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怎么回事?”丽莎问。
李奇摇摇头,说:“现在不能说出来。妳一定会觉得我脑筋不正常,完全不想理我。”
“什么不正常?告诉我。”
“不,不行,现在我的想法还只是个纸糊的房子,妳会把它吹垮,任何人都会把它吹垮,所以妳要亲自去看一看。妈的!连我自己也要去看看,可是我希望妳在现场,负责逮捕。”
“逮捕什么?快跟我讲。”
他再次摇摇头。“妳的车在哪里?”
“停车场。”
“那走吧!”
丽达·史麦嘉当兵时,起床号都是洞六洞洞响起,退役后的百姓生活也没有改变。一天二十四小时,她睡了六个小时,从午夜到早上六点,占了人生的四分之一,然后她起床面对人生剩下的四分之三。
永无止境的空虚日子。秋天快结束了,院子里也没工作好做,至于冬天温度太过残酷,什么东西都不长。所以花草只限春天,修剪和清扫到了夏天的尾声就可完成。晚秋和冬天,门都是关上的,她会待在屋里。
今天照计划要练习巴哈,她想把〈三声部创意曲〉练熟,她很喜欢这些曲子,喜欢这些曲子不断往前的感觉,绝对的逻辑,直到最后终结又回到了原点。就像莫瑞兹·艾薛尔画的楼梯一样,往上、往上、再往上,直到最后回到最下面。太美妙了!可是这些曲子非常不好弹,她弹得很慢,想先把音符都弹对,把每一段接起来,再把感觉弹出来,最后补上速度。弹巴哈最忌为了求快而乱弹一通。
她到浴室洗了个澡,在卧室里把衣服穿好,动作迅速,因为她没开暖气。西北部的秋天是很冷的季节,可是今天天空出现了明亮的色彩,她望向窗外,黎明曙光从东边划向西方,像一把闪亮的钢矛。应该会有云层,她猜,不过大概看得到太阳的光晕,就像她大部分的人生一样——不好不坏,但过得去。
丽莎在地下室走廊上停了一会儿,然后带着李奇走进电梯,回到地面,走到室外的冷冽空气中,朝着她的车子走去。这是一辆黄色两人座的小型轿车,李奇以前没见过这辆车。她把车门打开,李奇低下头,塞进乘客座。她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包包丢到他的大腿上,爬进驾驶座。车子宽度不够,她打档时手肘就会撞到他的手。
“我们怎么去?”
“搭商业客机。”他说:“去国内机场吧!妳有信用卡吗?”
她摇摇头,说:“都刷爆了,人家不会收的。”
“全部?”
她点点头。“我现在是破产状态。”
他没说话。
“你呢?”她问。
“我一向破产。”他说。
〈巴哈三声部创意曲〉第五号被学者编为BWV791,是整部作品里最难的部分,但却是丽达·史麦嘉在全世界作品中最钟爱的调子。这部分全得依赖音调,音调来自脑中,传到肩膀、手臂、手腕和手指。音调必须古怪异常,但又信心十足。这整首曲子是杂乱的集合,因此音调必须跟这样的风格一致,同时又必须全然严肃,才能正确发挥应有的效果,要听起来很精炼,但是疯狂。其实在心里,她很确定巴哈疯了。
还好她的钢琴够好,发出的声音宏亮有力,但同时又可以细腻敏锐。她从头到尾把这曲子弹了两次,虽然只用一半的速度,但弹出来的成果已让她相当满意。她打算弹三个小时,然后停下来吃午餐,之后再开始做家事。下午还不太确定,或许再弹一会儿吧!
你很早就就定位,早在八点交接前就准备完毕。你看着交接的过程,跟昨天一样,调查局的人依然醒着,可是注意力已经不太集中,然后老福特警车到达,并排打招呼,接着别克发动,福特在路上回转,别克顺着坡离开了,福特警车往前爬,停在它的位子上。引擎熄火,他转过头,在位子上放松下来,开始他身为警察的最后一班值勤。今天过后,他可能连被派去北极圈指挥交通都没机会了。
“那我们要怎么去?”丽莎又问了一次。
李奇停了一会儿,说:“这样去。”
他打开丽莎的皮包,拿出手机掀开盖子,闭上眼,试着回想自己坐在裘蒂的厨房里,拨着电话,试着想起数字的珍贵顺序。他慢慢按下号码,带着希望按下发话键。电话响了很久,一个深沉的声音回应,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约翰·川特上校。”
“川特,我是李奇,还爱我吗?”
“什么?”
“我需要飞一趟,两个人,安德鲁到奥勒岗州波特兰。”
“什么时候?”
“现在,马上。”
“你开玩笑吧?”
“没有,我们已经在路上了,距离半小时。”
沉默了一秒钟。
“安德鲁到奥勒岗州波特兰,是吗?”川特说。
“没错。”
“要多快?”
“愈快愈好。”
又是沉默。
“可以。”川特说。
然后电话断了,李奇把电话阖上。
“他愿意吗?”丽莎问。
李奇点点头,说:“他欠我人情。走吧!”
她放开离合器,驶离停车场,开进入口道路。这辆小车经过跳动路面时反应激烈,车子经过调查局警卫,加速进入弯道,快速冲过第一个陆战队检查哨。李奇从眼角看见有人转过头,绿色的钢盔下面出现震惊的表情。
“可以说了吧?”她问。
“真实与谎言。”他说:“方法、动机与机会。执法神圣的三位一体,只要三个条件都符合,就是真正的凶手,对吧?”
“我连一个都找不到,更别说三个了。”她说:“关键是什么?”
他们通过第二个陆战队检查哨,速度飞快,更多戴着钢盔的士兵转头望着他们离去。
“许多方面。”他说:“该知道的我们都已经知道了,有些甚至是我们老早就知道的,可是我们都没搞清楚,丽莎。我们犯了重大的错误,作了不正确的假设。”
她在那个隐蔽的路口左转,往北接上九十五号公路。车流量很大,身处华盛顿早晨尖峰时刻车流的最外端。她不断变换车道,但被前面的车辆挡住,只好重重踩下煞车。
“该死!”他说。
“别担心。”她说:“史麦嘉有人保护,她们每个人都有。”
“可是保护不够周到,要我们去了才算,因为这家伙冷静异常。”
她点点头,车子左右穿梭,找最快的车道钻,但每个车道都塞满了车,车速从四十降到三十,再一路滑到二十。
你拿起望远镜,看着他第一次去上厕所。他已经在车里待了一小时,拚命喝着自己带来的咖啡,现在他需要解放一下。驾驶座车门打开,他在座位上转过身,把那双大脚放到地面上,把身体拉出来,因为坐太久而有点僵硬,伸伸懒腰,一只手放在车顶上撑着。车门关上,他绕过引擎盖,走上车道,踏上小径。你看到他走到门廊前,看到他的手伸到门铃上,看到他后退一步等待。
你没看到她站在门前,角度不对,不过他对着某个东西点头微笑,然后走进去。你把望远镜焦点保持在门口,过了三、四分钟后,他又回到门廊,转身离开,又回过头讲话,然后转身往下走向步道,走上车道,绕过引擎盖后又回到车上。车子的底盘往他这边沉下去,车门关上,他在椅子上坐好,转过头去开始监视。
丽莎把车子轻轻往右转,开上路肩,一路加速到三十、三十五哩,超过了塞在内侧车道的车辆。路肩的路面不平,还布满碎石与碎片。左边有辆十八轮大卡车停着不动,每个轮子都比这辆车大。
“什么错误?”她说:“什么错误的假设?”
“非常、非常讽刺的错误,外在因素。”他说:“不过这也不全然是我们的错,我想我们也被一些谎言耍得团团转。”
“什么谎言?”
“美丽而诱人的大谎言。”他说:“这么大、这么明显,以致让人看不清事情的本质。”
她努力吸气,在警察出去后试着再次放松。他整天进进出出,让她不能专心。要把这首曲子弹好,必须进入一种出神状态,而这该死的笨警察却一再干扰她。
她坐了下来,从头到尾再弹一次,十二次、十五次、二十次,从第一个小节到最后一小节,每个音符都弹得很完美,可是这不算什么,重点是感觉对了吗?声音里有没有感情?有没有思想?整体来讲她觉得有。再弹一次、两次,她对着自己微笑,看见自己的脸反射在钢琴盖的黑色烤漆上,于是再度微笑起来。她进步了,现在只剩下速度,不过不要太多,她喜欢慢慢弹巴哈的感觉,速度太快就会变得很平凡。虽然在本质上根本就是平凡的音乐,不过这就是巴哈脑袋里的玄机,她是这么认为。巴哈刻意写下平凡的音乐,但要人家用宏伟的形式演奏。
她站起来伸伸懒腰,盖上琴盖,往外走到大厅。午餐是另一个问题,她得强迫自己吃,或许每个自己住的人都有同样的问题——一个人吃饭实在不怎么有趣。
大厅的拼花地板上有脚印,很大的泥巴鞋印。该死的警察,把所有东西都破坏了。他破坏了她的音乐专注力,还有地板上的光泽。她看着泥巴,这时门铃响起,那个白痴又来了。他到底怎么了?膀胱无力吗?她绕过脚印,把门打开。
“不行。”她说。
“什么?”
“不行,你不能上厕所,我已经受够了。”
“小姐,我很急。”他说:“这是安排好的。”
“那我告诉你,安排改变了。”她说:“我不想再让你进来了,这太离谱,你快把我搞疯了。”
“我得上厕所。”
“太离谱了。”她又说了一次。“我根本不需要你的保护,赶快走,可以吗?”
她很坚定地把门关起来。紧紧地把门锁上,转身走向厨房,喘得很厉害。
他没进去,你看得很仔细,他站在门廊上,一开始有点惊讶,然后有点不高兴,你可以从他的肢体语言看出来。他说了三句话,出于自卫,身体稍微往后靠,接下来门一定是在他的面前关了起来,因为他突然往后退,看起来很受伤。他站着不动,瞪着眼睛,然后转身往回走下步道,前后总共二十秒钟。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他绕过车子的引擎盖,打开车门,没有完全坐进车里,而是侧着身体,脚依然放在地上,他弯腰拿起无线电麦克风,握在手里三十秒钟,看着它,在思考着什么。然后他又把麦克风放回去,显然他不打算回报,不打算告诉小队长:长官,她不让我尿尿了,该怎么办?这会改变情势吗?
到安德鲁空军基地的路上他们几乎都开在路肩上,必要时再转进内侧车道。这座基地可说是宁静的绿洲,没什么活动,空中有架直升机,但因为太远,所以也听不到声音。川特已经通知警卫了,所以他知道李奇会来,他升起了路障,告诉他们把车停在陆战队运输办公室,同时通知里面的人。
丽莎把她的黄色小车停在四辆单调的橄榄色雪佛兰后面,熄掉引擎。她跟李奇一起站到柏油路上,然后一起走到办公室门口。一位下士看着她,叫他们进去找一位中士;中士看着她,然后叫他们进去找一位上尉;上尉看着她,告诉他们有一架新的波音运输机已经更改试飞行程,从原本的圣地牙哥改成波特兰了,并说他们可以搭便机,还说他们会是仅有的乘客,而起飞时间是三小时后。
“三个小时?”李奇重复道。
“波待兰是民用机场。”上尉说:“会有班次问题。”
李奇没说话,上尉耸耸肩说:“上校已经尽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