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站在磨石县客运站的站台,望着被雨淋湿的马路。巨大的货车发出怪响从快车道飞驰而过。大雨倾盆而下,雨点似乎就要穿透她撑着的伞。
她不再年轻,也很难说得上是美人,不过她的颈线算得上优美,而且有着温厚的眼神。她化着自然的淡妆,白色的半袖衫既干净又没有一丝皱痕。正是因为这种能够让人产生好感的端庄印象,所以大家才没有注意到她脸上渗透出的淡淡忧伤。
她瞪大了眼睛,只见等待已久的公交车终于由远及近地开了过来。她走到路边,伸出了手,飞驰而来的公交车减缓了速度。
“去祝圣精神病院吗?”
中年司机点了点头,示意她上车。她付了车费,寻找空位时,她看到车上的人都在注视着自己,人们仿佛在猜测自己是患者,还是家属。她习惯性地避开了人们满是猜忌、警戒、厌恶或好奇的视线。
收好的雨伞还在滴水,早已被雨水浸湿的公交车地面散发着光溜溜的黑光。由于雨伞未能遮住瓢泼大雨,她的上衣和裤子也淋湿了一半。公交车加速行驶在雨中,她努力保持平衡朝车厢最里面走去。她找到两个并排的空位,坐在了靠窗的位置上,然后从包里取出纸巾擦去了车窗上的雾气。她以长期独居的人才有的坚定眼神望着拍打在车窗上的雨珠。公交车驶出磨石县后,道路两侧便出现了六月尾声的树林,笼罩在倾盆大雨中的树林好比强忍着咆哮的巨大野兽。当公交车驶进祝圣山,路况也随之变得越来越狭窄弯曲,被雨淋湿的树林也因此显得越来越逼近了。三个月前,发现妹妹英惠的地方应该就是那座山脚的某一处。她望着一棵棵在雨中摇摆的大树,当想到或许在山脚处存在着黑暗的空间时,便将视线从窗户上移开了。
据说英惠失踪是在下午两点到三点的自由活动时间,当时只是乌云密布,还没有下雨,所以跟往常一样轻症患者可以到户外散步。下午三点,护士们确认患者人数时才发现英惠没有回来,而那时开始飘起了零星雨点。医院进入了紧急状态,院方迅速拦截下过往的公交车和出租车。失踪患者无非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已经下山逃往磨石县的方向;另一种则是干脆躲进了深山里。
临近傍晚时,雨越下越大了。由于天气的关系,三月的太阳早早地下了山。英惠的主治医生对她说:“这可真是万幸,不,这简直就是奇迹!多亏了一位在附近山里展开搜索的护工发现了她。”医生还说,“发现英惠时,她就跟一棵被雨淋湿的大树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山坡上。”
接到英惠失踪的电话是在下午四点左右,当时她正和六岁的儿子智宇在一起。因为智宇的体温连续五天一直徘徊在四十摄氏度上下,所以她正准备带儿子去拍胸片。智宇一个人站在大机器前,不安地看着放射科的医生和妈妈。
“请问是金仁惠小姐吗?”
“是我。”
“您是金英惠的家属吧?”
这是她第一次接到医院打来的电话。之前都是她主动打电话到医院预约探病时间,或是偶尔询问妹妹的病情。护士以故作镇定的语气转达了英惠失踪的消息。
“我们正在尽全力寻找,但如果她去了您那里的话,还请务必马上跟我们取得联系。”
挂断电话前,护士又问道:
“她有没有其他可能去的地方呢?比如,父母家。”
“父母家很远……如果有必要的话,我再联络家里人。”
她挂断电话把手机放进了包里,走出放射科后她抱起儿子。几天来,体重减轻的孩子浑身还在发烫。
“妈妈,我很棒吧?”
因为发烧,孩子的脸蛋儿泛红,他期待着妈妈的表扬。
“是啊,你一点也没乱动。”
听到医生说不是肺炎后,她抱着儿子在雨中拦了一辆出租车回到家。进了家门,她赶快给儿子洗了澡,喂完粥和药后,早早地哄睡了孩子。她没有一丝余力为失踪的妹妹提心吊胆,儿子连续病了五天,她也整整五天没有好好睡觉了。如果今晚智宇还不退烧的话,就要到大医院住院观察了。为了应对紧急状况,她提早把医疗保险证和智宇的衣服整理了出来。就在这时,医院又打来了电话。时间已临近九点。
“找到人了!”
“真是谢天谢地!”
“按照之前约好的时间,我下周会去探病。”
她出自真心地向护士道了谢,但因为疲劳过度,声音显得有些低沉和不耐烦。挂断电话后,她才意识到那天全国都在下雨,发现英惠的地方也在下雨。
虽然没有目睹,但不知为什么,脑海中却能清楚地浮现出那幅画面。她给呼呼直喘的孩子换了一整夜的湿毛巾,自己偶尔也会昏睡一下,睡梦中她看到了像灵魂一样在雨中若隐若现的树林。黑色的雨水,黑色的树林,被大雨淋湿的灰白色的病人服,湿漉漉的头发,漆黑的山坡,英惠跟鬼一样站在那里与黑暗和雨水融为了一体。天终于亮了,她摸了摸儿子的额头,当手掌感受到一股凉意后,她这才放下心来。她走出卧室,来到客厅的阳台,愣愣地遥望着黎明破晓前的淡蓝色曙光。
她蜷起身体躺在沙发上想要再睡一会儿,在智宇醒来前,哪怕只能睡上一个小时也好。
“姐,我倒立的时候,身上会长出叶子,手掌会生出树根……扎进土里,不停地、不断地……嗯,胯下就要绽放出花朵了,所以我会打开双腿,彻底打开……”
睡梦中她听到了英惠的声音,起初那声音很低很温柔,等到了中间变成了小孩子天真的声音。可是到了最后,却变得跟野兽咆哮似的什么也听不出来了。这种有生以来最强烈的厌恶感促使她睁了一下眼睛,但很快又睡了过去。这次她梦到自己站在浴室的镜子前,镜子里的自己左眼流着血,她赶快抬手去擦拭,但镜子里的自己却一动不动,只是呆呆地望着自己鲜血直流的眼睛。
听到智宇的咳嗽声,她摇晃着站起身,走回了卧室。她努力让自己不去想很久以前英惠蜷坐在卧室角落处的样子。她一把握住孩子像抽风似的举在空中的小手……没事了,她小声嘀咕着。但不知道这是在安慰孩子,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公交车转过上坡路后,在岔路口停了下来。前车门打开后,她大步走下台阶,撑起了雨伞。在这里下车的乘客只有她一个人。公交车立刻开走了,远远地消失在雨路中。
沿着岔路口的狭窄小路一直走,然后越过一个山坡,再穿过一个五十多米长的小隧道,就能看到那家坐落在山中的小医院了。雨势虽然转小,但雨丝依然力道十足。她弯腰卷起裤脚时,看到了倒在柏油马路上的小蓬草。她重新背好沉甸甸的包,撑着伞朝医院的方向走去。
现在,她每逢周三都会来看英惠。在那个英惠失踪的雨天以前,她一般都会一个月来一次。每次来的时候,她都会带上水果、年糕和豆皮寿司等食物。通往医院的这条路既偏僻又寂静,几乎看不到过往的人和车辆。抵达院务科旁边的会客室,她与英惠隔着桌子面对面坐下,然后把带来的食物摆在桌子上,接着英惠会像做作业的孩子一样,默不作声地吞噬下这些食物。当她把英惠的头发捋到耳朵后面时,英惠还会抬眼看着她,静静地露出笑容。每当这时,她都不由得觉得妹妹没有任何问题。如果一直这样生活下去也无妨吧?英惠在这里想说话的时候就说话,不想吃肉就不吃,这都没有问题吧?像这样偶尔来探望妹妹也很好吧?
英惠比她小四岁,或许是年龄差距大,所以在成长的过程中她们之间并没有出现过普通姐妹间常有的争吵与矛盾。自从小时候姐妹俩轮番被性情暴躁的父亲扇耳光开始,她便产生了近似于母爱般的、要一直照顾妹妹的责任感。身为姐姐的她看着这个从小赤脚玩耍、一到夏天鼻梁子上就会生痱子的妹妹长大成人、嫁为人妻,不禁感到既新奇又很欣慰。唯一让她感到遗憾的是,随着年龄的增长,妹妹变得越来越少言寡语了。虽说自己也是谨慎小心的性格,但还是会根据气氛和场合表现出开朗、活泼的一面。但与自己相反,不论何时大家都很难读懂英惠的心情。正因为这样,有时她甚至觉得英惠就跟陌生人一样。
比如,智宇出生的那天,英惠到医院来看小外甥,她非但没有说什么祝福的话,反而自言自语地嘟囔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小的孩子……刚出生的孩子都长这样吗?”
“虽说是姐夫开车,可你一个人能抱着孩子到妈那里吗?……不然,我陪你一起去吧?”
虽然英惠会替人着想,但那时挂在她嘴角的微笑却莫名地让人感到很陌生。正如她觉得英惠很陌生一样,英惠也同样觉得姐姐很陌生。在面对英惠那副与其说是镇定,不如说是凄凉的表情时,她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了。虽然这跟丈夫犹豫不决的态度完全不同,但却在某方面让她感受到了同样的挫败感。难道是因为这两个人都少言寡语吗?
她走进隧道,由于天气关系,隧道里显得比平时更暗了。她收起伞,向前走去,四周回响着自己的脚步声。这时,一只带有斑纹的大飞蛾从仿佛渗透出湿漉漉的黑暗的墙壁里飞了出来。她停下脚步,观赏起了那只飞蛾,这是她从未见过的飞蛾种类。只见它拍打着翅膀,飞到漆黑的隧道顶端,像是察觉到了有人在观察自己一样,贴在墙壁上再也不动了。
丈夫喜欢拍摄那些有翅膀的东西,鸟、蝴蝶、飞机、飞蛾,就连苍蝇也拍。那些看似与创作内容毫无关联的飞行场面,总是让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她感到很困惑。有一次,她看到在坍塌的大桥和悲痛欲绝的葬礼场面之后,忽然出现了约两秒钟的鸟影。于是她问丈夫,为什么这里要加入这个场面。
他当时的回答是,不为什么。
“就是喜欢加入这些场景,觉得这样心里舒服。”
说完,又是一阵熟悉的沉默。
在这似乎无法习惯的沉默中,她是否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丈夫?她曾想过,或许可以借由丈夫的作品来了解一下他。他创作并展出过短则两分钟,长则一个小时的影像作品,但不管她如何努力,始终无法理解那些作品。事实上,在认识丈夫以前,她根本不知道还存在着这样的美术领域。
她记得初识他是在一个下午,好几天没有刮胡子的他,有着跟高粱秆一样骨瘦如柴的身材。那天他背着看起来很重的摄像包走进了她的店里,他把胳膊架在玻璃柜台上,寻找着须后乳。他浑身散发出疲惫不堪的气息,以至于让她觉得他和柜台都快要被压垮了。对于没谈过恋爱的她而言,能开口问他一句“你吃过午饭了吗?”简直就是奇迹。他略显惊讶,却没有丝毫的余力表现出来,所以只是以疲惫的目光望着她的脸。她关上店门跟他一起去吃了午饭。她之所以会做出这种举动,一来是那天错过了午饭的时间,二来是他特有的无防备状态让她放松了警惕。
那天之后,她希望能靠自己的努力让他得以休息。但不管她付出多少努力,婚后的他看起来仍旧疲惫不堪。他始终忙于自己的工作,偶尔回到家的时候也像投宿的旅客一样让人感到陌生。特别是工作不顺利的时候,他的沉默就跟橡胶一样韧性十足,又沉重无比得像岩石一样。
没过多久,她便醒悟到自己迫切想要从疲惫中拯救出来的人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难道说,她是通过疲惫的他看到了十九岁背井离乡、在没有任何人的帮助下独自闯荡首尔讨生活的自己吗?
正如她无法确信自己的感情一样,也无法确信他对自己的感情。因为他在生活中总是笨手笨脚,所以她偶尔可以感觉到他在依赖自己。他是一个性格耿直、看上去很死板的人,从来不会夸大其词、阿谀奉承。他对她总是很亲切,从没说过半句粗话,偶尔望着她的眼神里还会充满敬意。
“我配不上你。”
结婚前,他曾说过这句话。
“你的善良、稳重、沉着和面对生活的态度……都很让我感动。”
他这么说多少出于对她的敬畏,所以听起来像煞有介事,但这样的真情表白难道不是证明了他并没有坠入爱河吗?
或许他真正爱的是那些捕捉到的画面,抑或是尚未拍摄过的画面。婚后,她第一次去看他的作品展时,感到惊讶不已。她难以相信这个疲惫不堪、看起来马上就要瘫坐在地上的男人,竟然带着摄像机去过这么多地方。她无法想象他会在敏感的拍摄地点与人进行协商,以及有时必须展现出的勇气、胆识和执着的忍耐。换句话说,她难以相信他的这种热情。在他充满热情的作品和像困在水族馆里的鱼一样的生活之间,明显存在着不能视为同一个人的隔阂。
她只见过一次他在家里眼神发亮时的样子,那是智宇刚过完周岁生日,开始学走路的时候。他取出摄像机,拍下了智宇摇摇晃晃走在阳光明媚的客厅里的样子,以及智宇一把扑进妈妈怀里和她亲吻孩子头顶的场面。那时,他用散发着一闪一闪生命之光的眼神说:
“不如像宫崎骏的电影那样加入动画效果,智宇每走一步,就在他的小脚印上开出一朵花?不,还是加入飞翔的蝴蝶群更好。啊,既然这样,不如去草地重拍一下。”
他教她摄像机的使用方法,还播放了刚刚拍摄的画面,并用充满热情的语气说:
“你和孩子最好都穿白色的衣服。不,不好,还是衣衫褴褛些更自然。嗯,这样比较好。”贫穷母子的郊游,孩子每迈出笨拙的一步便会奇迹般地飞出五颜六色的蝴蝶……
但是他们没有去草地,智宇很快便学会了走路。从孩子的脚印上飞出蝴蝶的画面也只留在了她的想象中。
不知从何时起,他变得更加疲惫不堪了。虽然他连周末也不让自己休息,没日没夜地把自己关在工作室里,甚至有时整天徘徊在大街小巷,走得运动鞋都脏了,但却始终没有取得任何成果。好几次她在凌晨醒来,开灯走进浴室时都吓了一跳。因为不知何时回来的他,连衣服也没换就蜷缩着身体睡在了没有放水的浴缸里。
“我们家有爸爸吗?”
他搬出这个家以后,智宇问了她这个问题。事实上,在他尚未搬离这个家以前,每天早上孩子也会问同样的问题。
“没有爸爸。”她简单地回了一句,然后喃喃地说:
“没有爸爸,永远也没有,这个家只有你和妈妈。”
雨中的医院大楼看上去十分凄凉,被雨淋湿的深灰色水泥墙也显得比平时更为沉重、暗淡。二楼和三楼的病房窗户都安装了护栏。天气好的时候,很难看到患者从护栏的缝隙间探出头来,但在这样的天气,却能看到一些探头欣赏雨天的苍白脸孔。她停下脚步仰望了一下附楼三楼英惠所在的病房,然后走进了通往商店和会客室的院务科入口。
“我是来见朴仁昊医生的。”
院务科的女职员认出了她,跟她打了声招呼。她折好还在滴水的雨伞后,坐在了木质长椅上。在等待医生的这段时间里,她和往常一样转过头望向院子里的那棵榉树。那是一棵树龄高达四百年以上的古木。晴天时,那棵树会伸展开茂盛的枝叶反射阳光,像是在对她诉说什么。但在这种雨天里,它却看上去像一个少言寡语、把想说的话都憋进了肚子里的人。大雨淋湿了树皮,渲染出近似傍晚的昏暗,枝头的树叶在风雨中默默地颤抖着。英惠犹如鬼魂般的样子与眼前的画面在她眼前相互重叠了。
她闭起长久充血的眼睛,然后睁开双眼,眼前依然是那棵沉默的大树。那晚之后,智宇恢复了健康,送去幼儿园,但她依然处在睡眠不足的状态。整整三个月来,她都没有熟睡超过一个小时以上。英惠的声音、下着黑雨的森林和自己那张眼里流着血的脸都跟碎片一样,一点一点在划破漫长的黑夜。
她放弃了等待睡意,坐起身来,起床的时间是在凌晨三点左右。她洗脸、刷牙、准备早饭,还打扫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但时针始终像绑着沉重的秤砣一样走得异常缓慢。最后,她走进他的房间,播放他留下的唱片,或是像他从前那样叉着腰在房间里打转。如今,她似乎能够理解他穿着衣服睡在浴缸里的心情了。也许是他连脱下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更不要说调节热水器的温度来洗澡了。而且神奇的是,她恍然意识到这个凹陷且狭窄的空间,竟然是这间三十二坪公寓里最为安宁、舒服的地方。
是哪里出了错呢?
每当这时,她都会问自己。
这一切都是从何时开始的呢?不,应该说是从何时开始崩溃的呢?
英惠最初变得异常,是从三年前突然吃素时开始的。虽说现在素食主义者已经很普遍了,但英惠的特殊之处是没有明确的动机。她消瘦的速度令人难以置信,几乎连觉也不睡了。虽然英惠的性格原本就很安静,但那时已经沉默寡言到了难以沟通的地步。不仅是妹夫,全家人都很为她担心。那时自己家正值乔迁之喜,娘家人聚在新居庆祝。但那天,父亲不但扇了英惠耳光,还硬是把肉强行塞进了她的嘴里。当下,她浑身颤抖就跟自己挨了打一样,愣愣地目睹着英惠一边发出禽兽般的嘶吼,一边吐出嘴里的肉,并且拿起水果刀割了脉。
这一切真的无法阻止吗?这个疑惑始终围绕着她。无法阻止那天动手的父亲吗?无法夺下英惠手中的水果刀吗?无法阻止丈夫背起血流不止的英惠冲去医院吗?无法阻止妹夫无情地抛弃从精神病院出院的英惠吗?还有那件丈夫对英惠做的、如今再也不愿想起的、早已成为难以启齿的丑闻的事,这一切真的难以挽回了吗?真的无法阻止那些围绕在自己周围的、所有人的人生都像空中楼阁一样轰然倒塌吗?
她不想知道那块还留在英惠臀部上的胎记给了丈夫怎样的灵感,那个秋天的早上,她带着给英惠的素菜来到她的住处时,所目睹的光景远远超越了常识和她理解的范围。前一晚,丈夫在自己和英惠赤裸的身体上画下五颜六色的花朵,然后拍摄了身体水乳交融的场面。
她无法阻止这一切吗?难道说自己没有预测出他会做出这种事的蛛丝马迹吗?怎么没有一再向他强调,英惠还是一个服药的患者呢?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天早上躺在赤裸的英惠身边的、给全身画满了红黄彩绘花朵的她盖上被子的男人会是自己的丈夫。必须守护妹妹的信念战胜了夺门而出的恐惧,无法推卸的责任感促使她拿起了放在玄关处的摄像机。她运用从丈夫那里学来的操作方法看到了摄像机拍摄下来的画面。她用颤抖的手取出像是炙热火苗般的录像带,结果失手掉在了地上。她拿出手机,打电话报了警。在等待救护车赶来带走这两个精神异常的人期间,她无法接受现实,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可以肯定的是,丈夫的所作所为是不可能获得原谅的。
过了正午,他才醒来,跟着英惠也醒了。很快三名带着安全衣和防护装备的救护人员赶到了现场。当看到英惠岌岌可危地站在阳台上时,两名救护人员立刻冲了过去。他们尝试把安全衣套在英惠色彩缤纷的身体上,但英惠做出了激烈的反抗,她猛地咬住救护人员的胳膊,并且发出语无伦次的尖叫声。一名救护人员把针头扎进了拼命挣扎的英惠的手臂。趁着他们制服英惠期间,丈夫试图推开站在玄关处的救护人员逃走,结果却被抓住了一只胳膊,他使出浑身解数挣脱后,一眨眼的工夫跑到了阳台,像张开双翅的鸟一样想要冲出栏杆。但训练有素的救护人员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这使得他再也无法做出任何抵抗了。
她浑身颤抖地目睹着眼前发生的一切,直到最后与被拖走的丈夫四目相对。她本想用尽所有的力气去怒视他,但从丈夫眼中却没有看到任何冲动的欲望与疯狂,然而也没有丝毫的后悔和埋怨。在那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她看到了与自己感受相同的恐怖。
一切就这样结束了。从那天以后,他们的生活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医院诊断为精神正常的丈夫被关进了拘留所,经过数月来的诉讼和毫无意义的自我辩护,最终被放了出来。销声匿迹的他再也没有出现在她的面前,但英惠被关进隔离病房后,就再也没能出来了。在第一次病情发作以后,她开口说了几句话,很快又陷入了沉默。她不再跟任何人讲话,取而代之的是独自一人蹲坐在有阳光的地方自言自语。她依旧不肯吃肉,只要看到菜里有肉便会尖叫着跑开。阳光明媚的时候,她会紧贴着玻璃窗,解开病人服的扣子露出胸部。突然变得年迈体虚的父母再也不愿见到二女儿了,就连大女儿也断了联系,因为看到她就会想起那个禽兽不如的女婿。弟妹一家人也再无往来。即便是这样,她也不能抛弃英惠,因为必须有人支付住院费,也必须有人担任监护人的角色。
日子还是要过,她背负起难以摆脱的丑闻继续经营着化妆品店。残酷的时间公平得跟水波一样,载着她那仅靠忍耐铸造起的人生一起漂向了下游。那年秋天五岁的智宇,如今已经六岁了。帮英惠转到这家环境好、价格合理的医院时,她的状态也有了明显的好转。
从小她就拥有着白手起家的人所具备的坚韧性格和与生俱来的诚实品性,这让她懂得必须独自承受生命里发生的一切。身为女儿、姐姐、妻子、母亲和经营店铺的生意人,甚至作为在地铁里与陌生人擦肩而过的行人,她都会竭尽所能地努力扮演好自己的角色。借助这种务实的惯性,她才得以在时间的洪流中克服一切困难。如果在那个三月,英惠没有突然失踪;如果在那个下着雨的森林里,没有找到她;如果那天以后,所有的症状没有急剧恶化……
嗒嗒嗒嗒,伴随着充满活力的脚步声,身穿白大褂的年轻医生从走廊的另一头走了过来。她起身打了声招呼,医生也轻轻点了一下头,然后伸手指向咨询室。她不声不响地跟在医生后面走了进去。
三十几岁的医生有着健壮的体格,不管是步调还是表情都充满了自信。他坐在办公桌前,皱着眉头看着她。预感告诉她这次的面谈不会是什么好事,心情随之变得沉重了起来。
“我妹妹……”
“我们已经尽了全力,但依旧是老样子。”
“那,今天……”
她跟犯了错的人一样涨红了脸。医生接过她的话,继续说道:
“我们今天会尝试用胃管给她注入些米汤,希望能稍有好转,但如果这种办法也不行的话,就只能转去一般医院的重症监护室了。”
她问医生:
“插管以前,可以让我再劝一劝她吗?”
医生不抱任何希望地看着她,表情里隐藏着对于不受控制的患者的愤怒,显然他也疲惫不堪了。他看了一眼手表说:
“那就给您半个小时的时间。如果成功的话,请通知一下护士站。不行的话,那两点再见。”
原本打算立刻离开的医生可能是觉得这样结束对话很不好意思,于是接着说道:
“上次也跟您提到过,神经性厌食症患者有百分之十五到百分之二十的人死于饥饿。即使身体已经骨瘦如柴了,但患者本人还是觉得自己很胖。产生这种心理的原因多半来自与母亲之间的矛盾……但金英惠患者的情况很特殊,她既存在精神分裂,也有厌食症。虽然我们可以肯定她不是重度精神分裂,但也没想到会演变成这样。如果是被害妄想症的话,还有可能说服她进食。比如,可以让她跟医护人员一起用餐。但我们不知道金英惠患者拒绝进食的原因,即使使用药物也丝毫没有效果。得出这种结论,我们也很难受,但没办法,必须先确保患者的生命安全,可我们医院没有这种条件。”
医生在起身前,问了她一个带有职业性敏感度的问题:
“您的脸色很差,睡眠不好吗?”
她没有立刻回答。
“监护人要保重身体啊。”
互相道别后,医生跟刚才一样,发出嗒嗒的脚步声走出了咨询室。她也起身跟了出去,只见医生的背影已经消失在了走廊里。
她走回院务科前的长椅,这时看到一个一身华丽装扮的中年女子抓着一个中年男人的胳膊从门口走了进来。就在她猜测也许是来探病的家属时,女人突然破口大骂了起来。男人毫不在意,习以为常地从钱包里取出医疗保险证递进了院务科的窗口。
“你们这些邪恶的家伙!把你们的内脏都掏出来吃,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要移民,我一天都不想跟你们待在一起!”
看样子他不像是丈夫,也许是哥哥或者弟弟。如果办理好住院手续的话,那个中年女子怕是今晚要在安定室过夜了,她很有可能会被捆绑住手脚,注射镇静剂。一边嘶吼一边挣扎的女人头戴一顶有着艳丽花纹的帽子,她默默地望着那顶帽子,恍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对这种程度的疯癫毫无感觉了。自从经常进出精神病院后,有时满是正常人的宁静街道反而更令自己感到陌生。
她想起最初带英惠来这家医院的场景,那是一个晴朗的初冬午后。虽然首尔综合医院的隔离病房离家很近,但她无法承担住院费。四处打探之下,她才帮英惠转到了这家患者待遇还算不错的医院。在之前的医院办理出院手续时,主治医生建议她定期让患者回医院接受治疗。
“从目前的观察结果来看,患者的病情大有起色。虽然患者还不能重新开始社会生活,但家人的支持会有助于恢复的。”
她回答道:
“上次也是相信了您的话才出院的。如果当时继续接受治疗的话,我相信病情一定比现在更有起色。”
那时,她已心知肚明的是,自己向医生所表达的对于病情复发的担忧,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理由,真正的原因其实是她没有办法跟英惠生活在一起。她难以承受看到英惠时所联想到的一切。事实上,她在心底憎恨着妹妹,憎恨她放纵自己的精神跨越疆界,她无法原谅妹妹的不负责任。
幸好英惠也希望住院。英惠清楚地对医生说,住院很舒服。而且那时她看起来非常平静,不仅眼神清晰,讲话也很有条理。除了随着食量减小渐渐下降的体重和越来越消瘦的身材,她几乎跟正常人没什么差别。坐出租车前往医院的路上,英惠也只是安静地望着窗外,根本看不出任何不安的迹象。出租车抵达目的地后,她就像来散步的人一样温顺地跟在姐姐身后。以至于院务科的职员问她们哪位是患者。
在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她对英惠说:
“这里空气新鲜,胃口很快就会好起来的。你要多吃饭,长点肉才行。”
那时已经能开口讲几句话的英惠望向窗外的榉树说:
“嗯……这里有一棵大树啊。”
一个接到院务科通知的中年男护工赶来确认了住院行李,包里只有内衣、便服、拖鞋和洗漱用品。护工打开每一件衣服,仔细检查着上面是否有类似绳子或是别针之类的东西,他解下系在风衣上的又粗又长的毛织腰带后,示意她们跟自己过来。
护工用钥匙打开门,领头走进了病区,她和英惠跟在后面。在她跟护士们打招呼的过程中,英惠始终表现得很从容。当把行李放在六人病房后,密密麻麻的铁窗进入了她的视线。瞬间,从未有过的罪恶感如同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了她的胸口。这时,英惠悄然无声地走到她身边说:
“……这里也可以看到树呢。”
她紧闭双唇,在心底对自己说:不要心软,这不是你能担负的责任,不会有人责怪你的。你能坚持到今天已经很不错了。
她没有看一眼站在身边的英惠,而是望向了那棵在初冬阳光下尚未彻底凋零的落叶松。英惠像是安慰她似的,用平静且低沉的声音叫了一声:
“姐姐。”
穿在英惠身上的黑色旧毛衣散发出淡淡的樟脑球味道。见她没有反应,英惠又叫了一声姐姐,然后喃喃地说:
“姐……世上所有的树都跟手足一样。”
穿过患者居住的二号楼,她来到一号楼的玄关前,只见几名患者把脸贴在玻璃门上向外面张望。因为连日来的大雨,不能出去散步,所以把大家都憋坏了。她按了一下门铃,很快一个四十多岁的护工手持钥匙,从一楼大厅的护士站走了出来。院务科提早接到通知,于是提早让护工从三楼下来等着她。
护工开门走出来后,又以敏捷的动作转过身锁上了门。她看到一个年轻的患者把脸紧贴在玻璃门上,正用空洞的眼神注视着自己。健康的人绝不会投射出那种执拗的视线。
“我妹妹现在怎么样了?”
往三楼走的时候,她开口问道。
护工回头看着她,摇了摇头。
“别提了,现在她连打点滴的针都会自己拔下来,所以我们只能强制把她关进隔离病房打完镇静剂后,再打点滴。真不知道她哪儿来的那么大力气……”
“那她现在也在隔离病房吗?”
“没有,她刚才醒了,所以送回了一般病房。不是说下午两点会给她插胃管吗?”
她跟随护工来到三楼的大厅。阳光明媚的时候,这里充满了活力,年迈的人会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晒太阳,也会有打乒乓球的患者,护士站还会播放轻快的音乐。但今天,大雨似乎把所有的活力都浇灭了。很多患者都待在病房里,大厅因此显得格外冷清。几个失智症患者蜷着肩膀坐在大厅里,不是在咬手指甲,就是垂头看着自己的脚,还有几个人一语不发地望着窗外。乒乓球台也空无一人。
她把目光投向西侧走廊的尽头,午后的阳光正从那边的大窗户照射进来。今年三月,在英惠走进森林消失的那个下雨天以前,她来探病的时候,英惠并没有出现在会客室。当时值班护士在电话里对她说,这几天患者很奇怪,都没有离开过病房。这意味着,在患者最喜欢的自由散步时间里,英惠也一直待在病房里。既然大老远来了,她表示希望能见妹妹一面,于是护士到院务科把她接了过来。
那时,她看到一个奇怪的女患者倒立在西侧的走廊尽头,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就是英惠。护士带她走上前时,她这才透过浓密的长发认出了英惠。只见英惠用肩膀支撑着地面,血液倒流憋红了双颊。
“她这样已经半个小时了。”
护士无可奈何地说。
“她从两天前开始这样。她不是没有意识,也肯讲话……但跟其他紧张型患者不同。昨天我们强制把她拖回了病房,可她在病房里也这样倒立……但就算她这样,我们也不能把她绑起来。”
护士转身离开前对她说:
“……稍微用力推一下,她就会倒下来。如果她不理你,就推她一下好了。正好我们也打算送她回病房呢。”
她蹲下来,试图跟英惠四目相对。不管是谁,倒立和站立时的脸都会有所不同。英惠消瘦的脸,由于倒立皮肤下垂而显得奇怪。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正望着虚空的某一处。她似乎没有察觉到姐姐来了。
“……英惠。”
见妹妹没有反应,她又大声喊了一句:
“英惠,你这是在做什么,赶快站起来。”
她伸手摸了摸英惠涨红的脸。
“站起来,英惠,你头不痛吗?瞧你的脸都红了。”
她最终还是用力推了一下英惠。果然英惠双腿着地倒了下来,她赶快用手托起英惠的脖子。
“……姐。”
英惠脸上露出了笑容。
“你什么时候来的?”
英惠容光焕发,仿佛刚从美梦中醒来似的。
站在一旁看着她们的护工走上前,把她们带到了大厅一侧的会客室。那些病情恶化到不能下楼的患者,都会在大厅的会客室跟家属见面。想必这里也是他们跟医生面谈的地方。
看到她正准备把带来的食物摊放在桌子上,英惠开口说道:
“姐,以后不用带吃的过来了。”
英惠面带笑容。
“我,现在不吃东西了。”
她像是着了魔似的看着英惠,好久没有见过如此明朗的表情了。不,也许是第一次见到。她问道:
“你刚才到底在做什么?”
“……姐,你知道吗?”
英惠用反问代替了回答。
“……什么?”
“我以前也不知道,一直以为树都是直立着的……但现在明白了,它们都是用双臂支撑着地面。你瞧那棵树,不觉得很惊人吗?”
英惠猛地站起身,指向窗外。
“所有的,所有的树都在倒立。”
英惠咯咯直笑。她这才意识到英惠的表情跟儿时的某一个瞬间很像。单眼皮的英惠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嘴里不停地发出咯咯的笑声。
“你知道我是怎么知道的吗?是梦,我在梦里倒立……身上长出了树叶,手掌生出了树根……一直钻进地里,不停地,无止境地……我的胯下仿佛要开花了,于是我劈开双腿,大大地劈开……”
她心慌意乱地望着英惠洋溢着热情的双眼。
“我的身体需要浇水。姐,我不需要这些吃的,我需要水。”
“辛苦您了。”
她向护士长问了声好,然后一边递上年糕,一边跟其他护士一一打过招呼。跟往常一样,她在与护士交流英惠的病情时,那个每次都误以为她是护士的五十多岁女患者从窗边匆匆走来,向她鞠了一个躬:
“我的头好痛,拜托你跟医生讲一下帮我换药。”
“我不是护士,我是来看妹妹的。”
女患者迫切地望着她的双眼说:
“求你救救我吧……我头痛得快要活不下去了。这样怎么活下去啊!”
这时,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患者走过来,紧贴在她身后。虽说这种事在医院很常见,但她还是觉得很不安。患者们不会注意人与人之间应当保持适当的距离,也不会在意视线停留在对方身上的适当时间。就像这样,有的患者目光呆滞地沉寂在自己的世界里,也有一些眼神清澈但经常认错人的患者。他们都跟当初住院时的英惠一样。
“护士,你怎么不管管那个人呢?他一直打我。”
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用尖锐的嗓音冲着护士长喊道。每次她来都会看到这个患者,看来她的被害妄想症又严重了。
她再次向护士们致谢,然后说:
“我先去跟妹妹谈一下。”
从护士们的表情中可以感受到,她们也对英惠失去了耐心,没有人觉得她可以劝得动英惠。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护士站,尽量避免身体碰到任何一个患者。她朝英惠所在的东侧走廊走去,打开病房的门走进去时,一个短发的女人认出了她。
“您来了。”
熙珠是一位住院接受酒精中毒和轻度狂躁症治疗的患者,她的身材结实,声音有些沙哑,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睛显得十分可爱。医院会让病情好转的患者帮忙照顾失智症患者,家属也会提供一些酬劳给他们。由于英惠一直不肯吃东西,行动不便后,她只好拜托熙珠来帮忙照顾英惠了。
“辛苦了。”
就在她露出微笑的刹那,熙珠用自己湿漉漉的手一把握住了她的手。
“怎么办?听说英惠可能会死掉。”
熙珠圆圆的眼里噙满了泪水。
“……她的状况怎么样?”
“刚才也吐了点血。医生说,她不吃东西,胃酸伤了胃壁,所以才会经常出现胃痉挛。可为什么会吐血呢?”
熙珠的哽咽声越来越大了。
“我最初照顾她的时候还没有这样……是不是我照顾得不周啊?没想到她会变成这样。早知道这样,我就不应该承担照顾她的责任。”
熙珠的声音越来越激动,她走到英惠的床边。她心想,如果看不到这一切该有多好,如果有人来蒙住自己的眼睛该有多好。
只见英惠平躺在床上,目光像是在望着窗外,但仔细一看,那双失去焦距的眼睛无比空洞。整张脸、脖子、肩膀和四肢已经一点肉没有了,骨瘦如柴的模样就跟灾区饥饿的难民一样。她看到英惠的双颊和手臂上长出了仿若孩子身上才有的长长的汗毛。医生解释说,这是由于长时间不进食导致的荷尔蒙失调现象。
难道说英惠是想变回孩子吗?她已经很久没有来月经了,体重不足三十公斤,乳房自然也都平了。英惠就跟停止了二次生长的女孩一样,十分怪异地躺在床上。
她掀开白色的被子,为了查看尾椎骨和背部是否生了褥疮,把一动不动的英惠翻了过来,只见之前溃烂的部位还没有痊愈。她的视线停留在了臀部那块淡绿色的胎记上,眼前突然浮现出了从胎记延伸而出的布满全身的花朵,然后又消失了。
“熙珠,谢谢你。”
“……我每天用湿毛巾帮她擦身体,然后扑爽身粉,但天气潮湿,始终不见好转。”
“真是谢谢你了。”
“以前跟护士一起帮她洗澡还很吃力,但现在她变轻了,一点也不吃力了,就跟给小孩洗澡似的。本来今天打算帮她洗澡的,听说她要转院,所以想最后一次……”
熙珠的大眼睛又红了。
“好,等一下我们一起帮她洗。”
“嗯,下午四点才有热水……”
熙珠不停地擦拭着充了血的眼睛。
“那待会儿见。”
她点头目送熙珠离开后,重新帮英惠盖上了被子。为了不让英惠的脚露在外面,她掖了一下被角。她看到了爆裂的血管,两只胳膊、脚背和脚跟的静脉,已经没有一处是好的了。通过静脉注射供应蛋白质和葡萄糖是唯一的办法,但英惠身上已经没有一处能扎针的地方了。主治医生说,最后的方法只有注射肩膀处连接的大动脉,但这是非常危险的手术,必须转到一般的综合医院才能做。他们之前也尝试过几次从鼻孔插入胃管的方法,但英惠紧闭着喉咙,所以始终没有成功。也就是说,如果今天再不成功的话,这家医院就要放弃英惠了。
三个月前,在树林里找到英惠以后,她在原定的探病日来到院务科,得知主治医师想见自己一面。自从英惠刚住院时见过他一次,之后便再也没见过他了,所以这多少让她感到紧张不安。
“……因为我们知道她看到菜里有肉就会出现不安,所以送餐时,都会很小心。现在到了吃饭时间,她也不到大厅来了。把餐盘送到病房,她也不肯吃。她这样已经四天了,而且出现了脱水现象。给她打点滴也会剧烈反抗……我们怀疑她没有按时吃药。”
医生怀疑英惠住院以来没有吃下那些处方药,他甚至自责起来,由于患者刚住院时的病情略有起色,所以自己也有些掉以轻心。那天早上,护士要检查英惠是否吞下了药,但她始终不配合。于是护士强行扒开了她的嘴巴,然后用手电筒一照,这才发现了那些藏在舌头底下的药。
那天,英惠躺在床上,手背上打着点滴。她问英惠:
“为什么这么做?你跑去漆黑的树林里做什么?你不冷吗?万一大病一场可怎么办?”
英惠的脸急剧消瘦,没有梳理的头发就跟海草一样蓬乱。
“你得吃饭啊。就算不吃肉,可怎么连其他东西也不吃了呢?”
英惠轻轻地动了一下嘴:“我渴,给我水。”她赶快到大厅接了一杯水来,英惠喝完水,气喘吁吁地问:
“姐,你见过医生了吗?”
“嗯,见过了。你为什么不吃……”
英惠打断她的话。
“医生是不是说我的内脏都退化了?”
她无言以对,英惠把消瘦的脸凑了过来。
“姐,我现在不是动物了。”
英惠就像在讲重大的机密一样,环视着空无一人的病房继续说道:
“我不用再吃饭了,只要有阳光,我就能活下去。”
“你胡说什么呢?你真以为自己变成树了吗?那植物怎么能开口讲话,怎么会有思考?”
英惠的眼中闪过一道光,脸上绽放着不可思议的笑容。
“姐姐说的没错……很快,我就不用讲话和思考了。”
英惠发出呵呵的笑声,接着喘起了粗气。
“真的很快,再等我一下,姐姐。”
时间流逝。
医生给她的三十分钟并不长。不知从何时开始,窗外的雨变小了。从挂在窗户蚊帐上的雨滴可以看出,雨似乎停了。
她坐在床头的椅子上,打开包从里面取出大大小小的保鲜盒。她望着英惠呆滞的眼神,打开了最小的保鲜盒,顿时一股清香在充斥着湿气的病房里弥漫开来。
“英惠啊,这是桃子,你最喜欢的黄桃罐头。夏天产桃子的时候,你不是也跟小孩一样爱买这个吃吗?”
她用叉子叉了一块软乎乎的桃子,送到英惠的鼻子下面。
“你闻闻……不想吃吗?”
第二个保鲜盒里装着块状的西瓜。
“还记得小时候,每次我把西瓜切成两半,你就会跑过来要闻一闻。有的西瓜刚一下刀就裂开了,那股甜味很快就在家里散开了。”
英惠丝毫没有反应。如果人挨饿三个月,就会变成这样吗?怎么连头都变小了。英惠的脸,已经小到看不出是成年人的脸了。
她小心翼翼地用西瓜碰了一下英惠的嘴唇,然后试着用手指扒开妹妹的嘴唇,但英惠依旧紧闭着嘴巴。
“……英惠啊。”
她小声唤了一下。
“你倒是说句话啊。”
她压抑着想要摇晃妹妹肩膀、扒开她的嘴巴的冲动。她恨不得贴在英惠的耳边大喊大叫,哪怕是震破她的耳膜。“你这是做什么?听不到我讲话吗?你想死?真的不想活了吗?”她茫然地感受着自己体内像是炙热的泡沫在沸腾着愤怒。
时间流逝。
她转过头看向窗外,看来雨真的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被雨淋湿的树木仍保持着沉默。透过三楼病房的窗户,祝圣山郁郁葱葱的休养林尽收眼底,就连山脚下的那一大片树林也在保持着沉默。
她从包里取出保温瓶,把木瓜茶倒进准备好的不锈钢杯里。
“英惠,喝一口吧,泡得很入味呢。”
她自己先喝了一口,舌尖上的余味散发出甘甜的香气。她把茶倒在手帕上,然后润湿了英惠的嘴唇。但英惠还是毫无反应。
她开口说:
“你想这么死掉吗?你不想吧,你不是说要成为树吗?那得吃东西啊,必须得活下去啊。”
话说到一半,她突然屏住了呼吸。因为一种不想认可的怀疑涌上了心头。难道是自己理解错了吗?英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想寻死呢?
不会的,你不是想寻死。她在心底默念着。
在英惠彻底不肯开口讲话以前,也就是一个月前,她曾对姐姐说:
“姐,让我离开这里。”
那时的英惠已经瘦成了另外一个人,她有气无力,很难讲出一句完整的话,所以只能断断续续、喘着粗气说:
“他们总让我吃东西……我不想吃,可他们硬是逼着我吃。上次吃完我就吐了……昨天我刚吃完东西,他们就给我打安定剂。姐,我不想打那种针……你就让我出去吧。我讨厌待在这里。”
她握着英惠骨瘦如柴的手说:
“你现在连路都走不了,多亏打了点滴才能撑到现在……让你回家,你肯吃饭吗?你答应我肯吃饭的话,我就接你回家。”
那时,她注意到英惠眼中的光熄灭了。
“英惠,你倒是讲话啊,如果你肯答应姐姐……”
英惠转过头没有理她,跟着用极低的声音说道:
“……原来你也跟他们一样。”
“你这是什么话。我……”
“没有人能理解我……不管是医生,还是护士,他们都一样……他们根本不想理解我……他们只会给我吃药、打针。”
英惠的声音虽然缓慢、低沉,但却十分坚定,语气也冷静得令人惊讶。最终,她忍无可忍,歇斯底里地喊道:
“我这不是怕你死掉吗?!”
英惠转过头来,像看着陌生人一样看着她。片刻过后,英惠说了最后一句话:
“……我为什么不能死?”
我为什么不能死?
面对这样的问题,她要如何回答呢?是不是应该暴跳如雷地质问她,怎么能讲出这种话?
很久以前,她和妹妹曾在山里迷了路。当时,九岁的英惠对她说,我们干脆不要回去了,但那时的她未能理解妹妹的用意。
“你胡说什么呢?天快黑了,我们得赶快找到下山的路。”
多年以后,她才理解了当时的英惠。父亲总是对英惠动粗,虽然英浩也偶尔挨打,但至少他还能靠欺负街坊邻居家的小孩发泄一下情绪。因为身为长女的她要代替终日辛劳的母亲给父亲煮醒酒汤,所以父亲对她多少会收敛一些。然而温顺且固执的英惠却不懂看父亲的脸色行事,只能默默承受这一切。但如今她明白了,那时身为长女所做的一切并不是因为早熟,而是出于卑怯,那仅仅是一种求生的生存方式罢了。
难道说自己无法阻止吗?阻止那些无人知晓的东西渗透进英惠的骨髓。她始终没有忘记,夜幕降临后,英惠总是一个人站在大门口的孤独背影。那天,她们走到山对面,拦到了一辆开往村子的犁地机。黄昏时分,犁地机驶在陌生的路上,虽然她安心地松了一口气,但英惠并不开心。一路上,英惠只是默默地望着暮色中的白杨树。
如果那天晚上真的像英惠说的那样离家出走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那天的家庭聚餐,如果在父亲下手打英惠以前,她能死死地抓着父亲的胳膊不放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英惠第一次带妹夫回家时,不知为什么那个面相冰冷的男人就没给她留下好印象。如果当初她反对这桩婚事的话,就能改变结局了吗?
她有时会潜心思考这些左右了英惠人生的变数,然而在英惠的人生棋盘上,无论她如何举棋不定,都只是徒劳无功,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但尽管如此,她还是无法停止思考。
如果她没有跟他结婚的话。
当她思考到这个问题时,脑袋迟钝得快要麻痹了。
她不确信自己是否爱他。明明在下意识里察觉到了这一点,但她还是嫁给了他。也许她是希望借此提高自己的身价?虽然他从事的行业没有经济来源,但她欣赏婆家人大多是教育者和医生的家庭氛围,她努力配合他的言谈举止、品位、口味和睡觉习惯。最初他们也跟普通的夫妻一样,会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争吵,但没过多久她便对一些事情死了心。但这样做真的只是为了他吗?共度的八年婚姻生活,正如他带给自己绝望一样,自己是不是也让他倍感挫败呢?
九个月前,在临近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他打来一次电话。话筒里频繁传出投硬币的声响,她由此猜测他应该是在很远的地方。
“我很想智宇。”
那令人熟悉的低沉、紧张、故作淡定的声音,如同一把钝刀刺进了她的胸膛。
“……能让我跟儿子见一面吗?”
果然是他讲话的风格,他没说一句对不起,更没有恳求原谅,只是提到了孩子,就连英惠怎么样了也没问一句。
她知道他有多敏感,也知道他是一个自尊心容易受挫的人。她更加清楚的是,如果当下拒绝他的话,那么他就要等到很久以后才会再打来电话。
她明知道会这样,不,正因为知道会这样,所以她直接挂断了电话。
深夜的公共电话亭,破旧的运动鞋,褴褛的衣服,一脸绝望的中年男人。她摇了摇头,抹去了他在自己想象中的样子。但很快眼前又静静浮现出了他以鸟的姿势想要冲出英惠家阳台栏杆的画面,他那么喜欢在自己的作品里加入翅膀,可当自己最需要的时候,却没有飞起来。
她清晰地记得最后一次看到他的双眼,那张充满恐惧的脸是如此陌生,那不再是自己想要尊敬的人的脸,不再是心甘情愿去忍耐和照顾的人的脸。她终于醒悟到,自己所了解的他只不过是一个影子罢了。
“我不认识你。”
她放下紧握的话筒,喃喃自语道。
没有必要原谅和恳求原谅,因为我不认识你。
听到电话再次响起,她直接拔掉了电话线。隔天一早,她重新插好电话线,但正如预料的那样,他再也没打来过电话了。
时间继续流逝。
英惠闭上了眼睛。她是睡着了吗?她能闻到刚才那些水果的味道吗?
她望着英惠凸起的颧骨、凹陷的眼窝和双颊。她感到自己的呼吸在加速,于是起身走到窗边。暗灰色的天空渐渐转晴,四周出现了阳光,祝圣山的树林终于找回了夏日应有的生机。那天晚上发现英惠的地点,应该就是远处山坡的某一处。
英惠打着点滴,躺在床上说:
“我听到了声音,我听到有人在叫我,所以去了那里……但到了那里,声音消失了……所以我才站在那里等。”
“等什么?”
听到她这样问,英惠眼里顿时闪现出了光芒,她伸出没有打针的手一把抓住姐姐的手。那股握力的强度令她惊讶不已。
“融化在雨水里……一切融化在雨水里……我要融入土壤。只有这么做,我才能萌芽新生。”
熙珠激动的声音突然闯进了她的脑海。
“英惠怎么办,听说她会死掉。”
她的耳朵嗡嗡作响,就跟飞机一飞冲天时一样。
她也有一个无法向人倾诉的秘密,也许未来她也不会对任何人讲。
两年前的四月,也就是他拍下英惠的那年春天,她的阴道出血持续了将近一个月。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在洗被血浸湿的内裤时,她都会想起几个月前从英惠的手腕喷出的鲜血。她害怕去医院,所以一直拖着不肯就医。她担心如果是得了不治之症,那还有多少时日可活呢?一年?六个月?或者,只有三个月?那时,她首先回想起了与他共度的漫长岁月。那是一段没有喜悦与激情,彻底靠忍耐和关怀维持的时间,也是她自己选择的时间。
那天上午,她终于决定去生智宇的妇产科看病了。她站在往十里地铁站等待着迟迟不来的换乘地铁,遥望着车站对面临时搭建起的、破破烂烂的简易房屋和毫无人迹的空地上长满的野草,她突然觉得自己仿佛从未活在这个世界上一样。但这是事实,她从未真正地活过。有记忆以来,童年对她而言,不过是咬牙坚持过来的日子罢了。她确信自己是一个善良的人,这种确信促使她从来不给任何人添麻烦。她为人老实,任劳任怨,因此也取得了一定的成功。但不知道为什么,面对眼前颓废的建筑和杂乱无章的野草,她竟变成了一个从未活过的孩子。
她隐藏起紧张和羞耻心,躺在了检查床上,中年男医生把冰冷的腹腔镜插入她的阴道,然后切除了像舌头一样黏在阴道壁上的息肉。刺痛使得她不由自主地扭动起了身体。
“原来是息肉引起的出血。现在已经都摘除干净了,未来几天的出血量会变多,但过几天就会止住了。卵巢没有异常,您大可放心。”
那瞬间,她感受到了意外的痛苦。活下来的时间无限地延长了,但这一点也没有让她觉得开心。过去一个月里忧心忡忡的不治之症,竟然只是一个无谓的小烦恼。回家的路上,她站在往十里的站台上,感觉到双腿发软,不仅仅是因为刚才手术部位的疼痛。就在这时,伴随着一阵轰鸣声地铁驶向站台,她倒退几步躲在了铁质座椅的后面。她很害怕,因为内心总觉得有一个人正要把自己推下站台。
她该如何解释那天之后所经历的四个多月时间呢?出血又持续了两周,直到伤口愈合后才停止。但她始终觉得体内存在着伤口,而且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仿佛比身体还要大,就要把自己彻底吞噬了一样。
她默默期待着春去夏来。来买化妆品的女生穿着越来越华丽,越来越单薄了。她跟往常一样笑脸迎客,热情地推荐产品,适当地打些折扣,大方地送客人试用品和赠品。她会把新产品的海报贴在醒目的位置,并且毫无差池地更换顾客评价差的美容师。但是,等到晚上把店交给店员,自己要去接智宇的时候,她就会像一座死气沉沉的孤坟。即使走在充溢着音乐和情侣的街道,她也始终觉得那个深不见底的伤口正在张着大嘴要把自己吞噬掉。她拖着汗流浃背的身体,穿过人潮拥挤的街道。
闷热的夏天早晚开始转凉了。经常连续数日不回家的他,在某天凌晨跟做贼似的抱住了她,但她推开了他。
“我累了,真的很累。”
但他低声说:
“你就忍一下。”
她记得那时发生的一切。她在似睡非睡的状态下听到过无数次这样的话,所以她觉得只要熬过那一刻,就能换回几日的宁静,而且假装昏睡可以抹去痛苦与耻辱。一觉醒来,吃早餐的时候,她总是冒出想用筷子戳自己眼睛的冲动,或是把茶壶里的开水浇在自己的头顶。
他入睡后,卧室里变得静悄悄的。她把侧躺着的孩子放平,黑暗中,她依稀发现这对父子的侧脸相似处竟然少得可怜。
事实上,生活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就像现在一样,未来也会这样生活下去的。因为除此以外,她别无选择。
睡意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压迫着颈部的疲惫感。她觉得全身上下的水分已经蒸发掉了,干燥的肉体变得摇摇欲坠。
她走出卧室,望向阳台漆黑的窗户,昨晚智宇玩过的玩具、沙发、电视、厨房的橱柜和煤气灶的油渍。她就跟初次到访的客人一样环顾着四周。突然胸口一阵莫名的痛楚,那种压迫感犹如房子在缩小,渐渐挤压着自己的身体。
她打开衣柜的门,拿出那件在智宇吃奶时期她就很喜欢的紫色棉T恤。由于她在家的时候经常穿那件衣服,所以已经洗得褪了色。她只要觉得身体不舒服,就会找出那件T恤来穿,不管洗了多少次,还是能闻到上面给人带来安全感的奶味儿和婴儿的气息。但这次却丝毫没有效果,胸痛反倒越来越严重了。她感到呼气困难,只能不停地做着深呼吸。
她斜坐在沙发上,试图盯着转动的秒针来稳定呼吸。但这也不过是徒劳,她突然意识到,自己仿佛经历了无数次这样的瞬间。这种对于痛苦的确信似乎存在已久,它就像等待着时机一样在此刻显现在了她的面前。
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再也无法忍受了。
再也过不下去了。
不想再过下去了。
她再次环视房间里的物品,那些东西都不是她的,正如她的人生也不属于她自己一样。
那个春天的午后,当她站在地铁站台误以为自己的生命只剩下几个月时,当体内不断流出的鲜血证明着死亡正在逼近时,她其实已经明白了。她知道自己在很早以前就已死去,现在不过跟幽灵一样,孤独的人生也不过是一场戏。死神站在她身旁,那张脸竟然跟时隔多年再次重逢的亲戚一样熟悉。
她浑身颤抖,打寒战似的站了起来,然后朝放有玩具的房间走去。她摘下上个礼拜每天晚上跟智宇一起组装的吊饰,解开绑在上面的绳子。因为绑得很紧,指尖略感疼痛,但她还是忍耐着解到了最后一个死结。她把装饰用的星星彩纸和透明纸一张一张整齐地收好放进了篮子里,然后把解下来的绳子卷成一团揣进了裤兜。
她赤脚穿上凉鞋,推开笨重的玄关门走了出去,沿着五楼的楼梯一直走到外面。此时的天还没亮,只见四周的高楼公寓只有两户人家亮了灯。她一直走,穿过社区后门来到后山,然后一直朝阴暗、狭窄的山路走去。
黎明破晓前的黑暗把后山衬托得比以往更加幽深。这个时间,就连那些平日起早上山打泉水的老人都还没有起床。她垂着头,一边走一边用手擦拭着不知是被汗水还是眼泪润湿的脸。她感受到了一股仿佛要吞噬掉自己的痛苦和剧烈的恐惧,以及从痛苦与恐惧中渗透出的、匪夷所思的宁静。
时间没有停止。
她回到椅子上,打开了最后一个保鲜盒。她抓起英惠硬邦邦的手,让她触摸李子光滑的果皮,然后把那骨瘦如柴的手指圈起来,让她握住一颗李子。
她没有忘记英惠也很喜欢吃李子。记得小时候有一次,英惠把整颗李子含在嘴里转来转去,说自己很喜欢李子的触感。但此时的英惠丝毫没有反应,她察觉到英惠的指甲已经薄得和纸一样了。
“英惠啊。”
她干涩的声音回荡在寂静的病房里。没有任何回应。她把脸凑近英惠的脸,就在那一刹那,英惠奇迹般地睁开了眼睛。
“英惠啊。”
她盯着英惠空洞的瞳孔,但黑色的瞳孔上只映出了自己的脸。一时间的失望使她彻底泄了气。
“……你疯了吗?你真的疯了吗?”
她终于说出了过去几年来自己始终不愿相信的问题。
“……你真的疯了吗?”
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她慢慢地退回到椅子上。病房里一片寂静,连呼吸的声音也听不到,她的耳朵仿佛被吸满了水的棉花塞住了一样。
“也许……”
她打破沉默,喃喃道:
“……比想象中简单。”
她迟疑片刻,欲言又止。
“她疯了,我的意思是……”
她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把食指放在了英惠的人中上,微弱且温暖的鼻息有规律地触动着她的手指。她的嘴唇微微地颤抖了一下。
当下她所经历的、不为人知的痛苦与失眠,正是英惠在很早以前所经历的一个阶段。难道说,英惠已经步入了下一个阶段?所以她才会在某一个瞬间,彻底放弃了求生的欲望?在过去失眠的三个月里,她总是胡思乱想,假如不是智宇,不是孩子赋予自己的责任,也许自己也会放弃的。
唯有开怀大笑可以奇迹般地止住痛苦。儿子的一句话,或是一个动作都会逗笑她,也会让她突然愣住。有时,她不敢相信自己在笑,所以会故意笑得更大声。每当这时,她发出的笑声与其说是快乐,不如说更接近于混乱。但智宇喜欢她笑起来的样子。
“这样?这样做妈妈会笑吗?”
只要看到她笑,智宇便会一再重复刚才的动作。比如:噘起小嘴,把手放在额头上比作犄角;故意摔倒;把脸夹在两条腿之间,用滑稽的语调叫喊“妈妈,妈妈”。她笑得越大声,孩子的动作越是夸张,最后还会把全部好笑的动作都重复一遍。面对孩子的这种努力,她感到很内疚。智宇不会知道妈妈的笑声最后变成了哽咽。
笑到最后,她突然觉得活着是一件很令人诧异的事。人不管经历了什么,哪怕是再惨不忍睹的事,也还是会照样活下去,有时还能畅怀大笑。每当想到或许他也过着同样的生活时,早已遗忘的怜悯之情便会像睡意一样无声地来临。
然而,当孩子散发着甘甜香气的身体躺在身边,天真无邪的脸蛋进入梦乡后,夜晚也会如期而至。
天还没亮的凌晨,距离智宇醒来还有三四个小时。在这段时间里,感受不到任何生命的气息,时间如同永恒一样漫长,就像沼泽一样深不见底。闭上眼睛蜷缩在浴缸里,可以感受到黑压压的树林迎面而来。黑色的雨柱像长枪一样射向英惠的身体,干瘦的双脚深陷在泥土之中。她拼命摇头想要驱赶脑海中的画面,但盛夏的树木却跟巨大的绿色花火一样绽放在了眼前。这难道就是英惠说过的幻想吗?正如无情的大海一样,数不尽的树木变成了波涛汹涌的树海带着熊熊烈火包围住了她疲惫不堪的身体。城市、小镇和道路变成了大大小小的岛屿和桥梁漂浮在树海之上,在那股热浪的推动下缓缓地漂向了远方。
她不得而知,那热浪代表着什么,也不清楚那天凌晨在狭窄的山路尽头,看到的那些屹立在微弱光亮之中的、如同绿色火焰般的树木又在倾诉着什么。
那绝不是温暖的言语,更不是安慰和鼓励人心的话。相反的,那是一句冷酷无情、令人恐惧的生命之语。不管她怎么环顾四周,都找寻不到那棵可以接纳自己生命的大树。没有一棵树愿意接受她,它们就像一群活生生的巨兽,顽强而森严地守在原地。
时间不会停止。
她盖上所有保鲜盒的盖子,然后把保温瓶和保鲜盒依序放回包里,最后拉上拉链。
隔着眼前这具空壳般的肉体,英惠的灵魂到底进入了哪一个阶段呢?她回想起了英惠倒立时的样子。难道在英惠看来,那不是水泥地面,而是树林中的某一个地方?难道英惠身上真的长出了坚韧的树枝,手掌生出的白嫩树根正紧握着黑土?双腿伸向空中,那双手是否在地核延伸开了呢?英惠的细腰可以支撑住来自上下两边的力量吗?当阳光贯通英惠的身体,地下涌出的水逆流而上灌充她的身体时,她的胯下真的会开出花朵吗?当英惠倒立舒展身体时,她的灵魂深处真的在发生这一切吗?
“可是,这算什么!”
她出声地说。
“你正在走向死亡啊!”
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你这只是躺在床上等死啊!”
她咬紧嘴唇,牙齿的力度大到依稀出现了血痕。她恨不得一把捧起英惠麻木的脸、用力摇晃和捶打她如同空壳般的身体。
现在,时间所剩不多了。
她背上包,移开椅子,弯着腰走出了病房。她回头看了一眼身体僵硬的英惠躺在床上,然后更用力地咬紧牙关,迈步朝大厅走去。
短发的护士坐到大厅的桌子前,手里提着小小的塑料篮子,篮子里装着各种各样的指甲刀。患者们排队领取指甲刀,每个人的喜好不同,所以挑选指甲刀用了很长的时间。大厅的另一侧,绑着头发的助理护士正在依序帮患者剪指甲。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眼前的光景。尖锐和线状的东西会对患者造成危险,院方不仅担心这些东西会伤到别人,也为了避免患者自残,所以住院前会没收下这些东西。她望着这些为了在限定时间内交还指甲刀,而埋头修剪指甲的患者。墙上的钟表已经走到了下午两点五分。
一个身穿白大褂的身影从玻璃门一晃而过,大厅的门开了。原来是英惠的主治医生,他转过身熟练地锁上了门。跟所有大医院一样,精神科专家的权威似乎显得尤为特别,这可能与病人都囚禁在医院有关。患者们就像看到了救世主一样,蜂拥而至包围了他。
“医生,请等一下。您给我老婆打电话了吗?只要您跟她说一句我可以出院……”中年男人把事先准备好的字条塞进了白大褂的口袋。
“这是我老婆的号码,求您打一个电话……”
这时,一个貌似失智症的老人打断了中年男人,插话说道:
“医生,请给我换种药吧。我这耳朵……总是嗡嗡作响。”
老人的话音刚落,那个患有被害妄想症的女患者走上前,大喊道:
“医生,我们能谈谈吗?那个人总动手打我,这让我怎么活啊?你怎么回事?干吗踢我?有话好好说啊!”
医生露出职业性的微笑,哄着那个女患者说:
“我什么时候踢你了?你先等一下,我先处理一下他的问题。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耳鸣的?”
女人等在一旁的时候,一直咚咚跺着脚。她皱起眉头的脸比起流露出蛮横,更多的则是凄惨与不安。
这时,大厅的门再次打开,一位初次见到的医生走了进来。
“他是内科医生。”
熙珠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身边。原来每所精神病院都有一名常驻的内科医生。或许是因为他长着一张娃娃脸,所以看起来十分年轻。他的表情冷漠,但感觉是一个才智出众的人。这时,英惠的主治医生摆脱患者的层层包围,发出踢踏的脚步声朝她走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往后退了一步。
“你们谈过了吗?”
“……我觉得,她好像失去了意识。”
“表面上看是这样的,但她所有的肌肉还处在紧绷的状态。她不是失去了意识,而是把意识集中在了某一处。如果您看到她做出激烈反抗的话,就会明白我的意思了。”
医生的态度很认真,同时也显得有些紧张。
“等一下插管的时候,家属守在一旁会很痛苦。如果您觉得在场不方便的话,可以到外面等。”
“知道了。但……”
她回答道。
“应该没有问题的。”
护工把拼命挣扎的英惠扛在肩上,穿过走廊,走进了空无一人的双人病房。她也跟随医护人员走了进去。正如医生所说,英惠的意识很清醒,她扭动着身体做出反抗,简直让人不敢相信她就是刚才一动不动躺着的那个人。模糊不清的吼声从英惠的嗓子眼儿里蹿了出来。
“……放开!……放开我!”
护士和助理护士冲上前,把奋力挣扎的英惠压在床上,然后绑住了她的双手和双脚。
“请您出去。”
看到她犹豫不决地站在原地,护士长对她说:
“家属看了会受不了的,您还是出去等吧。”
瞬间,英惠的目光转向了她,那双眼睛闪烁着光芒,叫喊声也随之越来越响亮了。英惠不断发出没有音节的嘶吼,四肢用力挣脱着捆绑,就像要朝她扑过来一样。她下意识地走到英惠身边,只见英惠皮包骨的四肢在扭动,口吐着白沫。
“不……要……!”
英惠终于喊出了清晰的音节,那是禽兽一样的嘶吼。
“不……要……!不要……吃……!”
她用双手捧起英惠抽搐的脸。
“英惠,英惠啊!”
英惠充满恐惧的眼神划破了她的瞳孔。
“请出去,您在这里反倒碍事。”
护工架住她的胳膊一把拉起了她,还没来得及反应,她便被拖出了门外。站在门外的护士拽着她的胳膊说:
“请您在这里等。患者看到您,情绪变得更激动了。”
英惠的主治医生戴好手套,接过护士长递上的胃管,然后在上面均匀地涂抹好润滑剂。在此期间,护工竭尽全力地用双手固定住英惠的脸。看到朝自己逼近的胃管,英惠的脸涨得通红,她拼命摇头想要挣脱护工的大手。正如护工所言,真不知道英惠哪儿来的这么大力气。她下意识地往前迈了一步,护士再次制止了她。护工强有力的大手固定住英惠凹陷的双颊后,主治医生趁机把胃管插进了她的鼻孔。
“该死,又堵住了!”
主治医生叹息般地喊道。英惠张开嘴巴用喉头肌堵住了食道,胃管被挤了出来。内科医生手持装有米汤的注射器,皱着眉头站在一旁,主治医生无奈地拔出了胃管。
“来,再试一次,这次动作要更快。”
他重新在管子上涂抹好润滑剂,体格强壮的护工再次固定住英惠不断挣扎的脸。胃管插入了英惠的鼻孔。
“好了,这下成功了。”
主治医生发出短促的叹息声。内科医生敏捷地用注射器往胃管里推送米汤。用力拽着她手臂的护士轻声说:
“好了,成功了。接下来会让她睡觉,不然她会吐出来。”
但就在护士长拿起镇静剂注射器的瞬间,助理护士发出了尖叫声。她甩开护士的手,冲进了病房。
“让开,都让开!”
她推开主治医生的肩膀,来到英惠面前。手握胃管的助理护士满脸是血,只见鲜血正从胃管和英惠的嘴里喷涌而出。手持注射器的内科医生倒退了几步。
“快把它拔出来,快把这根管子拔出来!”
她不由自主地叫喊着,护工上前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拖了出去。在此期间,主治医生从挣扎的英惠的鼻子里拔出了胃管。
“冷静下,不要动!不要动!”
主治医生冲着英惠大喊道。
“镇静剂!”
护士长把注射器递给医生。
“不要……!”
她发出歇斯底里的哭喊声。
“住手!快停下来!你们快住手!”
她咬了护工的手臂一口,再次冲到床边。
“搞什么!”
护工嘴里飙出了脏话和呻吟声。她冲过去一把抱住了英惠,大口大口的热血浸湿了她的衬衫。
“求求你们住手,住手吧……”
她抓住护士长的手腕,一切随之安静了下来。英惠的身体在她的怀里抽搐着。
医生的白大褂上溅满了英惠的血,她愣愣地望着那些会让人联想到巨大旋涡的血痕。
“必须马上转院,赶快去首尔的大医院。治疗好胃出血的问题以后,好在那家医院做颈部大动脉注射蛋白质的手术。虽然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但为了延长生命,也只有这一个办法了。”
她把刚打印出来的转院单放进包里,走出护士站。她走进厕所,瞬间双腿发软,瘫坐在了马桶前。她静静地呕吐了起来,喝下去的茶和黄色的胃液都吐了出来。
“你这个傻瓜。”
她站在洗手台前,一边洗脸,一边用颤抖的嘴唇重复着相同的话。
“你能伤害的也只有自己的身体。这是你唯一可以随心所欲做的事。可现在,你连这也做不到了。”
她抬起头,看着镜子里那张湿漉漉的脸,以及那双无数次在梦中流着血的、不管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眼睛。此时,镜子里的女人没有哭,她跟往常一样不显露任何感情地望着自己。她怎么也不敢相信,刚才那震耳欲聋的哭喊声竟然是自己发出来的。
她就像喝醉了一样,迈着摇晃的步子走在走廊里。她努力保持平衡朝大厅走去,一抹阳光照了进来,使原本阴沉的大厅顿时变得明亮了。那是久违了的阳光。对光线敏感的患者做出了反应,大家纷纷起身走到窗边。唯有一个穿着便服的女人与人群背道而驰,朝自己走了过来。她眯起眼睛,努力在眩晕中识别着女人的脸。原来是熙珠,她可能刚才哭过,所以眼睛红肿得厉害。熙珠原本就这么重感情吗?还是说她是一个情绪起伏严重的患者?
“怎么办?英惠现在就要走了……”
她握住熙珠的手。
“这些日子,谢谢你了。”
面对眼前正在哭泣的熙珠,她突然产生了伸出双手拥抱她的念头,但她并没有这么做。她转过头看向那些望着窗外的患者,那些失魂落魄的人正在渴望着窗外的世界。他们都是被囚禁于此的人,熙珠是这样,英惠也是这样。她之所以无法拥抱熙珠,是因为把英惠关进这里的人正是自己。
东边走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两名护工抬着载有英惠的担架迅速走了过来。刚才助理护士和她快速帮英惠清洗了身体,换了一套衣服。英惠紧闭着双眼,那张干净的脸蛋儿就跟刚洗完澡进入梦乡的孩子一样。她转过头去,不忍看到熙珠为了最后与英惠道别而握住她皮包骨的手。
透过救护车的前车窗,夏天郁郁葱葱的树林尽收眼底。午后雨过天晴的阳光下,被雨淋湿的树叶重获新生似的发着亮光。
她把英惠尚未干透的头发撩到耳后。就像熙珠说的那样,英惠的身体就跟孩子一样太轻了,覆盖着汗毛的皮肤白皙光滑。当她用香皂帮英惠擦洗脊椎骨骨节凸起的后背时,不禁回想起了小时候姐妹俩经常一起洗澡的场景,以及那些互相搓背、洗头的夜晚。
她抚摩着英惠纤细无力的头发,感觉像回到了从前一样。当她发觉英惠与还在襁褓之中的智宇很像时,仿佛一只小手掠了一下她的眉毛,顿时让她陷入了茫然。
她从包里取出关了一整天的手机,拨打了邻居家的电话。
“我是智宇的妈妈……亲戚住院了,我在医院……嗯,事发突然……不,五点五十分的时候,幼儿园的车会到社区门口……是,基本上都会很准时……我不会太晚的,太晚的话,我就把智宇带到医院来。怎么能让他睡在您那里……太感谢了……您有我的电话吧?……我等一下再打给您。”
挂断电话后,她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把孩子托付给别人了。自从他离开家以后,她一直遵守着无论如何晚上和周末都要抽时间陪孩子的原则。
她的额头上出现了深深的皱纹,睡意来袭,于是她把背靠在了车窗上。她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
智宇很快会长大,很快会识字,也会接触到很多人。她不知道有一天要如何跟儿子解释那些以讹传讹、最终会传进耳朵里的话。虽然智宇生性敏感、体弱多病,但至今为止还是一个很开朗的孩子。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能一直守护这样的智宇!
对她而言,两个人赤裸着身体,如同藤蔓一般缠绵的画面无比震撼。但奇怪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她觉得色情的意味淡出了那些画面。他们的身体遍布着花朵、绿叶和根茎,这让她感受到了某种非人类的陌生感,他们的肢体动作仿佛是为了从人体中解脱出来一样。他是以怎样的心情拍摄下影片的呢?难道他赌上自己的一切,只是为了拍摄这种微妙且荒凉的画面,然后最终失去一切吗?
“……妈妈的照片被风吹走了。我抬头一看,嗯,有一只鸟在飞。那只鸟对我说‘我是妈妈……’嗯,鸟的身上长出了两只手。”
很久以前,还不太会讲话的智宇睁着蒙眬的睡眼对她说。她被孩子只有在欲哭时才展露的、模糊的微笑吓到了。
“怎么了,做了一个难过的梦吗?”
智宇躺在被窝里,用小拳头揉起了眼睛。
“那只鸟长得什么样啊?是什么颜色的?”
“白色……嗯,长得很漂亮。”
孩子深吸一口气,然后一头栽进了她的怀里。孩子的哭声让她感到不知所措,就跟智宇拼命逗自己开心时一样。孩子没有要求她做什么,也不是在请求帮助,他只是感到很难过,所以才会哭泣。她哄着孩子说:
“原来,那是一只鸟妈妈啊。”
智宇把脸埋在她的怀里,点了点头。她用双手捧起孩子的小脸。
“你瞧,妈妈不是在这里吗?妈妈没有变成白色的鸟啊!”
智宇哭得跟湿漉漉的小狗一样,脸上隐隐露出了笑。
“……你瞧,这只是一场梦而已。”
真的是这样吗?那一刻,她屏住呼吸扪心自问,这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吗?真的只是一个偶然的巧合吗?因为事情正是发生在她穿着褪了色的紫色棉T恤爬上后山又在冥冥之中退缩回来的那个清晨。
“这只是一场梦。”
每当想起那天智宇的小脸,她都会这样大声告诉自己。她被自己的声音吓到,立刻瞪大眼睛,惊慌地看向周围。救护车依旧沿着倾斜的公路快速地往山下开去。她用手撩了一下已经很久没有打理过的头发,那只手颤抖得十分明显。
她无法解释自己怎么会轻易放弃孩子,正因为这是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残忍、不负责任的罪过,所以她不能对任何人讲,更无法求得任何人的原谅。她至今还能感受到那种真实的恐怖。如果丈夫和英惠没有冲破那道防线,一切没有像沙堆一样坍塌的话,也许倒下去的那个人会是自己。她知道,如果现在倒下去的话,那就再也站不起来了,难道说今天英惠吐出的血,不是从她的内心喷涌而出的吗?
英惠发出呻吟声,似乎醒了过来。她担心英惠又会吐血,于是急忙把手帕放在了她嘴边。
“……呃。”
英惠没有吐血,而是睁开了眼睛。黑色的瞳孔直勾勾地望着她。有什么东西在那双眼睛的背后晃动着,那是某种恐惧、愤怒、痛苦,还是隐藏着她不曾知晓的地狱呢?
“英惠啊。”
她用干涩的声音呼唤着妹妹。
“……嗯,嗯。”
英惠不是在回应她,而是想要反抗似的转过头。她伸出颤抖的手,但立刻收了回来。
她咬紧嘴唇,因为突然回想起了那天凌晨下山的路。露珠浸湿了凉鞋,冰凉地渗进脚里。她没有掉一滴眼泪,因为无法理解,也不知道那滋润着心如死灰的身体、流淌在干枯血管中的冰冷水分到底意味着什么。一切只是静静地流进她的体内,渗进了她的骨髓。
“……这一切。”
她突然开口对英惠窃窃私语了起来。哐,救护车刚好开过一个坑,车体摇晃了一下。她双手用力地抓住英惠的肩膀。
“……说不定这是一场梦。”
她低下头,像被什么迷住了似的把嘴巴贴在英惠的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
“在梦里,我们以为那就是全部。但你知道的,醒来后才发现那并不是全部……所以,有一天,当我们醒来的时候……”
救护车行驶在开出祝圣山的最后一个弯道上。她抬起头,看到一只像黑鸢的黑鸟正朝着乌云飞去。夏日的阳光刺眼,她的视线未能跟上那只扇动翅膀的黑鸟。
她安静地吸了一口气,紧盯着路边“熊熊燃烧”的树木,它们就像无数头站立起的野兽,散发着绿光。她的眼神幽暗而执着,像是在等待着回答,不,更像是在表达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