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前李奇就醒了,他起身在窗前站了一下,包着毛巾,看着外面的一片漆黑。天气又变冷了,他刮了胡子、冲澡,调查局提供的洗发精已经用了一半。他穿好衣服后站在床边,从衣柜里拿出外套穿上,接着他走回浴室把牙刷夹到内袋里,以防今天会发生预期中的事。
他坐在床边,身上包着外套保暖,等丽莎来开门。可是当钥匙插入门锁打开时,站在门口的却不是丽莎,而是波顿。他刻意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李奇感受到第一个胜利信号。
“丽莎呢?”他问道。
“调走了。”波顿说。
“她有跟布雷克说吗?”
“昨天晚上说了。”
“然后呢?”
波顿耸耸肩。“然后什么?”
“你们忽视我的贡献?”
“你不是来这里贡献的。”
李奇点点头。“好。要吃早餐了?”
波顿也点点头。“是的。”
太阳从东方升起,让天空满是色彩,没有云、没有湿气,也没有风。在清晨的昏暗中行走是件愉快的事。这地方又热闹了起来,星期一早上,新的一周开始,布雷克坐在餐厅靠窗的老位子,拉玛跟他坐在一起,不是往常的白衬衫,她今天穿了件黑色的,有点褪色,好像洗过很多次。桌上有咖啡、杯子、牛奶和糖,还有甜甜圈,不过没有报纸。
“很遗憾斯伯肯来的消息。”李奇说。
拉玛静静地点点头。
“我叫她请假了。”布雷克说:“她可以请丧假。”
李奇看着他。“你不用跟我解释。”
“有生就有死。”拉玛说:“来到这里很快就会明白这件事。”
“妳不参加丧礼?”
拉玛拿起一支汤匙,放在食指上当天秤,瞪着发呆。
“爱莉森没打电话给我。”她说:“我不知道她怎么安排。”
“妳没打给她吗?”
她耸耸肩。“我觉得这样会侵犯人家。”
“我不认为爱莉森会这么想。”
拉玛直视着他。“但我就是不知道。”
一片沉默,李奇把一个杯子翻过来,开始倒咖啡。
“我们得上工了。”布雷克说。
“你们不喜欢我提出的理论?”李奇问。
“那是猜测,不是理论。”布雷克说:“大家都会猜,随你怎么猜都行,不过我们不能因为喜欢猜就把八十个女人丢在一边。”
“她们会觉得有差吗?”李奇问。
他喝了很大一口咖啡,眼睛看着甜甜圈。那些甜甜圈看起来又硬又难吃,大概是星期六剩下的。
“所以你们不打算多加注意?”他问。
布雷克耸耸肩。“我有列入考虑了。”
“哦!那就多考虑一点,因为下一个死的一定是我标出来的那十一个,而且这个得算在你头上。”
布雷克没有回答。李奇把椅子推开,说:“我要吃薄煎饼。那些甜甜圈看起来就不好吃。”
在他们还来不及反对前,他已站起来转身走向餐厅中央。经过别人桌子时,他看到一份《纽约时报》。是一个单独来吃饭的人买的,他正在看体育版,头版丢在左手边。李奇把报纸拿起来,期待已久的报导终于出现在上面——头版,就在折痕下方。
“可以借我吗?”他问。
那个热中于运动版的人连头也没抬就答应了。李奇把报纸夹在腋下,走到自助式供餐柜台。他拿了一叠薄煎饼、八片培根,把糖浆加到快满出盘子。今天得吃饱一点,路程很长,而且第一段可能得用走的。他走回桌旁,为了避免糖浆流出来或是报纸掉下来,费了一番工夫才坐好。他把报纸摊在盘子前面,开始吃了起来,然后假装不小心注意到头条。
“哦!看这个。”他嘴里满是食物地说。
标题写着:“下曼哈顿爆发帮派械斗,六人死亡。”报导中简短描述了两派敌对人马为了抢地盘大打出手,其中一方据说是华人,另一方据传是叙利亚人,手枪、大刀全出笼了。华人较占优势,死亡人数是二比四。死亡的四个叙利亚人中据说有一个是帮派头目——疑似犯有重大刑案的埃马·派崔逊。报导中引用了纽约市警局与联邦调查局的说法,还说明了纽约市百年来华裔帮会与不同族裔间为了利益互相争斗的保护费历史,据说全国总额高达数十亿美元之谱。
“喂!看看这个。”李奇又说了一次。
他们都看到了,再清楚不过,三人都把视线转开。布雷克望着窗外天上的朝霞,波顿的眼睛盯着后方的墙壁,拉玛依然研究着她的汤匙。
“卡卓打电话给你确认这件事了吗?”李奇问。
没人回话,这等于告诉他没错。
李奇开始微笑。
“世事难料,对吧?”他说:“你们找了个钩子勾住我,现在这钩子不见了。造化弄人,对不对?”
“造化。”布雷克重复了一遍。
“好吧!我就把话摊开来讲。”李奇说:“丽莎已经不愿再演美人计,老派崔逊也挂了,所以你们手上没牌了。而且话说回来,反正我讲的你们一句也听不进去,所以我还有任何留下的理由吗?”
“很多。”布雷克说。
一片沉默。
“但都没有说服力。”李奇说。
他站起来,再次离开桌子,没人试着阻止他。李奇走出餐厅,穿过玻璃门,走到草坪上迎接早晨的冷冽,开始走路。
他一路走到外围的警卫室,从路障下方钻过,把访客证丢在路边。往前走、转弯,进入陆战队管辖地。他走在马路中央,半哩路后到了第一块空地。有许多车辆,几个人不发一语地看着,但没有阻止他。
走路很不寻常,但不违法。离开餐厅三十分钟后到了第二块空地,李奇穿过去继续走。
又过了五分钟,他听到后面有车靠近,他停下脚步,转过身等着。车子近到足以让他看穿炫光头灯时,他发现丽莎在车上,一如他的预料,一个人开车。开到李奇旁边时,她把车窗摇下。
“哈啰,李奇。”她说。
他点点头,没说什么。
“要搭便车吗?”她问。
“出去还是回去?”
“看你想去哪。”
“九十五号州际公路匝道入口就行了,往北走。”
“去搭便车吗?”
他点点头。“我没钱坐飞机。”
他坐进车里,丽莎慢慢加速往前开。她穿着第二套西装,头发没绑,散在肩上。
“他们叫妳来载我回去吗?”他问。
她摇摇头。“他们觉得你已经没用了,没有东西可以贡献,这是他们的说法。”
他笑了笑。“所以听了这些话,我应该气愤填膺,马上冲回去证明他们错了吗?”
她也笑了起来。“诸如此类的。他们花了十分钟讨论最佳策略,拉玛认为应该让你自己良心发现。”
“如果妳是个心理学家,在学校念的却是景观设计,就会发生这种状况。”
“大概是吧!”
车往前行,穿越弯曲林道,经过最后一块陆战队空地。
“不过她讲得也对。”他说:“我没有东西可贡献,没人抓得到这家伙,他太聪明了。比我聪明多了,毫无疑问。”
她又露出微笑。“你也来心理学这套?希望能走得心安?”
他摇摇头。“我的良心一直很安。”
“对派崔逊也是吗?”
“为什么不?”
“实在太巧了,你觉得呢?他们拿派崔逊威胁你,结果他三天内就死了。”
“纯粹走运。”
“对呀!运气。你知道吗?我没跟他们说我在川特的办公室外待了一整天。”
“为什么?”
“我在替自己掩护。”
李奇看着她。“川特的办公室又扯得上什么关系?”
丽莎耸耸肩。“我不知道,不过我不喜欢巧合。”
“三不五时总会有巧合的,不是吗?”
“调查局的人都不喜欢巧合。”
“所以呢?”
她又耸耸肩。“所以他们可能会四处调查,然后再让你不好过。”
他又笑了起来。“这是最佳策略的第二步吗?”
丽莎也笑了,笑得非常开怀。“对呀!第二步,大概有十几步吧!有些还不错。想听全部吗?”
“免了,我不会回去的,他们根本不听我的。”
她点点头继续开车,在接上州际公路的路口暂停,然后北上开上匝道。
“我载你去下一个匝道。”她说:“除了调查局,没人会用这个交流道,而调查局不会有人让你搭便车的。”
李奇点点头。“谢了,丽莎。”
“我打过电话给卡卓的办公室,很明显他们有在监视裘蒂的家。她离开了一阵子,今天早上坐出租车回来,看起来好像是从机场回来,今天可能会在家上班。”
他笑了笑。“很好,所以从现在开始我完全脱离这里了。”
“其实我们真的需要你协助。”
“但他们根本不听。”
“那你得让他们听进去。”她说。
“这是第三步吗?”
“不是,这是我的真心话,真的。”
李奇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然后点点头。“那他们为什么听不进去?”
“或许是面子拉不下来?”丽莎说。
“他们需要人协助。”他说:“这点没有问题,不过不是我,我没资源也没权力。”
“没权力做什么?”
“把这案子拿走换人办。他们一直在浪费时间做什么狗屁文件,这绝对不可能让他们破案,他们得认真去研究线索。”
“可是没有任何线索。”
“怎么会没有?这家伙有多聪明就是其中之一,油漆、犯案地点的距离、犯罪现场的异常平静,这些全都是线索。他们应该要研究这些东西,其中一定有某种意涵,一开始就去探讨犯罪动机根本就是搞错方向。”
“我会转达。”
她下了州际公路,停在十字路口。
“妳会惹上麻烦吗?”他问。
“因为没把你带回去吗?”她说:“大概。”
李奇没说话。她微微笑着说:“这是第十步。我会没事的。”
“希望如此。”他说完后下了车,往北过路口走向匝道,独自站在那里,看着她的车从桥下穿过,南下折返。
身高六呎五吋、体重两百三十磅的男性步行者想搭便车大概会很困难。一般来说,女人绝对不会停车,因为会有威胁感,而男人大概一样会紧张。不过李奇洗过澡、刮过胡子,全身都很干净,而且穿着低调。这样会让机会变多,而且路上卡车很多,卡车司机通常是身材高大、自信十足的驾驶,所以七小时后李奇回到纽约市了。
这七个小时他几乎都没说话,部分原因是卡车太吵,不适合聊天,另一部分是因为他也没心情。那个老流浪恶魔又试着蛊惑他:(你要去哪?当然是回去找裘蒂。好吧!聪明的家伙。不过还有呢?到底还有什么呢?房子后院除草吗?粉刷该死的墙壁吗?)他一连遇到几个好心的司机,而这段不够过瘾的逍遥也慢慢退去。他很努力遗忘这种渴望,后来也成功了。最后一段车程是从纽泽西州坐上送蔬菜的卡车到格林威治村。车子轰隆隆地驶进荷兰隧道,李奇下了车,走过最后一段坎奈尔街与百老汇,直到裘蒂的公寓。他努力把意志集中在想见裘蒂的渴望上。
李奇有一把公寓大厅的钥匙,他搭上电梯,到门口敲门。窥视孔变暗又变亮,接着门打开来,她就站在眼前,穿着衬衫和牛仔裤,高、苗条,充满活力。她是他见过最美丽的事物,可是她没有对他微笑。
“嘿!裘蒂。”他说。
“有个调查局的人在我的厨房里。”她回答说。
“为什么?”
“为什么?”她重复道:“这得问你。”
他跟着裘蒂走进公寓,来到厨房。这个调查局的人是个身材不高的年轻人,脖子很粗。黑西白衬衫加条纹领带,拿着手机正在讲电话,向某人报告李奇已经到了。
“你来干嘛?”李奇问他。
“我来请你在这里等一等,先生。”这家伙说:“请稍等十分钟。”
“做什么?”
“待会你就会知道,先生,只要十分钟。”
李奇想故意唱反调直接走出去,可是裘蒂已经坐下来了。她的表情透露出某些情绪,介于担心与不悦之间。柜台上有份摊开的《纽约时报》,李奇瞄了一眼。
“好吧!”他说:“十分钟。”
他也坐下,三个人都没说话。后来等了将近十五分钟,楼下的门铃响起,调查局的人跑去应门,把门打开后便到走廊外面等。裘蒂坐着不太动,仿佛自己是这里的客人。李奇听到电梯运转声,然后电梯停住了,公寓门打开,枫木地板上传来脚步声响。
艾伦·迪尔菲走进厨房,黑色风衣的领口向上翻。他动作迅速,鞋跟上有人行道的沙土,说话大声而且强势。
“我的管区里死了六个人!”他看见柜台上的报纸,走过去把报纸反折,让头条朝上。“所以我当然有一些问题。”
李奇看着他。“什么问题?”
迪尔菲也看着他。“细腻的问题。”
“请问。”
迪尔菲点点头。“第一个问题是问雅各小姐。”
裘蒂在椅子上动了一下,不过没有抬头。
“什么问题?”她说。
“过去几天妳去哪里了?”
“去外地。”她说:“谈生意。”
“去哪里?”
“伦敦,客户会议。”
“英国的伦敦吗?”
“不然还有哪个伦敦?”
迪尔菲耸耸肩。“肯塔基州的伦敦?俄亥俄州的伦敦?据我了解加拿大也有个伦敦,大概在安大略省吧!”
“英国伦敦。”裘蒂说。
“你们在英国伦敦也有客户?”
裘蒂依然看着地板。“我们的客户遍布全球各地,尤其是英国伦敦。”
迪尔菲点点头。“搭协和号班机去的吗?”
她抬起头。“没错,是这样。”
“很快,对吧?”
裘蒂点点头。“够快了。”
“但是很贵。”
“大概。”
“话说回来,请合伙人去洽谈重要业务应该很值得吧!”
裘蒂看着他。“我不是合伙人。”
迪尔菲笑了笑。“比合伙人更好,是吗?他们让一个准合伙人坐协和号,一定表示非同小可。表示他们很重视妳,表示妳再过不久就会成为正式合伙人,如果没有意外阻挡的话。”
裘蒂没有回答。
“所以是伦敦。”迪尔菲说:“李奇知道妳在那里,对吗?”
她摇摇头。“不知道,我没告诉他。”
暂停了一会。
“既定行程?”迪尔菲问。
裘蒂又摇摇头。“临时决定。”
“李奇不知道?”
“我跟你说过了。”
“好吧!”迪尔菲说:“消息至上,我常这样讲。”
“我不必跟他交代我的行踪。”
迪尔菲笑了起来。“我不是说妳给李奇什么消息,我说的是我能从一个状况中取得什么消息。此时此刻我取得的消息是,他当时不知道妳在哪里。”
“所以呢?”
“这样的话他应该会担心,而他也确实很担心。他一到宽提科后就马上打电话给妳,办公室、家里、手机,当天晚上同样的事又做了一次,打、打、打,但是找不到妳,担心得不得了。”
裘蒂抬起头看着李奇,面露忧色,或许还带着点歉意。
“我大概应该先跟他说。”
“嘿!这是妳的自由。我不会到处告诉人家该怎么处理人际关系。不过有趣的是,后来他就没有再打了,突然间他就不打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是他知道妳已经安全地待在英国伦敦了吗?”
她欲言又止。
“妳不想回答,意思就是他不知道啰?”迪尔菲说:“妳很担心派崔逊会来找麻烦,所以交代办公室的人对妳的行踪三缄其口。因此李奇应该以为妳还在纽约。可是突然间他就不担心了,他不知道妳平安地待在伦敦,不过或许他知道妳因为别的理由会安然无恙,比方说,或许他知道派崔逊再活也没多久了。”
裘蒂的眼神又看回地上。
“他是个聪明人。”迪尔菲说:“我的推测是他叫某个朋友到中国城这里设下圈套,然后隔山观虎斗,让帮派自相残杀。这样他就安全了,因为他知道我们永远找不到他这个忙碌的朋友。他知道那些中国人也不可能平白告诉我们什么,机率太低了。他知道可怜的派崔逊被宰的时候,他人安然关在宽提科的房间里。高竿。”
裘蒂什么都没说。
“而且很自信。”迪尔菲说:“派崔逊挂点前两天,他就不再打电话给妳了。”
厨房里一片安静,迪尔菲转向李奇,问道:“所以我说的对吗?”
李奇耸耸肩。“我为什么要担心派崔逊?”
迪尔菲笑了笑:“噢!我们当然不会说出口,布雷克跟你说过的话我们一句都不能承认。不过就像我跟雅各小姐说的,消息至上。我只是想要百分之百确定我处理的到底是什么状况,如果是你搞的鬼,那就跟我讲,或许我还会拍拍你的背说你干得好。但如果真那么巧刚好是双方争执,那我们就得好好查查。”
“我不知道你在讲什么。”李奇说。
“那你为什么不再打电话给雅各小姐了?”
“那是我家的事。”
“不对,那是大家的事。”迪尔菲说:“当然,这是雅各小姐的事,也是我的事。所以你得说出来,不要以为你已经完全脱离这浑水。派崔逊是人渣当然无庸置疑,不过他仍然是个杀人犯,而且要捏造你的犯罪动机很容易。别忘了几天前的晚上,在巷子里,有两个可靠的目击者看到一些事情。我们可以随便弄个罪名,说你跟不明人士共谋,只要准备得当,你可能得在牢里待个两年等候审判。陪审团最后还是可能将你释放,不过谁说得准他们会作出什么判决?”
李奇没有回答,这时裘蒂站了起来。
“你该走了,迪尔菲先生。”她说:“我仍然是他的律师,而这里不是讨论问题的场所。”
迪尔菲缓缓点了点头,看了看厨房,好像刚到似的。
“是,确实如此,雅各小姐。”他说:“或许在未来某个时刻,我们会找个更适合的场合继续讨论。可能明天、可能下星期,或许明年。就像布雷克先生讲的,我们知道你们俩住哪里。”他猛然转过身,鞋子上的沙土在一片沉默中磨出响亮的声音。两人听到他走过客厅,打开门,然后门砰地一声关上。
“你真的把派崔逊干掉了?”裘蒂说。
“我完全没有靠近过他身边。”李奇答道。
她摇摇头。“把这些话省下来对付调查局行吗?是你安排、挑衅或设计的,随你怎么说都行。是你把他干掉的,跟你站在他身边拿着枪打死他一样。”
李奇没有说话。
“我告诉过你,不要这么做。”她说。
李奇没有说话。
“迪尔菲知道是你干的。”她说。
“他没证据。”
“这不重要。”她说:“难道你不知道,他可以想办法‘证明’?他说把你关个两年不是开玩笑的,随便找个帮派斗争的罪名,法院就会一路挺他到底,不能假释、不能延期审理,检察官也会全力支持他。他不是随便讲讲,你现在已经完全受他掌控了,跟我之前说的一样。”
李奇没有说话。
“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耸耸肩。“有很多原因,不得不做。”
两人沉默了很久。
“我爸爸会同意你这种做法吗?”裘蒂问。
“里昂?”李奇说着,回想起卡卓拿给他看的那些派崔逊凌虐人的照片,死去的女人像模特儿一样展示出来,四肢不全,尸体上还插了一大堆东西。“妳开玩笑?里昂会马上同意。”
“那他会真的付诸实行,做出跟你一样的事吗?”
“大概会。”
裘蒂点点头。“没错,大概会,不过你转头看看,行吗?”
“看什么?”
“看看一切,你看到什么?”
他转头看一看。“一间公寓。”
她点点头。“我的公寓。”
“所以呢?”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吗?”
“当然不是。”
“那我是在哪里长大的?”
他耸耸肩。“到处啰!陆军基地,跟我一样。”
她点点头。“你第一次在哪里遇到我?”
“妳自己也知道,马尼拉,在基地里。”
“记得那间小屋吗?”
“当然。”
她点点头。“我也是,很小一间,很臭,还有比我手掌大的蟑螂。你知道吗?那是我小时候住过最好的地方。”
“所以呢?”
她指着手提袋,那是个皮制飞行袋,塞满法律文档,靠着厨房门内的墙壁。“那是什么?”
“妳的手提袋。”
“没错,不是来福枪、不是卡宾枪,也不是火燄喷射器。”
“所以呢?”
“所以我住的地方是曼哈顿的公寓,不是陆军营房。我拿的是公事包,不是步枪。”
他点点头。“这我知道。”
“可是你知道原因吗?”
“大概是因为妳想。”
“没错,因为我想要。这是主观的选择,我的选择。我在陆军长大,跟你一样。如果要的话我可以干脆入伍,就像你。可是我不想这么做,我想上大学、念法学院,我想进大公司、成为合伙人,这又是为什么?”
“为什么?”
“因为我想住在有规矩的世界。”
“陆军里也有很多规矩。”他说。
“都是乱七八糟的规矩,李奇。我要的是平民的规矩、文明的规矩。”
“所以妳的重点是?”
“我的重点是很多年前我就离开部队,而我现在不想再回去。”
“妳没有啊!”
“可是你让我有这种感觉,甚至比部队更糟糕,跟派崔逊搞这些东西。我不想待在用这种规矩行事的世界,这点你很清楚。”
“那我要怎么做才对?”
“打从一开始你就不该卷进去。那天晚上在餐厅的时候,你应该离开现场,打电话给警察。那才是这里的规矩。”
“这里?”
“文明世界。”
李奇坐在厨房的凳子上,手臂靠在柜台上,五指张开,手心向下。柜台上冷冰冰的,是花岗岩做的,灰色、晶亮,抛光后露出微小的石英斑点,每个边角都削成完美的四分之一圆,厚达一吋,大概很贵。这是文明的产物,属于这个世界。人们情愿辛勤工作四十个小时、一百个小时或两百个小时,然后拿赚来的报酬去换这些设备,让自己的厨房看起来很漂亮,让自己可以住得起百老汇的高楼大厦。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了?”她问。
他看着自己的手摊在磨亮的花岗岩上,仿佛小树暴露在泥土外的粗糙树根。
“我以为妳很平安。”他说:“我以为妳躲起来了。”
“你以为。”她重复了一次:“可是你不知道。”
“我假定是这样。”他说:“我在料理派崔逊,我假定妳可以照料妳自己。我以为我们的默契足以让我们信赖这样的假设。”
“就像我们是战友。”她轻轻说:“在同一个单位,可能一个是少校、一个是上尉,参与一场极端危险的任务,完全依赖彼此把个别的工作完成。”
他点点头。“没错。”
“可是我不是上尉,我不跟你同一个单位,我是个律师,一个纽约的律师,孤单害怕,陷在我不想陷入的麻烦里。”
他又点点头。“很抱歉。”
“而你也不是少校。”她说:“不再是了,你现在是个平民,这点要弄清楚。”
他点点头,没有答话。
“这才是大问题,对吗?”她说:“我们都有同样的问题,你把我卷进我不想要的麻烦,我也把你卷进你不想要的问题:文明的世界,房子、车子、定居,做平凡的事。”
他没说话。
“这大概是我的错。”她说:“我想要这些东西。老天!我真的想要,所以我很难接受你或许不想要这些东西。”
“我要妳。”他说。
她点点头。“这我知道,我也要你,你也知道。可是我们真的想要彼此的生活方式吗?”
流浪恶魔立刻在他脑中跳出来,欢呼雀跃,就像球迷在九局下半看到再见全垒打。(她说对了!她说对了!现在话说出口了,完全公开!快去!跳上去!抓住这机会!)
“我不知道。”他说。
“我们得讨论这问题。”她说。
:不过已经没办法再谈下去了。这时大厅里传来电铃粗哑的叫声,楼下好像有人靠在门铃上。裘蒂站起来,打开门锁,然后到客厅等候。李奇坐在凳子上,手依然放在花岗岩台面上,看着指间闪耀的石英。然后他感觉到电梯到了,他听见公寓门打开,传来急促的对话声,接着是快速移动的脚步声走过客厅。裘蒂回到厨房,而丽莎·哈柏站在她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