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京也突然来到秋内的公寓。他唐突的对秋内说道:“椎崎老师是我杀死的。”
京也说,在镜子家发现她已经自杀了的时候,他发现了一封遗书。遗书是写在一张便签纸上的,被孤零零地放在了客厅的桌子上。
——自己不守本分,和“一个男人”保持了不道德的关系,为此和丈夫分开。阳介因为交通事故而丢了性命。儿子的生命过于短暂,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第一次意识到,正是自己的恣意妄为让儿子失去了父亲。事情的真相十分简单,但一直以来,自己却不愿意去正视。即便在休息日也工作的自己,不但没有照顾好阳介,还让他陷入了孤独。对于这样的自己,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原谅。
这便是遗书上的内容。
秋内问,你怎么处理的那封遗书?
“我扔了。”从京也口中说出来的,只有这么短短的一句话。
京也从自己的钱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把它漫不经心的放到榻榻米上。那是一张照片,被半透明的塑料膜精心的包着。透过重重塑料薄膜,能够模糊的看到那张照片。陈旧的照片上面是一个女人的半身像,相貌和镜子十分相似。
“这是我妈妈。”京也用悲切的声音说道。
于是,当着秋内的面,京也第一次哭了出来。或许是处于对镜子的负罪感,或许是对死去的母亲的一种思念,或许是对自己所作所为的悔恨。秋内说不清楚这股泪水究竟代表着什么。他不明白,所以,只好盘着腿听着朋友在自己面前呜咽。尽管秋内猜不透朋友的心,但却并不以此为耻。看着在自己面前如孩子一般哭泣的京也,秋内觉得似乎连京也本人也不能理解自己的心情。
“静君。”走到车站附近的时候,有人突然向他打招呼。
“哎?羽住同学——宽子也在啊。你们为什么?”
看着并排朝自己走过来的智佳和宽子,秋内不禁大吃一惊。
昨天,在大学的时候,秋内对她们俩说自己打算去送送京也。于是,他下定决心,问她们要不要和他一起去送京也。但两个人都摇了摇头。“我们不想再见到他了。”这种反应在秋内的意料之中。一周以来,京也似乎也没有和宽子联络过。京也和她们都出席了秋内祖父的葬礼,但在仪式上,他们相互之间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一起去送京也的提议被拒绝了,秋内只好老老实实的走开了。不过,为了以防万一,他还是把电车的发车时间告诉了她们。
“马上就要和他分开了。作为朋友,我觉得最好还是应该送送他。”
宽子用一种若无其事的口吻答道。秋内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下意识地看了看智佳。智佳拍了拍秋内的胳膊,说道:“自己想吧。”
秋内转向宽子,绞尽脑汁,开始思索在这种场合应该说什么才好。从大类上来说,可以分为两种。一种是安慰的话。另外一种是顺着宽子的话说下去——“作为朋友”——若无其事的表示同意。前者比较简单,后者貌似有些难度。不过,稳妥起见,他觉得在这种场合还是应该用第二种方案比较好。
“没错,你答对了。”
智佳伸出食指戳了戳秋内的胸口。
“这种情况下,沉默才是正确的选择——对吧?”
“没错,我也是这样想的。”
宽子轻轻地捋了捋齐肩的秀发,用一种极为成熟的口吻说道。
“啊,原来如此,事情事情过去了就好了……”
间宫做出一副感慨万千的样子,低声嘟囔道。
一同往车站前进的路上,秋内的手机响了起来。手机的屏幕上显示着的是“ACT”的字样。
“嘿,小静,今天也是临死体验吗?”
那天晚上,秋内给阿久津打了一个电话,把自己从公路赛车上摔下来,昏过去的事情,以及昏过去的时候做的那个奇怪地梦,都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当然了,他十分出色的将悟的事情掩盖了起来。阿久津无法和工作中的秋内取得联系,因此十分担心,但在听了秋内的话之后,他再一次干劲儿十足的笑了起来。秋内说,那通让他先去出云阁,再去渔港的电话,应该只是什么人的恶作剧而已。阿久津同意他的看法。
“给您添麻烦了,有什么事吗?”
“关于下周的轮岗,差不多该给我个答复了吧?”
“啊,嗯……下周……”秋内说了一下自己希望的打工日程。
“明白了,那么,小心三途川哦。”
“我一定会小心的——啊,等等!”
在手机挂断之前,秋内把自己一直介意的一句话说了出来。
“十分冒昧的问一下,社长您……长什么样来着?”
“哎?为……为什么这么问?”
不知为何,阿久津压低了声调,换上了一副警戒的口吻。
“不为什么,只是有点好奇而已。被公司采用以来,我就没和社长见过面。”
“因为我不太愿意和人见面嘛。”
“为什么啊?”
“因为别人会小看我啊。”
“小看您哪里呢?”
“脸呗,我的脸。”
阿久津十分不耐烦地答道。
“两年前面试的时候,静君已经不记得了吗?你说我长的像谁来着?”
“我记不太清楚了——我好像忘了,嗯,我说过您长得像谁了吗?”
“算了算了,这种事情。”
“我还是挺在意的。”
阿久津咂了一下嘴,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你说我长的像广司,《根性小青蛙》里的广司啊。”
阿久津自暴自弃似的说完之后,嘟哝了一句“小静的心眼真够坏的”,然后便挂上了电话。
“秋内君,你嘿嘿地乐什么呢?”
秋内扭过头,发现间宫正一脸诧异地看着他。
“没、没什么,只是心情不错而已。”
走到车站附近之后,秋内他们——还有欧比——便排成一横列,等着京也的出现。
几分钟之后,京也抱着旅行包走了过来。他猛地一抬头,发现秋内等人早就在那里等他了。他赶忙抱着行李背过身,想混入人群里去。秋内他们早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做,因此便立刻追过来抓住了京也。
令人意外的是,京也并没有抵抗,他看上去有些不够尽兴,苦笑着,被众人拉到车站门口。秋内本来以为他应该会多少抵抗一下的。
“真没想到我还挺有面子的,连老师都来了。”
“果然是个笨蛋。”
京也傲慢的发言,立刻遭到了宽子的反击。
“都要分开了,你就不会说句好话嘛。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关系。”
“真是一句意味深长地台词啊。”
宽子并没有为这句话所动,她泰然自若地答道:“这是事实啊。”
不知为什么,宽子似乎变了很多。在这之前,她给人的印象只是那种“可爱的小女生”——在和京也分开之后,她似乎变坚强了。或许她本来就是这种人吧。秋内瞥了一眼智佳。从高中时代就和宽子交好的智佳,似乎从秋内的表情中读出了他心中的疑惑。她悄悄把脸凑了过来,小声地公布了正确答案。
“其实就是这种感觉。”
女人果然让人无法理解。秋内望着宽子的侧脸,在心里发出了奇妙的感慨。
宽子拍了拍京也的胳膊,催促道:
“快点儿,老老实实地和大家告别。”
“啊……呃,说的也是。”
京也撇着嘴,挠了挠耳朵下面,过了一会儿,他露出了一种放弃抵抗的表情,转向大家,行礼致谢道:
“大家特地跑过来送我,真是谢谢啦。”
“对老师要用敬语!”
“算了算了,秋内君,我已经不是他的老师了。”
“可是您是长辈啊。”
京也出人意料地转向间宫。在那瞬间,秋内变得十分不安,以为京也又要对间宫说出什么失礼的话来。不过,面对着和自己身高差不多的对方,京也的脸上露出了一副秋内从来没有见过的严肃表情。这种表情持续了数秒。随后,京也十分自然地说出了一段十分适合这种场合,对长辈表示感谢的话来。
哎?!秋内觉得这实在是太不可思议了。这家伙不是挺懂事的嘛。
之后,京也用简短的语言对在场的每个人表示了感谢。电车的发车时间就要到了。京也最后转向秋内,对他伸出一只手。
“……难道说,你要和我握手?!”
“是啊。”
秋内握住了京也的手,自己的手心里全是汗水。
“保重啊,京也。”
京也轻轻地点了点头。
“回来的时候,一定会和你联系的。”
“你眼睛的治疗怎么办?”
“我让医生给我写了一封介绍信,我打算去地方的医院看看。嗯,事到如今,就算治不好也没事。”
“你这家伙,不许你说这种丧气话。”
“我又不是打算放弃。对了,我也打算养只狗。”
“你说什么?”
“喏,之前老师说过啊,狗的视力非常差——是这么回事吧,老师?”
间宫兴高采烈地点了点头。
“没错,非常差,但是人家嗅觉好。”
京也转向秋内。
“就是这么回事。我也想在自己身上找到那种东西,就像嗅觉之于狗一样的东西。”
秋内楞住了。
“你这家伙……什么时候也会这么说话了?”
“本来就是这样啊,只不过你不知道罢了。”京也讥笑道。
“嗯,这之后,我打算把治疗坚持下去。如果能在短时间内只好,我打算先去考驾照,然后让你小子坐在副驾驶座上,带你去海边兜兜风去。”
“你小子?”
“哎?”
“你刚才说‘你小子’?”
京也吃了一惊,抿起了嘴唇。秋内握着京也的右手。在那个瞬间,秋内感到他的手心也冒出来汗水。
“那个,只是称呼的方式不同嘛,没什么大不了的。”
京也看了一眼手表,转身溶入来来往往地人流,朝站内走去。从侧脸来看,他显得很有自知之明,并没有装模作样。他看上去信心满满,坦率诚实。
“再见了,我走了。”
京也轻轻地挥了挥手,正要离开的时候,却被秋内叫住了。
“还有一位,你还没和它打招呼哦。”
秋内用视线指了指欧比。京也低下头,凝视着欧比。在那个瞬间,秋内发现京也的眼里似乎露出了一种深厚而沉重的情感。那或许是一种悲哀,或许是一种伤痛,或许是被记忆突然囚禁的困惑。不管怎样,那股感情在京也快速比上眼睛的时候消失了,当他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那股感情已经不在那里了。
“拜拜了,八公。”
于是,京也回到了自己的故乡——四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