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温馨的九月的上午,他走出房间之后好长时间,她才能松开手指,让刀子落到地上。刀子撞到漆布地毯上哐啷一响,她放下手臂,哦,慢悠悠地放下手臂,用两手捧住乳房,就像在市场上挑两个芒果,翻过来掉过去,最后往边上一推。她就这样在那照满阳光的租赁来的房间中呆立着,直到吉他回来。他想方设法让她开口,让她动一动,但她仍这么僵着,他只好抱起她,送到楼下。他把她放到最底一层楼梯上,就去借来一辆汽车把她送回家。
尽管他认为这整件事情令人触目惊心,而且他对爱恋中的人会如此丧失理智颇不以为然,但他看到这个实在是相当标致的女人像个电线杆似的直挺挺地坐着,双手捧着乳房,两眼茫然地凝视着前方,仍然禁不住被怜悯与难过的浪涛吞噬了。
吉他借来的那辆破旧汽车的引擎吼叫着,他仍轻声对她说:“你认为因为他不爱你,你自己就一钱不值了。你认为因为他不再需要你,他就对了——他对你的判断和看法就正确无误了。如果他抛弃了你,你就成了垃圾一堆。你以为因为你想属于他,他就属于你了。哈格尔,别这样子。‘属于’是个坏字眼儿。你要是把这个字眼儿用到你所爱的人身上,就尤其如此。爱不应该那样。你看过云彩爱山岭的方式吗?云彩完全包围了山岭;有时由于云遮雾障,山岭根本看不见了。可是你知道实情吗?你爬到山顶会看到什么?看到了峰巅。云彩永远不能挡住峰巅。峰巅破云耸立,因为云彩让它如此;云彩并不把峰巅包藏起来。云彩让它傲然挺立,无拘无束,既不掩盖也不束缚它。听见我的话了吗,哈格尔?”他同她讲话的口吻就像是在哄小孩儿,“你不能占有一个活人。你不会失去从来就没占有过的东西。假定你确实占有了他,你能够当真爱上一个没有了你就什么也不是的人吗?你当真需要这样一个人吗?一个你一走出屋门他就散了架的人吗?你不会爱这样一个人吧,是不是?他也是一样。你在把你的整个生命全都转向他。你的整个生命,姑娘。如果这生命对你如此微不足道,你可以干脆抛弃,拱手给他奉上,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把你的生命看得就更重要呢?他对你的价值的估量不会超过你对自己的看法的。”他闭上了嘴。她既没做什么动作,也没有任何表示来说明她把他的话听进去了。
标致的女人,他想。标致、娇小的黑肤女人。为了爱,她要去杀,她要去死。这些逆来顺受的可怜虫女人居然会如此自尊自重又自高自大,着实使他惊叹。这种女人总是从小就娇纵惯了的。她们使性子、耍脾气,却被大人郑重其事地予以满足,等她们长大之后就成了世上最吝啬、最贪婪的人,而从她们的吝啬之中滋生出那种要把所见到的一切全部吞噬的吝啬的小小的爱情。她们无法相信和接受没有为人所爱这样一个事实;她们认为,当看来她们似乎不为人所爱时,整个世界本身都失去了平衡。她们为什么自以为如此可爱呢?她们为什么会认为她们那种牌子的爱情就算不胜似,起码也不逊于别人的爱情呢?然而她们就是这样想的。她们对自己的爱情已经珍惜到要杀掉任何成为障碍的人了。
他又看了她一眼。标致。标致、娇小的黑姑娘。标致、娇小的黑肤姑娘。派拉特是怎么对待她的?没有谁对她讲过她应该懂得的道理吗?他想到了他的两个姐姐,如今她们都是成年人了,不再少不更事了,他还想到了她们成长中所受的训诫。你爹哪儿去了?你妈妈知道你在这露天大街上吗?脑子里要装点东西嘛。你会着凉致死的。你热吗?你冷吗?你不怕淋湿吗?把腿站直。把袜子拽起来。我想你是想进少年唱诗班的吧。你的围嘴已经露出来啦。折边也开线啦。过来熨熨那个领子。闭上嘴。梳梳头。快起来,把床铺收拾好。把肉端到桌上去。把垃圾倒掉。用凡士林把污垢擦掉。
不管是派拉特还是丽巴都不理解哈格尔并不像她们一样。她不像派拉特那样坚强,也不像丽巴那样单纯,无法像她们那样来安排自己的生活。她需要大多数黑种姑娘所需的那种大合唱:有妈妈、奶奶姥姥们、姑姑姨妈们、表亲们、姐妹们、邻居们、主日学校的教师们、最要好的女友们,以及能够给予她生活所要求的力量的一切事物——还有赖以生活的情调。
不过,他想道,让你爱恋的对象——别管值不值得你爱——来藐视你或抛弃你……
“你知道吗,哈格尔?我一生中爱过的一切全都离开了我。我父亲在我四岁时就死了。这是我懂事以来的第一次也是最难过的一次离别。接着是我母亲。我们四口人相依为命,父亲死后,我母亲简直受不了了。她跑了。就这么跑了。我姨妈照顾我们几个,直到我祖母来到我家。以后祖母照顾我们。后来比利叔叔来了。他们现在都快入土了。因此我很难对一个女人抓住不放。因为我认为如果我爱上了谁,谁就一定会死掉。不过我也确实有一次抓住不放了。只有一次。但是我看你也就只能有那么一次了。”吉他回想了一下接着说,“可是我从没想过要杀掉她。是他,对。不是她。”他笑了,但哈格尔并没有看他,甚至也没听他讲话,等他把她领出汽车交到丽巴的怀抱之中,她的目光仍是那么茫然。
她们只知道疼爱她,既然她不肯说话,她们就拿东西来哄她。丽巴这才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去赢点彩头,然而也是第一次没能成功。丽巴只得到了一台轻便电视机,但是却没法接插头,因为她们屋里没有电。她没中彩,没赌赢,用纸牌搭成方块赌“并勾”输了,每天用数字打赌的彩票也落了空,票据交换所的数字失灵,杂志上赌金独得的跑马赛也没押对,一概都失败了,连扎不破的狂欢节气球都不肯听从她的魔法的摆布。她已经了无情绪了。她失魂落魄、无精打采地拖着步子朝家走,一路上用手掐下空地边上或是别人花园篱外随便什么开花植物的茎枝。她把这一束束的杂花当作礼物送给女儿,哈格尔这时不是坐在窗边的椅子上就是躺在床上,把她的头发摆弄来摆弄去。
她们给她专门做好吃的东西;到处给她搜罗礼品,指望能够用这些办法让她清醒过来。可惜什么都不起作用。派拉特的嘴巴不再嚼东西了,丽巴的眼睛里充满了惊慌失措。她们给她拿来唇膏和奶油巧克力,一件粉色的尼龙内衣和紫红色的睡衣。丽巴甚至去研究制作果冻的秘方,做出了红绿两色的果冻。可哈格尔连看都不看一眼。
一天,派拉特坐到哈格尔的床上,在外孙女脸颊前面举着一个有镜子的小粉盒,上面装点着金色的金属,有一个粉红的塑料盖。
“瞧啊,宝贝儿。看见这个了吗?”派拉特把粉盒转了一圈炫示着,然后按了一下咬扣。塑料盖子弹开了,哈格尔在那镜子里看到了自己面孔的一小部分映像。她接过了粉盒,盯着镜子照了好长时间。
“难怪呢,”她终于开口说,“瞧啊。难怪呢。难怪呢。”
派拉特听到哈格尔的声音颤抖了。“这是给你的,宝贝儿,”她说,“漂亮不漂亮?”
“难怪呢,”哈格尔说,“难怪呢。”
“难怪什么?”派拉特问。
“瞧瞧我这模样吧。真糟透了。难怪他不要我了。我这样子太吓人了。”她的声音平静而理智,好像她就没经过这最近的日子似的。“我得从这儿起身去打扮一下自己。难怪呢!”哈格尔把床单往回一掀,就站了起来,“哦,我身上也有味了。老妈妈,给我烧点热水。我要洗个澡。好好洗上一个澡。我们还有浴盐吗?哦,天啊,我这脑袋。瞧瞧这个。”她又盯着粉盒镜子看起来,“我这样子像是在地上滚的猪。梳子哪儿去了?”
派拉特叫过来丽巴,母女俩一起穿堂越户去找梳子,可是等她们找到梳子,哈格尔却无法梳通她那纠缠、粘结的头发了。
“洗洗吧,”丽巴说,“把头发洗洗,我们再趁湿梳吧。”
“那我就要用洗发香波。地道的香波。我没法用老妈妈的肥皂。”
“我去弄点来。”丽巴有点激动了,“什么牌子的?”
“什么都行。再买点发油,丽巴。要‘波斯娜’牌的,还有……哦,算了。就这些吧。老妈妈?你看见我……哦,我的天,难怪呢。难怪呢。”
派拉特从哈格尔的床单上拽起一根线,放进了嘴里。“我去烧水啦。”她说。
丽巴回来之后便给哈格尔洗头,然后给她轻柔地刷啊梳啊。
“就给我梳两条辫子吧,丽巴。我要去一趟美容院了。今天就去。哦,我还需要点穿的。”哈格尔站在小柜橱的门边,手里捋着衣裙的垫肩,“这里什么都一团糟。全都皱巴巴的……”
“水热了。把澡盆放在哪儿?”
“拿这儿来吧。”
“你要马上就洗吗?”丽巴问她,“你刚刚下地。”
“嘘,丽巴,”派拉特说,“让孩子自己照管自己吧。”
“可是她已经三天没下地了。”
“你说得不错。”
“我没法忍啦。全都是一团糟。”哈格尔几乎要哭了。
丽巴望了望派拉特,“我是为你好。我不赞成起得太猛,跟着又跳进水里洗澡。”
“帮我放好澡盆,别唆了。”
“衣服全都皱了。让我穿什么啊?”
“这水还没不了她脚面呢。”
“她坐进去水就漫上来了。”
“我那件黄衣裙呢?那件纽扣一直扣到下边去的?”
“大概在那儿吧,我想。”
“给我找出来熨熨,行吗?我知道那件也皱了。全都一团糟。”
丽巴找出了黄衣裙并且熨了起来。派拉特帮哈格尔洗澡。最后,哈格尔洗干净、穿整齐了,站在两个女人跟前,她说:“我得去买些衣服。新衣服。原来的全都一团糟了。”
她们交换了一下眼色。“你需要什么?”派拉特问。
“我什么都需要。”她说,结果也就什么都买到了。用丽巴那颗钻石押来的钱,她买回了一个女人从里到外能穿的全部衣物。在哈格尔提要求时,她们手头只有七角五分钱,另有顾客欠的六元赊账。于是那颗值两千元的两克拉钻石给送进一家当铺,丽巴起初只换回来三十元钱,后来在怒气冲冲的派拉特的陪伴下又要回来一百七十元钱。哈格尔把这两百块钱和七毛五零票往钱包里一塞,就去了闹市区,嘴里还不住地叨咕着:“难怪呢。”
她买了一副“倍得适”牌的橡皮吊袜带,“伊·米勒”牌的无色长筒袜,“水果织布机”牌的紧身短裤,两件有背带的尼龙长衬衫——一件白的,一件粉的——一双“乔伊斯”牌的摩登皮鞋和一顶“坎·布利欧”的帽子(“谢天谢地,买到了‘乔伊斯’高跟鞋”)。她抱了一大堆裙子和一套“埃文-皮考尼”套装走进了试衣室。她把那件纽扣一直扣到底的黄衣裙扔到了地板上,从头上套进裙子,从肩膀一直滑到腰部。但裙子的腰身开口怎么也合不上。她一边吸肚子,一边撑裙子,可拉锁就是咬不上。她憋气收腹,连拉带拽,前额上湿漉漉地发亮了。她满心相信,她的全部生命就取决于那小小的铝制拉锁能不能合上了。她拼命扯裙腰开口,直弄得拇指指肚生疼,食指指甲也断了。她皮肤由发湿而冒汗,呼吸也变成喘气了。女售货员掀起门帘探头进来问她:“你穿着怎么样?”这时她已经急得要哭了。女售货员看清了哈格尔那要哭要叫的可怕脸色,笑脸立刻僵住了。
“哦,天啊,”她说着,伸手拿起裙腰处吊着的标卡,“这是五号的。别强拽了。你的号码是,我看,九或十一。请别撑了。让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号码。”
她等着哈格尔把那条花格裙褪到脚踝才走出去,另外拿了一条裙子回来。哈格尔一下子就穿好了,也不再检查,就说要了这条裙子和那身套装。
接着她又买了一件白色的短外套和一件睡袍——上面缀着浪花的黄褐色睡袍。如今她就差美容一项了。
化妆品柜台迎面扑来一阵香气,她如饥似渴地读着那些商标和广告。“弥如积亚”掺上“莲娜丽姿”时代香水可以为原始妇女创造一个为你独有的甜蜜的私人天地……令人刮目相看……令人陶醉……那些怪里怪气的外国字,简直把哈格尔弄得眼花缭乱了。她深深地吸着玻璃柜台上的香甜空气,像个满面含笑的夜游人似的围着柜台兜着圈子。她围着钻石般晶莹的柜台转了一圈又一圈,看着里面摆得满满的瓶子、薄薄的圆片、圆盒、圆筒和管状小瓶。一双柔软的白手上托着的唇膏从鞘中探出尖头,活像小动物的红得发亮的阴茎。在画有一张张媚人笑脸的广告牌的前前后后堆放着桃色的香粉和奶液。心醉神迷的笑脸。为了更具诱惑力而装出的阴郁的脸。哈格尔相信她能够在这些雕花玻璃中间,在五光十色的香粉和奶液中间,在花团锦簇的绫罗绸缎中间度过一生。在富有之中,在奢华之中,在爱情之中。
直到五点三十分,哈格尔才手提装满了小包的两提袋东西离开商店。她一口气走到“莉莉”美容所。
“今天不再做头发了,亲爱的。”莉莉在哈格尔走进门时从洗脸池那儿抬起头来望着她说。
哈格尔瞪了她一眼说:“我得做头发。我得赶快。”
莉莉瞧瞧一边的玛斯琳。这个店能够生意兴隆全靠的是玛斯琳。她年纪轻,受过更时髦的训练,能够作出蓬松的花样而保持长久。而莉莉还是对每一个脑袋使用烧红的火钳和一盎司头油。她的老顾客都不忍另换地方,但对她的手艺却无法满意。此时,她对玛斯琳开口说:“你能给她做吗?我知道我可做不成。”
玛斯琳紧紧地盯着她的顾客的头皮看着。“我原没打算加班。我还有两个人要来呢。这已经是我今天的第八位顾客了。”
没人吱声。哈格尔瞪眼瞅着。
“好吧,”玛斯琳说,“谁让是你呢,八点半来吧。是不是已经洗过了?”
哈格尔点了点头。
“好的,”玛斯琳说,“八点半。不过别指望什么新奇花样。”
“你真让我想不通,”哈格尔走了之后,莉莉苦笑着说,“你刚刚打发走了两个人。”
“是这么回事,我也不喜欢这么做,不过我不想惹哈格尔那姑娘生事。谁也说不上她会干出什么事来。她曾经朝她的表舅扑上去,谁也说不上她会对我干出什么来。”
“她就是那个和麦肯·戴德的儿子约会的人吗?”莉莉的顾客从洗脸池上抬起头来问。
“就是她。也不害羞,这两人。是表舅甥!”
“要是她想杀死他,大概不会弄出什么名堂来的。”
“我想他已经离开这个城市了。”
“要是你呢?”
“嗯,我知道我不想和她打交道。没我的分儿。”
“除去他,她倒是不找别人的麻烦。”
“嗯,还有派拉特呢。派拉特要是知道我打发她走了,会不高兴的。她们把那孩子宠得不成样子了。”
“你没从隔壁订鱼吗?”
“全都让那头发闹的。我希望她别指望什么新奇花样。”
“把她叫起来。我饿了。”
“跟她一样。不预约。什么都没有。这么晚才来,真不是时候,还想要什么新奇花样。”
她可能打算在什么地方等着,或是先回家,到八点半再来“莉莉”美容所。然而,一种冲动攫住了她——那是一种支离破碎的东西。从她在小粉盒的镜子里照到自己的那一刻起,她就无法停下来了,就像是屏住呼吸,一直憋着,直到她的精力和奔忙全化为使他目眩的美为止。因此,当她离开美容所时,她毫不左顾右盼地一直朝前走啊走的,忘却了旁人、路灯、汽车和闪电雷鸣的天空。她已经淋得湿透,但只是由于一个购物提包滑到了地上,才意识到天在下雨。她低头一瞅,那条“埃文-皮考尼”牌白底上带有一条色带的衣裙的整齐包装半开着散落在马路边上,而她离家还有很长一段路程呢。她放下提包,捡起衣裙,掸去沾在上面的泥沙。她很快把它包好,可是刚要往购物提包里塞,那提包却全都破散了。雨水淋湿了她的头发,流进了她的脖子,可她只顾俯身去收拾东西。她从提包中取出“坎·布利欧”帽盒、一个装“范·拉尔特”手套的小些的包和另一个裹着缀着浪花的黄褐色睡袍的包。她把这几样塞进了另一个提包。她重新上路,却发现一只手上的提包过沉,迈不开步子,于是便把这个包抱在怀里,两手拢着。她还没走出十步,提包底掉了。她一脚踩上“丛林红”唇膏的雕花外壳和“布兰德青年”乳液,沮丧地看到那盒“日光”香粉掉在水洼里。她把“丛林红”唇膏和“布兰德青年”乳液收好了,但是“日光”却是头朝下掉落的,上面的圆盖不见了,落雨把粉色的轻粉冲得满地都是。哈格尔尽可能刮起一些干净的,又把已经弄皱的玻璃纸圆垫塞进盒子。
在回到宝贝街之前,她又有两次被迫停下来收拾买来的东西。最后她总算走到了派拉特的屋门口,她两腿一瘸一拐,浑身湿透,满脸惶惑的模样,两手还死命抓着提包。丽巴看到她回来了才算一块石头落了地,连忙上来一把拽住她,把“尚蒂伊”和“班迪特”都碰落到地上了。哈格尔身体僵直,推开了她母亲。
“我得赶快,”她低声说,“我得赶快。”
哈格尔的皮便鞋上淌着水,头发淋得贴着头皮,两手抱着买来的东西,三步并作两步进了自己的卧室,把门关上了。派拉特和丽巴都没有移步跟她进去。
哈格尔把全身衣服脱个精光,顾不上擦干脸、头和脚,就连忙穿上那件白底带一条彩道的裙子,配上一件短上衣,里边是少女式的乳罩,“水果织布机”牌紧身短裤,无色长袜和“倍得适”吊袜带,脚穿“乔伊斯”皮鞋,头戴“坎·布利欧”帽子。然后她坐下来开始化妆。她给自己那双年轻的圆圆的眼睛涂上一圈深灰色,一直涂到眉毛上。之后,在双颊上抹了一点胭脂,再把“日光”香粉搽了满脸。颊上的胭脂盖住了,只好再抹一次。她撅起嘴唇涂上唇膏。她涂上天蓝色眼影,脖子上缠上项链,耳朵上坠上耳环,手腕上戴上手镯。最后她倒了一点乳液在手掌上,再轻轻拍到脸上。
她总算打开了门,站到了派拉特和丽巴跟前。在她们的眼睛里她看到刚才照镜子时没看到的新模样:浸湿的长袜,沾了土的白色衣裙,一块块的黏糊糊的粉脸,一条条的胭脂和口红还有一绺绺的乱糟糟的湿发。这一切她都是在她们的眼睛里看到的;那模样让她出了一身汗,比雨水暖,更比雨水时间长。她接连出了几小时虚汗,后来就发起烧来,最后烧退了。这次发烧把她的眼睛和嘴唇都烧干了。
她躺在她那小床上,眼睛呈沙色,发干,并像玻璃似的平静。派拉特和丽巴坐在床边俯身向她,就像在始终不变的风向中弯向一边的两棵小树。她们像树一样为她提供了她们所有的一切:爱怜的低语和护庇的树荫。
“老妈妈。”哈格尔在一阵更甚的发烧中飘浮着。
“嗯?”
“为什么他不喜欢我的头发呢?”
“谁呀,宝贝儿?谁不喜欢你的头发?”
“奶娃。”
“奶娃确实也喜欢你的头发。”丽巴说。
“不。他不喜欢。可我琢磨不出原因。为什么他从来不喜欢我的头发。”
“他当然喜欢你的头发。他怎么会不喜欢呢?”派拉特问。
“他喜欢丝一般的头发。”哈格尔缓缓地叨咕着,她们不得不把耳朵凑上去听。
“丝一般的头发?奶娃?”
“他不喜欢我这种头发。”
“嘘,哈格尔。”
“丝一般的头发,黄铜色的。”
“别讲话了,宝贝儿。”
“弯曲的,波浪式的,丝一般的头发。他不喜欢我这种。”
派拉特把一只手放到哈格尔的头上,手指插进她外孙女软软的、湿漉漉的鬈发里。“他怎么会不喜欢你的头发呢?他腋窝里长的也是这种毛,他腿裆到肚皮长的也是这种毛。一直到胸口上都是。完全一样的。这种毛从他鼻孔里、嘴唇上往外长,要是他丢了刮脸刀,会长得满脸的。他满脑袋都是的,哈格尔。那也是他的毛发。他会爱这种毛发的。”
“他一点都不爱这种头发。他恨这种头发。”
“他不恨。他不知道他爱的是什么,不过他会来的,宝贝儿,就在这几天。他怎么会爱他自己,反倒恨你的头发呢?”
“他爱丝一般的头发。”
“嘘,哈格尔。”
“黄铜色的头发。”
“别说了,宝贝儿。”
“还有柠檬黄的肤色。”
“嘘。”
“还有蓝灰色的眼睛。”
“别说话了,现在别说了。”
“还有窄鼻子。”
“别说了,丫头,别说了。”
“他永远不会爱我的头发的。”
“别说了。别说了。别说了,丫头,别说了。”
邻居们凑了些钱,因为派拉特和丽巴为了给哈格尔买治好病需要的东西已经把钱花光了。大家凑的钱数目虽然不大,却解了燃眉之急,将决定哈格尔能否有个像样的丧礼。后来露丝出面了。她走到“桑内”店,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麦肯。他把手伸进现金柜,拿出了两张二十元一张的钞票放到了桌子上。露丝没有伸手去拿钱,甚至连脚都没动地方。麦肯迟疑了一下,然后坐在转椅中掉过身去拨弄起保险柜的开关。露丝候着。麦肯分三次向柜里探手拿钱出来,露丝这才张开手去接。“谢谢。”她说,转身走出店门到林登教会殡葬馆尽快对丧事作出安排。
两天之后,直到丧礼仪式已经进行了一半,死者亲属中似乎仍然只有露丝一人在场。从林登浸礼会教堂来的女声四重唱已经唱过《不要离开我》;承揽殡葬人的妻子已经读完吊唁信,牧师已经开始他那“你赤裸裸地来到此生,仍将赤裸裸地离去”的布道——他一向认为这最适合青年女子的葬礼;几个想要对“派拉特家的女孩”志哀而又不敢进来、等在门厅里的酒鬼已经开始抽泣了,这时门一下子推开了,派拉特嘴里喊着“发发慈悲吧”跑了进来。她的叫喊恰似一声号令,一个年轻小伙子站起身来朝她走去。她挥起右臂,几乎把他撞倒了。“对我发发慈悲吧”她嚷着,一边朝棺材走去,一边摇晃着脑袋,像是有谁问了她一个问题,她在回答“不”。
走到通道中间时她停住了脚步,举起一根指头指点着。接着,尽管她呼吸十分急促,却慢慢地把手垂到了体侧。在她呼吸如此急促紧迫之际,那衰弱无力的手竟然缓缓地停到身边不动,这举动实在奇怪。“发发慈悲吧。”她重复着说,这次声音低得像耳语。承揽殡葬人赶到她身旁,碰了碰她的臂肘。她躲开他径直朝棺材走去。她低头朝下看去。她的耳环在她的肩上碰撞着,在她周身的黑色丧服衬托下闪闪发亮,像是一颗星星。承揽殡葬人再次朝她凑上去,但当他看到她那让莓果染得黝黑的嘴唇,那雾一般迷蒙的泪眼,那吊在耳上的奇妙的黄铜盒子时,他往后退了一步,目光垂向了地面。
“慈悲?”现在她在发问了,“慈悲?”
这还不够。这个字眼儿需要有个底座来支撑,需要有个框架来固定。她挺直腰板,高昂着头,把这个哀求唱成一支歌曲。她以清晰悦耳的嗓音唱着——虽说只是一个词,但拖腔极长,完全成了一个句子——在最后一个音节的尾声在教堂的角落里消失之前,一个甜美的女高音呼应着她:“我听到你了。”
人们回过头去。原来是丽巴走了进来,并且也在唱着。派拉特既不知道她进来了,也没有错过一个节拍。她只是一再重复“慈悲”这个词,而丽巴则回答着。女儿站在教堂的背后,母亲则在前面,她们就这样唱着。
在夜间
慈悲
在暗处
慈悲
在早晨
慈悲
在我床边
慈悲
现在我跪下了
慈悲。慈悲。慈悲。慈悲。
她们在一片死寂中停止了歌唱。派拉特伸出一只手,把三根指头放到棺材边上。这时她在对着躺在她面前、裹着灰缎的女人讲话。她对哈格尔轻柔地窃窃私语,如同当年死者还是小姑娘时那样对她许诺着。
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谁在搅扰我的小乖乖?
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谁在搅扰我的乖丫头?
有人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有人在搅扰我的小乖乖。
有人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有人在搅扰我的乖丫头。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小乖乖。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宝贝疙瘩心头肉。
我要找出谁在搅扰我的乖丫头。
“我的乖丫头。”这五个字还在涌出她的喉咙,她就已经转身离开了棺材。她的目光掠过坐在一排排长椅上的人们的面孔,停在直视着她的第一双眼睛上。她朝那张面孔点了点头,说道:“我的乖丫头。”她又找到另一双眼睛,仍是对他说:“我的乖丫头。”她一路沿通道朝后面走去,对每一张转过来的面孔都说着同样一条信息。“我的乖丫头。那是我的乖丫头。我的乖丫头。我的乖丫头。我的乖丫头。”
她认准了哈格尔谈着话,把她专门从这世界已经死去的人们中间挑出来。起初她和那些勇于看她的人说着,他们摇着头,嘴里念着“阿门”。后来她又和那些精神紧张、只敢把视线抬到她那高大的黑色侧影处的人说着。对这些人她要特别稍稍弯下腰,用五个字概括了她身后棺材中那夭折的生命的全部故事。“我的乖丫头。”这五个字就像抛进峡谷的石头似的下沉着。
犹如一头大象愤怒地朝那些想猎取它的象牙、它的皮、它的血肉或它的惊人力量的矮小的人们举起鼻子似的,派拉特突然对着天空高声叫着,似是要天空听到:“而她是为人所爱的!”
这一声喊叫惊动了门厅处一个怀着同情心前来的酒鬼,他手中的瓶子落在了艳绿色的杯子上叮当作响,浓浓的红酒洒了满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