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丽莎还穿着她的第二套西装,头发依然披在肩上,不过这些是唯一跟他上次看到她时相同的地方。她长手长脚的迟缓动作全部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激动紧张、眼睛泛红,而且神色慌张。李奇猜想她大概从来不曾这么惊慌。

“什么事?”他问。

“所有的事。”她说:“全都失控了。”

“哪里?”

“斯伯肯。”她说。

“不会吧!”他说。

“真的。”她说:“爱莉森·拉玛。”

一片沉默。

“该死。”他轻声说。

丽莎点点头。“没错,该死。”

“什么时候?”

“大概是昨天,他开始加速了,没照原本的周期行动,本来应该还有两星期的时间。”

“情况呢?”

“跟其他案子完全一样。医院打电话给她,要通知她父亲去世了,但是没人接电话。于是医院打电话给警察,警察过去找她才发现她死在浴缸里,满是油漆,跟其他人完全一样。”

沉默愈来愈扩大。

“可是凶手到底怎么进去的?”

丽莎摇摇头。“从门口直接走进去。”

“妈的,我不相信。”

“他们已经封锁犯罪现场,还直接从宽提科派了鉴识小组过去。”

“他们什么也找不到。”

又是沉默,丽莎很紧张地看了看裘蒂的厨房。

“布雷克要你重新加入。”她说:“他现在非常重视你的理论,他相信你了。十一个女人,不是九十一个。”

李奇瞪着她。“那我该对这消息有什么回应?迟到总比不到好?”

“他要你回去。”丽莎又说一次:“情况已经失控了,我们要学陆军方便行事的作风,而他认为你就有这种行事风格。”

这句话讲错了时间,整个厨房的空气顿时变得凝重,裘蒂把视线从丽莎身上移往冰箱门。

“你应该去,李奇。”

他没回答。

“去方便行事。”她说:“做你擅长的事。”

他去了。丽莎在百老汇路边安排了一辆车等着,是调查局的车,从纽约分部借来的。司机就是当初从盖里森载他来纽约的人,不同的是当初有一把枪抵着李奇的头。不过就算他对李奇最近地位的改变感到困惑,他也没表现出来。他直接把红色警示灯打开,往西朝纽华克机场方向飞驰而去。

机场里人山人海,两人努力挤过人群,来到大陆航空柜台前,机场订位是直接从宽提科传来的,所以他们在柜台等候。经济舱座位,两人跑到登机门,他们是最后一批登机旅客。客舱长在空桥尽头等着,把他们升等到头等舱。接着站在他们身边,用麦克风欢迎大家搭乘这班往西雅图塔科马港市的飞机。

“西雅图?”李奇说:“不是到宽提科?”

丽莎伸手到身后摸索安全带扣环,摇摇头。“要先去第一现场,布雷克认为应该会有用,我们两天前去过这地方,可以告诉他前后的差异。他觉得值得一试。他只能孤注一掷了。”

李奇点点头。“拉玛的反应呢?”

丽莎耸耸肩。“没有崩溃,不过她很紧绷,想要控制全局。但是她不会跟我们会合,因为她还是不坐飞机。”

飞机在滑行,在跑道上大回转到起飞线。引擎加速发出尖锐的声音,机舱开始震动。

“飞行是很安全的。”李奇说。

丽莎点点头。“我知道,坠机才是问题。”

“从数据上来讲几乎不会发生。”

“就像乐透头彩,总有人会中奖。”

“不敢坐飞机很糟糕,这么大的国家,这样不是绑手绑脚吗?尤其她还是个联邦探员,真不知道他们怎么会录取她。”

他又耸耸肩。“有些人就是会这样,他们会做适当分配。”

飞机转到跑道上,机长先用力拉住煞车停下,然后引擎声愈来愈大,飞机往前滑行,一开始很缓慢,然后愈来愈快,一路加速。离地时完全没感觉,轮胎收进机腹,下面的地平线以大角度倾斜。

“到西雅图要五小时。”丽莎说:“全部再来一次。”

“妳想过地理上的问题了吗?”李奇问:“斯伯肯是第四个角落,对吧?”

她点点头。“现在有十一个可能的地点,分布零散,他的头四次攻击选在最远的四个角落,是这群人里最偏远的。”

“为什么?”

她做了个鬼脸。“展现他的行动力?”

李奇点点头。“大概还有他的速度。这或许就是他放弃固定间隔的原因。要展现他的效率,先在圣地牙哥,几天后就到斯伯肯察看新目标。”

“很冷静。”

李奇微微点头。“肯定是,他在圣地牙哥留下了干净的现场,然后疯了一样地往北开,我猜也留下一样干净的斯伯肯现场。他是个非常、非常冷静的家伙。这家伙到底是谁?”

丽莎笑了笑,笑容短暂但凝重。“李奇,我们全都在想他到底是谁。想知道的话,就得把他找出来。”

天才,这就是你的身分。绝对的天才,旷世奇才,超人的天分。已经有四个倒了!一、二、三、四个倒了。而且第四个是最佳杰作,爱莉森·拉玛!你一再一再回想,像录像带一样在脑中反复播放,了解、测验、检查,但同时也仔细品尝,因为这是到目前为止最完美的一件。乐趣最高、满足最多,震撼也最大。她开门时脸上的表情!认出面孔——惊讶——热情欢迎!

完全没出错,一个也没有,从头到尾,完美无瑕。你重播每个最细微的环节,什么都没碰到、什么都没留下,什么都没带进她家,除了你不动如山的身形与沉静的声音。当然,外在环境也发挥了功效,荒郊野外,几哩内都不见人影,让你进行时非常安全。或许应该再多玩她一会儿,叫她唱个歌,或者跳舞!应该多花点时间跟她在一起的,反正也不会有人听见。

可是你没有这么做,步骤很重要,步骤能够保护你。因为在脑中练习、预演过,所以必须依赖这些熟悉的步骤。这些步骤是针对预想中最槽的情况下设计出来的,罗兰·史丹利这婊子大概就属于这种情形。住在圣地牙哥的那块小地方。到处都是邻居!大堆挤在一起的硬纸板屋!按步骤来,这就是关键。而且要不断思考、思考、思考、思考。预先规划,不断规划。已经做了第四次,当然,你可以一再重播,享受一下,好好品尝,不过,之后就得把它放在一旁,做个了结,开始准备第五个。

飞机餐来得刚好,起飞时间介于午餐与晚餐之间,不过却跨过整个大陆时区。可以确定的是这不是早餐,主菜是酥皮包火腿和起司。丽莎不饿,所以李奇连她的餐点一起吃了。接奢他喝了咖啡,然后躺下开始想事情。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想裘蒂,我们真的想要彼此的生活方式吗?首先定义一下生活方式。她的生活大概很容易确定:律师、产业持有人、定居者、情人、五〇年代爵士乐爱好者、现代艺术爱好者,一个想定下来的人,因为她知道四处漂泊是什么滋味。如果这世上有人该住在百老汇四楼的老公寓,旁边围绕着博物馆、画廊和地窖俱乐部,那这个人非裘蒂莫属。

可是他呢?什么事情会让他快乐?当然,跟裘蒂在一起,这是无庸置疑的,再确定不过。他回想起六月时重新遇到她,回想起再看到她的那一刻,明白她是谁时,强烈的感觉就像触电般流遍全身。如今这种感觉再次浮现,只因为他想着这件事,而这种感觉以前很少出现。

——很少,但不是不曾。自从离开部队后,有时他也会有这种感觉。在他不曾到过的州,从公车上走下,看着不知名的小镇时;当太阳照在他背上,尘土在他脚下,漫漫长路在眼前展开时;在寂静的汽车旅馆桌边,抽出压绉的钞票,老旧铜钥匙的触感,廉价客房的灰尘味,躺在不知名弹簧床上发出的咯吱声,活力十足的好奇女服务生推着老旧餐车;跟停下车来载他的司机聊个十分钟,在几十亿茫茫人海中淡淡地萍水相逢。流浪者的人生,这种魅力是他不可或缺的成分,当他困在盖里森或跟裘蒂待在市区时,就很想念这样的生活——真的非常、非常想念,跟现在想念裘蒂般不相上下。

“有头绪吗?”丽莎问他。

“什么?”他说。

“你想得很认真,看着我的时候双眼无神是吗?”

“你到底在想什么?”

李奇耸耸肩。“左右为难的事。”

丽莎瞪着他。“喂!想这些不会有突破,想想别的事好吗?”

“好。”他说。

他转过头,努力把裘蒂抛到脑后,尝试想想别的事情。

“监视。”他突然说。

“监视怎么样?”

“我们当初不是认为他会先监视房子吗?至少一整天?搞不好我们在那里的时候,他已经躲在外面了。”

她不禁开始颤抖。“真可怕,但这又怎样?”

“所以你们该去查查汽车旅馆的纪录,然后把邻近区域都调查一遍,这才是做事的方法,用实际行动,而不是躲在维吉尼亚州的地下五楼想要施展魔术。”

“根本没有什么邻近区域,你也看过那地方,没有地方可以下手,我一直跟你强调这点。”

“而我一直跟妳强调的是一定有地方可以下手。”

“对、对,他很聪明、油漆、地理分布和平静的现场。”

“没错,我没开玩笑,凭这四点就能让你们抓到人,这点绝无疑问。布雷克会到斯伯肯吗?”

她点点头。“我们要到现场跟他碰面。”

“那他得照我说的做,不然我就走人。”

“别逼得太紧,李奇。你现在只是陆军的联系人,不是调查员,而且他很不择手段,他会想办法让你留下。”

“他已经没底牌了。”

她做了个鬼脸。“别这么有自信,迪尔菲跟卡卓正在想办法叫那些中国人把你拖下水,他们会叫移民局去调查非法移民,然后光是在餐厅就能找到不只一千个。接下来他们会用驱逐出境做威胁,不过他们也会说只要稍微合作一下,问题就会迎刃而解。接下来堂口大佬就会叫那些小弟把我们想知道的全都抖出来。因为这样才能为最多人取得最大利益,是吧?”

李奇没有回答。

“调查局想要的一定拿得到。”丽莎说。

之所以一直坐在这里,像录像带重播一样不断回想,是因为开始有些许疑问爬进来了。你回想再回想,却记不清是不是把该做的都做了。一个人坐着,思考、思考、思考,可是一切都变得有点模糊。你愈是质疑,就愈觉得不笃定。一个微小的细节,有做吗?有说吗?你知道在卡伦的屋子里有做,这很确定。在卡洛琳·库克的屋子里也做了,是的,很明确,这个你心里也知道。在罗兰·史丹利位于圣地牙哥的房子里也一样。可是爱莉森·拉玛的家呢?有做吗?或是你叫她做了吗?有说吗?有吗?

你百分之百确定做了,可是或许只在回想中做了。或许是步骤发挥了影响,让你以为某件事发生了,因为之前也都发生了。或许这次你忘了,于是你开始非常害怕,你开始确定自己忘了。努力想,可是想得愈多,就愈确定你没有自己动手做。这次没有。这没关系,只要你有告诉她帮你做。可是有吗?你有告诉她吗?有把话说出来吗?或许你没讲,那怎么办?

你摇摇头,告诉自己要冷静下来。像你这样拥有超人天分的人,也会不确定,也会困惑?荒谬!离谱!所以你把这件事抛诸脑后,可是它却不愿离开,一直在脑中徘徊不去,阴影愈来愈大,声音愈来愈响。于是到后来你独自坐着,全身冒冷汗,百分之百确定自己犯了第一个小错。

调查局的所有李尔型飞机载着布雷克跟他的团队从安德鲁空军基地直接飞到斯伯肯。然后他把索飞机派到西雅图的塔科马去接丽莎与李奇。这架飞机就停在大陆航空登机门旁的停机坪上,这次派来的人跟上次一样,是西雅图卫星办公室的人。他在空桥入口等着,对他们指着外面下方的楼梯。下了点小雨,有点冷,所以两人跑向登机梯,赶紧爬进飞机里。四分钟后,他们又升空了。

搭乘李尔型飞机从西雅图塔科马到斯伯肯要比西斯纳飞机快得多,同样的人在同样的车里等候,爱莉森·拉玛的地址依然写在挡风玻璃的便条纸上。他载着他们往东边爱达荷州境方向十哩处前进,然后转北开上山坡小路,五十码后,出现一个路障,停了两辆车,有黄色封锁带绑在树上。越过树顶,可以远远看到群山,天空正下着雨,西侧山峰灰蒙蒙的。而在东边,阳光从云端边际斜斜洒下,映照在高山细长的山谷积雪上。

站在路障边的人放下封锁带让车子驶过。车行往前,每隔一哩左右就会经过一栋孤立的房屋,一直开到拉玛的房子前方,车子停在弯道旁。

“你们得从这里走过去。”司机说道。

他留在车里,丽莎和李奇下车开始步行。空气很潮湿,飘着毛毛细雨,但不像在下雨,不过也绝对不算干燥。两人走过弯道,看见房屋就在左侧,低伏在围篱与老树后方。道路继续往右上方蜿蜒,如今路上塞满一大堆车辆,有辆黑白涂装的本地警车,车顶灯自顾自地闪烁着。两辆素面黑色轿车,还有一辆黑色加长型越野车,车窗玻璃全是黑的。还有一辆验尸官的车,车门全部打开了。所有车身上都布满了雨滴。

他们走近车子,越野车的前座乘客门打开,尼尔森·布雷克下车和他们碰面。他穿着黑色西装,领子上翻挡住湿气。灰败的脸色盖过原来的通红,仿佛这场震惊把血压全打散了。布雷克一副认真办事的样子,没打招呼、没有道歉,不故作轻松幽默,没说“我错了,你对了”之类的场面话。

“这里再过一小时太阳就要下山了。”他说:“我要你们两个带我走一遍你们前天走过的路径,告诉我前后有什么差异。”

李奇点点头。突然间,他很想找到证据,重要的证据、关键的东西。不是为了布雷克,而是为了爱莉森。他看着围篱、看着树木、看着草坪,这些东西都有人照顾。围篱、树木和草坪不过是这星球表面微不足道的布置,可是这些布置背后的女人已经死了,如今留下的是她的朴实品味、热诚,与劳力留下的成果。

“谁进过里面?”他问。

“只有本地员警。”布雷克说:“发现她的那位。”

“没有其他人了吗?”

“没了。”

“连你们跟验尸官都还没?”

布雷克摇摇头。“我希望先取得你们的看法。”

“所以她还在里面?”

“是的,很遗憾。”

路上很安静,只有微风吹过电线的嘶嘶声。员警巡逻车上的红蓝警示灯规律但毫无用处地扫过布雷克的背。

“好。”李奇说:“那个员警有动任何东西吗?”

布雷克再次摇摇头。“他打开门,在楼下四处走动,上楼后到了浴室,然后直接出来请求支持。派他来的人有交代他不要再进现场。”

“前门没锁?”

“关着,但没锁。”

“他有敲门吗?”

“应该有吧!”

“所以他的指纹也会留在门环和里面的门把上。”

布雷克耸耸肩。“不要紧,反正不会把那家伙的指纹弄掉,因为他不会留下指纹。”

李奇点点头。“好。”

他走过车旁,经过车道入口,朝着上面的道路走了二十码。

“这条路通往哪里?”他叫道。

布雷克在他身后十码。“大概什么荒郊野外吧!”

“这路很窄,对吧?”

“没见过更窄的。”布雷克也同意。

李奇走回他身旁。“那你应该检查一下路边的泥巴,大概一直查到下一个弯道。”

“做什么用?”

“我们要抓的人极可能是从斯伯肯方向来的,经过屋子,再往前一小段路,回转后再回来。他会希望车子正对着房子,然后再进去下手。像这种人会先想好退路。”

布雷克点点头。“好,我会派人去查,现在先带我进屋。”

他先分派任务给手下。李奇走到车道入口跟丽莎一起站着,等布雷克过来。

“带我走一遍。”

“我们在这里暂停了一下,”丽莎说:“这里安静得吓人。然后我们走到门口,用门环敲门。”

“天气潮湿还是干燥?”布雷克问她。

她看了李奇一眼。“大概算干燥,有点阳光,不太热,但没有下雨。”

“车道是干的。”李奇说:“还不至于四处都是灰尘,不过地上的页岩是干的。”

“所以鞋子不会带起泥土?”

“机率很低。”

“好。”

他们走到门口。

“把这些穿在脚上。”布雷克说,他从外套口袋里拉出一卷大塑胶袋,每只脚套上一个,再把塑胶袋边缘塞到鞋子里。

“第二次敲门的时候,她才把门打开。”丽莎说:“我把徽章放在窥视孔前让她看。”

“她很紧张。”李奇说:“她告诉我们茱莉亚警告过她。”

布雷克心酸地点点头,用包住的脚把门推开。门往后打开,发出跟李奇记忆中一样老旧的门铰链声。

“我们站在这里停了一下。”丽莎说:“然后她说要帮我们弄咖啡,接着我们就全部到餐厅里去了。”

“这里的东西有异动吗?”布雷克问。

李奇转头四处看了一下:松木墙壁、松木地板、黄色格子窗帘、老沙发、改装过的油灯……

“都一样。”他说。

“好,到厨房去。”布雷克说。

三人依序走进厨房。地板依然亮晶晶的,橱柜还是一样,炉子冰冷,上面没有东西,柜台下的机器也一样,其他小东西也都没人动过。水槽里有盘子,其中一个放银餐具的抽屉被拉开一个缝。

“视野不一样。”丽莎说,她站在窗户边。“今天比较昏暗。”

“水槽里有盘子。”李奇说:“那个抽屉是关着的。”

他们围到水槽边,有个盘子在里面,还有一个玻璃杯、一个马克杯、一把刀和一把叉子。盘子上有蛋的污渍与面包屑,马克杯里有咖啡渣。

“早餐?”布雷克说。

“或是晚餐。”丽莎说:“吐司加蛋对一个女人来讲也可能是晚餐。”

布雷克用指尖拉开抽屉,里面有一些廉价餐具和小螺丝起子、钳子、电工胶带、保险丝等家庭工具组。

“好,还有呢?”

“我跟她待在这里。”丽莎说:“李奇四处看看。”

“带我走一趟。”布雷克说。

他跟着李奇回到走廊。

“我检查了接待室和客厅。”李奇说:“看了看窗户,当时觉得窗户很安全。”

布雷克点点头。“这家伙没有从窗户进来。”

“然后我到外面去,检查地面和谷仓。”

“我们先去看楼上。”布雷克说。

“好。”

李奇带头,一直留心自己走的路线,因为或许三十个小时前,那家伙走的就是同样的路线。

“我检查了卧室,最后才到主卧房。”

“那就这样走。”布雷克说。

他们把整个主卧室绕了一圈,在浴室门口停了下来。

“再检查一次。”布雷克又说一次。

两人往里看,整个浴室一干二净,完全没有发生事故的征兆,只有浴缸例外。里面装满了八分之七的绿漆,一个娇小健壮的女人形体漂浮在表层下。油漆表面已硬化成光滑的塑像层,描绘出她的轮廓并把她困在里面。身体的每个部位都看得出来:大腿、腹部、胸部,头向后倾斜,下巴、额头,嘴巴微张,嘴唇往后拉,形成轻微的怪相。

“王八蛋。”李奇说。

“是呀!王八蛋。”布雷克附和道。

李奇站在那里,试着看出端倪、找出蛛丝马迹,可是完全没有,浴室跟上次一模一样。

“有吗?”布雷克说。

他摇摇头。“没有。”

“好,到外面去。”

他们静静走下楼梯,丽莎在走廊等着。她抬起头看着布雷克,期待布雷克说点什么,不过布雷克只是摇摇头,好像在说什么都没有;或许他只是在说不要上去。李奇带着他从后门走到院子里。

“我从外面看了看窗户。”他说。

“那家伙不是从该死的窗户进来的。”布雷克又说一次。“他是从门口进来的。”

“可是他到底是怎么进去的?”李奇说:“我们上次来的时候,你已经先打过电话,而且丽莎还一边晃着徽章一边大叫调查局、调查局,但她还是躲在门后。等她最后开门时,她还在担心害怕。所以到底这家伙是怎么样让她开门的?”

布雷克耸耸肩。“就像我一开始就跟你讲的,这些女人认识这个人,她们信任这个人,一定是老朋友之类的。所以敲敲门,她们从窥视孔检查一下,然后就开怀地笑了起来,马上把门打开了。”

地窖的门没人动过,穿过门把的大锁原封不动。谷仓侧边的门关着,但没上锁。李奇带着布雷克进去,站在黑暗中。那辆新的吉普车在那里,还有那堆纸箱。那个大洗衣机的箱子在那里,封口稍微打开,封条垂了下来。工作台也还在,电动工具整齐地摆在上面。架子也没人动过。

“有些东西不一样。”李奇说。

“什么东西?”

“我想想。”

李奇站着,眨着眼睛,比对眼前和脑中的景象,就像把两张照片放在一起比对一样。

“车子有动过。”他说。

布雷克叹了口气,好像很失望似的。“应该有,你们离开后,她开车到医院去了。”

李奇点点头。“还有。”

“什么?”

“让我想想。”

然后他看到了——

“可恶!”他说。

“什么?”

“我漏掉了!对不起,布雷克,我漏掉了。”

“漏掉什么?”

“那个洗衣机纸箱!爱莉森已经有洗衣机了,看起来很新,在厨房里的柜台下面。”

“所以呢?不管什么时候安装的,一定是刚来的时候就搬出来了。”

李奇摇摇头。“不对,两天前那个纸箱是新的,而且未拆封,可是现在是拆开的。”

“你确定?”

“我确定,同样的纸箱、同样的地方,只是当时是封起来的,而现在是打开的。”

布雷克靠近纸箱,从口袋拿出一枝笔,用塑胶笔杆把纸箱封口打开,看看里面。

“这个纸箱当时就已经在这里了?”

李奇点点头。“是封起来的。”

“好像是从别的地方运来的?”

“没错。”

“很好。”布雷克说:“现在我们知道他怎么把油漆运过来了,事先用洗衣机纸箱寄过来。”

你满身大汗地坐了一小时,到后来你确定自己忘了把纸箱重新封起来。你没有自己动手,也没有叫她做。这已经成了事实,无可否认,而且需要处置。

重新把纸箱封起来可以让时间延后。你很清楚调查员的办事方法,一个刚寄到的电器用品纸箱放在车库里或地下室,不会引起注意。这会放在调查重点的最后一项,因为这只是普通人都会有的家庭杂物,几乎不会引起注意。你很聪明,你知道这些人的办案方式,你的最佳猜测是主要的调查员完全不会打开箱子。这是你的预测,而事实证明连续三次你都是对的。南边的佛罗里达、北边的新罕布夏和南边的加州,那些箱子有列入某人的清单里,可是都没人去翻开。或许很久以后继承人来打扫房子时才会把箱子打开,而发现所有空罐。到那时事情才会全部曝光,可是为时已晚。可以保证拖延时间,几星期,甚至几个月。

可是这一次,情况会不同。他们会在车库里走一圈,而纸箱封口会翘起来。纸板本来就会这样,尤其在山上的潮湿空气中。封口纸板会卷起来,他们会往里看,这次他们不会看到保丽龙包装与发亮的白色烤漆。

他们把携带式弧光灯从越野车上搬下来,排在洗衣机纸箱旁,仿佛这是火星来的陨石。看那群人围在那儿弯着腰的样子,仿佛那纸箱有放射线一样,他们瞪着纸箱,想要解开其中的秘密。

那是普通大小的电器用纸箱,坚固的黄色硬纸板,折叠跟装钉方式和一般电器纸箱没两样。以绢印方式打上黑色墨水,四边都有制造商的名字,是个大厂牌,注册商标是设计过的。下面有洗衣机型号,还有一个简单图形代表机器本身。

弥封的胶带也是黄色,箱顶胶带有狭长的缝方便开启,里面除了十个三加仑的油漆罐外,没有其他东西。罐子排成两层,每层五个。盖子轻轻盖在罐子上面,好像用过后又放回定位。罐子周围有些扭曲的地方,有人使用工具把盖子撬了起来。每个罐子边缘都有一块整齐的舌状漆痕,是油漆倒出来时流经的地方。

油漆罐本身是素面金属圆桶,没有制造商,没有商标,也没有夸大的广告词吹嘘油漆的品质、耐用或覆盖度。只有一个小小的印刷标签印着一长串数字,还有几个小小的字:伪装迷彩/绿色。

“看起来正常吗?”布雷克问。

李奇点点头。“标准的战场补给品。”

“配给谁用?”

“有车辆的单位,他们会带着这些油漆做小型维修跟补漆。车辆维修场会用更大桶的油漆与喷枪。”

“所以不算稀有?”

李奇摇摇头。“一点都不稀罕。”

车库里一片安静。

“好,把罐子拿出来。”布雷克说。

一个犯罪现场技术人员戴着乳胶手套,弯下身去把罐子从纸箱里一个接一个拿出来,排在爱莉森·拉玛的工作台上。然后他把纸箱封口的纸板往后折,拿一盏灯往箱子里照,纸箱底部有五个圆圈痕迹深深印在纸板上。

“罐子装进纸箱时是满的。”这个技术人员说。

布雷克往后退,离开灯光的照射范围,走进阴影里,接着转过身看着墙壁。

“所以这箱子是怎么来的?”他问道。

李奇耸耸肩。“就像你讲的,应该是事先寄过来的。”

“不是他自己送来的。”

“不是,他不会来两次。”

“那是谁呢?”

“货运公司。这家伙先把东西送来,联邦快递、UPS之类的。”

“可是家电应该是从你去购买的商店用本地卡车送过来才对。”

“这个不是。”李奇说:“这个不是什么电器行送过来的。”

布雷克耸耸肩,好像觉得这世界已经陷入疯狂。然后他转过身,又走回灯光下瞪着纸箱,在旁边绕了一圈。箱子一侧有个破掉的痕迹,大致呈四方形,纸箱表面被撕掉了,可以看到下一层的粗糙内部露了出来,弧光灯特别突显出波纹结构。

“运送标签。”布雷克说。

“也许是那种小小的塑胶封套。”李奇说:“就是内附文档的那种。”

“东西在哪里呢?谁把它撕下来的?绝对不是货运公司,他们不会把这种东西撕下来。”

“是他撕的。”李奇说:“事后撕的,好让我们没办法追踪。”

李奇突然停了一下。他刚刚说我们,而不是你们——好让“我们”没办法追踪,不是好让“你们”没办法追踪。布雷克也注意到了,抬起头来。

“可是怎么会这样?”他问道:“假设你是爱莉森·拉玛,原本坐在家里,然后联邦快递、UPS或某个货运公司的人突然出现,说要送来一个你没订的洗衣机,那你应该不会收下来,对吧?”

“或许东西送来时她不在。”李奇说:“也许那时候她在医院陪她爸爸,或者司机直接把东西载到车库就走了。”

“不需要有人签名吗?”

李奇又耸耸肩。“我也不晓得,从来没人送过洗衣机给我,我猜可能有时候不用签名。寄的人或许特别指定不用签名。”

“可是爱莉森回来停车的时候,只要一进车库就会看见了。”

李奇点点头。“应该是,她一定有看见,这东西太大了。”

“接下来呢?”

“她会打电话给快递公司,或许是她自己把封套撕下来的,拿到屋子里,在电话中对他们报出内容。”

“她为什么没打开箱子?”

李奇做了个鬼脸。“东西又不是她的,她为什么要打开?这样她还得再把东西装回去。”

“她有跟你或丽莎提到什么吗?任何不明包裹的事?”

“没有,不过当时她可能还没联想到。总是会搞错,对吧?这很平常。”

布雷克点点头。“如果东西在屋里,我们会把它找出来。等验过尸后,犯罪现场的人要花点时间在里面。”

“验尸官不会有什么发现。”李奇说。

布雷克的脸色很难看。“这次他一定得找出来。”

“那你就得用不同的方法。”李奇特别强调“你”这个字。“你应该把整个浴缸拿下来,送去西雅图的大实验室做检验,甚至考虑把整个浴缸运回宽提科。”

“我们有什么办法能把整个浴缸拆下来?”

“用起重机把墙壁拆掉,屋顶也拆掉。”

布雷克沉默片刻,思考了一下。“我想应该可以。当然要获得许可,不过在这种情况下,这栋屋子现在属于茱莉亚了对吧?她是最接近的亲人。”

李奇点点头。“那就打电话给她,问她的意见,取得她的认可,然后叫她查查其他三个地方的现场报告。这个货运或许只有这么一次,但如果不是这样,整个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怎么不同?”

“因为这就意味着凶手不是自己开车、载着油漆四处跑。这么一来,凶手就可能是任何人——搭乘飞机,跟你们一样快速进出。”

布雷克走回趣野车上打电话。丽莎来找李奇,陪他往上走了五十码,斯伯肯办公室的探员在路肩发现了轮胎的泥印。因为天色暗了,所以大家拿着手电筒。泥巴里有四个分开的记号,可以清楚看出发生了什么事:某人把车头向左开进路肩,转动动力方向盘,倒车横过整个路面,后轮开进了右边路肩,然后快速转回驶来的路。前轮印痕因为转动方向盘的关系磨成了扇型,不过后轮的胎痕十分清楚,不算宽,也不算小。

“大概是中型房车。”其中一名当地探员说:“很新的辐射胎,大概是195/70规格,约十四吋。我们会从胎纹找出一模一样的轮胎,然后测量胎痕间的距离,或许可以找出车辆型号。”

“你认为是那家伙留下的吗?”丽莎问。

李奇点点头。“一定是。想想看,如果有人在找这栋房子,那当他在一百码外看到这栋房子时,会放慢车速、看清楚信箱,然后停车。就算不小心过头几码,也会直接倒车,不可能超过五十码,一直开到转弯处才回转。这家伙一定是在这地方慢慢巡行,随时注意外面,保持警戒,绝对是他,不会有错。”

斯伯肯的探员开始架设小型防水帐篷保护胎痕。丽莎和李奇两人走回屋子,布雷克站在越野车旁等着,车内灯从后方照着他。

“三个现场都有电器纸箱。”他说:“但没有记录里面是什么东西,没人想到要看,现在已经派各地探员回去检查了。可能要一个小时,茱莉亚说我们应该把浴缸拆掉,大概要找一些工程人员来吧!”

李奇微微点头,有一会儿没作声,他因为有了新的想法而站着不动。

“还有一些事情要查一查。”他说:“把这十一个女人的名单拿出来,打给还活着的七个,问问她们。”

布雷克看着他。“问她们什么?嗨,妳还活着吗?”

“不是,问她们有没有收到不明包裹、任何她们没订购的电器用品。因为要是这家伙打算加快速度,也许下一个已经安排就绪了。”

布雷克看了他好一会儿,然后点点头,坐回了车里,从架子上拿起电话。

“叫波顿去做!”李奇叫道:“拉玛的情绪可能还没平复。”

布雷克瞪着他,不过还是叫波顿听电话,告诉他去办什么事,一分钟后挂了电话。

“现在我们就等待吧!”

“长官?”下士问道。

那张名单已经放在抽屉里锁好了。上校坐在桌前,一动不动。办公室里没有窗户,他凝视着灯光外的黑暗,思绪没有焦点,同时拚命想回过神来。而回神的最佳方法就是找人说话,这点他知道。摊开来讲,问题就会减轻一半,像陆军这么大的组织,就是这样解决问题的。可是他当然不能跟任何人提这件事,于是他面露苦笑,瞪着墙,继续思考。相信自己,这样才能自救。由于他太过专注,以致没听到敲门声,过了一下他才想起门应该已经被敲了好几次。还好那张名单锁到抽屉里去了,不然等到下士自己开门进来的话,他根本没有时间收拾,完全动不了。下士面露忧虑,因为他看起来六神无主。

“长官?”下士又说了一次。

他没有回答,盯着墙的视线也没有移动。

“上校?”下士问道。

他好不容易才把仿佛千斤重的头转过来,什么都没说。

“您的车到了,长官。”下士说。

他们挤进越野车里等了一个半小时,天色由黄昏转为黑夜,气温快速下降。夜晚的沉重露水让挡风玻璃上跟窗外一片模糊。众人的呼吸使得车里满是雾气。没人说话,身边的世界变得愈来愈安静,远处偶尔传来一阵动物的叫声,透过稀薄的山区空气对着他们嚎叫,但除此之外别无他物。

“住这什么鬼地方。”布雷克低声嘀咕。

“或者该说死在这什么鬼地方。”丽莎说。

到后来你终于回过神,放松了下来。你有很多天分,一切都经过设计,有双重保险、三重保险。已经加上一层、一层又一层的隐藏手段了。你知道调查人员的处理过程,你知道除了那些很明显的东西外,他们找不出什么门道。他们找不到油漆是从何而来、谁取得的、谁运送的。你很清楚他们查不出来。你很清楚这些人怎么办事,你的聪明不是他们比得上的,差太远了,所以放心吧!

你很失望,竟然犯了个错。而且油漆很好玩,但现在或许不能再用油漆了。不过也许可以想出更好的东西,因为有件事无庸置疑——现在不能停手。

车内的电话响起,在一片沉静中,巨大的电辅音波冲击开来。布雷克从架上摸出电话,李奇听到一个很清楚的声音快速说着,是男人的声音,不是女人——是波顿,不是拉玛。布雷克很认真地听着,眼睛看着虚无,然后他挂上电话,瞪着挡风玻璃。

“怎么样?”丽莎问。

“各地探员回去查看了电器纸箱。”布雷克说:“全都紧紧封了起来,跟新的一样。不过他们还是把箱子拆开了,每个箱子里都有十个空的油漆罐,用过的,跟我们发现的一模一样。”

“可是纸箱是封起来的?”李奇说。

“重新封起来的。”布雷克说:“他们近看就看得出来,那家伙事后又把箱子封了起来。”

“聪明。”丽莎说:“他知道封起来就不会引起我们的注意。”

布雷克对她点点头。“确实非常聪明,他知道我们的思考模式。”

“可是他已经不再那么聪明了。”李奇说:“不然他就不会忘了把这个箱子重新封起来,不是吗?他犯了第一个错误。”

“已经将近一百分了。”布雷克说:“对我来讲这样够聪明了。”

“都没有发现送货标签吗?”丽莎问。

布雷克摇摇头。“都撕掉了。”

“意料中的事。”她说。

“是吗?”李奇问她。“那为什么他在这里记得撕掉标签,却忘了重新封好箱子?”

“或许他受到了干扰。”她说。

“怎么会?这里又不是时代广场。”

“你的重点是什么?降低他的智商评等吗?你以前不是再三强调他有多聪明?你不是想要用他的高智商来证明我们都错了吗?”

李奇看着她,点点头。“没错,你们想的都不对。”然后他转过头去看着布雷克。“我们得好好讨论一下这家伙的动机。”

“待会再说。”布雷克说。

“不行,现在就要讨论,很重要。”

“待会再说。”布雷克又说了一次。“你还没听到真正的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

“你想到的那个小问题。”

车内一片静默。

“妈的!”李奇说:“那些女人之中有人收到东西了,对吗?”

布雷克摇摇头,说:“不对。七个全都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