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妃这才觉出鞋子难受。她在屋里时只穿着一双软底皮靴,类似于现代的平底鞋。所以一点也不觉得异样。这出门自然是要穿着能走路的鞋子,又是去给老夫人请安,所以穿的是最为正式的鞋子,走起路来只能直直的往前迈脚,不能打一点弯儿。稍不留神就会崴一下。所以,没走几步她就踢踏着鞋子,嘴里抱怨道:“这是什么破鞋子!难穿死了!”
“鞋子怎么了?”皇子听见了,忙过来说道。
“这是什么鞋子嘛!硬梆梆的!这还怎么走路呢!”皇妃顿着脚道。
“可是绑带有些松了?”皇子说着,就一提袍子要蹲下身去看。
紫玉看见了忙小声道:“皇子不可!让奴婢来。”
皇子已经蹲下了身。皇妃配合的提起裙摆,把脚伸给他。皇子一看,果然右脚的绑带松开了。便又解开了重新绑好。这可能是皇子第一次给女子绑鞋带,看着十分费劲,脸憋得通红。紫玉在跟前看着也急得够呛。哪有男人做这个的呀!又怕前面的婆子看见了说闲话。可皇子蹲在那里不起来,她急也没有办法。
皇妃却始终就那样伸着脚,看着皇子忙活,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更看不出一丝着急。
好像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了。
应皇子终于绑好了鞋带,站起身来。紫玉见状忙说可以走了。前面的婆子便又缓慢的前行起来。许是皇子绑的鞋子比较跟脚,皇妃再也没有闹,乖乖的跟着一步一步慢慢走着,一拐过凉亭,就看见西府的角门了。
西府的几个婆子早在角门前候着,一看见皇妃就涌了上来,左右前后扶持着,进了西府。
紫玉看了这阵势,心里不由有些发怵。她从心眼儿里害怕这些婆子。怕她们监工似的眼睛,怕她们刀子一样厉害的嘴。她跟着皇妃来到这府里,受够了她们的嗤笑。这府里的婆子丫头都有些不大待见皇妃。皇妃刚过门儿时,就没能镇住这些个家奴。后来又喜怒无常,由着性子胡闹。该发脾气的时候不发,无故的却又大闹。如此一来,这些个家生奴才就更不把皇妃放在眼里了。今天这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可皇妃虽是被这一群人簇拥着,却没半点拘束,反倒显出一种雍容气派来。紫玉忙紧走两步,跟在了皇妃身边。
老夫人岁数大了,怕冷。屋里门窗紧闭,暖炉又生的极旺,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温熏不洁的气味,像是走进了一座陈年荒宅。皇妃不禁闭住了气,直到憋不住了,才慢慢松开鼻腔。她最怕这些不干净的味道了。看在回去就能吃西瓜的份上,只能暂且忍耐着。听见“嗯!”一声,她这才抬头看见一个老太太坐在她正对面的炕沿上。
她好奇的看着老太太,只见老太太枯干瘦小,两手拄着一根拐杖,耸着肩膀,缩着脖子。看上去就像是被人从后面领口提溜着。看着十分好笑。可一张脸却是威严十足,没有一丝笑意。
“快给老夫人请安。”紫玉在旁边小声提醒着。
“给老夫人请安。”
她跟着说道。嗓音清脆,语气甜美。听的老夫人不禁满意的点点头。正要开口说话,嗓子里先呼噜一声,一听就是有十分浓稠的液状物体在往上翻涌。果然,还没等皇妃作出反应,就听见“啊呸!”一声。
先闻到屋里的味道,皇妃还看在回去就能吃西瓜的份上,死忍着。如今再听到这一声,尤其是看到捧着痰盒的丫头被人当面吐痰却面不改色,哪里还能再忍的住。“哇!”的一声干呕了起来。越呕越恶心,越恶心越呕,直呕的鼻涕眼泪爬了一脸。
紫玉又害怕又尴尬,死命的拉着皇妃,想让她忍着点。可皇妃已经成了这样了,还去哪里忍去,没当场吐一地就算不错了。皇子见状,忙上前一步说道:“孙儿跟皇妃给老夫人请安。老夫人可……”
皇子本来是想说老夫人可用过饭了?这是他每日来请安的必问话题。你想啊,日日都来请安,哪来那么多话说,不外乎就是那几句:可用过饭了?夜里睡得可好?身子可好?可如今皇妃呕成这样,再问吃饭显然不太合适,便转而说道:“老夫人一向挂念皇妃,今日可是见着了。只是皇妃刚用过早饭就出门,许是路上走得急了,一时有些不适。还请老夫人勿怪。”
老夫人被皇妃这一通呕的,胃里也是直冒酸水儿。闻言皱着眉头摆手道:“罢了罢了。既是如此,日后就不用再来了。”
皇妃这时总算是止住了干呕,直起身来,擦着脸上的眼泪鼻涕。老夫人看看她,大概觉得来都来了不问两句也不合适,便问道:“身子可是大好了?”
她现在已经听惯了他们咬文嚼字的说话,所以也不用紫玉提醒,屈膝道:“好多了。谢谢老夫人关心。”
老夫人不敢相信的后仰着上身,半晌才左右环顾着说道:“这是什么话?”
众婆子这也是皇妃醒来后第一次见她。听外面的人说的玄乎,又是什么救一万个人,又是要度化众生。心里也把皇妃当成是活菩萨下凡。哪知今日一见,却是这般模样。心里也不知道是一种什么滋味。跟老夫人面面相觑,说不出话来。
老夫人到底是老夫人。一时惊愕过后,反倒想要试皇妃一试。便又问道:“你可吃过饭了?”
“吃过了,谢谢老夫人。”皇妃又是不待紫玉指点,就自己说道。
紫玉在旁边急的直拉皇妃的衣角。皇妃纳闷儿的看她,这回答还不够完美吗?吃过饭了吗?吃过了。还不忘说谢谢。这有什么不对的?难道脑袋是想要她说没吃呢,借此蹭老太太一顿饭?我去!打死她她也不会在这屋里吃一口东西的!
“罢了罢了!”老夫人顿时心灰意冷。这哪里像是个好了的人呐?明明就是个……说疯子有些夸大,但说孩子又觉得还不如个孩子呢。她摇摇头。罢了,就认命罢!她这死后是指定无脸去见马家的列祖列宗了。亲生的如此,这不是亲生的又是这般。不过还好,只要不影响生育,疯就疯吧。只是可怜了应儿这个孩子。怎么什么事都能让他给遇上。想到此,对身边的一个丫头一偏头,“去,把东西拿过来。”
皇妃顿时两眼放光。这新媳妇儿上门,东西肯定是拿给她的喽。却见那丫头只拿出一张小小的纸片来。不由切了一声。这么小一张纸,便是名人字画,又能值得了几个钱。她一进门就发现了,这屋里,除了窗户以外,三面墙壁糊满了字画。她没见过墙画,就觉得这肯定都是名人字画。她这样说,其实也对。那时候,还没有印刷术。所有的字画都是经人手绘而成。尤其王府这样的人家,自然不会是街上随随便便找个人画,都是当代的大家。所以说是名人字画也不为错。只是她不知道,这东西不叫字画,而是叫‘扇屏’,有四扇屏,六扇屏,八扇屏。几扇就是几张,是和挂轴模样差不多的竖长条。一套扇屏是一个主题,有花鸟鱼虫,有人物故事,还有民间传说。挂在墙上,有文有图,就像一本简缩的连环画。一直到六七十年代,还有这种东西。就跟年画一样,是过年的时候买来贴在墙上的。
她还在这里瞧不上,谁知人家根本就不是给她的。只听老夫人说道:“应儿,拿着。”
“不用了,老夫人。老夫人上次给的,孙儿还有。”应皇子忙推辞道。
原来那是一张银票。
“给你你就拿着!”老夫人作势沉下脸来说道,“还让我老婆子亲手给你吗?”
“不是,老夫人。孙儿是真的还有……”
应皇子正要解释,却听见旁边的皇妃咯咯地笑了起来。她觉得这个老太太很可爱。拳头大的一张小脸儿皱的跟个山核桃似的,还嘟着嘴做撒娇状。不明白这么一个老太太,怎么会把脑袋她们吓成那样。却不知她这一笑,把一屋子人都吓的一愣。几个胆小的婆子还不由的往后缩了缩,以为皇妃是又发起疯来。老夫人也是一哆嗦。不知道她这是笑的哪一门子。
“皇妃!”紫玉见皇妃这样,又气又急,忍不住加重语气叫了一声。皇妃这才慢慢止住了笑。
“皇妃这也是看见老夫人心里喜欢。”立在老夫人身边的奶妈见状忙说道。打皇妃一进门,她就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皇妃。那眉眼,那脸庞,那嘴唇,不是她的冰儿又是谁!可冰儿为什么那样冷漠,竟连眼角的余光也没往她这里瞥一瞥。奶妈心里那个难过。再一看皇妃的言行,这才相信皇妃是真的疯了。不由的眼圈一红。此时见众人皆是一副受惊吓的模样,便吸吸鼻子开口说道,“皇妃如今真跟那胡太医说的,像个小孩子一般。那小孩子看见福寿绵长之人,心里喜欢,便会像皇妃这般嘻嘻发笑。”
这话一下子就说到老夫人的心坎上了。老年人本就讲究多,尤其是这位老夫人,倒盆水都得看风向。若是刮的东北风,脏水——这里所说的脏水指的是洗脸水,洗个手巾帕子等的还不太脏的水。洗过衣服之类的脏水都是由干粗活的婆子提出去倒在外面的渗水井里。——就得泼洒在角门门口,以防从园子里刮进土来。若是刮南风,就泼洒在屋门口和正门门口。得泼洒的细碎匀称,就跟小雨洒过,走在上面鞋不沾泥。老夫人最讲究的就是‘吉利’二字。凡事都讲究趋吉避凶。奶妈说的这个讲究她也知道。古人常说小孩子的眼睛干净,能看到大人所看不到的。若是一个小孩看见一个人,尤其是老年人,突然无故大哭,那就是大凶之兆。说明这个人肯定命不久矣。奶妈这样说,正是应在了这个说法上,故此老夫人大喜。看着皇妃的眼神顿时就柔和了许多。
见皇子还未接那张银票,便又说道:“拿着吧。出来进去的,大方着些。别让人瞧不起。只是别纵着性子饮酒。你如今也二十三四了,膝下还没有一子半女,长此下去可怎么了得!待皇妃略好些,便搬回去住吧。好歹给府上留条根,我也能有脸去见列祖列宗。”
“好的,老夫人!”还没等皇子开口,身边的皇妃已经响亮的答道。她这完全是出于一片好心,不想让老太太一把年纪了还因为生儿育女这种小事无脸去见列祖列宗。说完才看见一屋子人又都是被吓到的表情。只有皇子看着她似笑非笑的。她疑惑的看紫玉,却见紫玉满脸通红,羞的恨不得能找个地缝儿钻进去。
呃……难道她是又说错话了?
“这皇妃也真是……”那个长嘴李婆子撇嘴笑道,她也是看着皇子在,才没有说出不害臊那三个字。“哪有这样说话的呀!”
也不怪她笑话。说到生育这种话题,便是那小户人家的媳妇儿也会害羞的一扭脸儿,不言语了。哪有这样理直气壮的?
老夫人见此也是无奈。可高阳法师都说皇妃是疯了,想来那也是没有法子,身不由己吧?便只得又强打起精神对皇妃说道:“回去以后要好生将养,天气一日比一日冷了,日后就不要再来了。好生听皇子和那……谁的话。不可再胡闹,传出去惹人笑话。”
老夫人一向记不住人名儿,说起不太熟悉的人都是那个谁。
“是,老夫人!”皇妃答道。听着老夫人这像是送客的语气,心里一高兴,声音更为洪亮。
“罢了,罢了。快快去吧。”老夫人清净惯了,被她这一嗓子一嗓子叫的心脏一阵乱蹦,捂着胸口摆手道。
紫玉等不及回去教育皇妃,一听老夫人放话,施了一礼后拉起皇妃就走。皇妃却还挣扎着回过身去,跟老夫人招呼道:“老夫人再见!”
老夫人只是捂着胸口,连摆手的气力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