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睡得很不好,早上不到六点就起床了。他翻到电话边,把床边的电灯打开,看了看手表到底几点钟。很冷,整晚都觉得很冷。床单硬梆梆的,光滑的表面把他身体的热度都带走了。
拿起话筒,又拨了裘蒂的公寓电话号码,答录机接的;办公室没人接,手机也没开。他把话筒放在耳边很久,听着她手机里的语音说明,一次又一次。然后他挂上电话,下了床,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窗户面西,外面还是黑沉沉的夜;也许在建筑物的另一边,太阳已经升起,又或许仍是漆黑一片。他可以听到远方大雨打在枯萎将落的叶子上。他转过身,走向浴室。
他先上厕所,然后慢慢地刮胡子,把热水开到能够忍受的最高温冲了十五分钟,让身体变暖,接着用联邦调查局的洗发精洗了头,用毛巾擦干。他把衣服从满是蒸汽的浴室里拿出来,站在床边穿好衣服,扣好衬衫后,把证件挂在脖子上。想要求客房服务大概不太可能,所以他坐下来等,四十五分钟之后,有人客气地敲了敲门,接着是钥匙插进门锁的声音。门打开了,丽莎站在门口,身后有明亮的走廊灯光,她在微笑,笑容不知为何带着点诡异。
“早安。”她说。
他挥挥手,没说什么。丽莎换了件西装,这件的颜色是木炭灰,配上白衬衫与深红色领带,调查局没有制服,所以她刻意模仿其他调查员的制式穿着,不过要剪掉很多布料才合身。头发没绑,披在肩上、带点波浪,在走廊灯光的照耀下,她的长发看起来是金黄色的。
“我们得走了。”她说:“早餐会报。”
走过衣橱时,李奇顺手拿了外套,两人一起走到大厅,在门口停步。外面下着大雨,他掀起大衣的衣领,跟着丽莎走出去。天色已经从黑变灰,雨很冰冷。丽莎冲下走道,李奇跟在后面看着她跑,果然很好看。
拉玛、布雷克和波顿在餐厅里等着。靠窗四人座的桌边挤了五张椅子,其中有两个空位。李奇靠近时,他们一直盯着他看。桌子中间有一个白色咖啡壶,旁边摆着倒盖的杯子,篮子里装了糖包,还有小壶的奶精,另外有一叠汤匙、餐巾、一篮甜甜圈和一叠早报。丽莎坐了下来,李奇挤进她旁边的椅子。拉玛看着他,眼神里透着怪异;波顿转过头;布雷克脸上带着笑意,颇有嘲笑的意味。
“准备好上工了吗?”他问。
李奇点点头。“当然,等我喝完咖啡。”
波顿把杯子翻过来,丽莎负责倒咖啡。
“我们昨晚已经打电话给狄克司堡,”布雷克说:“跟川特上校通过话了,他说今天一整天都会把时间空下来给你。”
“应该够了。”
“他好像很喜欢你。”
“不是,他欠我的,这是两码子事。”
拉玛点点头。“很好,你要利用这点。知道要找什么吧?把焦点放在日期上,找那些放假周期一致的。我猜他动手的时间应该是这周的后几天,不一定是最后一天,因为还得留点时间回基地,事后还要冷静一下。”
李奇笑了笑。“了不起的推论,拉玛,干这种事就有钱赚?”
她看着他,微微笑,好像知道什么他不晓得的事一样。
“怎么了?”李奇问。
“说话客气点。”布雷克说:“你对她说的有意见吗?”
李奇耸耸肩。“如果只靠日期,可能会找到一千个符合的。”
“那就把范围缩小,叫川特用那些女人的名字交叉比对,找跟那些女人一起服过役的。”
“或者找跟那些被强制退役的男人一起服过役的。”波顿说。
李奇又笑了。“了不起的脑力激荡,真是让人敬畏。”
“那你有更好的想法吗,聪明先生?”布雷克问。
“我自有打算。”
“好吧!只是要记得人命关天,行吗?很多女人命在旦夕,其中一个是你的人。”
“我会把事情办好。”
“那就出发吧!”
丽莎听到这句话便站起身来,李奇也慢慢地站了起来跟上去。坐在桌边的三个人望着他离去,眼神中透着怪异。丽莎在餐厅门口等候,回头看着李奇走近,对他微微一笑。李奇走到她身边,停了下来。
“为什么你们都在看我?”他问。
“我们看过录像带。”丽莎说:“就是针孔录的。”
“所以呢?”
她不愿回答。李奇回想自己待在房间里时,洗了两次澡、四处走走、拉拉窗帘、睡觉、打开窗帘、走一走,就这样。
“我什么也没做。”他说。
她又笑了,笑容更加灿烂。“确实没有。”
“所以到底有什么大不了?”
“这个嘛……你好像没带睡衣。”
车辆调配场的一位工作人员把车开到门口,停在那里没有熄火,丽莎看着李奇上车,然后坐进驾驶座。他们在大雨中出发,通过了检查哨、经过陆战队营地后,开到九十五号州际公路上。丽莎在雨中往北狂飙,短短四十五分钟后往东转,跨过华盛顿特区南缘,又急驰了十分钟,然后突然右转开到安德鲁空军基地北门。
“他们把连级飞机配给我们。”她说。
通过两个检查哨后,他们开到一架李尔型客机的登机梯下,车子就停在跑道上。他们登机后,连安全带都还没系上,飞机就开始滑行了。
“到狄克司堡大概要半小时。”丽莎说。
“马盖尔。”李奇纠正她。“狄克司是陆战队基地,我们会降落在马盖尔空军基地。”
丽莎脸露忧容。“他们跟我说会直接到那里。”
“是这样没错,同一个地方,只不过名称不同。”
她做了个鬼脸。“怪,大概我不了解军人。”
“不用太难过,我们也不了解你们。”
三十分铲后他们即将进场,小飞机在波动的气流中突然剧烈转向,下降途中几乎一路是云,接着陆地突然出现眼前。纽泽西在下雨,灰暗而无生气,空军基地本来就灰扑扑的,这样的天气更是雪上加霜。马盖尔的跑道长度与宽度足以让大型运输机升空,李尔喷射机降落停机的位置还不到跑道的四分之一,就像只蜂鸟停在州际公路上一样。飞机转个弯继续滑行,一样滑到跑道的遥远角落。一辆素绿色雪佛兰急驰过雨中,开到飞机旁边,当机舱阶梯放下时,驾驶已经等在下面了,是一名陆战队中尉,大概二十五岁,全身都淋湿了。
“李奇少校吗?”他问。
李奇点点头。“这位是哈柏探员,联邦调查局。”
中尉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好像跟李奇心照不宣。
“长官,上校在等你。”他说。
“那就走吧!不能让上校等太久,是吧?”
李奇跟中尉坐在前面,丽莎坐后座。车子驶离马盖尔,开进了狄克司堡,路上是狭窄的道路,两旁路缘石漆成白色,有许多仓库营房。车子停在一排砖砌办公室前,距离马盖尔的跑道约一哩远。
“左边的门,长官。”中尉说。
中尉在车里等着,好像李奇已经知道他会这么做。李奇下车,丽莎紧跟在后,全身缩在衣服里,雨被风势吹成了水平。这栋建筑有三个无标示的人员进出门,除了门之外都是毫无装饰的砖墙。李奇走向左边的门,带着丽莎走进宽阔的候见室。这里面有许多金属桌与文件柜,干净得一尘不染,相较于灰暗的早晨,此处显得灯火通明。有三名中士分占三张桌子办公,其中一位抬起头来,按下电话上的按钮,对着电话说:“长官,少校到了。”
大约过了一分钟,里面办公室的门打开,有个人走出来。身材高大,像只灰色猎犬,黑色短发,两鬓稍白。他伸出手准备握手。
“哈啰,李奇。”约翰·川特说。
李奇点点头。川特军中生涯的后半辈子,全靠十年前李奇在报告里删掉了一个段落。当时川特以为那个段落已经写好准备送出去了,他来找李奇,不是要求删掉、不是谈条件,也不是贿赂,只是来解释,以军官对军官的方式,告诉他为什么自己会犯下这个错。他只是纯粹希望李奇了解这是个错误,而不是出于恶意或有不可告人的原因。讲完后他就离开了,没有任何要求,然后静静等候斧头绷落。但斧头却没落下,报告印出来了,那一段不在里面。不过川特不知道的是,李奇根本没写那个段落。然后十年过去了,这段期间两人其实没说过什么话,直到昨天早上李奇从裘蒂的公寓里打出第一通紧急电话。
“哈啰,上校。”李奇说:“这位是哈柏探员,联邦调查局。”
川特比他的中尉有礼貌,他的官阶大,所以不得不如此,但也可能只是对这位穿得像个男人、身上淋湿的高金发美女印象深刻。无论如何,他和她握了握手,而且好像握得久了点,似乎还微微露出笑容。
“很高兴认识你,上校。”丽莎说:“先谢谢你。”
“我还没帮上忙。”川特说道。
“只要愿意合作的对象,我们都很感激。”
川特放开她的手。“我猜数量大概不多吧!”
“我们是希望能多一点。”她说:“虽然我们都在同一边。”
川特又微微笑了笑,说:“这想法很特别。我会尽力帮忙,不过合作范围很有限,我想你们应该也料到了。我们要查阅人员纪录与部署清单,这些东西不能让妳看,只有我跟李奇能看,事关国家与军队安全,妳得在外面等。”
“整天?”丽莎问。
川特点点头。“要看什么时候查完,这样妳能接受吗?”
很明显不能接受。丽莎看着地板,什么话也没说。
“妳也不会让我看联邦调查局的机密。”川特说:“双方本来就互看不爽,半斤八两,是吧?”
丽莎四处望着这个房间。“可是我得看着他。”
“这我知道,你们的布雷克先生向我解释过妳的角色,不过妳得待在这里,在我的办公室外面。这里只有一个门,中士会给妳一张桌子。”
一位中士不待命令便站了起来,带她到一张可以清楚看到里面的办公室门的空桌前,她慢慢坐下,不确定是否该接受安排。
“那里应该可以。”川特说:“可能要花点时间,这很复杂,我想妳也知道文书工作向来相当繁琐。”
然后他带着李奇走进里面的办公室,把门关上。这间办公室很大,窗户在两面墙上,室内有书架、柜子、一张大木桌和舒适的皮椅。李奇在桌前坐下,身子往后靠。
“两分钟就够了吧?”他问。
川特点点头。“看这个,装得认真点。”
他从很高的书柜上拿了一份厚厚的文件,外层是褪色的绿色文件夹。李奇翻开文件,开始仔细检索。里面是很复杂的表格,详细描述未来六个月的预计航行燃料使用量。川特走回门边,把门打开。
“哈柏小姐,”他叫道:“要喝杯咖啡吗?”
李奇回过头,看见丽莎瞪着他,扫视里面的椅子、桌子和文件柜。
“现在不需要!”她回叫道。
“好吧!”川特说:“如果需要什么,跟中士讲就行了。”
他又把门关起来,走到窗边。李奇拿下调查局的访客证放在桌上,站了起来。川特把窗户开到最大。
“你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他轻声说:“不过我想都准备好了。”
“他们很快就中计了。”李奇悄声回答:“比我预计中快得多。”
“但你怎么知道他们会派人跟监?”
“抱最大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这你也知道。”
川特点点头,把头伸到窗外,往两边看了看。
“好了,可以走了。”他说:“朋友,祝你好运。”
“我需要一把枪。”李奇低声说。
川特看着他,坚定地摇摇头,说:“不行。这我办不到。”
“一定得给,我需要一把。”
川持停了一下,看起来神经紧绷,十分激动。
“老天……好吧!一把枪。”他说:“但没子弹,给你这东西,我要冒很大的风险。”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把贝瑞塔M9手枪,跟派崔逊的手下一样的枪,唯一的差别在于这把枪上的序号仍然完整无缺。川特取出弹匣,将子弹一颗颗拨到抽屉里。
“小声点。”李奇急切地低声说道。
川特点点头,把空弹匣装回去,枪托转向前交给李奇。李奇接过枪后放进大衣口袋,接着他坐上窗台,转个身,把脚伸了出去。
“一切顺利。”他轻声说。
“你也一样,保重。”川特低声回答。
李奇用手撑着,跳下了窗户。下面是条狭窄的巷子,外头还在下雨,中尉在十码外的雪佛兰车里等着,引擎仍在发动。李奇冲到车旁,门还没关上,车子就已向前开动。回到马盖尔的路程只花了一分钟,车子直接开到跑道上,朝着一架陆战队直升机前进,机侧的门已经打开等候,螺旋桨高速运转,空气中的雨水呈螺旋状往上飘散。
“谢了,小子。”李奇说。
他下了车,走向直升机的登机梯,爬上黑暗的机舱。机门在他身后呼地一声关了起来,引擎声逐渐加大,他感觉飞机开始离地。有两双手抓住他,把他推到椅子里。他把安全带扣上,有人丢了一副耳机给他,他把耳机戴上,在机舱内的灯点亮的同时,耳机对讲系统也开始发出声响。李奇发现自己坐在帆布椅上,两边是弹药装填手。
“目标是布鲁克林海岸防卫队直升机专用机场。”飞行员透过对讲机说:“在不留飞行纪录的前提下尽可能地靠近,今天的调度里没有这趟飞行,了吗?”
李奇把麦克风拉下,说:“很好,感谢各位。”
“上校一定欠你不少。”飞行员说。
“不是,他只是喜欢我。”李奇说。
飞行员哈哈大笑,直升机在空中回旋,展开轰然巡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