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一条步道从车道左侧延伸出来,绕过黑暗中的石砌花圃与树木,接到前廊中间宽阔的木板阶梯。丽莎跳了上去,李奇的重量让木板在黑夜中嘎吱作响,回音还来不及从山谷回传,前门就打开丽达·史麦嘉站在门口,一手放在门内的把手上,毫无表情地看着他们。

“哈啰,李奇。”她说。

“史麦嘉。”李奇说:“妳好吗?”

她用另一只手把头发从眉上拨开。

“还算可以。”她说:“凌晨三点钟,联邦调查局的人刚刚告诉我,我的名字跟十个姊妹一起张黑名单上,其中四个已经死了。这些都不算的话,勉强还可以。”

“妳缴的税发挥功用了。”李奇说。

“你怎么会跟这些人搞在一起?”

他耸耸肩。“情势所逼。”

史麦嘉瞪着他,心里盘算着。门廊里很冷,夜间露水沾满上了漆的隔板,有层薄薄的雾气在低处回荡。史麦嘉身后的屋内散发出暖暖的黄色灯光,她又看了李奇一会儿。

“情势?”她重复了一次。

他点点头。“我没什么选择。”

她也点点头。“好吧!不管怎样,至少看到你不算坏事吧!”

“看到妳我也很高兴。”

史麦嘉是个高的女人,比丽莎矮一些——其实大部分的女人都没有丽莎高。史麦嘉身材健壮,不像爱莉森·拉玛那么短小精干,她比较瘦长,是马拉松选手型的健壮。她穿着干净的牛仔裤、一件看不出身形的毛衣,脚上穿着一双结实的鞋子。她的头发长度中等,是咖啡色,长长的浏海下是明亮的褐色眼睛。她的嘴边都是很深的皱纹,上次见到她已是将近四年前的事了,可是她看来老了不只四岁。

“这位是丽莎·哈柏探员。”李奇说。

史麦嘉十分疲倦地点点头。李奇看着她的眼睛!如果是一个男探员,她大概会把他丢出去。

“嗨!”丽莎说。

“我大概应该请你们进来吧!”史麦嘉说。

她的手还握在门把上,脚站在门槛上,身体往前倾,不太愿意让出路来。丽莎走了进去,李奇跟进。门在身后关了起来,他们站在这栋标准小房子的门厅里。屋里很干净,整齐过了头,看起来就像个家,温暖、舒适,很私人的空间。地板上有羊毛地毯,屋内有亮晶晶的古董红木家具,墙上有画,而且到处都是花瓶。

“菊花(Chrysanthemums)。”史麦嘉说:“我自己种的,喜欢吗?”

李奇点点头,说:“喜欢,虽然我拼不出这个字。”

“园艺是我的新兴趣,”史麦嘉说:“已经很有心得了。”然后她手指着前端的起居室,说:“音乐也是。来看看吧!”

房内的壁纸十分素净,木质地板一尘不染。后方角落有架大钢琴,黑漆闪闪发亮,上面用黄铜镶一个德国名字。钢琴前面有一张嵌着纽扣的黑色皮椅,十分气派。钢琴的上盖掀了起来,键盘上的架子上有乐谱,乳白色的纸上有一大堆黑色音符。

“想听演奏吗?”史麦嘉问。

“当然好。”李奇说。

她走到钢琴前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双手放在琴键上,稍微暂停一下,接着一曲悲伤的小调便回荡在整个房间。音色很温暖、很低沉,缓缓流泄出〈葬礼进行曲〉。

“能弹点比较开心的吗?”李奇问。

“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她说。

不过她还是改弹另一首,换成〈月光奏鸣曲〉。

“贝多芬。”她说。

清脆的琶音回荡在空气中,史麦嘉踩在制音器上,声音变得迟钝、安静许多。李奇看着窗外的树木,在月光下显得灰蒙蒙的。由这里往西九十哩,有片浩瀚而安静的海洋。

“好多了。”他说。

她一直弹到第一乐章结尾,很明显是背谱,因为谱架上是萧邦。她把手放在琴键上,直到最后一个和弦淡出无声。

“不赖。”李奇说:“妳过得好吗?”

史麦嘉把视线从琴键上移开,直视他的眼睛。“你是问我被三个本该性命相托的同袍轮暴后,是不是完全复元了?”

李奇点点头。“大概吧!”

“我想应该有吧!”她说:“预期内的都复元了。不过现在我听到有个疯子因为我提出申诉而想宰了我,这样复元的程度可能就没那么完全了。”

“我们会抓到他的。”丽莎在一片沉默中说。

史麦嘉看着她。

“我们可以看看地下室的新洗衣机吗?”李奇问道。

“应该不是洗衣机吧?”史麦嘉问道:“还没有人告诉我那是什么。”

“大概是油漆。”李奇说:“装在罐子里的迷彩绿漆,陆军配发的。”

“做什么用?”

“那家伙会先把妳杀了,然后把妳丢在浴缸里,在妳身上倒满油漆。”

“为什么?”

李奇耸耸肩。“好问题,现在有一堆能干的人正在想答案。”

史麦嘉点点头,转向丽莎。“妳是那些能干的人之一吗?”

“不是,我只是个探员。”丽莎说。

“妳被强暴过吗?”

丽莎摇摇头。“没有,不曾有过。”

史麦嘉点点头,说:“那就不要有,这是我的建议。”

一片静默。

“那会让妳的人生完全走样。”史麦嘉说:“我的人生就是这样,这点很确定。园艺和音乐,这就是我人生仅剩的东西。”

“不错的嗜好。”丽莎说。

“只能待在家里进行的嗜好。”史麦嘉说道:“我如果不是在这个房间里,就是在前门附近活动,很少出门,不想见人。所以要接受我的建议,别让那种事发生在妳身上。”

丽莎点点头。“我会努力。”

“去地下室吧!”史麦嘉说。

她带头离开起居室,走向藏在楼梯下的门。那是一道老旧的门,用厚实的松木做的,上过很多次漆。门后有一道狭窄的楼梯,向下通往外面寒冷的空气,还传来淡淡的汽油与轮胎橡胶味。

“我们得穿过车库。”史麦嘉说。

车库里有辆新车,长型低底盘的金色克莱斯勒轿车。三人排成一列沿着车侧走过,接着史麦嘉打开车库墙上的一个门,地下室的灰尘味迎面而来,史麦嘉拉动电灯开关,炙热的黄光洒了下来。

“到啰!”她说。

暖炉让地下室很温暖,这里是个宽阔的四方形房间,每面墙上都有置物架。天花板的横梁间露出玻璃纤维绝缘体,地板建材上有加热管穿透上来,地面中央有个纸箱,箱子与墙壁形成某个角度,跟周围整齐的棚架比起来显得很脏。至于大小、黄色纸板、黑色印字、图片、制造商的名字则全都一样。箱子用发亮的黄色胶带封了起来,看来是全新的。

“有小刀吗?”李奇问。

史麦嘉点头示意旁边的工作区。墙上钉了个木栓板,上面排满整齐的工具。李奇小心地从挂钉上拿了一把割毡刀,因为根据他的经验,挂钉都会被工具拉出来,不过这次倒没有。他看到每个挂钉上都用整齐的小塑胶配件固定在板子上。

他走回箱子旁边,把胶带划开,倒转刀子,用刀柄把封口纸板往上拉。他看见五个金属圆圈,闪着黄光,那是五个油漆罐的盖子,反射着上方的灯光。他把刀柄伸到其中一个铁丝圈里,将油漆罐拉了起来,举在光线下观察。很平常的金属罐,光溜溜的,只有小小的白色标签,标签上印着一长串数字以及迷彩/绿色字样。

“这种东西我们当兵时就见过。”史麦嘉说:“对吧,李奇?”

李奇点点头。“对。”

李奇把罐子放回箱子里,压下纸箱的封口纸板,走回去把刀子挂回原来的地方,然后他看着史麦嘉问道:“箱子是什么时候送来的?”

“我不记得了。”她说。

“大概什么时候?”

“不知道。”她说:“可能几个月前了。”

“几个月?”丽莎说。

史麦嘉点点头。“我猜是,不太记得了。”

“不是妳订的,对吧?”李奇说。

史麦嘉摇摇头。“我已经有一台洗衣机了,在那里。”

她指了个方向,角落里有个洗衣区,有洗衣机、烘干机和水槽。一条用吸尘器吸过的地毯挂着,白色的塑胶篮子,洗衣粉罐在柜子上整齐排列。

“这种事情妳应该会记得才对。”李奇说:“不是吗?”

“可能我以为是我室友的。”她说。

“妳有室友?”

“曾经有,她几个星期前搬出去了。”

“而妳以为东西是她的?”

“这很合理呀!”史麦嘉说:“她正在搞定这些家务事,当然需要一台洗衣机,不是吗?”

“可是妳没问她?”

“为什么要问?我认定东西不是给我的,那还能给谁?”

“为什么她把东西留在这里?”

“因为东西很重,或许她正在找人帮忙,才过了几星期而已。”

“她还有留下任何东西吗?”

史麦嘉摇摇头。“这是最后一件。”

李奇绕着箱子走了一圈,看到寄送文档撕掉的地方露出的四方形痕迹。

“她把文档撕掉了。”他说。

史麦嘉再次点头。“一定会的,她需要把东西整理好。”

他们静静地站着,三个人围着一个纸箱。黄光炽热,影子弯弯曲曲。

“我累了。”史麦嘉说:“结束了吗?我想请你们走人了。”

“最后一件事。”李奇说。

“什么?”

“告诉哈柏探员妳在部队里的工作是什么。”

“为什么?跟什么事有关吗?”

“我只是想让她知道。”

史麦嘉耸耸肩,十分疑惑。“我待的单位负责检查武器装备。”

“告诉她工作内容。”

“我们检测制造商送来的新武器。”

“然后呢?”

“如果规格无误,就把东西送到军需部。”

沉默。丽莎看着李奇,一样没头绪。

“好了。”他说:“现在走吧!”

史麦嘉带头穿过门,走到车库,拉线关掉电灯,然后领着他们绕过车子,爬上狭窄的楼梯,走到门厅。到了门口,她看看窥视孔后把门打开,外面的空气寒冷而潮湿。

“再见,李奇。”她说:“很高兴又见到你。”

然后她转向丽莎,说:“妳要相信李奇,我到现在还是很信赖他,这可以算是我的保证吧!”大门在他们身后关上,两人走下小径,听到二十呎外门上锁的声音。留守探员看着他们上车,车里依然暖和,丽莎发动引擎,把风扇开到最大,让车内保持温暖。

“她有个室友。”她说。

李奇点点头。

“所以你的理论错了。她看起来是一个人住,不过其实不是。我们又回到了原点。”

“或许没有,这依然是个次选项,一定是这样。没有人会真的一次瞄准九十一个女人,除非他疯了。”

“跟什么比算疯?”丽莎说:“把死掉的女人丢在满是油漆的浴缸里?”

李奇又点点头,问:“现在要怎么做?”

“回宽提科。”丽莎说。

他们花了将近九小时的车程,先开到波特兰,搭上一架涡轮螺旋桨飞机到西雅图塔科马机场,换大陆航空客机到纽华克机场,然后再换联合航空到华盛顿。调查局的司机来接他们,载他们往南到维吉尼亚。李奇一路上几乎都在睡觉,醒着时也只是一片模糊的疲累。一直到车子在陆战队营地蜿蜒前进时,他才勉强清醒过来。调查局的大门警卫又重新发给他访客证。司机把车停在大门口,丽莎带头走进去,两人搭电梯到地下四楼,回到那间墙壁发亮、只有假窗户的会议室,罗兰·史丹利的照片依然钉在黑板上。电视无声地播放着,又是那天国会山庄的听证会。布雷克、波顿和拉玛坐在桌边,桌上堆了许多文档。布雷克跟波顿看来很忙碌而烦恼。拉玛全身紧绷,就跟面前的纸一样苍白,她正想事情想得出神,因为有人进门而吓了一跳。

“我猜猜看。”布雷克说:“史麦嘉的箱子是几个月前寄来的,她也不太清楚为什么会有那东西,上面没有寄送文档。”

“她以为是室友的。”丽莎说:“她不是自己住,所以十一人名单不成立。”

不过布雷克却摇摇头,说:“不对,还是成立。如果单从数据来看,确实只有这十一个女人似乎是一个人住。我们假装是快递公司的客服人员,花了好几个小时打电话给其他人,八十通,可是她们都没收到意外包裹这种东西。所以有八十人在外面,十一人在里面。李奇的理论依然成立,有室友是意料之外,对那家伙来说也一样。”

李奇看着他,很感激,也有点惊讶。

“嘿!该感谢的不是我。”布雷克说。

拉玛点点头,拿起笔在一份长长名单的后面注记一些东西。

“对妳的事我很遗憾。”李奇对她说。

“本来或许可以避免,”她说:“如果你从一开始就这么合作的话。”

沉默。

“七个女人,七个箱子。”布雷克说:“没有文档,也记不清楚。”

“这七人当中还有另一个人有室友。”波顿说:“有三人常收到寄错的邮件,到现在还没去查箱子的来源,剩下两人是纯粹记不清楚。”

“史麦嘉的记忆很模糊。”丽莎说。

“她受过创伤。”李奇说:“复元情况已经算好的了。”

拉玛轻轻地点点头,同情地示意。

“总之她没给我们什么消息,对吧?”

“快递公司呢?”李奇问:“有去查吗?”

“没办法查。”波顿说:“没有文档,七个都一样。”

“可能性不多,不是吗?”李奇说。

“不多吗?”波顿回答:“UPS、联邦快递、DHL、安邦快递、该死的美国邮局,还有不知为数多少的各地驻点。”

“全部都试。”李奇说。

波顿耸耸肩。“要问什么?过去两个月,你们送出去的几百亿包裹当中,有我们要找的那个东西吗?”

“还是得试试。”李奇说。“从斯伯肯开始,查一下外地寄来的,或是寄件地不明的,司机应该会有印象。”

布雷克的身子往前倾,点点头。“好吧!我们会去那里试试,不过只有那里,其他地方大概不太可能。”

“为什么那些女人都记不清楚?”丽莎问。

“原因很多。”拉玛答道:“就像李奇讲的,至少在一定程度上来讲,她们都受过伤。一个大包裹莫名其妙寄到家里来,也是某种侵犯,她们的心智会自动把这种事排除在外。以她们的遭遇,这种反应不令人意外。”

拉玛的声音低沉而紧绷,瘦削的手放在面前的桌上。

“我觉得很怪。”丽莎说。

拉玛很有耐心地摇摇头,像个老师一样。

“不奇怪,这在意料之中。”她又说了一次。“不能从妳的经验去看,这些女人不论在心理或实际上都受过攻击。这样的遭遇会让一个人的性格产生改变。”

“而且她们现在都很担心。”李奇说:“保护她们就等于告诉她们有危险存在。史麦嘉看来很惊慌,而她也的确应该惊慌,因为她一个人独居。如果我是那家伙,下一个目标就会是她,我相信她自己心里也清楚。”

“我们得赶快抓到这家伙。”拉玛说。

布雷克点点头。“现在要抓他不容易,对收到包裹的这七人,我们要维持全天候警戒,这样一来他老远就会看到,所以不可能当场抓到他。”

“他应该会消失一阵子。”拉玛说:“直到我们把人手撤走。”

“那人手要维持多久?”丽莎问。

一片沉默。

“三周。”布雷克说:“超过这个时间,所有人都会受不了。”

丽莎瞪着他。

“一定得有个限度。”他说:“妳希望怎么样?二十四小时守着她们直到老死吗?”

又是沉默,波顿把他的文档拢成一堆。

“所以我们有三周时间可以揪出这家伙。”他说。

布雷克点点头,手放在桌上。“目前的计划是我们一天二十四小时轮班,进行三个星期,从现在开始。一个睡觉,其他值班。茱莉亚,妳第一个休息,十二个小时,从现在开始。”

“我不想。”

布雷克看起来很尴尬。“不管要不要,妳都得休息。”

她摇摇头。“不要,我得掌控全局。让波顿先去休息。”

“没得挑,茱莉亚,我们得提高效率。”

“可是我精神还好,我需要工作。而且我现在也睡不着。”

“十二个小时,茱莉亚。”布雷克说:“妳还是有资格休息,再加上事假,理由加倍。”

“我不要。”她回答。

“妳一定要。”

‘我不能去。’她说:“我现在必须加入。”

她表情坚决地坐在那里,不想妥协。布雷克叹了口气,转过头来。

“现在妳不适合加入。”他说。

“为什么?”

布雷克直视着她。“因为他们刚把妳妹妹的尸体送来解剖。而妳不能参与这项工作,我办不到。”

她还想回答,嘴巴张开又闭上了两次,没发出声音,然后眨了一下眼睛,把头转开。

“所以……十二个小时。”布雷克说。

她低头看着桌子,静静地问:“我可以看数据吗?”

布雷克点点头,答道:“可以,不看恐怕也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