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邓布洛搭出租车
电话铃响,将他从无梦的沉睡中唤醒。朦朦胧胧之间,他闭着眼朝电话的方向摸索。若非铃声响个不停,他一定很快又会睡着,就像坐着雪橇从白雪覆盖的麦卡伦公园小丘上滑下来一样简单。你先拉着雪橇跑,再跳上去开始往下滑,感觉和音速一样快。长大后就不能这样了,蛋会痛死。
他手指爬上电话转盘滑了下来,又爬上去。他隐约预感电话一定是迈克·汉伦从德里打来的,叫他非得回去不可,非得想起来才行,说他们之前答应过的,斯坦利·乌里斯用可乐瓶的碎片划破所有人的掌心,一起许下承诺——
只是,那些都已经发生过了。
他昨天下午很晚才到,抵达时都快六点了。他想,如果迈克最后才联络他,那么其他人应该陆续到了,有的甚至已经待了大半天。但他还没见到其他人,也不急着见。他只是住进旅馆,上楼到自己房间点了一份餐点,但餐点到了却发现根本没胃口,于是便倒在床上沉睡到现在。
威廉睁开一只眼睛,伸手去抓话筒。话筒掉在桌子上,他伸手去捞,同时睁开另一只眼。他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呈现没插电的状态,只靠电池运转。
后来,威廉总算拿起话筒。他用手肘支起身子,将话筒贴到耳边:“喂?”
“威廉吗?”果然是迈克·汉伦。至少他猜对了这一点。他上周还根本不记得这个人,现在才听三个字就认出来了。感觉真神奇……却很不祥。
“我是,迈克。”
“我把你吵醒了?”
“没错,不过没关系。”电视上方的墙上挂着一幅难看的画,画中穿戴着黄色雨衣和雨帽的捕龙虾渔夫正在拉渔笼。威廉看着画,想起自己置身何处。上主大街的德里旅馆,往下走八百米之后过马路就是贝西公园……亲吻桥……运河。“现在几点了,迈克?”
“十点十五分。”
“今天几号?”
“三十号。”迈克听起来有点被逗乐了。
“嗯,好。”
“我安排了一个小聚会。”迈克说,语气变得很迟疑。
“是吗?”威廉将双脚甩下床说,“他们都到了?”
“除了斯坦利·乌里斯。”迈克说。威廉听不出他语气里的情绪。“贝最后一个到,昨天深夜。”
“迈克,你为什么说贝是最后一个?斯坦可能今天到啊。”
“威廉,斯坦死了。”
“什么?怎么会?他的飞机——”
“不是那样,”迈克说,“听着,假如你不介意,我想等碰面了再说。我一起告诉你们比较好。”
“和它有关吗?”
“嗯,我想有关,”迈克顿了一下又说,“绝对有关。”
熟悉的恐惧再度沉沉压上威廉的心房。这种事儿会这么快就习惯吗?还是他一直怀着那份恐惧,只是没有感觉,也没去想,就像人都会死之类的事实一样?
他伸手拿烟点了一根,吸了一口之后将火柴吹熄。
“他们昨天没有碰面?”
“没有,我想应该没有。”
“你也还没见到任何人?”
“没有,只通过电话。”
“好,”威廉说,“我们在哪里碰面?”
“你记得旧的钢铁厂在哪里吗?”
“当然记得,在牧场路。”
“你落伍啦,老头。现在是穆尔路了。我们这里有缅因州第三大的购物中心,四十八家商店齐聚一堂,让您购物方便愉快。”
“听起来还真美、美国啊。”
“威廉?”
“什么?”
“你还好吧?”
“嗯。”但他心跳太快,烟也微微颤抖。他刚才有点结巴,迈克也听见了。
两人沉默片刻,接着迈克说:“过了购物中心之后有一家餐厅,叫东方璞玉,他们有私人包厢。我昨天订了一间,需要的话可以待一下午。”
“你觉得需要那么久吗?”
“我真的不晓得。”
“出租车司机知道地方吗?”
“当然。”
“那好,”威廉说,他在电话旁的便条上写下餐厅名称,“为什么选那里?”
“因为它是新开的吧,我想,”迈克缓缓说道,“感觉……我不知道……”
“没有预设立场?”威廉问。
“对,我想是吧。”
“那里的菜好吃吗?”
“我不晓得,”迈克说,“你胃口好吗?”
威廉吐了口烟,发出半咳半笑的声音:“不是太好,老朋友。”
“嗯,”迈克说,“听得出来。”
“中午见?”
“应该吧,我想,让贝弗莉多睡一会儿。”
威廉将烟摁熄:“她结婚了没?”
迈克又迟疑了。“大伙儿见面再聊吧,”他说。
“就像毕业十年之后参加高中同学会一样,”威廉说,“看看谁变胖了,谁秃头了,谁又有、有小孩了。”
“希望如此。”迈克说。
“我也是,迈克,我也是。”
威廉挂上电话,冲了很久的澡,点了一份他并不想吃的早餐,吃了一点。不对,他的胃口其实一点也不好。
威廉打电话给大黄出租车行,约好一点十五分派车来接他,心想十五分钟应该够他到牧场路了吧(他发现自己完全无法接受那里变成穆尔路,就算真的见到购物中心也一样),但他完全低估了午餐时间的车流……还有德里的变化幅度。
德里一九五八年已经算是不小的城镇了,界内的居民大约三万人,周边乡镇可能有七千人。
但它现在变成大城了。比起伦敦和纽约当然还很小,但以缅因州的标准来说算是很大了,因为该州第一大城波特兰的人口也只有将近三十万。
出租车在主大街上龟速前进(威廉想,我们正在运河上方,虽然看不见,但它就在下面,在黑暗中流动着),接着拐进中央街。威廉心里的第一个念头并不难猜:这一带变了好多。但随之而来的是深深的惊惶,让他措手不及。他想起自己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是多么可怕、紧张……不仅因为一九五八年的夏天他们七个人一起对抗惊恐,也因为乔治丧命、他们的父母从此陷入梦游般的状态、他的严重口吃、哈金斯和克里斯在荒原恶斗之后经常找他们麻烦(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
还有一种感觉,那就是德里很冷酷无情,不太在乎他们死活,当然更不在乎他们是否击败了小丑潘尼歪斯。德里镇居民已经和面貌千变万化的小丑共存很久了……虽然说来荒唐,但他们甚至可以算是理解、喜欢和需要它了。他们爱它吗?也许。对,有可能。
所以,他还惊惶什么?
或许只是因为改变太平庸了,或许因为德里在他眼中失去了本真的面貌。
毕朱电影院没了,变成了停车场(持证方可进入,斜坡道上这么写着,违者将遭拖吊),隔壁的鞋店和贝利午餐坊也不见了,变成北方国家银行,空心砖墙上钉着电子广告牌,显示时间与温度(华氏和摄氏都有)。另外,他当年去帮埃迪拿哮喘喷剂的中央街药店也没了。老板基恩先生过去老是窝在店里。理查德巷成了半街半店的奇怪混合物,叫什么“迷你商场”。出租车停在红灯前,威廉从车里往外张望,看见一家唱片行、一家有机食品店和一家正在大甩卖的玩具电玩店——《龙与地下城》相关商品全数出清。
出租车顿了一下开始向前。“还得耗上一会儿,”司机说,“真希望这些天杀的银行能错开午餐时间。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
“没关系。”威廉说。车外乌云密布,已经有雨滴打在风挡玻璃上。电台广播报道某处有精神病人脱逃,该人非常危险,接着开始报道一点也不危险的波士顿红袜队。早有阵雨,随后放晴。巴里·曼尼洛开始哼唱《曼蒂》,思念那付出不求回报的女人,出租车司机将收音机关掉。威廉问:“他们是什么时候来的?”
“您说谁?银行吗?”
“对。”
“哦,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大部分都是。”司机回答。这家伙身材魁梧,脖子又粗,穿着红黑两色的格纹猎装外套,头上端端正正戴着一顶沾了机油的荧光橘色棒球帽。“他们拿到都市更新的经费,叫什么回馈金。但他们回馈的方法就是把所有东西拆了,让银行进来。我猜付得起钱的也只有银行。很夸张,对吧?他们说这叫都市更新,我说滚你妈的蛋。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当初说什么要让城区恢复繁荣,结果你看他们恢复得多好?把老店几乎全拆光了,换来一堆银行和停车场,却还是他妈的找不到半个停车位。镇议会那群人真该夹蛋自杀,除了那个叫波拉克的女人,她应该夹奶自杀。但话说回来,她好像没奶,胸部平得像洗衣板一样。对不起,请原谅我说粗话。”
“我不原谅你。”威廉咧嘴笑着说。
“那就给我滚下车,去他妈的教堂吧。”司机回答,两人哈哈大笑。
“你在这里住很久了?”威廉问。
“我在这里住一辈子了。我在德里医院出生,将来也会葬在他妈的霍普山墓园。”
“好主意。”威廉说。
“是啊。”司机说。他清清喉咙,摇下车窗将一大团黄绿色的浓痰吐进雨中,神情既郁闷又开心,矛盾得很迷人,甚至令人兴奋。“谁被打中算他运气好,可以他妈的一周不用买口香糖。对不起,请原谅我讲粗话。”
“不是所有地方都变了。”威廉说。出租车沿中央街往上,将看了就闷的银行和停车场甩在脑后。他们过了斜坡顶端和恒丰银行,车行开始顺畅。“阿拉丁电影院还在。”
“没错,”司机承认道,“但几乎不剩了。那群混账本来也想拆掉它。”
“还是盖银行?”威廉问。他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个想法吓坏了。这电影院有闪闪发亮的玻璃吊灯,螺旋梯分立两侧,直通包厢,电影放映时巨大的帘幕不仅会拉开,还会神奇地收拢整齐,伴着滑轮拉动帘幕的吱嘎声响在微光下发出红蓝黄绿的色泽。这么华丽的娱乐场所竟然有人想拆,他简直不敢置信。不可以,他吓坏了,心想,他们怎么会为了银行而想拆掉阿拉丁电影院?
“啧,没错,盖银行,”司机说,“您还真他妈的厉害。对不起,请原谅我讲粗话。相中阿拉丁的是佩诺布斯克郡的第一商业银行。他们想把它拆了,兴建什么‘全方位金融中心’,连镇议会的许可证都拿到了。眼看电影院就要不保,这时一群人组成了自救会,都是附近的老居民。他们请愿、游行、示威,最后逼得镇议会召开听证会,那群浑蛋就被汉伦赶走了。”司机显然很满意这样的结果。
“汉伦?”威廉吓了一跳,“你说迈克·汉伦?”
“没错。”司机说完微微转头看了威廉一眼。只见他圆脸龟裂处处,玳瑁框的眼镜镜脚沾着陈年白漆,“他是图书馆员,黑人。您认识他?”
“认识。”威廉说。他想起一九五八年七月自己和迈克相识的情形。不用说,当然又和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有关……鲍尔斯、哈金斯和克里斯(天哪) 每次都会出现,称职地扮演自己的角色,误打误撞将他们七个人凑在一起,而且愈凑愈紧密。“我们小时候是玩伴,后来我搬走了。”
“哎哟,真的是,”司机说,“世界真他妈的小。对不起,请原谅我——”
“讲粗话。”威廉替他把话讲完。
“真的是。”司机心满意足地附和道,接着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司机说:“这里变了很多,我说德里,但没错,还是有很多东西留了下来,例如我去接你的德里旅馆,还有纪念公园的储水塔。你还记得那地方吧,先生?我们小时候都以为那里闹鬼。”
“我记得。”威廉说。
“你瞧,医院到了。你还认得吗?”
德里医院就在他们右边。佩诺布斯科特河从医院后方流过,之后汇入坎都斯齐格河。春雨阴霾,河水有如一块黯淡的白蜡。威廉印象中的医院(白色木框三层楼建筑,有左右两翼)还在,但周围已经盖起大楼,可能有十几栋,让它显得格外矮小。他看见左边有停车场,感觉好像停了五百多辆车。
“天哪,那根本不是医院,而是他妈的大学嘛!”威廉惊呼。
出租车司机笑了:“我原谅您讲粗话。没错,那医院已经快和班戈的东缅因医疗中心一样大了。那里有放射室、一个治疗中心和几百个病房,连洗衣房都有,天晓得还有什么。旧医院还在,但现在是行政中心了。”
威廉心中浮现一种奇怪的叠视感,就像他初次观看3D电影一样,努力将两个不太协调的影像叠合在一起。他记得人可以骗过自己的眼睛和脑袋,但之后会头痛……而他现在感觉头又要痛了。德里的确面目一新,但旧德里还在,就像德里医院的旧楼房。旧德里几乎都埋在新的楼房底下……但你的眼睛就是无法不去看它……寻找它。
“调车场应该不在了吧,是不是?”威廉问。
司机又笑了,笑得很开心。“以一个小时候就离开的人来说,您记性还真好,先生。”他说。威廉心想:你要是上周见到我,就不会这样说了,脏话先生。“调车场还在,但只剩废墟和锈铁道,连货车也不停靠了。有人想买这块地,弄一些娱乐设施,例如推杆练习道、高尔夫练习场、迷你高尔夫球场、卡丁车和电玩店之类的,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但现在土地的所有权有点混乱,我猜那人最后仍会拿到地,因为他很固执,但目前还在跑司法程序。”
“还有运河。”威廉低声说道。出租车从外中央街拐进牧场路,果然就像迈克说的,有一个绿色路牌写着穆尔路,“运河还在。”
“没错,”司机说,“我想运河永远都会在吧。”
德里购物中心在威廉左边。车子经过时,他心中再度浮现奇怪的叠视感。这里在他小时候是一大片田野,长满了杂草和高大的向日葵,临接荒原的东北端,往西是低收入居民区,也就是老岬区。威廉还记得他们小心探索这片田野,免得掉进基奇纳钢铁厂的地窖遗迹里。工厂一九〇六年复活节当天发生爆炸,这片田野上满是残骸。他们几个孩子在这里挖宝,和寻找埃及遗迹的考古学家一样认真。砖头、勺子、拴着生锈螺丝钉的铁片、窗户碎片,还有装满不知道什么黏稠液体的瓶子,闻起来像世上最可怕的毒药。这里还发生过不好的事儿,就在垃圾堆附近的砾石坑里。但他现在还想不起来是什么事儿。他只记得一个名字,帕特里克·洪堡,然后和冰箱有关。还有迈克·汉伦被一只鸟追……
他摇摇头。残缺的记忆,蛛丝马迹,仅此而已。
那片田野不见了,钢铁厂残骸也没了。威廉忽然想起工厂的那根大烟囱——表面贴着瓷砖,最顶端的三米被煤渣熏得焦黑,有如一根巨大的烟斗般倒在茂密的草丛里的那根烟囱。他们当时设法爬了上去,有如走高空钢丝的特技演员张开双臂走了一段,嘻嘻哈哈——
威廉摇摇头,仿佛想甩掉购物中心的影像,甩掉那群挂着西尔斯、杰西潘尼、伍尔沃斯、喜维斯、约克牛排馆、华登书店和其他几十个招牌的丑陋建筑物。进出停车场的道路交织重叠。但购物中心的影像挥之不去,因为它不是幻觉。基奇纳钢铁厂消失了,环绕着残骸生长的田野也没了。购物中心是现实,不是回忆。
但威廉就是不肯相信。
出租车司机将车停在一栋造型有如塑料大宝塔的建筑物的停车场里说:“餐厅到了。迟到总比不到好,您说是吧?”
“没错。”威廉说。他给了司机一张五美元钞票:“不用找了。”
“您真他妈太慷慨了!”司机高声说,“您下次还想叫车,记得打给大黄车行找戴夫,直接报我的名字就好。”
“我会记得找嘴巴干净的,”威廉笑着说,“找那个已经在霍普山选好位置的家伙。”
“没错,”戴夫哈哈大笑,“再见啦,先生。”
“再见,戴夫。”
威廉在细雨中站了一会儿,注视出租车离开,忽然想到自己还有一个问题要问司机,但却忘了——可能是刻意忘的。
他想问戴夫:他喜不喜欢住在德里?
威廉·邓布洛突然转身走进东方璞玉餐厅。迈克·汉伦在大厅,坐在有着巨大钟形椅背的柳条椅上。他站起来,威廉忽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不真实扫过他的全身,穿透他。叠视感又出现了,但这回糟糕非常、非常多。
他想到的是一个身高一米五九、整洁机敏的男孩,但眼前却是一个身高一米七的男人,很瘦,衣服像是吊在衣架上似的挂在他身上,脸上的皱纹让他看起来已经四十好几,而不是三十八岁左右。
威廉一定露出惊讶的表情,因为迈克默默说:“我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模样。”
威廉红着脸说:“其实还不坏,迈克,只是我记得的是你小时候的样子,如此而已。”
“是吗?”
“你看起来有点累。”
“我是有点累,”迈克说,“但应该没问题,我想。”说完他露出微笑,脸庞立刻为之一亮。威廉再次看见他二十七年前认识的那个男孩。就像镇医院的木造旧大楼淹没在玻璃和空心砖盖成的现代建筑之间,威廉认识的那个男孩也被必然出现的成人特征所掩盖:皱纹刻在他额上,从嘴角划到下巴,耳朵上方的头发也白了。但就像旧医院虽然周围大楼林立,却还是屹立不摇,威廉认识的男孩也还在。
迈克伸出手说:“威老大,欢迎回到德里。”
威廉没有伸手,而是直接抱住迈克。迈克用力回抱,威廉感觉迈克又硬又卷的头发刺着自己的肩膀和脖子。
“迈克,无论什么状况,我们都会搞定的。”威廉说,他听见自己语带哽咽,但心想管他呢,“我们打败过它,一定还、还能再、再胜过、过它。”
迈克推开威廉,伸直两手抓着他,虽然还是带着笑,眼角却泛起泪光。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说:“当然,威廉,那还用说。”
“两位请跟我来。”餐厅老板娘微笑着说。东方人面孔的她穿着精致的粉红色和服,上头绣着一只卷尾飞腾的龙,黑发高高绾起,用象牙发簪固定着。
“我们自己进去,罗丝。”迈克说。
“好的,汉伦先生,”她朝两人微笑,“看来您朋友还真多。”
“是啊,”迈克说,“这边走,威廉。”
他带着威廉经过灯光昏暗的走廊,穿过主厅,来到一扇珠帘门前。
“其他人——”威廉说。
“其他人都到了,”迈克说,“能来的都到了。”
威廉站在门前犹豫了一会儿,忽然很害怕。他恐惧的不是未知,也不是超自然事件,而是一个单纯的事实。他比一九五八年的自己高了近四十厘米,头发则几乎掉光了。想起就要见到他们,见到那些曾经童稚的脸庞几乎消逝,就像旧医院被埋藏在改变之下,神奇的电影院被银行取而代之,他突然觉得不安,甚至有点惊慌。
我们都长大了,他心里想,我们当年都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觉得不会发生在我们身上。但我们确实长大了,而只要我推门进去,一切就会成真:我们都是大人了。
他看着迈克,心里忽然一阵迷惘与胆怯。“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他听见自己语气平平地问,“迈克……他们都变成什么样子了?”
“你进去就会知道了。”迈克说,语气带着宽慰,说完便带着威廉走进包厢。
威廉·邓布洛看着大家
或许只是因为房间太暗,他才有了幻觉,而且也没持续多久,但威廉事后一直觉得那难道是某种信息,只跟他一个人说:命运之神也可能是慈悲的。
在那短短的一瞬间,他觉得所有人都没长大,这群老友都像彼得·潘一样,依然还是当年的小孩。
理查德·托齐尔翘起椅子靠在墙上,正在对贝弗莉·马什说话,让贝弗莉听得掩嘴直笑。理查德咧嘴笑着,还是那副机灵样。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坐在贝弗莉左边,面前的杯子旁摆着一个塑料瓶,顶端是枪把形的握把。这东西虽然造型比以前华丽,但功能显然还是一样:哮喘喷剂。另一个人坐在桌首,用焦虑而又感兴趣的眼神专注地看着三位老友,他就是本·汉斯科姆。
威廉发现自己伸手想要摸头,想看看头发是不是奇迹般地长回来了,心中觉得既有趣,又有点遗憾。那一头漂亮的红发从他大二就开始稀薄了。
这个动作让幻影破灭了。他看见理查德没戴眼镜,心想:他现在可能改戴隐形眼镜了,应该是,因为他讨厌眼镜。他小时候常穿T恤和灯芯绒裤,现在则是西装笔挺,而且不是一般店里看得到的西装。威廉估计那套定制西装至少要价九百美元。
贝弗莉·马什(假如她没嫁人改姓的话)变成了绝世美女。她也是红发,几乎和他当年的发色一样。但她没有随便扎个马尾,而是任秀发流泻在肩上,盖过那件颜色朴素的船岸牌衬衫。灯光太暗,她的头发只发出余烬般的微光。威廉心想,要是在屋外,即使像今天这么阴,她的头发也会艳红似火。威廉发现自己竟然想抚摸那头发,想知道是什么感觉。他苦笑着想,真老套,我爱我老婆,可是你知道……
说也奇怪,但埃迪长大之后真的有点像影星安东尼·博金斯。他的脸提早出现皱纹(但动作又比理查德或本年轻),那副无框眼镜更让他显老。在一般人的想象里,只有出庭或翻阅诉状的英国律师才会戴上那种眼镜。他头发很短,发型老气,是五十年代晚期到六十年代初期流行的常春藤头。他穿着一件五颜六色的格子运动外套,很像在快要倒闭的男装店买的清仓品……但他手上戴着一只百达翡丽腕表,右手小指上的戒指也是红宝石钻戒。那宝石粗俗、浮夸得不可能是假货。
本变了最多。威廉看着他,不真实感立刻扫过全身。他的脸没变,头发虽然白了、长了,但还是奇怪地向右偏分。真正不同的是他瘦了,坐进椅子里毫不费力。他穿着李维斯直筒牛仔裤和牛仔靴,系着很粗的银扣皮带,真皮背心没有扣上,露出蓝色水手布工作衬衫。这些衣服全都轻轻松松穿在他苗条、窄臀的身躯上。他一边手腕戴了一条粗手链,不是纯金的,是铜制品。威廉心想,本变瘦了,仿佛成了过去的自己的影子……小本竟然变瘦了,这世界真是无奇不有。
他们六人沉默半晌,心里有说不出的感受。威廉·邓布洛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如此诡异的时刻。斯坦利不在,但还是来了七个人。在这间包厢里,威廉清楚感觉到它的存在,仿佛它变作人形,但不是身穿白袍扛着镰刀的家伙,而是一九五八年到一九八五年之间的一大段空白,探险家可能称之为“大未知”的地方。威廉很好奇那里有些什么。贝弗莉穿着遮不住修长美腿的迷你裙和很有她个人风格的白色过膝长靴,头发中分还烫过?理查德·托齐尔高举一面写着“停战”、另一面写着“军人退出校园”的标语?本·汉斯科姆戴着印有美国国旗的黄色头盔,在遮阳伞下操作推土机,脱掉衬衫露出愈来愈不会盖过裤腰的肚子?这第七个人是黑人吗?这家伙和激进分子瑞普·布朗或嘻哈乐手闪手大师无关。他穿着白衬衫和过时的杰西潘尼家常裤,坐在缅因大学的图书馆卡座里写论文,研究批注的出处和国际标准书号对图书编目可能有什么好处,无视馆外游行队伍经过,也不在乎左翼歌手菲尔·欧克斯高唱“尼克松滚出美国”,更不担心军人为了连名字都念不出来的村庄让自己被炸得开膛破肚。那人孜孜不倦地埋首研究(威廉看见他了),冬天的阳光清冷寡淡,斜斜照在他的作品上。他一脸沉着专注,知道图书馆员是最接近“永恒”之巅的人类。他是第七个人吗?抑或只是一个站在镜前的青年,看着自己额头的变化、被梳子刷掉的红发和镜子里桌上那堆大学笔记本,里面潦草写着一本名叫《乔安娜》的小说初稿,而小说一年后会出版?
可能是,可能统统都对,也可能不是。
其实都无所谓。第七个人就在这里,而那一刻他们全都感觉到了……清楚意识到召唤他们回来的那东西的可怕力量。它活着,威廉想,衣服下的身躯忽然觉得很冷。蝾螈的眼、龙的尾巴、处死之人的手……不管它是什么,那东西都再度出现在德里。它。
他忽然觉得它就是那第七个人。它就是时间,它有着他们的脸,有着其他千百个被它惊吓和杀害的人的脸……想到它可能是“他们”让他害怕到了极点。威廉突然一阵惊恐,心想:有多少的“我们”留在了这里?又有多少的我们始终未曾离开它藏身和觅食的下水道与排水沟?所以我们才会遗忘?因为有一部分的我们没有未来,未曾长大也未曾离开德里?是吗?
他在他们脸上找不到答案……只看见他的疑惑反弹回来。
思绪匆匆成形、传递,拥有自己的步调,而这一切只在威廉·邓布洛的大脑中停留了短短五秒钟。
这时,理查德·托齐尔背靠着墙,咧嘴笑说:“哇,天哪,你们看——威廉·邓布洛变成大光头了耶!威老大,你从什么时候开始帮头打蜡的啊?”
威廉发现自己不晓得哪儿来的念头,开口就说:“听你妈在胡说八道,贱嘴!”
包厢里一阵沉默,接着所有人哄堂大笑。威廉向前逐一和大家握手。虽然此刻有东西使他恐惧,却也令他安心:他觉得自己终于回家了。
本·汉斯科姆瘦了
迈克·汉伦点完酒,大家仿佛想要弥补先前的沉默似的,全都开始讲话。原来贝弗莉·马什已经改姓罗根了。她说她在芝加哥嫁给一个很棒的男人,让她的生命从此转变。她先生就像魔术师一样,将妻子的缝纫天分转变成非常成功的服装事业。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在纽约经营轿车出租公司。“我猜我老婆现在可能在阿尔·帕西诺的床上。”他微笑着说,大伙儿又是哄堂大笑。
他们都知道威廉和本在做什么——本是建筑师,他是作家——但威廉觉得其他人直到最近才将两人的名字和他们的童年玩伴联系起来。贝弗莉的皮包里有平装本的《乔安娜》和《暗流》,她问他可不可以帮她签名。威廉签了名,发现两本书还很新,感觉像是下了飞机才在机场报摊买的。
同样的,理查德也对本说他非常欣赏伦敦的BBC通讯中心……但他眼里带着几许困惑,似乎无法将那栋建筑和眼前这个人连在一起……或者该说无法和当年那个认真的小男孩连在一起。那个教他们用几块破木板和一扇生锈的车门就将荒原淹掉一半的胖小子。
理查德在加州主持电台节目,他说那里的人都称他是“变声大师”。威廉嗤之以鼻说:“拜托,理查德,你学的声音都很糟好不好?”
“说句好话不会少块肉吧,大爷。”理查德高傲地说。
贝弗莉问他是不是戴隐形眼镜,理查德低声说:“亲爱的,靠近一点,注意看我的眼睛。”贝弗莉凑上前去,理查德微微侧头,让她看见他戴的水雾牌隐形眼镜的下缘。贝弗莉欢呼一声。
“图书馆还是老样子吗?”本问迈克·汉伦。
迈克拿出皮夹,取出一张图书馆的航拍照,感觉就像拿出孩子相片的父亲一样自豪。“是一个开轻型飞机的人拍的,”相片传来传去,他说,“我一直想找镇议会或有钱的金主出钱将相片放大成壁纸,贴在儿童图书馆里,到现在还是没成。不过,相片拍得很棒,对吧?”
所有人都点头同意。本看了最久、最专注。最后他用手指点了点两栋图书馆之间的玻璃长廊:“你在其他地方看过同样的东西吗,迈克?”
迈克笑了。“在你盖的通讯中心里。”他说,所有人都哈哈大笑。
饮料来了,他们回座坐好。
之前的沉默忽然又回来了,安静得令人尴尬和困惑。六个人面面相觑。
“怎么样?”贝弗莉用那有点沙哑的甜蜜嗓音问,“我们要敬什么?”
“敬我们。”理查德脱口而出,但已经没有笑容。他和威廉四目相对,忽然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淹没。威廉想起自己和理查德在内波特街上,在那个可能是小丑或狼人的东西消失之后抱在一起痛哭。他颤抖着拿起杯子,酒洒了一点在餐巾上。
理查德缓缓起身,其他人也跟着照做。先是威廉,然后是本、埃迪和贝弗莉,最后是迈克·汉伦。“敬我们,”理查德说,声音和威廉的手一样微微颤抖,“敬一九五八年的窝囊废俱乐部!”
“敬窝囊废俱乐部。”贝弗莉有点被逗乐了。
“敬窝囊废俱乐部。”埃迪说。隔着无框眼镜,他的脸庞显得苍白而衰老。
“敬窝囊废俱乐部。”本附和道,嘴角浮现一丝苦笑。
“敬窝囊废俱乐部。”迈克·汉伦柔声说。
“敬窝囊废俱乐部。”威廉最后说。
所有人互相碰杯,一饮而尽。
沉默再度降临,但理查德没有开口,因为这回沉默似乎是必需的。
所有人落座,威廉说:“好了,迈克,说吧。告诉我们这里出了什么事儿,我们又能做什么。”
“先吃饭吧,”迈克说,“吃完再说。”
于是他们开始用餐……吃得久又吃得好,真像犯人开的玩笑,威廉想,但他的胃口已经好久没这么好过了……从他小时候开始吧,他忍不住这么想。这里的餐点不算惊艳,但绝对不差,而且量很足。他们六人开始分着吃,蘑菇鸡片、排骨、细火慢炖的鸡翅、春卷、培根裹荸荠和烤牛肉串。
他们从拼盘开始吃,理查德耍起幼稚,将每样菜夹一点放到他和贝弗莉共享的盘子中央的火锅里,包括半个春卷和几颗大红豆。“桌上有火,我太爱了,”他对本说,“只要桌上有火,就算要我吃大便配鹅卵石,我也愿意。”
“我看你可能吃过哦。”威廉说。贝弗莉哈哈大笑,笑到不得不将嘴里的食物吐到餐巾里。
“天哪,我想我快吐了。”理查德用广播名人唐·帕多的声音说,虽然听起来很怪,但学得惟妙惟肖,让贝弗莉笑得更厉害,脸都笑红了。
“停,理查德,”她说,“我警告你别再说了。”
“遵命,”理查德说,“好好享受,亲爱的。”
罗丝亲自送来甜点,一大份的火焰雪山。她将甜点放在桌首,也就是迈克坐的位置,然后点火。
“火又来了,”理查德用已经死了上天堂的人的声音说,“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棒的一餐了。”
“那还用说。”罗丝彬彬有礼地说。
“我把火吹熄的话,许愿会实现吗?”理查德问她。
“在东方璞玉许的愿都会实现,先生。”
理查德的笑容突然淡了。“要是这样就好了,”他说,“但你知道,我很怀疑这话的真实性。”
他们把火焰雪山几乎吃得精光。威廉靠回椅子上,感觉肚子紧撑着皮带,目光正好瞄到桌上的玻璃杯,看起来好像有几百个。他轻轻一笑,想起自己用餐前就喝了两杯马天尼,之后又不晓得喝了多少罐麒麟啤酒。其他人也差不多。喝到这程度,就算端上来的是炸保龄球瓶,他们可能也会认为味道不错。但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喝醉。
“长大以后我就没有吃得这么饱过了。”本说。其他人转头看他,让他脸颊微微发红。“我是说真的,这可能是我高中毕业之后吃得最多的一顿。”
“你节食?”埃迪问。
“对,”本说,“没错。本·汉斯科姆自由节食法。”
“你为什么要节食?”
“说来话长,你们不会想听的……”本局促不安地动了动身子。
“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样,”威廉说,“但我很想知道。说吧,本,告诉我们干草堆是怎么变成现在这副模特儿身材的?”
理查德轻哼一声:“对哦,我都差点忘了他叫干草堆。”
“其实没什么,”本说,“根本算不上故事。那年夏天之后,也就是一九五八年夏天,我和母亲又在德里住了两年。后来她失业了,我们就搬到内布拉斯加,因为我有一个阿姨住在那里,答应收留我们,直到母亲再找到工作为止。但我们过得并不好。我阿姨琼是个讨厌的吝啬鬼,老是提醒我们是寄人篱下,还说我妈真幸运,有个妹妹愿意接济她,才没有靠社会福利过日子。我那时太胖,胖得让她看不顺眼,就忍不住要唠叨:‘本,你应该多运动。本,你要是不减肥,四十岁之前就会得心脏病。本,世界上有那么多小孩都快饿死了,你真应该惭愧。’”他停下来喝了一口水。
“问题是我如果没把盘子里的饭菜吃完,她还是会搬出挨饿的小孩来训我。”
理查德笑着点头。
“总之,美国当时刚脱离不景气,我母亲花了快一年时间才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等我们离开拉维斯塔的阿姨家搬到奥马哈时,我大概比你们认识我时又胖了八十斤吧。我想我会吃得那么肥,主要是为了气我阿姨。”
埃迪吁了一声:“所以你胖到大概——”
“一百九十斤,”本严肃地说,“总之,我进了奥马哈的东区高中,那里的体育课……呃,很糟。同学们都叫我水桶,这样说你们就应该了解了。
“他们嘲弄了我七个月左右。有一天,我们上完体育课在更衣室,有两三个同学开始……呃,开始拍我肚子,说是‘打脂肪’。很快又有两三人加入,然后是四五个,没多久所有人都开始打我。他们追着我在更衣室里兜圈子,追我追到走道上,打我的肚子、屁股、背和腿。我吓坏了,便开始尖叫,他们全都疯狂大笑。”
“你知道吗?”本低头仔细将餐盘摆正,说,“那是我最后一次想起亨利·鲍尔斯,那个双手又大又粗的农家小子。之后我再也没有想起他,直到两天前迈克打电话来。但我记得他们追我的时候,我觉得鲍尔斯又回来了。我想——不对,我知道我就是那时开始慌的。
“他们追着我在走道跑,经过放衣服的柜子。我全身光溜溜的,红得像只龙虾,已经完全忘了自尊……也可以说忘了自己,忘了自己人在哪里。我尖叫呼救,他们在后面追,大喊:‘打脂肪!打脂肪!打脂肪!’走道尽头——”
“本,你不用告诉我们这些。”贝弗莉忽然开口说。她脸色煞白,手里玩着杯子,水差点洒出来。
“让他说完。”威廉说。
本看了威廉一眼,点点头说:“走道尽头有一张长椅,我被绊倒撞到了头。他们很快就要包围我了,这时我忽然听见一个声音说:‘嘿,闹够了没有,全都给我回去换衣服。’
“说话的人是教练。他穿着白T恤和侧面是白条纹的蓝运动裤站在门口,没人知道他在那里站了多久。其他同学看着他,有些人咧嘴笑了,有些人很惭愧,还有些人一脸茫然,但全都走开了。我开始号啕大哭。
“但教练只是站在通往体育馆的门口看着我,看着这个全身被打得发红的裸体小胖子,看他倒在地板上哭。
“最后他说:‘本,你他妈的能不能闭上嘴!’
“我没想到老师会说脏话,吓得我真的闭上嘴巴。我抬头看他,他走过来坐在我刚才绊倒的长椅上,弯腰凑到我面前,挂在他脖子上的口哨晃过来敲到我的额头。我以为他要吻我还是怎样,便往后缩,但他只是双手抓住我的胸部两边用力捏,接着松开手在裤子上猛擦,好像摸到脏东西一样。
“‘你以为我会安慰你吗?’他问,‘才怪。因为你不只让他们恶心,也让我觉得很恶心。虽然理由不同,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是孩子,而我不是。他们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让他们恶心,但我知道。因为我看见你把老天爷赐给你的好身材埋在一大堆脂肪底下,看见你蠢得不知节制,让我看了就想吐。你给我听好,本,因为我只说这么一次。我有足球队要带,还有篮球队、田径队,空当时还要带游泳队,所以我只说一次。你的脂肪其实在这里,’他拍了拍刚才我被那个死哨子敲到的额头说,‘所有人的脂肪都在这里。只要让它节食,你就能减肥,但你们这种人就是做不到。’”
“真是王八蛋!”贝弗莉愤愤不平地说。
“没错,”本笑着说,“但他不晓得自己是王八蛋,他就是这么蠢。他可能看过六十遍的《魔鬼班长》,以为自己就是杰克·韦伯,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在帮我。不过,他真的帮了我,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想到……”
他撇开目光,皱起眉头。威廉突然有一种无比奇特的感觉,觉得他在本开口之前就知道他会说什么。
“我刚才说过,同学们追打我时,我记得当时想到了亨利·鲍尔斯。嗯,教练起身准备离开之际,是我最后一次想到我们一九五八年夏天做了什么。我想到——”
他再度迟疑,目光扫过每个人,似乎在寻找他们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说:“我想到我们在一起有多厉害,想到我们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我忽然觉得教练要是遇到同样的事情,头发可能会一下子全部变白,心脏像旧表一样停摆。这么做当然不好,但他本来就对我不好。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
“你发飙了。”威廉说。
本笑了。“对,没错,”他说,“我大喊一声:‘教练!’
“教练回头看我。‘你说你教田径?’我问他。
“‘没错,’他说,‘这关你什么事?’
“‘你这头脑袋结石的蠢猪给我听好了,’我说,他听得目瞪口呆,‘我打算三月加入田径队,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最好立刻闭嘴,免得惹上大麻烦。’他说。
“‘我准备赢过你队上所有的人,’我说,‘连最厉害的人也要甘拜下风,然后我要你他妈的向我道歉。’
“他握紧双拳,我以为他会冲过来揍我一顿,但他没有。‘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肥仔,’他轻声说,‘你就那张嘴厉害。要是你赢过我队上的第一名,我就辞职回老家摘玉米。’说完他就离开了。”
“你真的减肥了?”理查德问。
“没错,我做到了,”本说,“但教练说错了,不是从我的脑袋开始,而是从我母亲下手。那天晚上,我回家跟她说我想减肥,结果我们大吵了一架,两个人都哭了。她又搬出那套陈词滥调,说什么我其实不胖,只是骨架大,壮小子必须吃得多才能长成壮汉。我想……应该是安全感的问题吧。对她来说,独力抚养孩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儿。她没读过书,也没什么专长,只有肯苦干的心。只要能多给我一份食物……或坐在桌前看到我长得很壮……”
“她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迈克说。
“嗯。”本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伸手擦掉沾在上唇有如胡须的泡沫,“因此最大的敌人不是我的脑袋,而是我母亲。她就是无法接受,抗拒了好几个月。她不肯帮我把衣服改小,又不肯买新的。我开始跑步,去哪里都用跑的,有时心跳得很猛,我都快昏过去了。第一次长跑,我吐完就晕倒了。但过一阵子之后,我跑步就得拉着裤头了。
“我找了一份送报的差事,将送报袋挂在脖子上,抓着裤头跑。袋子在我胸口弹来弹去。我的衬衫开始变得像船帆一样。晚上回到家,餐盘里的食物我只吃一半,母亲就会开始哭泣,说我在挨饿、自杀,说我不爱她了,不在乎她为了我多么辛苦工作。”
“天哪,”理查德点了一根烟,喃喃说道,“我真不晓得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本。”
“我就一直记住教练那张脸,”本说,“记得他在更衣室门口抓着我胸部时脸上的表情。我就是这样办到的。我用送报的钱买了新的牛仔裤和衣服,住在我家公寓一楼的老先生用锥子帮我的皮带穿洞,我记得穿了五个。我印象中,我上一回买新牛仔裤是因为亨利·鲍尔斯,他把我推进荒原里,整条裤子差点扯破了。”
“没错,”埃迪咧嘴笑着说,“你还教我巧克力牛奶的招数,记得吧?”
本点点头。“就算我记得,”他说,“也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秒就没了。接着我想起学校上的健康教育课,想到可以尽量吃生蔬菜而不会发胖。于是有天晚上,我母亲做了一份莴苣菠菜沙拉,加上苹果块和一点吃剩的火腿。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兔子吃的食物,但还是一口气吃了三份,而且不停地跟我妈说太好吃了。
“这让问题解决了一大半。我母亲不在乎我吃什么,只要我吃很多就好,所以拼命用沙拉喂我。我吃了整整三年沙拉,害我不时照镜子,看自己是不是变成兔子了。”
“所以,教练后来怎么样了?”埃迪问,“你去跑田径了吗?”他摸了摸哮喘喷剂,好像跑步这件事儿提醒了他似的。
“哦,对啊,我去跑了,”本说,“二百米和四百米赛跑。我那时已经瘦了六十斤,所以会先冲刺,让接下来好跑一点儿。第一天试跑,我跑二百米赢了,四百米赢更多。跑完之后,我走到教练面前跟他说:‘看来有人要回老家摘玉米了,你何时回堪萨斯?’
“他什么都没说,径自揍了我一拳,将我打倒在地上。接着叫我滚出田径场,说田径队不需要伶牙俐齿的家伙。
“我擦掉嘴角的血说:‘就算肯尼迪总统求我,我也懒得加入,不过我有今天算是你帮我的,我就饶过你这一回……下回摘玉米的时候,记得想到我。’
“他说我要是再不滚,他就痛扁我一顿。”本微微笑了,但不是开心的笑,更不是缅怀当年,“他就是这么说的。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一脸难堪,包括我跑赢的那些小伙子。所以我只抛下一句:‘我告诉你,教练,刚才那一拳算我送你的,因为你是个学不会新把戏的窝囊废。但你要是敢再碰我一下,我就会让你连饭碗都保不住。我虽然没把握做得到,但我一定会拼命试。我减肥是想让自己有一点尊严,过上平静的日子,我不会轻言放弃。’”
威廉说:“听起来很帅,本……不过身为作家,我很怀疑小孩子会像你这样说话。”
本点点头,脸上依然挂着那异样的笑。“要不是我们经历过那些事儿,我也会怀疑自己说得出那样的话,”他说,“但我确实是那么说的……而且讲的时候非常认真。”
威廉想了想,点点头说:“有道理。”
“教练双手插在运动裤腰上,”本说,“他开口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讲话。没有人开口。我离开田径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伍德里教练。高二开学时,导师把选课单给我,体育课注明‘免修’,旁边是教练的签名。”
“你打败他了!”理查德大喊,接着高高挥舞拳头,“干得好,本!”
本耸耸肩:“我想我只是战胜了自己而已。是教练给了我想法……然而,是你们让我相信我真的办得到,而我也确实办到了。”
本迷人地耸耸肩,但威廉觉得他看见本的发际微微渗出汗水。“真情告白结束了。我需要再来一杯啤酒,讲话很容易口渴。”
迈克示意女侍者过来。
结果他们六人都点了啤酒。酒来之前,他们随意闲聊,没说什么正经事儿。威廉望着手中的啤酒,看着泡沫攀上杯缘。他发现自己暗暗期望有人说起这些年的遭遇,例如贝弗莉谈她嫁的好丈夫(就算他很无趣也无妨,反正好男人通常都很无趣),理查德·托齐尔聊他的广播趣闻,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告诉大家爱德华·肯尼迪参议员脾气如何,罗伯特·瑞德福给多少小费,等等。甚至说说连本都能减肥成功,他为何还在用哮喘喷剂之类的。威廉发现自己竟然这样期望,觉得既有趣又惊讶。
事实是,他心想,迈克随时可能开口,但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他要告诉我们的事儿。事实是,我的心跳有点太快,手有点太冰。事实是,二十七年后的我已经老得受不起这种惊吓。我们都是。所以说点话吧,不管是谁都好。让我们聊聊工作和配偶,聊聊多年之后看到童年玩伴,发现自己被岁月折腾了多少,聊聊性爱、棒球、油价和华沙公约组织的未来,任何事都可以,只要不谈我们今天所为何来就好。所以说点话吧,谁都行。
真的有人开口了。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但他没说爱德华·肯尼迪参议员的脾气,也没讲罗伯特·瑞德福小费给得慷不慷慨,更没提自己为什么还在用理查德当年戏称为“埃迪奶嘴”的玩意儿。他问迈克,斯坦利·乌里斯什么时候死的。
“前晚,我打电话之后。”
“他的死和……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有关吗?”
“这么说可能会自打嘴巴,因为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人能肯定,”迈克回答,“但既然他在我打电话之后不久就过世了,我想应该可以这么推论。”
“他自杀了,对吧?”贝弗莉闷闷地说,“哦,天哪,可怜的斯坦。”
其他人看着迈克。迈克喝完酒,说:“他确实是自杀没错。显然接完我电话后不久就上楼到浴室放热水,到浴缸泡澡。然后割腕自杀。”
威廉低头望着餐桌,感觉眼前突然出现一排吓白的脸。看不到身体,只有脸,很像白圆圈,又像白气球、月亮气球,被一个早该舍弃的承诺牵系着。
“你怎么知道的?”理查德问,“这里报纸报道了吗?”
“这里的报纸没有,但我订了你们居住城市的报纸,已经订了一段时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剪报。”
“狗仔,”理查德一脸不悦,“谢啦,迈克。”
“这是我的工作。”迈克淡淡地说。
“可怜的斯坦。”贝弗莉又说了一次。她似乎很震惊,觉得难以接受。“但他以前那么勇敢,那么……果决。”
“人会变的。”埃迪说。
“是吗?”威廉问,“斯坦他——”他双手在桌布上游移,想找到对的字眼,“他做事情按部就班,是那种会把小说和非小说分开摆放的人……而且每一区还要照字母顺序排列。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一件事——我不记得那是哪里,我们在做什么,至少现在想不起来,但我想是事情快要结束前后——他说他可以忍受害怕,但就是受不了肮脏。我觉得这就是斯坦的人格特质。也许迈克来电对他而言太沉重了,让他发现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肮脏地活或安静地死。人的改变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人或许——只是僵硬了。”
六人沉默片刻,接着理查德说:“好了,迈克,德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跟我们说吧。”
“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些,”迈克说,“我可以告诉你们现在的状况,也可以说一些关于你们的事儿,但我无法告诉你们一九五八年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也不认为有必要。反正你们最后都会想起来的。我觉得要是你们的心智还没准备好就告诉你们太多,斯坦的遭遇很可能——”
“发生在我们身上?”本悄声问。
迈克点点头:“没错,我就怕那样。”
威廉说:“那就告诉我们你能说的,迈克。”
“好,”迈克说,“我会的。”
窝囊废听八卦
“凶杀案又开始了。”迈克语气平平地说。
他看看前面,看看餐桌,接着目光盯着威廉。
“第一桩‘新凶杀案’——请原谅我擅自使用这么阴森的词汇——发生在主大街桥上,结束在桥下。死者是有点孩子气的同志,名叫阿德里安·梅伦。他有严重的哮喘。”
埃迪伸出手,摸摸喷剂侧面。“时间是去年夏天的七月二十一日,运河节活动的最后一天。运河节活动是庆祝仪式,是……是……”
“是德里的年度盛事。”威廉低声说。他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按摩太阳穴,看也知道他正想着弟弟乔治……上一回出事儿时,几乎可以说就是从乔治开始的。
“盛事,”迈克轻声说,“没错。”
他匆匆讲完阿德里安的遭遇。他发现朋友们的眼睛愈瞪愈大,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他告诉他们《新闻报》报道了什么,没报道什么……没报道的事包括唐·哈格蒂和克里斯托弗·昂温宣称桥底下有小丑,很像古代寓言故事里的巨人,(据哈格蒂的讲法)又像麦当劳叔叔和波左的混合体。
“是他,”本用丧气沙哑的嗓音说,“是那个混账潘尼歪斯。”
“还有一件事儿,”迈克看着威廉说,“将阿德里安·梅伦拖出运河的是镇上的警察,名叫哈罗德·加德纳。”
“哦,天哪!”威廉用近乎哽咽的虚弱声音说。
“威廉?”贝弗莉看着他,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声音惊讶而关切,“怎么回事,威廉?”
“哈罗德那时应该才五岁。”威廉说,震惊的双眼看着迈克,想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对。”
“怎么了,威廉?”理查德问。
“哈罗德·加德纳是戴夫·加德纳的儿、儿子,”威廉说,“乔治遇害当时,戴、戴夫和我们住在同一条街。最先跑到乔、乔……我弟弟那里,用毛、毛毯将他包好带进屋里的人就是他。”
所有人默默坐着,不发一语。贝弗莉用手抹了抹眼睛。
“一切真是太巧了,对吧?”过了一会儿,迈克说。
“对啊,”威廉低声说,“真是太巧了。”
“我刚才说过,我一直在收集你们的消息,”迈克又往下说,“但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因为它有一个具体明确的目的。但我还是强忍着,想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你们知道,我觉得我必须百分之百确定,才能……打扰你们。不是百分之九十,连百分之九十五也不行。必须百分之百。
“去年十二月,纪念公园发现一名八岁男童的尸体,男孩名叫斯蒂文·约翰逊。他和阿德里安·梅伦一样,生前或死后被凶手肢解,但根据脸上的表情更像惊吓致死。”
“有性侵吗?”埃迪问。
“没有,只有肢解。”
“到底有几个?”埃迪问,但看起来不是真的想知道。
“很惨。”迈克说。
“几个?”威廉又问。
“到目前九个。”
“不会吧!”贝弗莉惊呼道,“那我应该会在报上读到才对……或电视新闻上!缅因州城堡岩那个疯警察连续杀害妇女……还有亚特兰大的多起杀童案……都上了新闻。”
“没错,确实如此,”迈克说,“我也想了很久。这里发生的事情很接近上面那些事儿,而且贝说得对,这应该是全国大新闻才对。从某方面说,这件事和亚特兰大的案件一比,只让我觉得害怕。九名儿童遇害……我们这里应该挤满了电视台记者、冒牌灵媒、《亚特兰大月刊》和《滚石》杂志的记者……简单说,媒体马戏团应该都会进驻才对。”
“可是并没有。”威廉说。
“没错,”迈克说,“是没有。不过,波特兰《电讯报》周日增刊曾做过一次报道,波士顿《环球报》也报道了最后两起凶杀案,波士顿一家电视台有一个叫作《好日子》的节目,今年二月有一集专讲悬而未决的凶案,其中一名专家提到了德里的凶杀案,但只是随口提到……而且完全没说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也发生过类似的连环杀人案。
“之所以如此,当然有些显而易见的理由。亚特兰大、纽约、芝加哥和底特律……是媒体大城,只要发生任何事情都会搞得很大。德里没有自己的电视台和广播,除非你把高中英语系的学生调频电台算进去。要到班戈那种规模才有自己的媒体。”
“我们有德里《新闻报》。”埃迪说,说完大家都笑了。
“但我们都晓得现在世界不是这样运作的。通讯网那么发达,这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变成全国新闻,结果却没有。我认为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它不想。”
“它。”威廉沉吟,仿佛喃喃自语。
“它。”迈克附和道,“假如要替它取个名字,最好还是照以前的习惯,把它叫作它。我最近在想,它在德里太久了……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它已经成为德里的一部分,就像储水塔、运河、贝西公园和图书馆一样,差别只在它不是外显的物体,你们了解吗?也许之前是,但现在它……内化了,不晓得为什么内化了。我只能这么理解德里发生的这些可怕事儿,包括表面上可以解释和完全无法解释的事儿。一九三〇年,一家叫作黑点的黑人酒吧大火,在此一年前,一群脑袋不太清楚的大萧条时期的匪徒在运河街被枪杀,而且是正中午。”
“布拉德利帮,”威廉说,“他们被联邦调查局逮到了,对吧?”
“历史是这样记的,其实不太正确。我已经查出——我也希望不是如此,因为我很爱德里——布拉德利帮的七名成员是被一群德里的好居民枪杀的,我以后再告诉你们事情经过。
“一九〇六年,基奇纳钢铁厂举行复活节找彩蛋活动,结果发生爆炸。同一年还发生了恐怖的连环动物肢解事件,最后查出凶手是安德鲁·鲁林,就是鲁林农场现任负责人的叔公,但在押解途中被人用大棒打死,显然是那三名押解官干的,但那三人都没有受审。”
迈克从内口袋拿出一本小笔记簿,低着头边翻边说:“一八七七年有四起命案在城里发生,其中一名凶手是卫理公会的平信徒宣教师。他在浴缸里把自己的四个孩子像小猫一样溺死,然后一枪打爆妻子的脑袋,将枪放在妻子手中伪装成自杀,但没有人被他骗过。一年前,四名伐木工人陈尸在坎都斯齐格河下游的一间木屋内,尸体四分五裂。旧日记还记载了儿童失踪、全家失踪……但官方史料只字未提。类似的案件还有很多,但我想你们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知道,”本说,“德里很有问题,但一直没有被曝光。”
迈克合上笔记簿放回内口袋,严肃地看着他们。
“假如我是保险经纪人而不是图书馆员,就能画一张图表给你们看了,让你们见识这里的暴力犯罪率有多离谱,包括强暴、乱伦、私闯民宅、偷车、虐童、家暴和攻击等等。
“得州有一个中型城市,以它的规模和种族杂居的程度,暴力犯罪却少得超乎想象。有人研究当地市民为什么格外镇静,发现关键在水源……那里的水很有镇定效果。德里恰好相反。这里平常就不太平静,但每二十七年——虽然时间长短不是很固定——暴力犯罪就会陡然升高……却从来没有登上全国版面。”
“你的意思是,这个城市很像得了癌症?”贝弗莉问。
“不是。癌症不治疗一定会致命,但德里不仅没死,还愈来愈繁荣……只不过幅度并不惊人,也不值得上新闻。在人口相对稀少的缅因州,德里只不过是个发展得不错的小城。这个州太常发生坏事……而且每隔四分之一世纪左右就会冒出特别恐怖的事件。”
“从以前到现在都是这样?”本问。
迈克点点头说:“以前就是这样。一七一五年到一七一六年。一七四〇年到一七四三年左右——那次肯定特别严重——一七六九年到一七七〇年,就这样一直到现在。我的感觉是情况愈来愈糟,可能因为德里人口不断增加,也可能是其他因素。一九五八年那次似乎提前终止,因为我们的缘故。”
威廉·邓布洛忽然身体向前,眼睛闪闪发亮:“你确定吗?非常确定?”
“嗯,”迈克说,“之前的周期都在九月左右达到高峰,接着戛然而止,通常到了圣诞节就会恢复正常……最慢不会超过复活节。换句话说,每二十七年会有十四到二十个月的坏日子。但你弟弟一九五七年十月遇害,那一次的周期却在来年八月就突然结束了。”
“为什么?”埃迪急切地问,呼吸变得很浅。威廉想起埃迪从前吸气时发出的尖锐嘶声,知道他很快就要动用“奶嘴”了。“我们做了什么?”
问题浮在半空中。迈克似乎盯着它看……后来他摇摇头说:“你会想起来的,时间到了就会想起来的。”
“要是想不起来呢?”本问。
“那就上天保佑啰。”
“今年就死了九个小孩,”理查德说,“天哪。”
“莉萨·阿尔布雷克特和斯蒂文·约翰逊去年底遇害,”迈克说,“今年二月,一个名叫丹尼斯·托里欧的男孩失踪,高中生,尸体三月中旬被人发现,就在荒原,同样被肢解。这是最近的一次。”
他从刚才拿出笔记簿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相片,传给他们看。贝弗莉和埃迪看完一脸困惑,理查德·托齐尔却反应激烈,仿佛烫手山芋似的让相片落到地上。“天哪,迈克,天哪!”他抬起头,瞪大的眼睛充满惊恐。过了一会儿,他将相片递给威廉。
威廉看了相片,忽然觉得世界变成一片黑白。他觉得自己一定会昏倒。他听见呻吟声,知道是自己的声音。相片从他手中滑落。
“怎么了?”他听见贝弗莉问,“你看到了什么,威廉?”
“这是我弟弟在学校的相片,”威廉过了半晌才说,“是乔、乔治。他相簿里的相片,会动的那一张,眨眼睛的那张。”
他们再度传阅相片,威廉则两眼茫然,有如石像般坐在桌首动也不动。那相片是翻拍的,相片里的相片破破烂烂,背景是白色。相片里的孩子微笑着,双唇微张着,露出两个永远长不出新牙的缺口(除非在棺材里还能长牙,威廉想到不禁打了个冷战),相片下缘写着一行字:学校的朋友,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
“这张相片是今年找到的?”贝弗莉又问。迈克点点头,贝弗莉转头问威廉:“威廉,你最后一次看到这张相片是什么时候?”
威廉舔了舔嘴唇想开口回答,却说不出话来。他又试了一次,感觉话在他脑海中回荡,知道自己又开始口吃了。他努力抗拒,对抗心里的惊惶。
“我一九五八年之后就没见过这张相片了。那年春天,乔治死后的来年,我想拿给理查德看,但相片却不、不见了。”
话才说完,他们就听见一声巨喘。所有人都转头想知道是谁,只见埃迪将喷剂放回桌上,露出微微尴尬的表情。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喷了!”理查德开心大喊,接着又诡异又突然地,电影新闻播报员的声音从他嘴里冒了出来:“今天,德里居民纷纷上街参与哮喘日大游行。活动主角是鼻涕虫埃迪,人称新英格兰的——”
他忽然闭嘴,伸手似乎想捂住自己的眼睛。威廉突然心想:不——不对,不是那样。他不是要遮眼睛,而是要推眼镜。但他已经没戴眼镜了。哦,老天哪,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对不起,埃迪,”理查德说,“这话太毒了,我真不知道自己怎么搞的。”他不知所措地望着其他人。
迈克·汉伦打破沉默。
“斯蒂文·约翰逊的尸体被人发现之后,我承诺自己,要是再有事件发生,而且是更确凿的案子,我就要放弃两个月来的忍耐打电话给你们。我好像被发生的事情、被事件本身的意识和蓄意性催眠了。乔治的相片是在一棵倒下的树旁发现的,离托里欧家男孩的尸体不到三米。相片没有被人藏着,完全没有,反而像凶手刻意要让人发现似的。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你怎么拿到这张警方搜证相片的,迈克?”本问,“那是警方拍的相片,对吧?”
“没错,确实是。警察局里有一个家伙不排斥赚一点外快。我每个月给他二十美元,我只付得起这么多。他是我的眼线。
“托里欧家的男孩被人发现不到四天,道恩·罗伊的尸体就被找到了。麦卡伦公园,十三岁,头被砍了。
“今年四月二十三日,亚当·泰洛特,十六岁,乐队练习之后就不见了踪影,隔天被人发现,就在西百老汇后方草地的小径旁,头一样不见了。
“五月六日,弗雷德里克·科旺,两岁半,陈尸二楼浴室,溺毙在马桶里。”
“哦,天哪!”贝弗莉惊呼道。
“对,是很惨,”迈克说,语气近乎愤怒,“你以为我不觉得吗?”
“警方确定不是,呃,不是意外吗?”贝弗莉问。
迈克摇头说:“那孩子的母亲当时在后院晾衣服。她听见打斗声,还听见儿子尖叫,便立刻冲了过去。她说她上楼时,听见有人不停地让马桶冲水,而且有人在笑。她说那声音听起来不像是人。”
“但她什么都没看到?”埃迪问。
“只看到她儿子,”迈克实话实说,“他背断了,颅骨碎裂,淋浴间的玻璃门也破了,现场血迹斑斑。这名妇人目前在班戈精神疗养院,我……我的警方眼线说她差不多疯了。”
“那还用说。”理查德哑着嗓子说,“谁有烟?”
贝弗莉给了他一根,理查德将烟点着,手抖得非常厉害。
“警方分析,凶手从前门闯入,孩子的母亲在后院晾衣服,等她从后楼梯奔上二楼,凶手刚好从浴室窗户跳到后院,顺利逃脱。但浴室窗户只有一般窗户的一半大小,连七岁小孩都得钻得很辛苦,而且距离地面有七米多,地面又是石板。拉德马赫警长不愿意多谈这些细节,媒体也没有追问,《新闻报》尤其如此。”
迈克喝了口水,然后拿出另一张相片给其他人传阅。这回不是警方的搜查证,而是另一张学生照。一个年约十三岁的男孩笑得很灿烂。他穿着最好的衣服,干净的双手规规矩矩摆在腿上……但眼神却带着一丝邪恶。他是黑人。
“杰弗里·霍利,”迈克说,“五月十三日,科旺家的小孩遇害一周后。开膛破肚,陈尸在贝西公园,运河旁边。
“五月二十二日,也就是九天后,内波特街出现另一具尸体,小学五年级,名字叫约翰·福伊里。”
埃迪尖叫一声,声音抖得厉害。他慌忙去拿喷剂,却把它撞到桌下,滚到威廉脚边。威廉拾起喷剂,埃迪脸色蜡黄,喉间发出森冷的气喘声。
“拿水给他喝!”本大吼,“谁拿水——”
但埃迪摇头拒绝了。他将喷剂塞进嘴里按了一下,胸口因为大口喘息而起伏。他又摁了一次喷剂,接着背靠椅子,半闭着眼睛不停地喘气。
“我不会有事的,”他喘着说,“给我一分钟,我挺得住。”
“你确定吗,埃迪?”贝弗莉问,“你是不是应该躺着——”
“我不会有事的,”他又说了一次,语气显得不太高兴,“我只是……太震惊了,你知道。很震惊,因为我完全忘了内波特街。”
没有人开口,也没必要。威廉心想:你以为事情就这样了,迈克却又抛出一个新名字,就像从帽子里源源不断地变出坏东西的恶巫师,再次让你天旋地转。
大量噩耗一次袭来,根本难以承受。无法解释的暴力接踵而至,完全针对在座这六人而来,起码乔治的相片让人有这样的感觉。
“约翰·福伊里的双脚不翼而飞,”迈克低声接着说,“但法医表示截肢发生在死亡之后,因为那孩子的心脏停了,真的可以说是吓死的。发现尸体的是一名邮差,他看见一只手从门廊下露出来——”
“29号,对吧?”理查德说。威廉立刻看了他一眼,理查德也看了威廉一眼,朝他微微点头,接着又转头看着迈克,“内波特街29号。”
“没错,”迈克依然一派镇定,“是29号。”他又喝了一口水,“你真的没事吗,埃迪?”
埃迪点点头。他的呼吸已经平缓下来。
“福伊里的尸体被人发现隔天,拉德马赫逮捕了一名嫌犯,”迈克说,“那一天《新闻报》头版好巧不巧出现一篇社论,要求他辞职下台。”
“在发生八件命案之后?”本说,“他们也太急了吧?”
贝弗莉想知道被捕的人是谁。
“一个住在7号公路一间小屋的家伙,都快出德里到新港了,”迈克说,“算是个避世者,火炉里烧的是碎木片,屋顶是捡来的薄木板和轮圈盖,大名是哈罗德·厄尔,可能已经有一年没见过两百美元以上的现钞了。福伊里的尸体被人发现那天,有人开车经过,看到他站在前院抬头望着天空,衣服上都是血。”
“所以说不定——”理查德满怀希望地说。
“他屋子里有三头死鹿,”迈克说,“他那天在黑文喝得烂醉,衣服上的血是死鹿的。拉德马赫问他是不是杀了约翰·福伊里,据说他回答:‘是啊,我杀了很多人,多半是在战场上开枪解决的。’他还说晚上常在林子里看见怪东西,有时是蓝光,在离地几厘米的空中飘着。他说那是尸光,还看到大脚印。
“他们把他送到班戈精神疗养院。根据检查报告,他的肝脏几乎烂了,因为他一直在喝油漆稀释剂——”
“哦,天哪!”贝弗莉说。
“所以很容易产生幻觉。但警方死咬着他不放。一直到三天前,拉德马赫依然坚信厄尔是头号嫌犯。他派了八个人到小屋附近挖掘,寻找被斩断的头或人皮灯罩之类的,谁晓得他们想挖到什么。”
迈克低头沉默片刻,然后继续往下说,声音稍微沙哑:“我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最近这一起命案发生,我才打了电话。我真该早一点打的。”
“现在还不好说。”本忽然插了一句。
“这回的死者也是小学五年级学生,”迈克说,“是福伊里的同学,被人发现陈尸在堪萨斯街,就在我们以前到荒原去玩的时候,威廉藏脚踏车的地方附近。男孩名叫杰利·贝尔伍德,一样尸首不全。剩……剩余的尸首在水泥挡土墙下找到。那道大致沿着堪萨斯街的挡土墙是二十年前左右盖的,目的是阻止土壤侵蚀。这张相片拍的就是贝尔伍德陈尸的那段挡土墙,拍摄时间距离警方移走尸体不到半小时。你们看。”
他将相片拿给理查德·托齐尔,理查德看完了递给贝弗莉。她瞄了一眼打了个冷战,将相片递给埃迪。埃迪看了很久、很专心,之后将相片拿给本,本几乎看也没看就递给威廉。
水泥挡土墙上歪七扭八写着一行字:
回家 回家 回家
威廉抬头严肃地望着迈克。他之前只觉得不知所措和害怕,现在却感到愤怒。他很高兴。愤怒不是什么好东西,但起码比震惊和可悲的恐惧好。他问:“这行字是用那个写的?”
“对,”迈克说,“是用杰利·贝尔伍德的血写的。”
理查德被消音
迈克收回相片。他觉得威廉可能会问他乔治学生照的事儿,但没有。他将相片放回外套内口袋。相片收好之后,所有人(包括迈克在内)都松了一口气。
“九个孩子,”贝弗莉低声说,“我真不敢相信。我是说我相信,但实在很难相信。九个孩子死了,竟然没人做出反应?完全没有?”
“也不尽然,”迈克说,“民众很生气,也很害怕……至少看起来如此。要想分辨谁是真的害怕,谁是装的,实在不太可能。”
“装的?”
“贝弗莉,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有一回你向某个人呼救,但那家伙只是折起报纸走回屋内吗?”
听到这话,贝弗莉眼前似乎浮现了一幕景象,让她既害怕又警觉,但随即只剩满脸的困惑:“不记得……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迈克?”
“没关系,到时候你会想起来的。我现在只能告诉你,一切就像德里长久以来该有的样子。面对这一连串凶杀案件,民众该有的反应都有了,而他们做的事儿几乎和一九五八年儿童连续失踪和遇害时差不多。拯救儿童委员会再度集会,只是地点在德里小学,而不是德里高中。缅因州司法部派了十八名警探,外加一批联邦调查局人员——我不晓得多少人。拉德马赫爱说大话,但我想他也不知道人数。德里再度实施宵禁——”
“是的,宵禁,”本缓缓搓揉颈侧,动作很刻意,“这招在一九五八年就很有用了,至少我记得这点。”
“还有导护妈妈团体出面,确保每位学童都有人护送回家,从幼儿园到初中生都不例外。过去三周,《新闻报》就收到两千多封读者来信,要求相关单位提出解决方案。当然,外移潮也再度出现。我有时都觉得,只有靠这一点才能分辨谁是认真想要阻止噩耗继续发生,谁是不当一回事儿的。认真的人都怕了,离开德里了。”
“真的有人搬走吗?”理查德问。
“每回周期一到,就会涌现外移潮。出走总人数无法统计,因为自一八五〇年左右起,周期就没有出现在普查年了,但人数肯定不少。他们就像发现鬼屋真的有鬼的小孩一样逃之夭夭了。”
“回家、回家、回家。”贝弗莉低头望着双手轻声说,随即抬起头来,但目光不是向着迈克,而是威廉,“它要我们回来,为什么?”
“它可能想让我们都回来,”迈克神秘兮兮地说,“这当然有可能。它可能想报复,毕竟我们曾经阻止过它。”
“报复……或是让事情恢复常态。”威廉说。
迈克点点头:“你们的生命也失常了,不是吗?你们都不是完好无缺离开这座城市的……身上都留有它的印记。你们都忘了当时发生了什么,对那年夏天的回忆依然很零碎,而且还有一件事儿很有意思,那就是你们都很有钱——”
“哦,拜托!”理查德说,“那根本——”
“轻松点,轻松点,”迈克举起一只手,淡淡笑了笑,“我没指控什么,只是指出事实。以我一个税后年收入不到一万一千美元的小城图书馆员的角度看,你们都很有钱,不是吗?”
穿着昂贵西装的理查德不自在地耸耸肩膀,本撕着餐巾边缘,似乎完全沉浸其中。除了威廉,没有人看着迈克。
“你们当然不到亿万富豪的等级,”迈克说,“但即便以美国中上阶层的标准来说,你们也算富裕的了。我们是朋友,所以就别装模作样了:去年税后收入低于九万美元的人举手。”
其他人偷偷互看一眼,神情尴尬,好像成功很丢脸似的。美国人似乎都这样,好像钱是煮熟的鸡蛋,吃多了一定会放屁。威廉觉得热血冲上脸颊,很想阻止却没办法。他光撰写《阁楼》的剧本大纲,稿酬就比迈克说的金额还要多一万美元,而且片商答应之后(如果有需要)改写,每次会付他两万美元。接下来还有版税……最近又签了两本书的合约……他去年的收入到底有多少?八十万美元左右,对吧?无论金额多少,对于年收入不到一万一千美元的迈克·汉伦来说,都是天文数字了。
原来他们只付这一点钱请你看守这地方啊,迈克,你这个老小子,天哪,你早就应该要求加薪的!
迈克说:“威廉·邓布洛,在这个只有少数作家能靠这一行过日子,而且愈来愈难的社会里,你却干得很成功。贝弗莉·罗根,你靠剪布维生,这一行更是追逐者众,成名者稀。但你却是目前美国中产阶级最热门的设计师。”
“哎,不是我。”贝弗莉说。她紧张地轻笑一声,用还没烧完的烟屁股又点了一根烟。“是汤姆,汤姆才是。要不是他,我现在还在帮人改衬里和缝衣边。我根本没有商业头脑,连汤姆都这么说。都是……你知道,汤姆的功劳,还有机遇。”她深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摁熄。
“我想这位女士太激动啰。”理查德捉弄地说。
贝弗莉坐在椅子上猛然转身,满脸通红狠狠瞪了他一眼:“你这话什么意思,理查德·托齐尔?”
“别打我,斯嘉丽小姐!”理查德抖着嗓子模仿小黑奴的腔调尖细地说。威廉忽然清楚地看见自己当年认识的那个男孩,心里涌起一种诡异的感觉。他不再是掩藏在理查德·托齐尔的大人外表下的孩子,而是比大人更真实。“别打我!我再去帮您拿一杯薄荷酒,斯嘉丽小姐!您到外头门廊去喝,那里比较凉快!别打我这个小仆人!”
“你真是没救了,理查德,”贝弗莉冷冷地说,“拜托你成熟一点。”
理查德望着她,脸上的笑容开始迟疑了起来。他说:“在还没回到这里之前,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已经是个大人了。”
“理查德,你应该是美国目前最成功的电台主持人,”迈克说,“洛杉矶显然是你的天下。除此之外,你还有两个联播节目,一个是流行歌排行榜,另一个好像叫《古怪四十》——”
“笨蛋,你说话最好小心点,”理查德模仿《天龙特攻队》里的怪头用沙哑的声音说,但脸却红了,“否则我就让你前胸变后背,用拳头帮你脑袋动手术,然后——”
“埃迪,”迈克不管理查德,继续往下说,“你在汽车多如过江之鲫的大都会开租车行,而且做得有声有色。纽约每周都有两家租车行倒闭,你却干得很好。
“本,你应该是全球最成功的新锐建筑师。”
迈克双手一摊,微笑着对他们说:“我不想让你们难堪,只想理清事实。你们有的年少得志,有的天赋异禀——要不是有人跟运气赌赢了,我想任谁都会放弃。如果你们只有一两人成功,那还可以说是巧合,但事实不然,你们每一个人都很成功,包括斯坦利·乌里斯,他是亚特兰大最成功的会计师……也就等于整个美国南方。我的结论是,你们的成功源自二十七年前的事件,两者的关联就像过去接触过石棉,日后罹患癌症一样清楚和确凿。你们有谁想反驳吗?”
他看着其他人,没有人说话。
“只有你例外,”威廉说,“你出了什么事儿,迈克?”
“答案还不明显吗?”他咧嘴笑着说,“因为我待在德里。”
“你留下来看守。”本说。威廉猛然转头,惊诧地看着本,但本直直盯着迈克,没有看见。“但是我感觉并不好,迈克。事实上,这让我感觉自己像个浑蛋。”
“阿门。”贝弗莉说。
迈克平静地摇摇头:“你们不必觉得愧疚,统统不用。你们真的认为留下来是我的选择,就像离开是你们的选择一样吗?拜托,我们当时还是孩子,你们的爸妈因为不同的原因离开德里,你们只不过是他们的行李,而我爸妈留在这儿。这真的是他们——他们任何一个人——的决定吗?我不认为。是什么决定谁要离开,谁要留下?机遇吗?宿命?它?还是什么?我不知道,但绝不是我们。所以别来这一套。”
“你不会……不会怨恨吗?”埃迪怯怯地问。
“我太忙了,没时间怨恨。”迈克说,“我费了许多时间观察与等待……我想早在我察觉之前,我就开始观察和等待了。但过去五年左右,我一直处在类似红色警戒的状态。去年底今年初我开始写日记,而写东西会让人努力思考……或让思考的焦点更集中。我一直在书写和思考的一件事,就是它到底是什么。它千变万化,这一点我们都晓得。我想它还会增生,而且自然会在人身上留下印记,就像臭鼬只要近距离射出臭气,你洗再久也很难洗掉味道,或者像蚱蜢被人抓在手里就会喷出黏液——”
迈克缓缓解开衬衫,尽量露出胸膛。其他人看见他光滑的棕色皮肤,还有乳头之间的粉红疤痕。
“或像爪子的抓痕一样。”他说。
“狼人,”理查德用近乎呻吟的声音说,“天哪,威老大,狼人!我们在内波特街遇到的!”
“什么?”威廉问,一副大梦初醒的表情,“你说什么,理查德?”
“你不记得了?”
“不记得……你记得吗?”
“我……我几乎……”理查德一脸困惑和恐惧,愈说愈小声。
埃迪像是催眠似的盯着疤痕看,忽然问迈克:“你是说那东西并不邪恶?只是某种……自然法则?”
“不是我们所了解或容忍的自然法则,”迈克扣回扣子说,“而且我也看不出情况会和我们现有的理解不同:它会杀人,杀小孩,这是不对的。威廉是我们当中最先发现这一点的。你还记得吗,威廉?”
“我只记得我想杀它。”威廉说。这是他头一回(但不是最后一次)听见自己明确说出这个字:“但我对它没什么看法,你懂吗?我想杀它只是因为它杀了乔治。”
“你现在还想杀它吗?”
威廉陷入沉思。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在桌上的双手,想起乔治穿着黄雨衣,拉起雨帽,手里拿着涂着薄薄石蜡的纸船。他抬头看着迈克。
“从、从来没这、这么想过。”他说。
迈克点点头,好像知道威廉就是会这么答:“它在我们身上留下印记,在我们身上遂行它的意志,就像它对待德里那样。日日夜夜,在它的活跃期如此,在它漫长的沉睡或冬眠期也一样。”
迈克举起一根手指。
“但它虽然在某个点上以某种方式在我们身上遂行它的意志,我们也在它身上遂行了我们的意志。我们在它完事儿之前阻止了它,我很确定这一点。我们削弱它了?伤害它了?甚至差点杀了它?我想都对。我想我们差点杀了它,也以为我们办到了,所以才会离开。”
“但你也想不起那一段了,对吧?”本问。
“没错。一九五八年八月十五日以前的事情,我几乎记得清清楚楚,但从那天直到九月四日开学左右的事情,我脑海中一片空白。那一段记忆不是模糊,而是完全没有。只有一件事例外。我记得威廉好像大喊‘死光’之类的。”
威廉的手臂猛然抽搐,撞到一只空酒瓶,瓶子被撞到地上,像炸弹一样碎了。
“你有没有割伤?”贝弗莉问,她人已经站起来一半了。
“没有。”威廉说,声音又粗又干。他手臂冒起鸡皮疙瘩,脑袋好像胀大了,他感觉(死光) 颅骨不停跳动,似乎想撑破脸皮,令人发麻。
“我来捡——”
“不用,你坐着就好。”他想看着她说,但没办法。他无法将目光从迈克身上移开。
“你想起死光了,威廉?”迈克柔声问。
“没有。”威廉回答。他的嘴巴感觉就像牙医用了太多麻醉药一样。
“你会想起来的。”
“最好不要。”
“你一定会的,”迈克,“但现在……还不会。我也不会。你们呢?”
其他人逐一摇头。
“但我们当年做了某件事,”迈克轻声说道,“在某个时候,我们勉强发挥了集体意志,得到某种特殊的理解,不管我们自己有没有意识到,”他焦躁地扭动身子,“老天,真希望斯坦来了,他脑袋最有条理,或许能想出什么点子。”
“可能吧,”贝弗莉说,“或许他就是因此才自杀的。或许他明白过去的把戏不管用了,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我觉得应该还是管用,”迈克说,“因为我们六人还有一个共同点,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发现。”
这回轮到威廉欲言又止了。
“说吧,”迈克说,“你知道答案,我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了。”
“我不确定对不对,”威廉说,“但我猜答案是我们都没、没有孩子,对不、不对?”
其他人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没错,”迈克说,“你说对了。”
“我的天老爷啊!”埃迪气愤地说,“这到底跟整件事有什么关系啊?是谁说人人都要有孩子的?根本在胡扯!”
“你和你老婆有孩子吗?”迈克问。
“既然你一直在追踪我们的消息,一定知道我没有孩子。但我还是要说这他妈的一点都不重要。”
“你们试过怀孕吗?”
“我们没有避孕,你要问的是这个吗?”埃迪说,语气里带着令人莫名感动的尊严,可是脸却红了,“只是我太太有点……算了,我就直说吧,她非常胖。我们找过医生,医生说我太太要是不减肥,可能就无法怀孕。这犯法吗?”
“轻松点,小埃。”理查德安抚他说,同时弯腰靠近他。
“别叫我小埃,也休想戳我脸颊!”他朝理查德咆哮,“你知道我讨厌那样!最讨厌那样!”
理查德吓得缩回去,眨了眨眼。
“贝弗莉,”迈克问,“你和汤姆呢?”
“我们没有孩子,”她说,“也没避孕。汤姆很想要小孩……我当然也是。”她匆匆补上这一句,并且瞄了所有人一眼。威廉觉得她的目光太亮了,像出色地演了场戏的女演员。“只是时机不对。”
“你们做检查了吗?”本问她。
“哦,当然做了啊。”她说,说完紧张地轻笑一声。就像天生好奇又机敏的人偶尔会灵光一闪一样,威廉忽然对贝弗莉和完美丈夫汤姆有了深刻的了解。贝弗莉去做了生育检查。他猜“完美丈夫”压根儿不认为自己宝贝袋制造的精子有任何问题。
“你和你太太呢,威老大?”理查德问,“还在试?”其他人都好奇地看着他……因为他们都认识他太太。奥黛拉不是最有名的女星,也不是最受欢迎的,但在这个名声胜于演技的二十世纪后半叶,她绝对是一号人物。她只是剪了头发就登上《人物》杂志,还有一回在纽约待了太久、太无聊(她预定在外百老汇演出的舞台剧后来吹了),她不顾经纪人极力反对,硬是在好莱坞广场血拼了整整一星期。对他们来说,她是脸孔熟悉的陌生人。尤其是贝弗莉,威廉觉得她特别感兴趣。
“过去六年,我们断断续续试过,”威廉说,“但过去八个月没有,因为我们在拍电影——片名是《阁楼》。”
“嘿,我们每天下午五点十五分到五点半有个联播节目,”理查德说,“名字叫作《追星时间》,上星期就是介绍那部该死的片子——讲一对夫妻一起快乐工作的故事。节目里提到了你和你太太的名字,我竟然没想到就是你们,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威廉说,“总之,奥黛拉说要是她在拍片期间怀孕就麻烦了,因为她得花十周时间一边辛苦排戏,一边孕吐。但我们都很想要孩子,真的,而且非常努力。”
“做了生育检查吗?”本问。
“做了啊,四年前在纽约做过。医生在奥黛拉的子宫里发现一个很小的良性瘤。他们说我们运气好,因为肿瘤虽然不至于让她不孕,却可能导致输卵管妊娠。不过,我和她都没有不孕。”
埃迪还是坚持己见:“这件事根本不代表什么。”
“但很有意思。”本喃喃自语。
“你该不会给我们一个惊喜吧,本?”威廉问道。他发现自己差点脱口而出喊他本·干草堆,觉得既震惊又有趣。
“我一直没结婚,也很小心,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孩子出来认父亲,”本说,“但真相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你们想听好玩的吗?”理查德问。他脸上挂着微笑,但眼神却没有笑意。
“当然,”威廉说,“逗趣一向是你的强项,理查德。”
“吻我的屁股吧你。”理查德用爱尔兰警察的声音说,说得非常地道。威廉心想,你进步很多了嘛,理查德,你小时候再怎么努力也学不好,除了那一次……还是两次……
(死光)
什么时候?
“吻我的屁股吧你!别忘了比比看,看我屁股多漂亮。”
本·汉斯科姆忽然捏着鼻子,用颤抖的童音尖声说道:“哔哗,理查德!哗哔!哗哗!”
过了一会儿,埃迪笑着捏住鼻子也开始学。贝弗莉也是。
“好啦,好啦!”理查德大喊,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好啦,我不玩了,天老爷啊!”
“哎呀,”埃迪说着靠回椅子,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我们那次也是让你哑口无言,贱嘴。干得好,本。”
本面带微笑,但显得有一点困惑。
“哔哗,”贝弗莉呵呵笑着说,“我都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以前常常哔你啊,理查德。”
“你们就是有眼不识天才。”理查德怡然自得地说。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虽然偶尔会被人撂倒,却总是能像不倒翁一样立刻反弹起来。“你对窝囊废俱乐部就这么一点贡献,对吧,干草堆?”
“是啊,应该是吧。”
“真行!”理查德用敬畏的语气颤抖着说,接着开始顶礼膜拜,每次低头鼻子就差点伸进茶杯里,“真行!嘿呀,真了不起!”
“哔哔,理查德。”本正色说道,说完哈哈大笑,声音低沉洪亮,和小时候的怯懦嗓音完全不同,“你还是老样子。”
“你们几个到底想不想听我说?”理查德问,“我得先讲,我要说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们想哔就尽量哔,我承受得了。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面前这家伙可是访问过奥兹·奥斯朋呢!”
“说吧。”威廉说。他瞄了迈克一眼,发现迈克比刚开始用餐时快乐了一点,起码更放松。是因为他发现过往正悄悄开始拼合,不像许多老友重逢之后很难回到往日角色一样吗?威廉觉得是。他想,要是必须相信魔术才能使用魔术,而相信需要一些条件,那么那些条件说不定会自动成形。这个想法让人不怎么舒服,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绑在导弹前端的可怜虫。
真的很哔哔。
“嗯,”理查德说,“我可以说得又长又悲伤,也可以给你们一个漫画版,但我打算折中。我搬到加州的第二年遇到一个女孩,我们陷入热恋,开始同居。她起初服用避孕药,但几乎总是会反胃。她说她想去做输卵管结扎,但我不是很同意,因为当时报纸刚开始出现手术不是完全安全的报道。
“我们聊了许多关于孩子的事,决定就算两人结婚也不要生小孩,反正将孩子带到这个危险又拥挤的狗屁世界是不负责任的事之类的,还不如到美国银行的男厕里安装炸弹,回到可以免费暂住的房子,抽几根大麻,聊聊托洛茨基主义,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过也可能是我太严肃了。妈的,我们当时还年轻,很理想主义,结果就是我去把管子扎了——当年贝弗利山那群人就爱这种粗俗又时髦的调调。手术很顺利,也没有后遗症,其实很可能有的,你知道。我有个朋友的蛋就肿得和一九五九年出厂的凯迪拉克轿车的轮胎一样大。我本来想送他吊带和大水桶当生日礼物——还是量身定做的——可惜没能来得及。”
“你就是这么圆滑和得体。”威廉说,贝弗莉听了又笑了。
理查德露出灿烂诚挚的笑容:“谢啦,威廉,谢谢你的鼓励。你上本书里用了两百零六个‘干’字,我数过。”
“哔哔,贱嘴。”威廉正色道,说完大家都笑了。威廉不敢相信不到十分钟前他们还在谈遇害的儿童。
“继续说吧,理查德,”本说,“时候不早了。”
“我和珊蒂同居了两年半,”理查德说,“有两次差点结婚。但我想我们没有搞得那么复杂,算是省下了许多麻烦和分财产那一类的狗屁事儿。后来有人找她加入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而我正巧拿到KLAD电台的工作,虽然只有周末主持,但至少是个起步。她说华盛顿的工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除非我是全美国最冷血的沙猪,否则一定不会耽误她的前途,再说她也受够加州了。我跟她说我也有一个工作机会,于是两人就吵开了,也把关系吵掉了。吵完之后,珊蒂就走了。
“之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决定解开结扎的输精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读到报道说手术不一定有效,但心想管它呢。”
“你那时有交往的对象吗?”威廉问。
“没有,好玩就好玩在这里,”理查德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某一天醒来想到而已……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把输精管解开。”
“你真是疯了,”埃迪说,“全身麻醉,不是局部对吧?而且要动手术?之后还得在医院住一周?”
“没错,医生就是这样说的,”理查德答道,“但我跟他说我就是想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医生问我晓不晓得手术后一定会痛,而且成功的概率和丢硬币差不多。我说我知道,他就说好。我问他什么时候动刀,因为我希望愈快愈好,你知道。他说等一等,小伙子,等一等,我们得先做精子检验,看是不是真的需要接回输精管。我说:‘拜托,我结扎之后做过检查,效果好得很。’他说输精管有时会自行接合。‘妈妈咪呀,’我说,‘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他说发生的概率很低,微乎其微,然而手术不是小事儿,最好检查了再说。所以我就拿着一本女性内衣杂志,到男厕打了一发到纸杯里——”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说。
“没错,你哔得对,”理查德说,“我说女性内衣杂志是骗人的,诊所里不会有那种东西。总之,医生三天后打电话给我,问我想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先听坏消息。
“先说好消息吧,我说。
“‘好消息是你不用动手术,’他说,‘坏消息是你过去两三年睡过的女人随时可能回来找你认小孩。’
“我没听错你的意思吧?我问他。
“‘我是说你打的不是空包弹,而且已经好一阵子了,’他回答,‘你的精液样本里有几百万只小蝌蚪。你拈花惹草不怕沾了一身腥的日子得暂时告终了,理查德。’
“我向医生道谢,把电话挂了,接着打到华盛顿给珊蒂。
“她对我说:‘理查德!’”理查德的声音忽然变成珊蒂,变成那个他们都没有见过的女人。那感觉不像模仿,而是用声音涂鸦,“‘真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我结婚了!’
“‘是哦,太好了,’我说,‘你应该早一点通知我的,这样我就能送果汁机给你当结婚礼物了。’
“她说:‘你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
“我说:‘没错,我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对了,珊蒂,你离开洛杉矶之后应该没有生小孩吧?还是去做了堕胎手术之类的?’
“‘这不好笑,理查德。’她说。我有预感她打算挂我电话,所以就把前因后果跟她说了。她笑了,笑得很大声,就像我从前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仿佛有人跟她说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所以等她笑完之后,我就问她到底好笑在哪里。‘真是太有趣了,’她说,‘因为这回被开玩笑的人是你。这么多年了,报应终于轮到你头上了。我到美东之后,你已经生了几个私生子了,理查德?’
“‘换句话说,你还没体验到为人母亲的喜悦喽?’我问她。
“‘预产期是七月,’她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说,‘你之前不是认为将孩子生到这个狗屁世界是不道德的吗?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不是狗屁男人的家伙。’她说完就挂了。”
威廉笑了,笑到泪水流下脸颊。
“没错,”理查德说,“我想她抢着挂电话是为了让自己占上风,但我大可以让她无机可乘。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技不如人。一周后,我回去找医生,问他会自行接合的概率有多高。他说他和同事聊过,结果发现一九八〇到一九八二年这三年间,美国医学会加州分会接到二十三起自行接合通报,其中六起是手术不当,六起是欺诈案件,是患者想敲医生竹杠。所以……三年只有十一个真的案例。”
“做过手术的总人数呢?”贝弗莉问。
“两万八千六百一十八人。”理查德镇定地说。
包厢里一阵沉默。
“所以我比乐透彩的得主还幸运,”理查德说,“但还是生不出小孩。这下子你死心了吗,小埃?”
埃迪还是不放弃:“这根本不代表——”
“没错,”威廉说,“这不代表什么,但显然暗示着某种关联。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想过吗,迈克?”
“我当然想过,”迈克说,“但除非你们都来了,而且一起谈过,就像刚才这样,否则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决定。我没办法预测大家见面了会怎么样,只有见了面才知道。”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但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我们必须先取得共识,这件事到底和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们真的想要再做一次当年做过的事吗?还是想要再次杀死它吗?还是直接分道扬镳,重回原本的生活?”
“感觉上——”贝弗莉才刚开口,就看见迈克朝她摇头。他还没说完。
“你们必须了解到,我们无法预测成功的机会有多高。我知道机会不大,就像我知道若是斯坦也来的话,概率会高一点一样。斯坦死了,我们当年组成的小圈圈缺了一角,我实在不认为我们能毁了它,甚至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将它赶走一段时间。我想它会杀了我们,一个一个将我们干掉,甚至用很可怕的手法。我们小时候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团体,我现在还是参不透其中的奥妙。我想,一旦我们决定要做,就得组成更小的圈子。我不晓得办不办得到。我想我们可能会以为自己做到了,结果却发现——事后发现——呃……发现太迟了。”
迈克再度望着他们,深陷棕色眼窝里的眼睛写满了倦意:“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投票决定。留下来再试一次,还是各自回家。选择就这两个。我靠过去的承诺将你们拉回这里——即使我不确定你们还记得当年的诺言——但无法靠着诺言留住你们,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
他看着威廉,威廉忽然见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他很害怕,无法阻止,却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在失控的车上松开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捂住眼睛一样。他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迈克把他们找回来,将一切有条有理地摊在他们面前……然后卸下领袖的职责,打算将棒子交回一九五八年的领袖手上。
“你觉得呢,威老大?你来问吧。”
“在我发问之前,”威廉说,“有、有人了解问题是什么吗?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贝?”
贝弗莉摇摇头。
“好吧,我、我想问题是这个:我们要留下来战斗,还是忘了这回事?谁赞成留下来?”
所有人沉默了半晌,让威廉想起自己参加拍卖会的情景。有几回价格忽然飙得太高,放弃竞标的人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不敢搔痒,也不敢伸手赶走鼻子上的苍蝇,生怕拍卖员误以为有人加价五千或两万五千美元。此刻包厢里的氛围就像那样。
威廉想起乔治。心地善良的乔治,在家里憋了一周只想出门去玩。兴高采烈的乔治,一手拿着报纸船,另一手扣上黄色雨衣的扣子,一边向他道谢……然后弯腰吻了他因感冒而发烫的脸颊。谢了,威廉,船做得真好。
威廉感觉往昔的怒火在心中升起。但他年纪大了,看事情的角度也宽了。如今这件事不再只关乎乔治。他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名字,令人心惊胆战:冻在地上的贝蒂·里普森、沉入坎都斯齐格河里的谢莉尔·拉莫尼卡、从三轮车上被人抓走的马修·克莱门茨、陈尸水沟里的九岁女童维罗妮卡·格罗根,以及斯蒂文·约翰逊、莉萨·阿尔布雷克特和其他人,天晓得还有多少人下落不明。
他缓缓举起手说:“让我们干掉它吧。这回一定要杀了它。”
有那么一会儿,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举手,就像班上唯一知道答案、让其他同学恨得牙痒痒的学生。接着理查德叹了口气,举起手说:“管他呢,反正不会比访问奥兹·奥斯朋还惨。”
贝弗莉也举起手来。她脸色灰暗,双颊却像着火似的,看起来既兴奋又害怕得要命。
迈克举手了。
本也举起手来。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靠着椅背,仿佛想要融进椅子里消失似的。他的面容消瘦而脆弱,带着可怜的恐惧。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然后看着威廉。威廉觉得埃迪就要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了。但埃迪只是举起手来,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哮喘喷剂。
“干得好,小埃,”理查德说,“我敢说咱们这回一定杀它个爽!”
“哔哔,理查德。”埃迪颤抖地说。
窝囊废吃饼干
“所以,跟我们说说你的主意吧,迈克。”威廉说。刚才的气氛已经被老板娘罗丝打破了。她端着一盘幸运饼进来,正好看见六个人举手坐着,便小心翼翼地露出礼貌但无动于衷的神情。所有人急忙将手放下,直到罗丝离开了,威廉才开口。
“我的办法很简单,”迈克说,“但可能非常危险。”
“说吧。”理查德说。
“我想我们接下来应该分头行动,每个人都回到他对德里印象最深的地方……除了荒原之外。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去荒原,起码现在。不介意的话,就当成家乡巡礼吧。”
“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迈克?”本问。
“我也不太确定。你们要了解,我只是照着直觉走——”
“但你一定觉得拍子对了,所以才会跟着起舞。”理查德说。
其他人都笑了,但迈克没有,他只是点了点头:“你形容得很好。跟着直觉走确实就像抓住拍子跟着起舞。要成年人跟随直觉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就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或许这么做是对的。毕竟小孩十之八九都是跟着直觉做事,至少到十四岁左右。”
“你的意思是重回过去。”埃迪说。
“差不多。总之,这只是我的想法。如果你没想到什么地方,就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你,然后今晚大家到图书馆会合,谈谈遇见了什么。”
“如果有的话。”本说。
“哦,我想一定会遇到的。”
“遇到什么?”威廉问。
迈克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但我想无论遇见什么,都不会是太好的东西。我甚至觉得可能有人到不了图书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能说又是我的直觉。”
包厢里一阵沉默。
“为什么要各自行动?”后来,贝弗莉开口问道,“迈克,你既然要我们一起出击,为何又要我们分头出发?更何况风险可能像你说得一样高?”
“我想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威廉说。
“你说吧,威廉。”迈克说。
“因为它当初是一个一个对我们动手的,”威廉对贝弗莉说,“我不记得所有细节——还没想起来——但我非常确定这一点。乔治房间里那张会动的相片、本遇到的木乃伊、埃迪在内波特街门廊下看见的麻风病人、迈克在贝西公园的运河旁看见的血,还有那只鸟……我记得还有鸟,对吧,迈克?”
迈克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一只大鸟。”
“没错,但可不像《芝麻街》的大鸟那么友善。”
理查德哈哈大笑:“德里也有大鸟!干,你说我们运气好不好?”
“哗哔,理查德。”迈克说,理查德安静下来。
“而你则是听见排水管里有声音,还有血冒出来。”威廉对贝弗莉说,“至于理查德嘛……”但他说到这里就停了,显得很困惑。
“凡是规则必有例外,我就是那个例外,威老大,”理查德说,“那年夏天,我遇到的第一件怪事——我是说真正的怪事——就是在乔治房间,和你一起。我们那天到你家去看乔治的相片,结果中央街运河旁拍的那张相片开始移动,你还记得吗?”
“记得,”威廉说,“但你确定之前没发生其他事情吗,理查德?完全没有?”
“我——”理查德眼神一变,缓缓开口说,“那个,我记得我有一天被亨利和他的死党追,应该是学期结束前。我跑到佛里斯百货的玩具部甩掉他们,然后在镇政中心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结果好像看到……不过那只是我在做梦。”
“你看到什么?”贝弗莉问。
“没什么,”理查德说,语气有点冲,“就是做梦而已,真的。”说完他看着迈克,“但我倒是不介意散个小步,正好打发下午,看看故乡。”
“所以大家都同意喽?”威廉问。
其他人点点头。
“然后晚上在图书馆集合,时间是……你觉得几点比较好,迈克?”
“七点,迟到就按门铃。学生开始放暑假之前,图书馆在工作日都是七点关门。”
“那就七点见。”威廉说,目光沉着扫过每一个人。“记得小心一点。别忘了我们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在做、做什么,所以最好把它当成侦查,见到什么千万不要反抗,立刻逃跑。”
“我是情人,不是战士。”理查德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梦幻嗓音说。
“嘿,既然要做就趁早做吧。”本说完扬起左边嘴角浅浅微笑,不悦多过开心,“虽然你现在问我的话,我根本不晓得要去哪里,因为荒原被排除在外。那里对我来说最有感觉,尤其和你们一起去的时候。”他望着贝弗莉,目光停留半晌才移开,“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好去,所以我可能只会在街上闲晃两三个小时,看看建筑,把鞋子弄湿吧。”
“你会找到地方去的,干草堆,”理查德说,“逛逛以前买食物的地方,好好塞饱你的肚子。”
本笑了:“我十一岁以后食量就骤减了。我现在胀得要命,你们可能得让我躺在地上滚出去才行。”
“嗯,我好了。”埃迪说。
所有人推开椅子准备起身,忽然听见贝弗莉大喊:“等一下!幸运饼!别忘了吃幸运饼!”
“对啦,幸运饼,”理查德说,“我已经知道我的签条写什么了。你很快就会被大怪物吃掉,祝你今天愉快!”
所有人都笑了。迈克将装着饼干的小碗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拿了一块之后将碗往下传。威廉发现大伙儿不是将帽子形饼干放在桌前,就是拿在手上,都在等其他人也拿到了之后再咬开。即使当贝弗莉笑着挑了一块饼干,威廉的心里依然在呐喊:不要!别拿!那是诡计!放回去,别打开!
可惜太迟了。贝弗莉已经捏碎饼干,本也一样,而埃迪则用叉子边缘将饼干切开。就在贝弗莉的笑脸因为惊恐而扭曲的一瞬间,威廉心想: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就是知道,因为没有人将饼干咬开。平常都是用咬的,但我们都没有那样做。我们心里始终有一部分记得……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威廉发现,这一份不自觉的自觉才是最可怕的。无论迈克说了再多关于它当年如何明确而深刻地触碰了他们……而且印记一直都在,也比不上这份自觉更清楚明白。
贝弗莉的饼干有如切断的血管,鲜血从里头喷了出来,溅到她的手上,然后喷在白色桌布上,将桌布染成鲜红色,随即像张开的血红魔掌般向外扩散。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哽住似的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从桌边推开,差点儿把椅子推倒。只见一只大虫从幸运饼里破茧而出,外壳是丑陋的黄棕色,黝黑的眼珠茫然望着前方。它挣扎着想爬到埃迪的盘子上,饼干屑有如雨点般从它背上窸窸窣窣滑落。威廉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他午睡的时候,那声音一直在他梦中萦绕不去。完全挣脱饼干之后,它摩挲纤细的后足,发出沙沙声,威廉发现它很像可怕的变形蟋蟀。它笨拙地爬到盘缘摔了出去,背部着地落在桌巾上。
“哦,天哪!”理查德勉强挤出一声,却像呛到一样,“哦,天哪!威老大!它是只眼睛!天哪!干,它是只眼睛——”
威廉转头看见理查德低头望着自己的幸运饼,龇牙咧嘴露出嫌恶的表情。只见他的饼干缺了一角,抹了糖浆的饼壳落在桌布上,一只人类的眼睛正从缺口里头专注地往外望,饼干屑沾在棕色瞳孔上,嵌在巩膜里。
本·汉斯科姆将饼干扔出去,不是精心计算过的抛掷,而是完全被吓到的那种脱手而出。他的幸运饼在桌上滚动,威廉看见饼干里有两颗牙,有如干葫芦里的种子咔嗒作响,牙龈沾着暗红的血块。
他回头看了贝弗莉一眼,发现她正吸气准备尖叫,眼睛盯着埃迪饼干里钻出来的东西不放。那只大虫腹部朝天,正踢着迟钝的虫足想要翻身。
威廉当机立断,想也不想便开始行动。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在贝弗莉尖叫之前捂住她的嘴巴,心想:直觉。我现在就是凭直觉做事,迈克一定很自豪。
贝弗莉尖叫不成,只能憋着声音“呜呜——”喊着。
埃迪发出威廉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喘声。不过没关系,只要摁一下奶嘴就好了,就像弗雷迪·费尔斯通说的,好得很,威廉心想(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人在紧要关头还真是会胡思乱想。
他狠狠扫视其他人,接着脱口说出那年夏天曾说过的话,听起来很过时,却又无比正确:“别出声!所有人安静!别讲话!别出声!”
理查德伸手捂住自己嘴巴,迈克脸色死灰,但朝威廉点了点头。所有人从桌边退开。威廉没有打开幸运饼,但看见饼干的侧面正缓缓胀缩,膨胀收缩、膨胀收缩,里面的惊喜努力想破饼而出。
“呜呜——”贝弗莉又在挣扎,呼吸弄得威廉的掌心发痒。
“别出声,贝。”威廉说着将手移开。
贝弗莉瞪大眼睛,嘴角抽搐说:“威廉……威廉……你有没有看到……”她的目光回到大虫身上定住不动。大虫似乎快死了,发皱的眼睛回望着她。贝弗莉又开始呻吟。
“别、别、别这样,”威廉厉声说,“回到桌前。”
“我没办法,威廉,我没办法靠近那东——”
“你行的!不行也得行!”威廉听见脚步声,从短走廊上轻盈迅速地来到珠帘的另一头。他看了看其他人,说:“你们几个!回到桌边!讲话!假装没事儿!”
贝弗莉望着他,眼神写满哀求,但威廉摇摇头。他坐下来将椅子往前拉,努力不去看自己盘子里的幸运饼。那饼干有如胀满脓汁的疔疖,但还在持续胀缩。我差点就咬下去了,威廉虚弱地想。
埃迪又将哮喘喷剂对准喉咙摁了一下,发出长长一声微弱的嘶鸣,将喷雾吸进肺部。
“所以你觉得哪一队会赢?”威廉笑着问迈克,笑得心慌意乱。罗丝正好走进包厢,客气的脸上带着问号。威廉用眼角余光看向贝弗莉,发现她已经坐回了桌边,他心想:做得好!
“我觉得芝加哥熊队很有机会。”迈克说。
“一切都好吧?”罗丝问。
“很、很好,”威廉说。他竖起拇指比了比埃迪,“我们这位朋友哮喘发作,已经用过喷剂,现在好多了。”
“好多了。”埃迪喘着说。
“需要我整理桌子吗?”
“再等一会儿。”迈克说完装出大大的笑容。
“菜还合胃口吗?”罗丝再次打量桌面,沉着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她没有看见大虫、眼睛、牙齿和威廉的幸运饼好像在呼吸,也没注意到溅在桌布上的血迹。
“每道菜都很棒。”贝弗莉说着露出微笑,比威廉或迈克自然一点。罗丝听了似乎放心了,觉得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是她的服务或厨房有问题。这姑娘真勇敢,威廉心想。
“幸运饼好吃吗?”罗丝问。
“呃,”理查德说,“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但我那个真够瞧的。”
威廉听见窸窣声。他低头看盘子,发现饼干里钻出一只脚,正胡乱刮着盘面。
我差点儿就咬下去了,他再度想到,但脸上依然保持微笑,说:“很好吃。”
理查德看着威廉的盘子,一只灰黑色大苍蝇从瓦解的饼干里生出来,发出微弱的嗡嗡声,黄色黏液从幸运饼里汩汩流出,聚积在桌布上。味道出现了,很像伤口发炎的脓臭,很浓,但不刺鼻。
“嗯,不晓得各位还需要什么服务……”
“暂时没有,”本说,“这顿饭非常棒,很不……不凡。”
“那我先出去了。”罗丝说完鞠躬退出珠帘之外。帘子还在摆动,所有人已经急忙从桌前退开。
“那是什么?”本看着威廉盘子里的东西问道,声音很沙哑。
“苍蝇,”威廉说,“变种苍蝇,我想出自一位名叫乔治·朗格兰的作家。他写了一个叫《苍蝇》的故事,被翻拍成了电影,不是很好看,但那个故事把我吓坏了。看来是它的把戏。苍蝇最近经常在我脑海中出现,因为我正在构思一本小说,打算叫它《路虫》。我知道书名听起来很蠢,但你知道——”
“对不起,”贝弗莉幽幽说道,“我想我要吐了。”
其他人还来不及起身,她已经冲出包厢了。
威廉甩开餐巾,将苍蝇盖住。那东西已经和麻雀幼雏一样大了。小小幸运饼里不可能塞进这么大的家伙……但事实摆在眼前。它在餐巾底下嗡嗡两声,就没声音了。
“天哪!”埃迪呢喃道。
“我们他妈的快闪吧,”迈克说,“我们可以到大厅等贝。”
他们走到柜台时,贝弗莉正好从女厕出来。她脸色苍白,但已经恢复镇定了。迈克用支票付完账,和罗丝吻脸告别,他们便离开餐馆走进午后的雨中。
“有人改变主意了吗?”迈克问。
“我想我没有。”本说。
“我也没有。”埃迪说。
“什么主意?”理查德说。
威廉摇摇头,转头看贝弗莉。
“我会留下来,”她说,“威廉,你刚才说是它的把戏,那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想写一个关于虫子的故事,”他说,“所以一直想着兰格拉罕的故事,结果刚才就看见了苍蝇。你看到的是血,贝弗莉,你为什么会想到血?”
“我想应该是排水管的血吧,”贝弗莉立刻回答,“就是我十一岁那年,家里浴室排水管冒出来的血。”但真是这样吗?她其实不认为。因为方才当血有如温热的小水柱从她指间喷出时,她心头闪过的是她不久前踩过碎香水瓶留下的血脚印,是汤姆,还有(贝,我有时真的非常担心) 她父亲。
“你的饼干里也是虫子,”威廉对埃迪说,“为什么?”
“不只是虫子,”埃迪说,“是蟋蟀。我们家地下室有蟋蟀。两百万美元买的房子,竟然有赶不完的蟋蟀,一到晚上就让人抓狂。迈克打电话来的两天前,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醒来发现床上都是蟋蟀。我想用喷剂赶走它们,但怎么按就只发出咯吱声。我这时才发觉喷剂里头也全是蟋蟀,接着就惊醒了。”
“那老板娘什么都没看到,”本看着贝弗莉说,“就像你家人一样,明明血喷得到处都是,他们仍然视若无睹。”
“没错。”她说。
他们站在绵绵春雨中,彼此互望。
迈克看了看表说:“大约二十分钟后会有一班公交车,不然有人想挤一挤的话,我的车可以载四个人,或者也可以叫出租车,反正随你们的意思。”
“我想我就走着吧,”威廉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似乎不错。”
“我叫出租车。”本说。
“我和你一起坐,在镇中心放我下车就行。”理查德说。
“好啊,你想去哪里?”
理查德耸耸肩说:“其实还不确定。”
剩下的人决定等公交车。
“晚上七点见,”迈克提醒大家,“还有,小心点,所有人都是。”
他们都答应了,只是威廉不知道这样的承诺有什么意义,因为未知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他正打算这么说,但看着他们的脸,他明白他们早就知道了。
于是他匆匆挥手道别,接着便迈步离开。空气雾蒙蒙的,打在脸上很舒服。从这里走回镇中心很远,但无所谓,反正他有许多事情要想。他很高兴聚会结束,任务正式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