理查德·托齐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虽然已经戴了二十年的隐形眼镜,这个动作还是让他感觉很熟悉),一边听迈克回想当年在钢铁厂看见怪鸟的往事,还有他父亲的相簿和会动的相片,一边惊讶地发现房里的气氛因为迈克的回忆而起了变化。
他觉得一股疯狂、兴奋的情绪正在房里酝酿。过去两年,他吸过九次或十次的可卡因,大多在派对上——身为热门电台主持人,一个人在家是不会想吸这种玩意儿的——此刻的感觉有点像,但不尽相同。现在的感觉更纯粹,更像静脉注射海洛因得到的快感。他想他小时候的感觉就像这样,每天都很亢奋,最后觉得自己天生如此。要是那时想过这件事,想过自己拥有源源不绝的精力(他不记得自己想过),一定会以为生命就是这样,永远都会如此,就像他眼睛的颜色和讨厌的锤状趾一样,永远跟着他。
呃,结果并非如此。童年取之不尽,以为永远用不完的活力,却在十八到二十四岁之间流失了,被其他的东西所取代。也许是“目标”“成就”,或是国际青年商会用过的任何名词,总之沉闷得多,和吸可卡因的快感一样假。流失的过程很不明显,不是砰的一声突然消失。理查德心想,或许这样才真的可怕。人为何不是突然就不是小孩了?就像上头写着刮胡膏广告的小丑气球一样轰地爆炸消失?你体内的那个小孩有如撒了气的轮胎,是慢慢流失的,直到你有一天看着镜子,才发现镜子里的人长大了。你还是可以穿牛仔裤,继续参加斯普林斯汀和鲍勃·塞格的演唱会,染头发,但镜子里出现的还是大人的脸。这一切就像牙仙子造访一样,都在睡梦中发生。
不,他想,不是牙仙子,是增龄仙子。
这个念头中的愚蠢、无谓使他放声大笑,笑到贝弗莉以疑惑的眼神看着他。“没什么。”他挥挥手说,“只是在想我自己的事情。”
然而,现在那股活力又回来了。不是全部,还没有,但确实回来了。而且不只是他,他可以感觉那股活力弥漫在房里。中午在购物中心吃了那一顿恐怖午餐之后,他头一回觉得迈克没事了。他之前走进图书馆,看见跟本和埃迪坐在一起的迈克,心里大吃一惊:这个人就要疯了,随时可能自杀。但那神情已经消失了,不是减弱,是完全不见了。迈克回忆怪鸟和相簿时,理查德亲眼看见最后一丝抑郁从他脸上消失。迈克恢复活力了。其他人也是,一切都写在他们脸上、声音和动作里。
埃迪又调了一杯杜松子酒加梅子汁,威廉喝完波旁酒,迈克再灌一瓶啤酒,贝弗莉看了一眼威廉绑在缩微胶卷摄影机上的气球,匆匆喝完第三杯螺丝起子。他们都喝得很急,但没有人醉。理查德不晓得那股活力来自何处,但绝对不是出自酒精。
黑鬼滚出德里:蓝色
窝囊废就是窝囊废,但斯坦利·乌里斯先走一步:橘色老天,理查德开了另一罐啤酒,心想:它能随心所欲变成各种怪物,从他们的恐惧中汲取力量还不够糟吗?竟然还变成男扮女装的罗德尼·丹杰菲尔德。
埃迪打破沉默问:“你们觉得它对我们现在做的事情知道多少?”
“它在这里,对吧?”本问。
“我不认为那代表什么。”理查德说。
威廉点点头说:“那些都是幻象。我不确定那代表它看得见我们,或知道我们想做什么,就像打开电视可以看见新闻主播,但他看不见你。”
“那些气球不是幻觉,”贝弗莉用拇指比了比背后说,“是真的。”
“你错了,”理查德说,所有人都转头看他,“那些幻觉是真的,那不用说,那些——”
忽然间,另一种感觉也回来了,一种新的感觉,力道强得让他双手捂住耳朵,眼镜下的眼睛睁得又圆又大。
“哦,天哪!”他大喊一声,双手慌乱抓住桌子想站起来,但随即一屁股坐回椅子上,撞倒了啤酒罐。他伸手扶起罐子,一口喝完剩下的酒。他看着迈克,其他人一脸惊诧,担忧地望着他。
“灼热感!”他用近乎咆哮的声音说,“我眼睛的灼热感!迈克!我眼睛里的灼热感——”
迈克点头微笑。
“理、理查德,”威廉问,“你在说什、什么?”
但理查德几乎没听见。回忆有如巨浪席卷了他,让他忽冷忽热。他忽然能理解回忆为何一次只来一个。要是他一次记起所有事情,那力道就会像人拿着猎枪朝他太阳穴开枪一样,会让他脑袋开花,只不过开花的是他的心灵。
“我们看见它来了,”他对迈克说,“我们看见它来了,对不对?我和你……还是只有我?”他抓起迈克放在桌上的手,“你那时也看到了吗,迈克?还是只有我?你有看到吗?那场森林大火?陨石坑?”
“我看到了,”迈克摁了摁理查德的手,轻声答道。理查德闭上眼睛,觉得这辈子从来没这么如释重负过,这种感觉温暖而又强烈。他有一回搭飞机从洛杉矶到旧金山,没想到飞机滑出跑道,幸好立刻就停住了,没有人伤亡,只有几件行李从头顶置物柜掉落。那次都没有现在感觉那么轻松。他滑下黄色逃生滑梯,还帮一位女士离开飞机。那位女士撞到藏在长草地里的吊床扭伤了脚,笑说:“真不敢相信我没死,真不敢相信,真的。”于是理查德一手招呼奋勇跑向离机乘客的消防队员,一手搀着那位女士说:“好吧,那你死了,你已经死了,这样感觉好一点了吗?”说完两人都笑了,如释重负地笑……但此刻的感觉更强烈。
“你们在讲什么啊?”埃迪看着理查德和迈克问。
理查德看着迈克,但迈克摇摇头:“你先说吧,理查德,我留到晚上说。”
“你们其他人可能不知道或是忘记了,因为你们先走了,”理查德说,“但我和迈克,我们是留在烟洞里最后走的两个印第安人。”
“烟洞。”威廉陷入沉思,目光缥缈而悠远。
“我眼睛的灼热感,”理查德说,“而且还戴着隐形眼镜。我头一回感觉到这种痛,是迈克打电话到加州找我的时候。我当时不晓得是怎么回事,但现在记起来了。那是烟,二十七年前的烟。”他转头看着迈克,“你会说这是心理作祟吗?身心互感?还是潜意识?”
“我不会这么说,”迈克轻声回答,“我会说你的感觉就和看到那些气球一样真实,就和我在冰箱里看到人头、埃迪看到托尼·崔克的尸体一样真实。跟他们解释一下吧,理查德。”
理查德说:“事情发生在迈克拿他父亲的相簿给我们看的四五天后,大概是七月中旬吧,我想。地下俱乐部已经完成了,可是……烟洞那件事是你的主意,干草堆,是你从你那些书里看来的。”
本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理查德心想,那天是阴天,没有风,似乎就要打雷了,和一个月后他们在河中围成一圈让斯坦利用可乐瓶碎片划破他们的手那天一样。风纹丝不动,仿佛正等着看好戏。威廉后来说,情况会急转直下就是因为这一点,因为没有风。
七月十七日,对,就是那天。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七日,暑假开始、窝囊废俱乐部核心成员(威廉、埃迪和本)在荒原邂逅的一个月后。让我把二十七年前的气象预报找出来,理查德想,但我不用读就可以告诉你们,因为我是读心大师理查德·托齐尔:“炎热、潮湿、可能下雷阵雨,并请留意会在烟洞里看到的东西。”
吉米·库伦的尸体两天前被人发现,内尔警官前一天才又到荒原,不过他坐在俱乐部上方却浑然不觉,因为他们已经加了顶盖。本亲自监督他们仔细涂上黏着剂,然后把草皮铺回去,除非趴下来用手和膝盖四处压,否则绝不会发现地下有暗室。本设计的俱乐部就和水坝一样大获成功,只是这一回内尔警官看不见。
他一板一眼仔细讯问他们,将答复记在黑色小册子里,但他们能说的非常有限——起码关于吉米能说的不多——内尔先生再次警告他们不要单独来荒原玩,之后就离开了。理查德推想,如果德里警方认为库伦家的小鬼(或其他遇害儿童)是在荒原被杀的,内尔警官一定会直接叫他们离开。但他们知道不是,因为下水道和排水系统才是尸体最后的去处。
内尔警官十六日来,没错,那天也又热又湿,但天气很晴朗。十七日才是阴天。
“你到底要不要说啊,理查德。”贝弗莉问。她浅浅含笑,丰润的双唇漾着浅粉色的光泽,眼睛闪闪发亮。
“我只是在想要从哪里说起。”理查德说完摘下眼镜,用衬衫擦拭,忽然灵光一闪,知道该从哪里开始了:就从地面在他和威廉脚下裂开讲起。他当然知道俱乐部,威廉和其他人也知道,但看到地上裂开一道漆黑的缝隙还是把他吓得魂飞魄散。
他记得威廉骑着银仔载他到堪萨斯街,将车藏在桥下的老地方。他记得他们俩沿着小径走到荒原的空地,途中因为灌木丛太浓密而不时绕道。那时是盛夏,而荒原那一年又格外蓊郁。他记得自己不停地挥手驱赶在他们耳边嗡嗡叫、令他们抓狂的蚊子,甚至想起威廉说(哦,回忆全都回来了,清晰得宛如昨日,仿佛现在):“等、等一下,理、理查德,你脖子后、后面有一、一只大的。”
“天哪!”理查德说。他讨厌蚊子,它们根本就是小吸血鬼,“赶快解决它,威老大。”
威廉狠狠拍了理查德脖子一下。
“哎哟!”
“看、看到没?”
威廉将手伸到理查德面前,只见残缺不全的蚊子尸体粘在一摊形状不规则的血渍中央。那是我的血,理查德心想,为了你和其他人流的血。“恶心。”他说。
“别、别担心,”威廉说,“这个小、小浑球已、已经没戏、戏唱了。”
他们继续前行,不停打蚊子,挥手驱赶被他们的汗臭味吸引来的小虫子。多年以后,科学家说汗臭其实是“费洛蒙”——谁管它是什么。
“威廉,你什么时候才要告诉其他人银子弹的事?”快到空地时,理查德开口问道。他口中的其他人指的是贝弗莉、埃迪、迈克和斯坦利,不过他想斯坦利已经知道他们到图书馆的目的了。斯坦利很精明,理查德有时觉得他太过精明了。迈克带父亲的相簿到荒原那天,斯坦利差点就不行了。其实,理查德当时觉得他们再也不会见到斯坦利了,窝囊废俱乐部会变成六人帮(他非常喜欢“六人帮”这个词,每次都不忘强调第一音节),但斯坦利隔天就回来了,这让理查德更加敬佩他。“你今天会说吗?”
“今、今天不、不会。”威廉说。
“你觉得没有用,对吧?”
威廉耸耸肩。在奥黛拉·菲利普斯出现前,理查德可能是最了解威廉·邓布洛的人。他很好奇要是威廉没有语言障碍,不知道能说出多少事情:做银子弹是小男生的玩意儿,是漫画里的故事……换句话说,根本是胡扯。危险的胡扯。对,他们会试试看,本·汉斯科姆甚至有办法让子弹射出去。没错,这一套在电影里行得通,但……
“怎么样?”
“我、我有个主、主意,”威廉说,“更简、简单,但贝弗莉必、必须——”
“贝弗莉必须怎样?”
“算、算了。”
威廉不肯再说。
他们来到空地。仔细看会发现那里的草有一点乱,有被使用过的痕迹,从叶子和松针刻意散落在草皮上的样子来看,甚至有一点人工。威廉拾起一个巧克力夹心饼盒——十之八九是本的——随手放进口袋。
两个男孩走到空地中央……只听见铰链吱嘎作响,一块长二十五厘米、宽七八厘米的地面应声掀起,露出一个黑洞。一双眼睛从洞里望出来,让理查德不寒而栗。其实那只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眼睛。一周后,埃迪会住院,而他会去医院探望他。但这会儿,埃迪用空洞的声音说:“是谁踩在我的桥上?”
洞里传来咯咯笑的声音,还有手电筒亮光一闪。
理查德蹲下来,假装捻捻胡髭,用墨西哥叛军头目的声音说:“这里是墨西哥骑警队,先生。”
“干吗?”贝弗莉在下面问,“让我们看看你的警徽。”
“警卫?”理查德开心高喊,“我们才不需要狗屁警卫呢!”
“去死吧,叛徒。”埃迪说完将暗门关上,里面又是一阵笑声。
“立刻举手出来投降!”威廉用大人的低沉语气命令道,接着开始在俱乐部的草皮顶盖上来回踱步。他看见地面因为他来回踩踏而跳动,但幅度微小得几乎看不出来。这地方盖得很好。“你们没机会了!”他大吼,想象自己是《洛城警探》里的乔·弗莱迪,“给我滚出来,浑蛋!不然我们就杀下去了!”
他开始蹦蹦跳跳,让下面的人知道他是玩真的。地底下传来尖叫和笑声。威廉笑了,浑然不觉理查德正用睿智的目光看着他。不是用孩子看孩子,而是大人看孩子的那种。
他不知道自己并非一直结巴,理查德心想。
“让他们进来吧,本,不然屋顶就要踩烂了。”贝弗莉说。不一会儿,地上一道暗门像潜水艇的舱门一样掀开了。本探出头来,满脸通红。理查德立刻知道他刚才一定坐在贝弗莉身边。
威廉和理查德钻进暗门里,本将门关上。所有人又到齐了。他们背靠壁板、收起双脚挤在一起。本的手电筒亮着,让他们的脸庞隐约可见。
“有什、什么进、进展?”威廉问。
“没什么,”本说。他果然坐在贝弗莉身旁,不仅满脸通红,还洋溢着幸福的神釆。“我们才刚——”
“告诉他们,本,”埃迪插话说,“跟他们说那个故事,看他们怎么想。”
“你忘了你的哮喘吗?”斯坦利用“总得有人冷静一点”的语气对埃迪说。
理查德双手交握,抱着膝盖坐在迈克和本中间。洞里很凉爽,很隐秘。随着手电筒的光束照过每一个人的脸,他暂时忘了刚才在上头让他大为震惊的事。“你们在说什么?”
“哦,本刚才跟我们说了一个印第安人的仪式,”贝弗莉说,“但斯坦说得没错,你可能会哮喘发作,埃迪。”
“也许不会,”埃迪说,听来(理查德必须承认)只有一点点不安,“我通常只有太激动的时候才会发作,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试试看。”
“试、试什么?”威廉问他。
“烟洞仪式。”埃迪说。
“那是什、什么?”
本的手电筒往上照,理查德顺着光线看了过去。本开始解释,光线在木头屋顶上漫无目的移动着,横过裂痕处处的桃花心木门。他们七个人三天前才从垃圾场将门扛回来,就是吉米·库伦尸体被人发现的前一天。吉米是个安静的小男生,也戴眼镜。对于他,理查德只记得他喜欢在雨天玩拼字游戏。他再也不能玩拼字游戏了,理查德心想,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光线很暗,没有人看见他发抖,但迈克·汉伦和他贴着肩膀,好奇地瞄了他一眼。
“呃,我上周在图书馆借了一本书,”本说,“书名叫《大平原的鬼魂》,主要讲的是一百五十年前住在美国西部的印第安部落,例如帕攸族、波尼族、奥托族、奇欧瓦族和卡曼契族。那本书真的很棒,我很想去他们住过的地方,爱荷华、内布拉斯加、科罗拉多、犹他……”
“废话少说,快讲烟洞仪式!”贝弗莉用手肘顶了他一下说。
“是,”本说,“没问题。”理查德相信就算贝弗莉说的是“本,把毒药喝下去,好吗?”本也会答应。
“几乎所有印第安部落都有一个特殊的仪式,而我们的俱乐部让我联想到这个仪式。每当他们遇到重大决定,例如要不要跟着水牛群迁徙,要不要寻找干净水源或要不要对抗敌人,他们就会在地上挖一个大洞,用树枝盖好,只在顶端留一个通风口。”
“烟、烟洞。”威廉说。
“威老大,你脑袋就是动得这么快,真厉害,”理查德认真说道,“你应该去参加‘二十一’,我敢说你一定能打败查尔斯·范多伦。”
威廉作势打他,理查德往后闪,脑袋狠狠撞在支撑的壁板上。
“哎哟!”
“你活、活该。”威廉说。
“我砍了你,狗娘养的家伙,”理查德说,“我们不需要臭——”
“你们两个别闹了好不好?”贝弗莉说,接着用无比温柔的眼神望着本说,“真有意思。”理查德相信干草堆的耳朵很快就会冒烟了。
“好吧,本、本,”威廉说,“继、继续吧。”
“没问题。”本说,声音有点像被呛到。他只好清了清喉咙再继续,“烟洞完成之后,印第安人会在里面生火,而且不用枯枝,这样才会起烟。接着所有勇士下到烟雾弥漫的洞里,围坐在火前。书上说这是宗教仪式,但也是比赛,你们知道吗?通常过了半天左右,大部分勇士都会受不了烟雾而离开,只有两三个人留下来。这两三个人就会看到预象。”
“是啦,要是我连吸五六小时的烟,可能也看得到预象。”迈克说,所有人都笑了。
“预象会告诉部落的人该怎么做。”本说,“我不晓得是真是假,但书上说预象通常都是对的。”
洞穴里一阵沉默。理查德看了威廉一眼。他发现所有人都看着威廉。他又感觉本说的不只是你在书上读到、很想尝试的新奇玩意儿,例如化学实验或魔术之类的。他知道,所有人都知道。本可能最清楚这一点。这就是他们应该做的事。
他们会看到预象……通常都是对的。
理查德心想,我敢说要是问他,干草堆一定会说书是自己掉进他手里的,仿佛要他打开才读,然后将烟洞仪式告诉我们。因为眼前就是一个部落,不是吗?没错,就是我们。没错,我猜我们是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
他又想,这些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吗?打从本建议不做树屋,改做地下俱乐部开始,这些都是注定的吗?当中有多少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又有多少是上天安排好的?
某种程度上,“注定”的想法应该令人放心才对。某个比你强大、比你聪明的东西在替你思考,就像大人替小孩安排三餐,帮小孩买衣服、规划时间一样,那感觉蛮好的。理查德相信将他们聚在一起的力量选择本做信差,告诉他们烟洞的事。这力量不是杀害小孩的那股力量,而是正好相反,是为了对抗(唉,你就直说了吧) 它。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喜欢无法掌控自己行为、被安排、被驱使的感觉。
所有人都看着威廉,等他开口。
“看、看来,”威廉说,“那、那主意真、真不错。”
贝弗莉轻叹一声,斯坦利不安地动了动身体……就这样。
“真的不、不错,”威廉低头看着双手又说了一次。也许是本手电筒的光线令人不安,也许只是幻觉,但理查德觉得威廉虽然面带微笑,看起来却有一分苍白和十分惊恐。“也许我、我们可以让预、预象告诉我、我们,该怎、怎么解决我、我们的问题。”
要说预象,理查德心想,也只有威廉看得见了。但他错了。
“呃,”本说,“这方法可能只对印第安人管用,但我想试试无妨。”
“是,我们搞不好会被烟熏晕,死在这里,”斯坦利闷闷地说,“什么试试无妨。”
“你不想参加吗,斯坦?”埃迪问。
“呃,其实我想参加,”斯坦利叹了口气说,“我觉得你们快要把我逼疯了,知道吗?”他看着威廉说,“什么时候做?”
威廉说:“嗯,择、择日不如撞、撞日,就现、现在吧?”
所有人惊诧沉默,陷入沉思。接着理查德站起来,伸直手臂将暗门推开,透进一缕夏日沉静的阳光。
“我带了小斧头来,”本跟着理查德走了出去,“谁要来帮我砍树枝?”
最后所有人都上去帮忙了。
他们花了约一小时做准备,砍了四五把小嫩枝回到空地,由本削掉细枝和叶子。“这些树枝是会起烟,”本说,“但我实在不晓得管不管用。”
贝弗莉和理查德到坎都斯齐格河边捡了几块大石头,用埃迪的夹克(他妈总是要他带着,就算天气很热也不例外。外头可能会下雨,卡斯普布拉克太太说,带了夹克身体就不会淋湿了)充当吊带,将石头扛回空地。途中,理查德说:“你不能下去,贝,因为你是女孩子。小本说只有勇士能进入烟洞,女人家不行。”
贝弗莉停下脚步看着理查德,被逗乐了,但又有些生气。一绺头发从她马尾松脱了垂到额头,贝弗莉收起下唇轻轻将头发吹开。
“我随时可以把你撂倒,理查德,你应该很清楚才对。”
“那又怎么样,斯嘉丽小姐?”理查德瞪着眼睛望着她,“你依然是个女孩,而且永远都是!绝对不可能是印第安勇士!”
“那我就当女武士,”贝弗莉说,“我们现在到底是要把这些石头搬回空地,还是让我挑几块石头砸烂你的破脑袋?”
“手下留情啊,斯嘉丽小姐,别把我的脑袋打破!”理查德尖叫道。贝弗莉哈哈大笑,笑到忘了抓住埃迪的夹克,石头全掉了出来。她一边捡石头,一边臭骂理查德。理查德模仿各种声音尖叫,插科打诨,心里暗想她真漂亮。
理查德开玩笑说贝弗莉是女孩,所以不能进烟洞,但威廉显然是认真的。
贝弗莉双手叉腰站在威廉面前,气得涨红了脸说:“结巴威,你把那句话给我吞回去!我也要参加,难道我不是窝囊废俱乐部的人?”
威廉好言相劝说:“不、不是的,贝,你应该知、知道,总得有、有人守在上、上头。”
“为什么?”
威廉很想解释,但嘴巴就是不听使唤。他用求助的眼神看着埃迪。
“斯坦之前说过,”埃迪平静地说,“就是烟的事情。威廉说那很有可能发生——我们可能会被浓烟熏昏,死在里面。威廉说房屋失火的时候,很多人就是这样死的。不是被烧死,而是被烟呛死。他们——”
贝弗莉转头看着埃迪:“好吧,所以他希望有人守在上头以防万一?”
埃迪可怜兮兮地点点头。
“嗯,那他怎么不挑你?你有哮喘啊!”
埃迪无话可说,于是她又看着威廉。其他人手插口袋站在一旁,低头看着球鞋不敢说话。
“因为我是女孩,对吧?这才是原因,对不对?因为我是女孩?”
威廉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她默默看着威廉,双唇颤抖,理查德觉得她就要哭了,没想到她会大发雷霆。
“去,操你妈的!”她转身看着其他人,双眼发出辐射般炽热的怒火,所有人都被瞪得倒退一步,“你们要是都这么想,我就操你们全部!”接着她又回头看着威廉,嘴巴开始像机关枪一样骂个不停:“这不是小孩子在玩家家酒,也不是拔河、枪战或捉迷藏。你很清楚这一点,威廉。这是我们应该做的事。烟洞是其中一部分,你不能只因为我是女孩,就把我排除在外,听懂了没有?你最好让我参加,否则我立刻走人。我说走就走,永远不会回来,听懂了没有?”
她闭上嘴巴。威廉看着她,似乎找回了往常的镇定,但理查德很害怕。他觉得他们得胜的机会,找出杀害乔治·邓布洛和其他小孩的杀手,揪出它并杀了它的机会就要化为泡影了。七,理查德想,七是神奇数字。必须有七个人才行,事情就应该这样。
某处传来鸟儿的鸣唱声。停了,然后又开始唱。
“好、好吧。”威廉说。理查德松了一口气。“但有人得留、留在上、上头。谁愿、愿意?”
理查德以为斯坦利或埃迪一定会马上举手,但埃迪毫无反应,斯坦利则是脸色苍白,一言不发,表情若有所思。迈克像电影《黑色九月》里的主角斯蒂夫·麦克奎因一样手指插着腰带,动也不动,只有眼睛骨碌碌转。
“快、快点。”威廉说。理查德明白大家都不再装模作样了。贝弗莉慷慨陈词和威廉一脸严肃,让所有人卸下了伪装。这是整件事的一部分,或许就跟他和威廉之前到内波特街29号探险一样危险。他们都知道……可是没有人退缩。理查德忽然为他们感到骄傲,也很骄傲和他们在一起。当了这么久的局外人,他终于成为局内人了。他不晓得他们还算不算窝囊废,但他知道他们在一起。他们是朋友,很好的朋友。理查德摘下眼镜,用衬衫下摆猛力擦拭镜片。
“我知道该怎么办。”贝弗莉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火柴盒,正面的相片小到得用放大镜才看得清楚,全是那年的莱茵歌德啤酒小姐候选人。贝弗莉点了一根火柴,然后吹熄,接着又抽了六根火柴。她转身背对他们,然后转回来,一手握拳露出七根火柴尾巴。“挑一根吧,”她将火柴递到威廉面前说,“谁挑到烧过的火柴就留在上头,负责把晕倒的人拖出来。”
威廉平静地望着她说:“你真、真的要这、这样?”
她对他微笑,神采飞扬:“没错,大笨猪,我就是要这样,你呢?”
“我爱、爱你,贝。”他说,贝弗莉脸上立刻燃起两片红晕。
但威廉似乎没有发觉。他仔细研究露出她拳外的火柴尾巴,过了很久终于选了一根。火柴头是蓝色的,没有烧过。贝弗莉转向本,将剩下的六根火柴递到他面前。
“我也爱你。”本哑着嗓子说,双颊红得发紫,看起来好像就要中风了。但没有人笑他。荒原深处,那只鸟又开始鸣唱。斯坦一定知道那是什么鸟,理查德心不在焉地想。
“谢谢你。”贝弗莉微笑着说。本挑了一根火柴,是没烧过的。
下一个是埃迪。埃迪笑了,笑得很害羞,但甜得不可思议,又脆弱得几乎令人心碎。“我想我也爱你,贝。”他说,接着随便抽了一根火柴。是蓝色的。
贝弗莉将剩下的四根火柴递到理查德面前。
“我好爱你,斯嘉丽小姐。”理查德尖着嗓子说,同时用双唇做出夸张的亲吻动作。但贝弗莉只是望着他微微一笑。理查德忽然羞愧得无地自容。“我真的很爱你,贝,”他说着摸了摸她的头发,“你很酷。”
“谢谢你。”她说。
他挑了一根火柴低头一看。一定是烧过的。结果不是。
贝弗莉将火柴递到斯坦利面前。
“我爱你。”斯坦利说完从她拳头里抽了一根火柴。没烧过的。
“剩下你和我了,迈克。”她说,将仅剩的两根火柴递到他面前。
迈克向前一步。“我对你的认识还不到爱,”他说,“但我仍然爱你。我想你可以教我妈妈怎么吼人。”
所有人都笑了。迈克抽了一根火柴,也是没烧过的。
“看来还、还是你了,贝。”威廉说。
贝弗莉一脸厌恶,气自己白忙一场。她将手张开。
剩下那根火柴也是蓝色的,没有烧过。
“你作、作弊。”威廉骂她。
“我没有,”她不是气愤反驳——不然就很可疑——而是大吃一惊,“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
她张开手掌给他们看,所有人都看见她掌心有淡淡的煤渣。
“威廉,我用我妈妈的名字发誓,我真的没有。”
威廉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点点头。虽然没有人说,但所有人都将火柴交给他。斯坦利和埃迪开始趴在地上找那根烧过的火柴,可是怎么也找不到。
“我没有作弊。”贝弗莉又说了一次,没有特别对着谁。
“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理查德问。
“我、我们全都下、下去,”威廉说,“因为事、事情就应、应该这样。”
“万一我们都昏倒了呢?”埃迪问。
威廉又看了贝弗莉一眼:“如果贝没有说、说谎,而她确、确实没有,我们就不、不会昏、昏倒。”
“你怎么知道?”斯坦利问。
“我就、就是知、知道。”
鸟又开始鸣唱。
本和理查德先到洞里,其他人将石头传下去。理查德将石头传给本,本将石头放在泥土地面,摆成一个小圈。“好了,”他说,“石头够多了。”
其他人下到洞里,每人手上都抓着一把用本的小斧头砍来的嫩枝。威廉最后下来,将暗门关上,打开狭长的气窗。“这、这个,”他说,“这个就、就是我们的烟、烟洞。我、我们有火、火种吗?”
“你可以用这个,”迈克从后口袋掏出一本破旧的《阿奇》漫画说,“我已经看完了。”
威廉将漫画一页页撕开,动作慢而认真。其他人靠墙围坐,膝盖贴膝盖,肩膀贴肩膀,一言不发地看着威廉,气氛紧张、浓烈而又厚重。
威廉将细枝和嫩枝放在纸上,看着贝弗莉说:“你、你有火、火柴。”
贝弗莉点了一根,黑暗中亮起一小撮黄色火焰。“这烂东西可能点不起来。”她语气不稳地说。她将火在纸上点了几处,直到快烧到手指了,才将火柴扔进柴堆中央。
柴堆燃起熊熊火焰,噼啪作响,所有人大大松了口气。那一刻,理查德完全相信本讲的印第安人的故事,心想当时的景象一定和现在一样。在那古老的年代,白人依然只存在于传说和耳语中,印第安人依然逐水牛而居,而水牛多得铺天盖地,奔跑时地表为之震动。理查德可以想象他们(奇欧瓦人、波尼人或什么族的)在烟洞里膝盖贴膝盖,肩膀贴肩膀,看着火焰摇晃,有如热疮沉入嫩枝之间,听着潮湿的木头发出微弱而平稳的嘶嘶声,等待预象降临。
是啊,坐在这里要相信这些一点也不难……他看着其他人一脸严肃地审视火焰和烧黑的纸页,知道他们也相信烟洞的故事。
嫩枝着火了,俱乐部开始浓烟密布,白得就像周六午场电影里的棉花状烟雾,从窗口飘出去一些,但由于外头没风,没有空气对流,因此烟雾几乎都留在洞里,辛辣得让眼睛刺痛、喉咙紧绷。理查德听见埃迪咳嗽了两声,声音和木板撞击一样平,之后就没声音了。他不应该下来的,理查德心想……但某个东西显然不这么想。
威廉又扔了一把嫩枝到冒烟的火里,用不同于平常的轻细声音说:“有谁看到预、预象了吗?”
“我看见我们逃出去了。”斯坦利·乌里斯说。贝弗莉笑了,但马上又咳又呛。
理查德仰头靠墙,望着上方雾白色长方形的烟洞,想起三月那天看到的保罗·班扬雕像……但那只是错觉、幻象。
(预象)
“我快被烟熏死了,”本说,“天哪!”
“那就出去啊。”理查德低声说,眼睛依然望着烟洞。他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仿佛少了九斤,而且敢说俱乐部变大了。绝对没错。他左腿刚才还压着本·汉斯科姆的右腿,右臂被威廉·邓布洛消瘦的肩膀顶着,这会儿却谁也没碰谁。他懒洋洋地左右望了一眼,确定自己没看错。真的没有。本在他左边,离他有近半米,威廉离他更远。
“亲朋好友们,这地方变大了。”他说完深吸一口气,开始猛烈咳嗽。那感觉很痛,痛彻胸口,就像感冒或着凉咳嗽一样难受。他以为咳嗽不会停了,他会咳到别人不得不将他拖出去为止。假如他们还行的话,他想,但这个念头一闪而过,让他无从怕起。
忽然间,他感觉威廉用力拍了拍他的背,咳嗽就停了。
“你不知道你不是一直都会——”理查德说。他又看着烟洞,而不是威廉。它看来好亮!就算闭上眼睛,他依然看见那发光的长方形在黑暗中飘浮,只不过不是亮白,而是亮绿色。
“什、什么意、意思?”威廉问。
“结巴。”他说,发现有人也在咳嗽,但不确定是谁,“应该学模仿的人是你才对,不是我,威老大。你——”
咳嗽声变大了。俱乐部忽然大放光明,光线来得太突然、太亮,理查德忍不住眯起眼睛,勉强看见斯坦利·乌里斯手忙脚乱往外爬。
“对不起,”斯坦利边咳边挤出一句,“对不起,我实在没——”
“没关系,”理查德听见自己说,“这里不需要很逊的家伙。”他感觉他的声音好像来自另一个人。
暗门随即关上,但进来的新鲜空气已经让他脑袋清醒了一点。本还没移过来坐在斯坦利留下的空位,理查德已经感到本的腿压到他了。他刚才怎么会觉得俱乐部变大了?
迈克·汉伦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里。理查德再次浅浅呼吸,看着烟洞。他感觉不到时间,但除了浓烟之外,他隐约察觉俱乐部愈来愈热。
他左右环顾其他伙伴,只见浓烟和白茫茫的日光将他们吞噬了大半,几乎不见身影。贝弗莉闭眼仰头靠着壁板,双手放在膝上,眼泪从脸颊滑到耳朵。威廉盘腿坐着,下巴抵着胸口。本——
本突然站起来,暗门再度被推开。
“本也走了。”迈克说。他像个印第安人坐在理查德对面,眼睛和鼬鼠一样红彤彤的。
一股凉意再度袭来,浓烟袅袅窜出洞外,空气顿时新鲜不少。本不停地咳嗽和干呕,斯坦利帮他爬了出去。两人还没关上暗门,埃迪已经摇摇晃晃站起来,脸色死白,眼窝发黑,颧骨浮现瘀青般的斑点,单薄的胸膛剧烈起伏。他虚弱地抓住暗门边缘,要不是本和斯坦利及时抓住他的双手,他一定会摔倒。
“抱歉。”埃迪勉强说了一句,声音又尖又细。两人将他拉了出去,暗门再度砰地关上。
洞里安静了许久。浓烟不断增加,弥漫了整个洞穴。应该是起大雾了,华生,理查德想。他幻想自己是福尔摩斯(长得很像贝索·拉斯彭,而且是黑白的)在贝克街走动,死对头莫里亚蒂教授就在附近,一辆豪华马车在等着,好戏正要开始。
这个想象太生动、太具体,仿佛真有其事,不像他平常爱做的白日梦(第九局满垒时,替波士顿红袜队击出满贯全垒打:打击出去,球还在飞……出去了!全垒打!托齐尔……打破贝比鲁斯的纪录!),而是近乎真实。
他还剩一点神志,心想要是贝索·拉斯彭版的福尔摩斯就是预象的话,那预象根本没那么神。
当然,除非躲在暗处的不是莫里亚蒂,是它——那个它——货真价实。它——
暗门又开了,这回是贝弗莉挣扎着往门外爬。她一手捂嘴,不停干咳,本伸手抓她,斯坦利架住她另一只胳膊,拉着她半爬半滑离开了俱乐部。
“这、这里变、变大了。”威廉说。
理查德环顾四周,看见火在石圈里燃烧,不停地吐出浓烟。迈克盘腿坐定,有如桃花心木刻成的雕像,隔着火用浓烟熏红的眼睛看着他。只不过迈克离他足足有十八米远,而威廉则在他右边更远的地方。俱乐部现在至少有宴会厅那么大。
“没关系,”迈克说,“就快来了,那个。”
“对、对,”威廉说,“可、可是我……我——”
威廉开始咳嗽。他试着压住,但愈咳愈厉害,声音又干又抖。理查德隐约见到他摇晃着起身朝暗门奔去,将门推开。
威廉走了,被其他人拖了上去。
“看来只剩你和我了,老迈克,”理查德说,说完也开始咳嗽,“我还以为一定是威廉——”
咳嗽愈来愈糟。理查德弯身干咳,喘不过气,脑袋鼓胀抽痛有如充血的芜菁,眼镜下的眼睛不停流泪。
他听见迈克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受不了就上去吧,理查德,别昏倒了,别死在这里。”
他伸出一只手,朝迈克挥了挥(很逊的家伙)表示没必要。他慢慢控制住咳嗽。迈克说得没错,就快来了,很快。他想等到那时候。
他又仰头注视烟洞。刚才的咳嗽让他轻飘飘的,好像浮在空中,感觉很愉快。他一边浅浅呼吸,一边想:我以后要成为摇滚明星,没错,我会变得很有名,录唱片和专辑,还拍电影。我会有黑色的运动外套、白鞋和黄色的凯迪拉克。我回德里的时候,所有人都会为我疯狂,就连鲍尔斯也是。我戴眼镜又怎样?巴迪·霍利也戴眼镜呀。我会跳舞跳到红得发紫,紫得发黑。我会成为第一个来自缅因州的摇滚巨星,我会——
思绪飘走了,但没关系。他发现自己不用再浅浅呼吸,肺部已经适应了,想吸多少烟都无所谓。说不定他是金星来的人。
迈克又扔了一些嫩枝到火里。理查德不甘示弱,也扔了一把进去。
“你感觉怎么样,理查德?”迈克问。
理查德微笑说:“愈来愈好,快到顶了。你呢?”
迈克点点头,报以微笑:“我还好。你会不会一直想到很好笑的事情?”
“会啊,我刚才先以为自己是福尔摩斯,后来又觉得自己的舞技和多维尔乐队一样好。你眼睛红得很夸张,你知道吗?”
“你也一样。我们就像关在笼子里的两只鼬鼠,真的。”
“是吗?”
“是啊。”
“你要说还好吗?”
“嗯,那你要说你看到了吗?”
“我看到了,迈克。”
“哦,好。”
两人相视而笑,理查德又仰头看着烟洞,很快又开始飘忽。不……不是飘忽,是飘浮。他在往上飘,就像(我们都在下面飘着) 气球。
“你、你们还、还好吗?”
威廉的声音飘进烟洞。来自金星,很担忧。理查德觉得自己重重落回地面。
“很好,”他听见自己这么说,声音感觉很远、很愤怒,“很好,我们已经说很好了。安静点,威廉,让我们看,我们要说我们看到了(世界)景象。”
俱乐部愈来愈大,地面也变成擦亮的木头地板,浓烟如雾,看不到火。地板!天老爷啊!和米高梅狂想歌舞剧里的宴会厅地板一样大。迈克在对面看着他,身影几乎隐没在烟雾中。
你来吗,迈克?
我就在你旁边,理查德。
你还是想说还好吗?
是啊……但握着我的手……你能握住吗?
应该可以。
理查德伸出手,虽然迈克在大房间的另一端,他还是感觉迈克强壮的棕色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哦,真好,那触碰的感觉——在渴望中感到舒适,在舒适中感到渴望,在烟雾中发现实体,在实体中发现烟雾,感觉真不赖。
他仰头注视又小又白的烟洞,感觉更远了,非常远,有如金星的光芒。
开始了。他开始飘浮。来吧,他心想。他开始在烟、雾、雾气(管它是什么)中加速往上。
他们不在里面了。
两人站在荒原中央,天色将近黄昏。
他知道是荒原没错,但景物不同。植物更浓密、深幽,散发着原始的香气,有些植物他从来没见过。理查德发现自己将几株巨蕨误认成了树。他听见流水声,但声音大得不寻常,不像坎都斯齐格河的悠缓潺潺,而是他想象中科罗拉多河流经大峡谷的浩浩荡荡。
还有温度也不一样,很热。缅因州的夏天当然也热,而且潮湿,有时夜里躺在床上不动都会觉得浑身发黏,但此刻湿热的程度远远超过他以往的经历。地面上覆着一层雾气,浓密似烟,包围着他的双脚,闻起来微微刺鼻,很像焚烧嫩枝的味道。
他和迈克不约而同朝水声走去。两人推开陌生的树丛,绳索般粗细的藤蔓有如蛛网吊床挂在树木之间。理查德听见动物踩断枝叶的声响,听起来比鹿大。
他驻足良久,身子转圈看了一周,打量地平线。他知道储水塔的位置,但那根白色厚圆柱不在那里,内波特街尾连接调车场的铁路桥架和老岬区的住宅小区也不见了踪影。老岬区所在的区域变成了荒烟蔓草,长满巨蕨和松树,零星突出几块砂岩和低矮的岩壁。
天上传来拍击声,两人低头闪避,一群蝙蝠扑翅而过。理查德不曾见过这么大的蝙蝠,吓得他惊慌失措,比他听见狼人就在后头、而威廉还在拼命踩动银仔更可怕。这地方的寂静和陌生很吓人,但和荒原的惊人相似更令人害怕。
不用怕,他告诉自己,记得这只是一场梦或预象,随你怎么说。我和老迈克其实还在俱乐部,被烟熏得七荤八素。威老大在上头很快就会紧张,因为我们没有回应。他和本会下来拉我们出去。现在就像康威·特维蒂说的,相信就好。
但他看见一只蝙蝠翅膀破了,遮不住朦胧的日光。经过一株巨蕨下时,他发现一只肥大的黄甲虫在绿色的复叶上踽踽爬行,留下一道暗痕,黑色的小虱子在它身上嗡嗡跳动。假如这真的是梦,也是他从小到大做过的最清楚的梦。
他们继续朝水声走,隔着及膝的浓雾,理查德分不清脚有没有着地。他们来到雾气和陆地的尽头,理查德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不是坎都斯齐格河,但又确实是。河水滚滚流过狭长的水道,切过同一块岩石。他看见那块易碎的页岩刻满岁月的痕迹,红橙相间。没有垫脚石可以过河,得用绳桥才行,一旦坠桥就会立刻被河水卷走。水声轰轰有如愚怒的嘶吼,看得理查德目瞪口呆。一只银粉色的鱼跃出水面,划出高得离谱的弧线,攻击河上聚集如云的小虫,随即落回水中,正好让理查德看了个清楚,他发现自己从来没见过这种鱼,连书上也没有写过。
鸟儿成群地横越天空,发出刺耳的叫声。不是一二十只,而是几乎遮天蔽日。又有动物踩过树丛,紧接着又有几只。理查德心脏猛跳,打得胸口发疼。他转身发现一头像是羚羊的动物闪过,朝东南奔去。
要出事了,动物们都知道。
鸟群慢慢远去,应该是往南飞。又一只动物和他们擦肩而过……然后又一只。接着四下里再度恢复沉寂,只剩奔流的河水声。寂静似乎在等待着,有一种风雨欲来的气氛,让理查德不太舒服。他觉得颈背的寒毛慢慢竖起,便伸手想去牵迈克的手。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他对迈克大喊,你明白吗?
知道啊!迈克回吼道,我明白啊!这是以前,理查德,以前!
理查德点点头。以前。很久很久以前的以前,所有人都住在森林里的以前。他们在天晓得几千年前的荒原,比冰河期还早,早得难以想象,当时的新英格兰就像现在的南非,一派热带景象……如果“现在”还有意义的话。他再度环顾四周,神情紧张,仿佛随时会看到雷龙扬起吊车般的脖颈低头看着他们,嘴里都是泥巴,被拔起的植物从它嘴边滑落,或是一只剑齿虎从树丛间走出来。
但四下一片静寂,仿佛五到十分钟后,天上将响起恐怖的雷鸣,紫色云层不断堆积,天光变成诡异的黄紫色,有如瘀青,风完全停止,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异味,闻起来像过度充电的汽车电池。
我们在以前。或许一百万年前、一千万年前,甚至八千万年前。我们在以前,而事情就要发生了。我不晓得会发生什么,但一定会发生,而我很害怕我想要结束想要回去威廉求求你威廉拜托啦我们出去我们好像掉进画里了拜托求求你救我们——
迈克摁了摁他的手,理查德发觉寂静消失了,空气中传来持续的轻微震动——他不是听见,而是感觉到的——压迫他紧绷的耳鼓,震动传递声波的小骨。声音愈来愈大,没有音调,没有(太初有言有言有世界有) 旋律、没有灵魂。他伸手去抓身旁的树,张开手掌贴着树干的弧面,感觉里头也在震动。他感觉脚下也在颤动,从脚踝传到小腿、膝盖,将他的肌腱变成了音叉。
震颤愈来愈大、愈来愈大。
震动来自天上。理查德不想抬头,却忍不住仰头去看。太阳有如熔化的钱币,嵌在低垂的乌云中央,周围镶着一圈雾气。地上植物青葱一片,是完全寂静的荒原。理查德觉得自己知道预象是什么了:他们即将目睹它的到来。
震动开始出声——破碎、渐强、颤抖的怒吼。理查德捂住耳朵尖叫,却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迈克·汉伦在他身旁,和他一样捂耳尖叫,理查德看到他的鼻子微微出血。
一团火球照亮了西方天空,朝他们直直扑来,从一道细长的光芒变成辽阔而不祥的光河。只见一个燃烧的物体穿透云层坠落而下,一股热风随之袭来,灼热而又带着烟雾,令人窒息。那物体大得惊人,有如起火的大火柴头,亮得让人几乎无法逼视。几道电光从物体四周窜出,有如甩动的长鞭,发出阵阵雷鸣。
是宇宙飞船!理查德大喊一声,跪在地上捂住眼睛。哦,天哪,是宇宙飞船!但他相信(后来也费尽唇舌这么告诉其他伙伴)那东西虽然可能来自太空,却不是宇宙飞船。无论它是什么,都是来自某个遥远的星球或星系,而若他心里冒出的第一个词是宇宙飞船,可能也只是因为他脑海中没有其他词汇能够形容眼前之所见。
这时,空中传来爆炸声——轰然巨响之后是一道强力冲击波,将两人震倒。这回轮到迈克抓紧理查德的手。又是一声爆炸。理查德睁开眼睛,发现一道火光和烟柱蹿向天空。
是它!他朝迈克大喊,既兴奋又惧怕。他从来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从来没被感觉淹没过,以前没有,之后也没有。是它!是它!是它!
迈克勉强站起来,两人沿着年轻的坎都斯齐格河的河岸跑,浑然不觉自己就在坠落地点附近。迈克绊了一跤,膝盖跪地,接着理查德也跌倒了,擦破小腿和裤子。一阵强风将森林大火的味道吹到他们面前。烟雾愈来愈浓,理查德隐约察觉跑的不是只有他和迈克,动物也在逃命,躲避浓烟、大火和死亡。说不定在躲它,一个大驾光临的外来客。
理查德开始咳嗽。他听见身旁的迈克也在咳。烟愈来愈浓,抹去了绿、灰、红和所有颜色。迈克再度跌倒,理查德没抓住他的手。他东摸西找就是找不到。
迈克!他一边咳嗽,一边惊慌大吼,迈克,你在哪里?迈克!迈克!
但迈克不见了,怎么也找不到。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
(啪!)
“理查德!理查德!理查德,你还好吗?”
理查德猛然睁开眼睛,发现贝弗莉跪在他身旁,用手帕帮他擦嘴。其他人——威廉、埃迪、斯坦利和本——站在她旁边,神情严肃而恐惧。理查德的脸颊痛得要命。他想对贝弗莉说话,却只能嘎嘎出声。他想清喉咙,却差点呕吐,喉咙和肺部仿佛都盖满了烟。
最后他总算挤出一句:“你刚才是不是打了我一巴掌,贝弗莉?”
“我只能想到这么做。”她说。
“靠。”理查德呢喃道。
“我以为你不行了,真的。”贝弗莉说完忽然哭了起来。
理查德笨拙地拍拍她的肩,威廉伸手轻触她的颈后,她立刻伸手握着威廉的手摁了一摁。
理查德挣扎着坐起来,感觉天旋地转,好不容易才恢复平衡。他看见迈克神情茫然地靠在附近的树旁,面如死灰。
“我吐了吗?”他问贝弗莉。
她哭着点点头。
他哑着嗓子,用支离破碎的声音模仿爱尔兰警察说:“没喷到你吧,亲爱的?”
贝弗莉破涕为笑,摇摇头说:“我让你侧躺,怕你……怕、怕你被呕吐物噎、噎到。”她说完又开始哭。
“这不、不公平,”威廉说,依然握着她的手,“结、结巴的人是、是我才、才对。”
“说得好,威老大。”理查德说。他试着站起来,却重重坐回地上,脑袋依然天旋地转。他开始咳嗽,便赶紧转头,知道自己又要吐了,随即吐出一团绿色泡沫和唾液的混合物。他闭紧双眼沙哑地说:“谁想来点零食啊?”
“屁啦!”本大吼,一脸嫌恶却又忍不住笑了。
“我觉得这应该是呕吐物,”理查德说,但眼睛没有睁开,“屁通常从另一个地方出来,起码我是这样,但你我就不知道了,干草堆。”过了很久,他总算睁开眼睛,看见俱乐部在十八米外,气窗和暗门都大开着,冒出白烟,但已经很稀薄了。
理查德终于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又要呕吐或昏倒了,或者两个一起来。“靠。”他嘀咕一声,感觉天地再度翻腾旋转。感觉过去之后,他走到迈克身边。迈克的眼睛依然红得像鼬鼠,而从他裤脚湿了一片看来,想必肠胃也才刚坐了一趟云霄飞车。
“就一个白人小孩来说,你表现得算不错了。”迈克沙哑地说,在理查德肩上虚弱地捶了一拳。
理查德无言以对——这真是稀罕。
威廉走了过来,其他人跟在后头。
“是你拉我们出来的?”理查德问。
“我和本、本,因为你、你们在尖、尖叫,两个都、都是,但——”他转头看本。
本说:“一定是烟的缘故,威廉。”但他的语气一点也不确定。
理查德淡淡地说:“你想的和我一样吗?”
威廉耸耸肩说:“我、我想什、什么,理、理查德?”
迈克替他回答:“我们一开始不在里面,对吧?你们听见我们尖叫所以下去,但我们起先不在里面。”
“洞里都是烟,”本说,“听见你们叫成那样,真的很恐怖,但你们的叫声……感觉……呃……”
“感、感觉很、很遥远。”威廉说。接着他开始叙述,口吃得很厉害,说他和本下到俱乐部,却看不到理查德和迈克。两人在洞里惊慌寻找,生怕晚一步他们就会被浓烟毒死。最后威廉终于摸到一只手,理查德的手,他死命一拉才将好友从黑暗中拖出来,但理查德的意识只剩四分之一。他转头发现本已经将迈克推出暗门,两人坐在洞口,都在咳嗽。
本边听边点头。
“我一直东抓西抓,你知道吗?真的什么都没做,只是把手伸在前面,像是要握手一样。是你抓住我的,迈克,真是做得太好了。我还以为你不见了。”
“你们两个这样说,好像俱乐部非常大一样,”理查德说,“什么在里头跌跌撞撞兜圈子。俱乐部每一面只有一米半。”
没有人说话,大家都看着威廉。威廉皱着眉头,全神贯注。
“是、是很大,”他说,“不、不是吗,本、本?”
本耸耸肩:“感觉确实很大,除非是烟搞鬼。”
“不是烟,”理查德说,“事发之前,我是说我们离开之前,我记得觉得地洞变得和宴会厅一样大,像音乐剧里看到的那样,例如《七对佳偶》。迈克就在对面墙边,我却几乎看不见。”
“你们离开之前?”贝弗莉问。
“呃……我是说……就像……”
她抓住理查德的胳膊。“发生了,对吧?真的发生了!你们看到预象了,就像本在书上看到的那样!”她脸庞发亮,“真的发生了!”
理查德低头看看自己,接着望向迈克。迈克的灯芯绒裤破了一边膝盖,而他的裤子两边膝盖都破了。他看见自己裤子破洞里的膝盖在流血。
“假如我看到的是预象,那我绝不想再来一次,”他说,“我不晓得那位仁兄怎么样,但我下去的时候,裤子可没破洞。老天,我这条裤子几乎是全新的,我老妈一定会杀了我。”
“你们遇到什么?”本和埃迪异口同声问。
理查德和迈克对看一眼,理查德说:“贝,你有烟吗?”
她有两根,用面巾纸包着。理查德拿了一根叼在嘴里,贝弗莉帮他点燃,他吸了一口开始剧烈咳嗽,只好把烟还给她。“没办法,”他说,“抱歉。”
“是过去。”迈克说。
“去你的,”理查德说,“才不是过去,是远古以前。”
“好啦,对,我们在荒原,但坎都斯齐格河的流速非常快,而且很深,他妈的原始。抱歉,贝,我只是实话实说。而且河里有鱼,鲑鱼吧,我想。”
“我爸、爸爸说,坎、坎都斯齐格、格河已经很、很久没、没鱼了,因、因为污水的、的关系。”
“那是很久以前了,”理查德看着他们,没有把握地说,“我想至少一百万年以上。”
众人震惊无言。过了一会儿,贝弗莉才打破沉默说:“到底出了什么事?”
理查德觉得话到了嘴边却说不出口,感觉又像要吐了。“我们看到它来了,”最后他总算挤出一句,“我想是这样。”
“天哪,”斯坦利喃喃道,“哦,天哪!”
埃迪哧的一声摁下喷剂,同时猛力吸气。
“它从天而降,”迈克说,“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那种东西。它像一团火球熊熊燃烧,几乎没办法直视,而且不停地放电和打雷。那声音……”他摇摇头,望着理查德,“感觉就像世界末日来了。它坠落地面,引发了森林大火,之后就结束了。”
“是宇宙飞船吗?”本问。
“对。”理查德说。“不是。”迈克说。
两人互看一眼。
“呃,我想是吧。”迈克说,但理查德却改口:“不是,其实不是宇宙飞船,你知道,但——”
两人又闭上嘴巴,其他人一脸困惑地望着他们。
“你来说吧,”理查德对迈克说,“我想我们讲的是一样的东西,可是他们听不懂。”
迈克捂嘴咳嗽,接着抬起头来近乎歉然地望着他们说:“我实在不晓得该怎么跟你们说。”
“试、试试看。”威廉催促他。
“它从天而降,”迈克重复理查德的说法,“但它不是宇宙飞船,也不是陨石,而是……呃……像《圣经》里说的约柜,只是约柜里是圣灵……但里面那东西不是。你感觉到它,看它降临,你知道它来意不善,知道它是邪恶的。”
他看着其他人。
理查德点点头说:“它来自……外面。我有那种感觉,它来自外面。”
“什么的外面,理查德?”埃迪问。
“一切的外面,”理查德回答,“它坠地之后……留下一个大洞,没有人见过那么大的洞,连大山都变成了甜甜圈,就落在现在的德里镇中心。”
他看着他们:“你们懂吗?”
迈克说:“它一直在这里,从太初开始……在人类出现之前,顶多除了非洲,那里可能已经有人在树上荡来荡去或住在洞穴里。它坠地留下的坑洞消失了,冰河可能将谷地切得更深,改变了附近的地貌,将坑洞填平……但它还是在,可能蛰伏着,等待冰融,等候人类到来。”
“所以它才会利用污水管和下水道,”理查德接话说,“那些地方对它来说就像是高速公路。”
“你们没有看到它的模样?”斯坦利·乌里斯忽然问道,声音有点沙哑。
两人摇摇头。
“我们有办法打败它吗?”埃迪打破沉默问,“打败那种东西?”
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