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过了八分钟后,李奇听见门锁上有钥匙转动的声音便抬起头来,原以为会看到波顿站在门口,不过却不是波顿,而是个女人,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六岁,柔顺的长发绑成松松的马尾,大大的脸是深褐色的,雪白的牙齿、亮蓝色的眼睛。她穿着特别量身订做的男用西装:白衬衫加领带、小小的黑色皮鞋,身高超过六呎,四肢很长,而且很瘦。她看起来非常漂亮,而且对着李奇微笑。

“嗨!”她说。

李奇没有回应,只是看着她。她露出担忧的神色,笑容变得很不好意思。

“你要马上进行FAQ吗?”

“什么?”

“FAQ,常见问题。”

“我不太确定我有问题。”

“哦,好吧!”

她又笑了,松了口气。这让她脸上露出坦白而诚实的表情。

“什么是常见问题?”李奇问。

“哦!就是新来的人都会问我的问题,非常非常让人讨厌的事。”

看得出来她是说真的,不过他还是问了:“什么事?”

她做了个鬼脸,还是乖乖回答了。

“我是丽莎·哈柏。”她说:“今年二十九岁,是真的。我来自科罗拉多州的亚司本,身高六呎一吋,是真的。我在宽提科两年了。没错,我有跟人约会。不是,我穿这样只是因为我喜欢。没有,还没结婚。没有,现在没有男朋友。而且不要,我今晚不想跟你吃饭。”

她讲完了,脸上带着微笑。李奇也对她笑了笑,说:“哦!那明天晚上如何?”

丽莎摇摇头。“你需要知道的就是我是个联邦探员,在运行勤务。”

“什么勤务?”

“监视你。”她说:“你去哪,我就去哪。你被归类为SU,也就是情况不明(status unknown),可能友好,也可能是敌方。这通常意味着组织犯罪认罪辩诉协议,你也知道,就是出卖自己老板的人,对我们有用,但不可靠。”

“我不是组织罪犯。”

“我们的文件说你可能是。”

“那这文件就是放屁。”

丽莎点点头,又笑了起来。“我看过派崔逊的文件,他是叙利亚人,所以他的死对头是中国人。而中国人只会用中国人,不可能找个像你一样的白人菁英。”

“妳跟其他人说过这件事吗?”

“我确定他们已经知道了,他们只是想让你把威胁当一回事。”

“我应该吗?”

她点点头,不再笑了。

“是的,应该要。”她说:“要小心处理裘蒂的事。”

“你们也有裘蒂的文件?”

她又点点头。“什么东西都在文件里。”

“那我的门上为什么没有门把?我的文件上不是说我不是凶手吗?”

“因为我们很小心,而你的文件不太好,那个人一定跟你很像。”

“妳也是分析师吗?”

她摇摇头,马尾跟着晃动。“不是,我负责运行,不同时间有不同任务,只不过我都很认真听。认真听就能学到东西,不是吗?我们走吧!”

丽莎拉住门,门在李奇身后轻轻关上,两人一起走向另一台电梯,这台电梯有五个地下楼层按钮,上面最高到三楼,然后是二、一。丽莎按了最下面的按钮,李奇站在她身旁,尽量避免闻她身上的香气。电梯停下来时顿了一下,接着门打开,出现了一条灰色的走廊,点满了明亮的日光灯。

“我们把这地方叫做‘地下碉堡’。”丽莎说:“以前是防护核子攻击的地方,现在则是BS。”

“这是当然。”李奇说。

“BS是指行为科学(behavioural science),你讲的是很老的笑话了。”

她带他往右走。走廊比较窄,比较干净,但不是公共区域的那种干净。这里是办公的地方,有淡淡的汗水与咖啡味,也带点办公室用品的化学材质气味。墙上有告示板,角落里随意堆着文具箱,左边墙面有一整排的门。

“到了。”丽莎说。

她在一扇门前停下,门上有个号码。她伸出手来敲敲门,然后转动门把,替李奇开门。

“我会在门外。”她说。

李奇走了进去,看到尼尔森·布雷克坐在一张拥挤的桌子后方,身处凌乱的办公室里。墙上仔细贴着地图和照片,到处堆满文档,没有给客人坐的椅子。布雷克正在发火,因为血压高而满脸通红,又因疲倦而脸色苍白,所以显得“白里透红”。他正看着无声的电视画面,政治频道上,一个穿衬衫的人正对着某个委员会宣读数据,字幕显示那人是联邦调查局局长。

“预算审查会。”布雷克低声说:“为五斗米折腰。”

李奇没说什么,布雷克则一直盯着电视看。

“两分钟后开个案会议。”他说:“所以注意听好这里的规矩,把你自己当作介于客人与囚犯间的存在,行吗?”

李奇点点头。“丽莎解释过了。”

“好,她会一直跟着你。不管你做什么、去哪里,她都会监视你。不过别搞错了,你还是归拉玛管,只不过拉玛会一直待在这里,因为她不搭飞机。而你偶尔得到不同的地方,在那种情况下我们得看着你,所以丽莎会一起去。你唯一可以独处的时间只有被锁在房间里的时候。你的任务由拉玛指派,而且不论何时都要带着证件。”

“好。”

“还有别动丽莎的脑筋,她看起来人很好,但只要对她乱来,她就会变成地狱来的泼妇,懂吗?”

“了解。”

“还有问题吗?”

“我的电话有被监听吗?”

“当然有。”布雷克翻翻文档,用粗大的手指滑过一叠印表纸。“你刚打电话给你女朋友,私人办公室电话、公寓、手机,没人接。”

“她去哪里了?”

布雷克耸耸肩。“我怎么知道?”

然后他在桌上的文档之中翻来翻去,找到了一个大型褐色信封,拿给李奇。

“卡卓的礼物。”他说。

李奇接过那个信封,又硬又重,里面有八张八乘十的彩色照片。那是犯罪现场的照片,看起来像从廉价色情杂志上剪切来的,差别在于照片上的女人都死了。尸体的摆放方式模仿杂志跨页图,但松垮无力,尸体手脚残缺不全,身上许多地方还插了很多东西。

“派崔逊的杰作。”布雷克说:“那些惹毛他的人的太太、姊妹和女儿。”

“为什么他还四处逍遥?”

布雷克顿了一下,说:“有证据才能证明,对吧?”

李奇点点头。“那裘蒂在哪里?”

“我怎么会知道?”布雷克又说了一次。“只要你乖乖帮忙,我们对她没兴趣。我们又没派人跟踪她,如果真要的话,派崔逊可以自己找。我们没义务把她送到他面前,这样就不合法了,对吧?”

“也会让你没命。”

布雷克点点头。“不用再威胁了,行吗?你没立场。”

“我知道这整件事都是你的主意。”

布雷克摇摇头。“我不担心你,李奇,你在心里自认是个好人,你会帮我,然后事过境迁把我忘得一干二净。”

李奇笑了笑。“我还以为你们这些分析师真能洞察人心呢!”

三星期是个复杂而美好的间隔,没有任何含意,这就是为什么选择以此为周期。他们会绞尽脑汁想了解这到底有何重要性。不过他们要挖得很深很深才能明白你真正的意图,深到超乎寻常。他们愈接近目标,就愈没意义。间隔根本就不相干,所以间隔让你很安全。

但一定要维持吗?或许,模式就是模式,是非常严谨的,非常精准。因为这是他们预期的事,绝对坚持同一模式。这种案子都是这样做的。模式能保护你,它很重要,所以应该继续维持。但话说回来,也或许不该继续下去。三星期是个很长的间隔,而且很无聊,所以或许应该加快速度,但时间缩短会变得仓卒,因为要做的事很多。一个做完了,要准备下一个。就像跑步机一样,困难的工作、紧迫的时程,不是每个人都办得到。但你当然可以。

个案会议在一个狭长、低矮的房间里进行,位于布雷克办公室的上一层。墙上有淡褐色纤维,常有人靠着或摩擦的地方颜色变得比较浅。一面长墙上有四个凹处,有窗帘与隐藏光源仿真成窗户,但事实上这是地下四楼,墙上有台无声的电视机架在高处,播着没人看的预算审查会。一张用昂贵木材做的长桌,旁边围着便宜的椅子,以四十五度角摆着,好面对桌首。那头有块空白的大黑板靠着墙壁。黑板是新式的,像是有钱大学才买得起的东西。这整个地方不通风,静悄悄、完全孤立,像个处理严肃工作的场所,比如硕士研究生的讨论室。

丽莎带李奇到教室后面远离黑板那头的位子上,她的位子在他前面,所以他得绕过她的肩膀往前看。布雷克坐在最靠近黑板的位子。波顿和拉玛一起进来,拿着文件,专心地低声交谈,除了布雷克外,两人没有转头看任何人。等他们进来后,布雷克起身把黑板翻转过来。

右上角是一大幅美国地图,上面布满很多旗子,李奇算都不用算就知道大概有九十一支,大部分是红色,但其中三支是黑的。地图左边是一张八乘十的彩色照片,是放大裁切后的成品,原本的照片是用廉价相机与粗糙底片拍的普通生活照。照片里是个女人,在太阳下瞇着眼微笑——二十几岁,很漂亮,胖胖的愉快脸蛋、褐色鬈发。

“各位先生、女士,罗兰·史丹利。”布雷克说:“最近死亡,在加州圣地牙哥。”

微笑的脸孔下方,有更多张八乘十照片以一定顺序钉着,是犯罪现场的照片,全都拍得很清楚、很专业。有一张是西班牙式的小平房,从街上用长镜头拍的;一张正门特写,还有广角镜拍的走廊、客厅和主卧室。主卧房浴室后方的墙上有两个洗手台,上面都是镜子。摄影师的影像从镜子里反射出来,身材很高大,穿著白色尼龙工作服、头上戴着浴帽、手上戴着乳胶手套,相机摆在眼前,镜子反射出闪光灯的明亮光晕。右边有个淋浴间,左边有浴缸,浴缸很低、开口很大,装满了绿色的漆。

“她三天前还活着。”布雷克说:“当地时间早上八点四十五分,邻居看到她把垃圾推到路边。昨天发现她死亡,是清洁工报的案。”

“有死亡时间吗?”拉玛问。

“只能大概推估。”布雷克说:“应该是隔天的某个时刻。”

“有邻居目击任何事情吗?”

布雷克摇摇头。“她把垃圾桶拿回屋里,当天稍后就完全没人看到什么事情了。”

“手法?”

“跟前两个完全一样。”

“证物呢?”

“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还在找,不过不乐观。”

李奇专注地看着走廊的照片,这是个长长的狭窄空间,通往客厅入口,再往后通到卧室。左手边有个高度及腰的小架子,放满种在小型赤土盆里的小仙人掌。右边有更多小架子,以不同高度钉在墙上,长度也各不相同,上面放满了小型陶瓷饰品,大部分看起来像娃娃,涂上亮彩,代表不同国家或区域的服饰——这些是渴望拥有自己的家的那种人会买的东西。

“清洁工做了什么?”他问。

布雷克把视线移向桌子最后面。“大概尖叫了几声,然后打电话给警察。”

“不是,在那之前,清洁工有她的钥匙吗?”

“显然是。”

“直接走到浴室吗?”

布雷克呆了一下,然后拿起一个文件翻了翻,找到一份传真过来的访谈纪录。“是的,她都是先把清洗剂丢到马桶里溶解,然后清理房子的其他地方,最后才回来。”

“所以她开始打扫前就已经发现尸体了?”

布雷克点点头。

“好。”李奇说。

“好什么?”

“走廊多宽?”

布雷克翻翻照片。“三呎。小房子。”

李奇点点头。“好。”

“好什么?”

“哪来的暴力?哪来的愤怒?她开门,那家伙把她从走廊往后推,穿过主卧室,直到浴室,然后拿着三十加仑的油漆又从这里经过,却完全没有弄倒墙边架子上的东西。”

“所以呢?”

李奇耸耸肩。“对我来讲似乎太安静了,我不可能跟一个人拉拉扯扯地穿过这条走廊,却完全不碰到那些东西。不可能,你也办不到。”

布雷克摇摇头。“完全没有拉扯。医学报告说那些女人可能完全没人碰过,这是个很平静的现场,因为没有暴力。”

“你对这种结论满意吗?分析大师?一个愤怒的军人寻求复仇与惩罚,却没发出怒吼?”

“李奇,他杀了她们,依我看这就是惩罚。”

一片沉默,李奇又耸耸肩。“随便你。”

布雷隔着长长的桌子面对他。“如果是你,方法会不一样吗?”

“当然不一样,如果你真把我惹毛了,而我来追杀你,我大概不会太温柔,可能会给你一顿好打,或许很大一顿。如果我对你很不爽的话,这是一定的不是吗?这才叫做抓狂。”

“所以呢?”

“还有油漆呢?他怎么把那些搬进屋子里?我们应该去店里看看三十加仑到底是多少。一定会有辆车在外面至少停个二、三十分钟,停了一辆车、货车或是卡车,怎么会没人看见?”

“或者是辆休旅车,跟你的很像。”

“或许一模一样,但怎么会没人看到?”

“我们也不知道。”布雷克说。

“他怎么可能杀了人却完全不留痕迹?”

“我们不知道。”

“你们不知道的可真多,是吧?”

布雷克点点头。“是的,没错,聪明先生。不过我们已经在努力了,我们还有十八天,而且有你这样的天才帮助我们,我想已经万事俱备。”

“如果他按照固定周期来的话,你才有十八天。”李奇说:“要是他不这么做呢?”

“他会的。”

“这是你希望的。”

又是一阵沉默。布雷克看着桌子,然后转向拉玛。“茱莉亚?”

“我认为我的文件无误。”她说:“现在我对特种部队感兴趣,他们每两星期放假一周,我打算派李奇去探探消息。”

布雷克点点头,安心了些。“好,在哪里?”

拉玛看了李奇一眼,等着他回答。李奇看着地图上的三支黑旗。

“从地理的角度来看,到处都有。”他说:“这家伙可能驻扎在美国任何地方。”

“所以呢?”

“所以狄克司堡是个最好的起点,我在那里认识一个人。”

“谁?”

“他叫约翰·川特。”李奇说:“是个上校,要是真有人愿意帮我的话,他应该是可能人选。”

“狄克司堡?”布雷克说:“在纽泽西州是吗?”

“上次我去的时候它是在那儿。”李奇说。

“好吧!聪明先生。”布雷克说:“我们会打电话给这个川特上校安排一下。”

李奇点点头。“记得要报我的名字,要大声,而且要说很多次,不然他可能不会甩你。”布雷克点点头。“这正是我们要你加入的原因。你跟丽莎一起去,明天一早动身。”

李奇点点头,然后看着罗兰·史丹利的漂亮脸庞,让自己不至于笑出来。

是的,或许是该给他们一个惊喜的时候了。或许该缩减周期,一点点就好,大幅缩减,或者完全取消。这会让他们手足无措,这会让他们知道他们了解的太少了。其他的都保留原样,只改变周期,让事情看起来有点难以预料如何?你得好好想想。

又或许也表现一点点愤怒。因为愤怒是这整件事的核心,不是吗?愤怒与正义。或许是该让事情清楚一点、明显一点的时候了。或许是该拿掉手套的时候了,来点暴力对大家都无伤,来点暴力会让下一个稍微有趣一点——也或许会有趣得多。这也要好好思考。

那么,到底要怎么做?缩短周期?让现场戏剧化一点?还是两者一起?两个一起来如何?思考、思考、再思考。

丽莎带着李奇回到地面楼层,走到外面寒冷的空气中,时间刚过晚上六点。她带着他踏上一条很干净的信道,走向同一排的下一栋建筑。走道两旁有高度及膝的灯,每盏间隔一码,灯已点亮,照亮了傍晚的昏暗。丽莎刻意跨大步伐,李奇不太确定她是不是想跟上自己的脚步,还是这是她在礼仪课里学到的。但不管如何,她这样走路很好看。李奇发现自己开始在想,她跑起来不知看来如何?或是躺下来、什么都没穿的时候。

“餐厅在这里。”丽莎说。

她站在前面的双扇玻璃门前,拉开其中一扇,等着李奇先走进去。

“左转。”她说。

有个长廊,充满了脚步声,尽头飘来团体用餐室传出的蔬菜味。李奇走在前面,建筑物里很暖和,他可以感觉到丽莎在身后。

“好吧!自己来。”她说:“局里买单。”

这餐厅是个很大的挑高空间,照明充足,普通的桌子围着夹板与铸铁椅子。其中一侧是服务柜台,整排的人拿着托盘排队,大部分的人穿深蓝色运动衫,中间穿插着三三两两着西装的资深探员。李奇排到队伍的最后面,丽莎站在他身边。

队伍往前,一位脖子上也挂着证件的热情西班牙裔服务员给了李奇一份跟书本一样大的菲力牛排。他再往前走,从下一位服务员那里拿到蔬菜和薯条。接着他从咖啡壶倒了杯咖啡,拿了餐具、餐巾,准备找位子。

“窗户边。”丽莎说。

她带着李奇走到窗边一张无人的四人座桌子旁。室内的明亮灯光让外面看起来一片漆黑。她把餐盘放在桌上,脱掉外套披在椅背上。其实她不瘦,但身高让她看起来很苗条。她的衬衫是纯棉的,里面什么都没穿,看得非常清楚。她把袖口解开,将袖子卷到手肘,一只卷完换另一只,褐色手臂十分光滑。

“很均匀的古铜色。”李奇说。

丽莎叹了口气,说:“又要开始问答了吗?是的,全身都是这样。不想,我不特别想证明。”

李奇笑了笑,说:“纯聊天。”

丽莎看着他,说:“如果你要聊天,我比较想谈谈案子。”

“我对案情了解不多。妳知道的比较多吗?”

她点点头。“我希望尽快抓到这家伙。那些女人很勇敢,能够挺身而出。”

“听起来像经验之谈。”

他开始切牛排,吃了起来。味道非常好,他曾经花了四十块钱买过更难吃的,而且是在城里的大餐厅。

“这是懦夫之谈。”她说:“我还没起身反抗过,至少目前还没有。”

“所以妳也被骚扰过?”

她笑了笑。“你在开玩笑吗?”接着她的脸红了。“我是说,我这么讲不会让人觉得在自抬身价之类的吗?”

李奇笑了笑。“不会,以妳的条件,我想妳够资格。”

“不算严重。”丽莎说:“只是一些流言、一些批评,诱导性的问题跟讽刺。是没人叫我跟他们睡觉好让我升迁之类的,不过那些流言还是会传到我耳里。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会穿这样,我想表达的是,我跟其他人是一样的。”

李奇又笑了笑。“可是却愈来愈糟,是吗?”

丽莎点点头。“是的,糟很多。”

他没有回答。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说。

他从杯缘看着她。埃及棉纯白衬衫,领口大约十三吋,蓝色领带工整地打到定位,顺着她微微浮动的小胸部缓缓起伏。男性长裤,大大的缝褶从里往外包住她小小的腰围。古铜色的脸、洁白的牙齿、优美的颊骨、蓝色眼睛,以及长长的金发。

“我房间里有监视器吗?”他问。

“有什么?”

“监视器。”他又说一次。“就是监视录像。”

“为什么会有?”

“我在想这是不是备用计划——如果派崔逊不管用的话。”

“听不懂。”

“妳懂,这就是为什么布雷克指派妳来,对吧?好让妳接近我。讲这么多可怜小女孩的自我迷失?‘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假使布雷克不想再拿派崔逊做文章,他就有其他把柄可以威胁我。比方说一个亲密的小片段,妳跟我、在我的房间里、录在一块小小的影带里,威胁说他会寄给裘蒂。”

丽莎满脸通红。“我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但他要妳这么做,对吧?”

她很久很久不发一语。李奇转过头,把咖啡喝光,看着自己在玻璃上的倒影。

“他甚至对我用激将法。”他说:“他说如果想对妳动手脚的话,妳会是个泼妇。”

她还是没说话。

“我还是不会中计。”他说:“因为我不是笨蛋,不会再给他们任何弹药。”

丽莎还是没说话。又过了一分钟,她看着李奇,微微露出笑容。

“我们可以轻松点吗?”她说:“别再谈这个了。”

李奇点点头。“可以,轻松点,别再谈了。妳现在可以把外套穿起来,不用再把胸部露给我看了。”

她的脸又红了。“我脱掉外套是因为很热,没别的原因。”

“好吧!我也不是抱怨。”

他又转过头,看着窗外一片漆黑。

“要吃甜点吗?”丽莎问。

他转回来点点头。“还要咖啡。”

“你在这里坐一下,我去拿。”

丽莎走回服务柜台,整个餐厅似乎静了下来,每双眼睛都看着她。她走回来,手里拿着托盘,上面放着两个冰淇淋圣代和两杯咖啡,上百个人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我道歉。”李奇说。

丽莎弯下腰,把托盘放到桌上。“为什么?”

他耸耸肩。“因为我一直用那种眼光看妳。妳一定觉得很厌烦,大家无时无刻都在看着妳。”

丽莎笑了笑。“你想看多久就看多久,我也会回看你,因为你又不是丑到不行。不过也就只是这样,可以吗?”

他也笑了笑。“一言为定。”

冰淇淋风味绝佳,上面淋满了热糖浆;咖啡很浓。如果他把视野缩小,将这地方的其他部分切掉,这地方的评价就会跟“Mostro\'s”一样高。

“这里的人晚上都做些什么?”他问。

“大部分的人会回家。”丽莎说:“不过你不行,你得回你的房间,布雷克的命令。”

“我们现在都听布雷克的命令?”

她笑了笑。“有些是。”

他点点头。“好,走吧!”

丽莎把李奇留在没有门把的那一边。他站着,听着她的脚步声在外面的地毯上慢慢远去,接着是电梯门的开启声,然后电梯往下发出呻吟声。整个楼层静了下来。他走到床边打电话到裘蒂的公寓,答录机切了进来;再拨她办公室,没人接;试了试手机,没有开机。

他走到浴室,有人在他的牙刷旁边加了条牙膏、一把抛弃式刮胡刀和一罐刮胡泡。澡盆边有一瓶洗发精,肥皂盒里有块肥皂,架上有一条柔软的毛巾。他脱下衣服挂在门后,把热水打开,开始洗澡。

淋浴十分钟后,李奇把水关掉,擦干身体,光着身子走到窗边,把窗帘拉起来。接着他在床上躺下,望着天花板。他看到摄影机了,镜头是黑色圆管,大概铜板大小,深深插在墙壁与天花板交界的装饰缝隙里。他转过身到电话边,又拨了同样的电话号码:打公寓,听到答录机;打办公室,没人接;打手机,没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