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云阁的四周种满了罗汉松。正面的树丛从中间断开,形成了一个入口。秋内骑着公路赛车,冲进入口,朝着宽阔的停车场中央前进。渐渐地,他靠近了出云阁的主体建筑,只见白色的外墙上,并排靠着很多花圈。
秋内穿着一件T恤衫,下身搭配着一件短裤。尽管这种装束和殡仪场的氛围极度不相符,但秋内却毫不在意。
他背着“自行车快递员”的专用书包——俗称“快递包”。秋内把背带调得很短,书包紧紧地绷在他的背上。这样一来,当他俯下身去握曲把的时候,书包就不会变得碍事。而且,不管他穿什么衣服,也不管他去哪,只要背上这个书包,就不会招来他人好奇的目光。
秋内的身边,不时地走过几个殡仪场的员工和穿着丧服的人。他们看了一眼秋内,便走了过去,那表情似乎在说“哦,原来是送快递的啊”。
秋内上学的时候也背着这个包。橘红色的“快递包”在教室里十分显眼,京也他们经常为此而嘲笑他。但“快递包”很实用,能装下很多东西。虽然背包上面还贴着“ACT”的公司标志,但习惯了之后,也就不觉得别扭了。
秋内骑到正门门口,透过玻璃大门朝屋里张望。只见大厅里面,几个身穿丧服的男女正在来回走动。这其中的几个人,昨天晚上秋内曾经在镜子家看见过。
——他们现在正在做什么呢?
秋内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玻璃门的另外一侧。
——阳介的火葬仪式已经结束了吗?告别仪式这种事情,到底是以做什么为开始,以做什么为结束呢?
秋内小的时候虽然参加过祖母的告别仪式,但那时候的记忆早已经所剩无几。
除了确认前天快递的文件,秋内这次其实还另有一个目的。他对欧比的行踪很是介意,从事故现场逃走之后,欧比又去了哪里呢?秋内打算先为“没能配送成文件”的事情向镜子道歉,然后再不露痕迹地打探欧比的下落。
“在哪里呢……”
视线所及之处并没有镜子的身影。秋内从公路赛车上下来,推开玄关大门,走了进去。周围的人纷纷回头看他。秋内装出一副正在工作的样子,看了看手表,随即在大厅里东张西望起来。
“你是秋内君吗?”
一个人在身后叫他。秋内回过头来一看,刚才还空无一人的门口,站了一名黑衣女子。来人正是镜子。秋内慌忙低头行礼。
“昨天真是太谢谢你了。”
秋内开口客套道。话音刚落,他便已经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秋内有点犹豫:要不要换个说法再说一次呢?
镜子平静地点了点头,似乎并不在意。她的黑眼圈很重,通红的双眼,让人看了心疼。
“阳介现在正在火化。”
镜子的视线移到了秋内的身后。她视线的另外一端是走廊的墙壁。不,确切地说,那里竖着一块提示板。提示板上面画着一个横向的白色箭头,箭头底下写着三个宋体的大字——“火葬场”。
“火化?哦,是火葬吧。”
“嗯。不过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所以去车里拿了点这个过来。”
秋内看到镜子手里攥着一个打开的药片包装。
“晕车药之类的吗?”
“不是,这是治贫血的药。”
“啊?贫血?!”
秋内的声音在宽广的大厅中回荡着。
“秋内君,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呢?下午没有课吗?”
“我下午有课……不过,那个……前天的那件事,我想问问椎崎老师……”
镜子的鼻梁十分高挺,她微微扬起头,看了看秋内的眼睛。尽管失去独生儿子的苦痛深深地刻在了她的脸上,但悲伤却无法将她的美丽完全掩盖。面对镜子精致的容貌——几个嘴损的朋友说她长的是一副“女医生脸”——秋内居然“不合时宜”地看得入了迷。
“前天的事情多谢了,谢谢你的帮助。”
率先开口的是镜子。她的声音比平时更加安谧,更加冷静。尽管哀思如潮,但她还是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感情。
——所以她的声音才会变成这个样子吧。
镜子在灵坛旁边低头行礼的身姿再一次出现在了秋内的脑海之中。
“我一直都没有好好和你道谢,你特地跑到大学告诉我阳介的事情,昨天晚上还来吊唁……”
“啊,是的,我和京也他们一起来的。”
“是啊,友江君也来了。卷坂同学也来了,还有那个羽——那个女孩——”
“羽住同学。”
“对,没错,羽住同学,真是太麻烦你们了。”
镜子把手从下面插进头发,摸了摸自己那张消瘦的脸,然后突然抬起头来。
“难道你有事找我吗?”
“是的。前天,您委托ATC公司配送的快递,我没能到您那里去取,所以,我必须得向您道歉……”
镜子愣了几秒,随后小声地应了一声“啊”。
“我早把工作的事情忘了。算了吧,没事。以后再说吧。”
“是吗?那就好。”
“你特地跑过来,难道就是为了这个?”
“嗯,是的。”
“谢谢你,让你费心了。不过,秋内君还是赶快回学校去吧。要好好上课啊。”
“嗯,我这就回去。没有邀请就擅自闯了进来,请您原谅。”
秋内低头行礼,随即转过身,面向玄关。这时候,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赶忙扭过头。
“对了,那件事情之后,欧比怎么样了?”
镜子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们一直没找到它。它也一直没有回家。警方说,他们正在和动物保护协会的人合力寻找欧比,不过我不认为他们会认真地去找……”
“我也来找找看吧。”
秋内提议道。他想助镜子一臂之力,哪怕只能帮上一点也好。
“我打工的时候,会在市里跑来跑去。所以说不定会在某个地方碰到欧比。”
镜子并没有回答。她避开了秋内的视线,一言不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
——哎?
秋内觉得很诧异,难道自己说错话了吗?
——想象一下吧。自家的狗突然朝马路冲了过去,为此,爱子被卡车轧到,命丧轮下。作为一个母亲,她会怎么想呢?难道她还想再一次见到从现场逃跑的欧比吗?
——不,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秋内感到羞愧难当。自己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帮忙找欧比,镜子听了这话,当然会觉得不知所措。
“欧比和阳介是一起长大的,就像兄弟一样。”
秋内想要说点什么。但在这之前,镜子却抢先开口说道。
她呆呆地望着门外的日光。“欧比是阳介从公园里捡回来的,那时候,欧比小得可以单手托在手里。当时正在下雨,欧比大声地叫着,装着它的纸箱里面全都是水……”
镜子说,把欧比捡回来的时候,阳介还在上幼儿园。尽管如此,阳介仍然承诺,自己会一个人照顾欧比。实际上,阳介信守了自己的诺言。喂食,散步,处理粪便,阳介全都一个人处理。
“我的工作很忙,所以平时很少回家。当时,我的丈夫并不喜欢动物。所以阳介总是单独和欧比玩。阳介和小学里的同学相处得也不是很好。因此,阳介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和欧比度过的。欧比只听阳介的话,只要是阳介的命令,不管是什么它都会听,好像它能听懂那孩子的话似的。所以,我万万也没有想到……”
镜子欲言又止,她的声音很小,回音的余韵在大厅里回荡、消逝。她轻轻地吸了吸鼻涕,视线再一次回到了秋内的身上。
“事故的经过我已经听警察说了。据一些目击者说,欧比当时突然冲向了马路……”
“嗯,是这样的。”
秋内对镜子说,自己也看到了那个瞬间。
“那时候,欧比确实突然朝马路对面冲了过去。我当时也吓了一跳,一时间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会发生那样的事情呢?”
镜子静静地用手压了压自己的鬓角,然后轻轻地叹了口气。
“这之前,有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比如散步的时候,突然就冲了出去……”
镜子摇了摇头。
“我从来没看到过……而且阳介也没有跟我说过。”
——那个时候,欧比为什么会突然冲出去呢?它看到了什么东西吗?
“老师,狗在什么情况下才会突然冲出去呢?”
“谁知道呢……这并不是我的专业,我也不知道。不过间宫老师可能会知道吧。”
“啊,间宫老师。”
——原来如此。间宫未知副教授是镜子的同事,他和镜子同在一个学院,是动物生态学课程的主讲老师。虽然他是一位在世界上小有名气的研究者,但遗憾的是,在学生中间,他却不怎么受欢迎,特别是在女学生中间。他的课并不无聊,相反,无论是在内容上,还是在授课方式上,间宫老师的课都充满了魅力……直截了当地说吧,他的相貌实在是太丑了。
“之后我想找间宫老师谈谈……”
——不明白的事情就应该向专家询问。
“是啊,因为我没有看到事故发生的瞬间,所以也不好向他请教。不过秋内君一定能向间宫老师作出详细的说明。警方也说,在事故的所有目击者中,秋内君似乎看得最清楚。”
“我吗?”
“警方是这么说的,‘虽然他没说名字,但是是一位送自行车快递的年轻人’。他们说的应该是你吧?”
“啊……是啊,应该是我吧。”
——这么说来,在所有事故目击者中,我是看得最清楚的一个了?不过仔细想想,我也同意警方的看法。我认识阳介和欧比,当时,在事故发生之前,我一直在看着他们。而路上的其他行人,大概只是在刹车声响起之后才开始注意他们、往那个方向看的。
“警方说,京也他们也是在听到刹车声之后才注意到的……”秋内在嘴里嘟囔着。
“什么?”镜子抬起头来。
“啊,对不起,没什么。京也他们也说没看到事故发生的那个瞬间……”
这时,镜子脸上的表情消失了。秋内变得不安起来:难道自己有说错话了吗?
“友江君他们……也在场吗?”
“哎?嗯,是啊,他们当时也在场。”
——看来,镜子之前并不知道京也他们在场的事情。不过,这件事情值得那么大惊小怪吗?
秋内说:“请让我详细地说明一下吧。”随后,他告诉镜子,在事故发生的时候,京也、宽子以及智佳正好从马路对面的“尼古拉斯”走出来。
“不过,我昨天问了一下,京也他们似乎并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事故。当时,京也正在楼梯上拿着钓竿箱乱耍,随后,就从下面传来了一声巨响……”
秋内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他注意到,刚才还面无表情的镜子,这次显现出了一种十分强烈的情感。而这种情感——毫无疑问地——是“震惊”。
镜子血色全无的薄唇微微抖动,艰难地吐出了几个单词。秋内只捕捉到了其中的两个。
“那时候……”
“可是……”
“老师!”
“镜子,时间差不多了。”
秋内回过神的时候,发现在他们两人身边,站着一个身穿黑衣的男子,大概是她的亲族吧。被他这么一叫,镜子立刻清醒了过来,她看了看手表。
“是啊,已经到时间了。秋内君,我得先走了,告辞了。”
“那我也走了。唐突来访,实在是对不起。”
秋内朝镜子行了一礼,离开了大厅。他跨上公路赛车,回过头,朝玻璃大门另外一侧的大厅看了一眼。不知为何,在秋内的眼里,和亲族们混在一起的镜子,竟如同一个身披黑衣的幽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