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霜一个人走在通往后院的路上。
毫无意外的,今天这场与叶惟昭的谈话进行得很不顺利,可以算得上是无功而返。
争吵发展到后来,叶济康被彻底带偏了,父子俩开始争论什么叫做人生目标。叶济康说他的人生目标就是做官,光宗耀祖。叶惟昭便笑着说,是一辈子都只能在一个地方踏步的那种官吗?
叶霜听不下去了,叶惟昭的嘴太毒,就像他跟叶济康有什么杀父之仇夺妻之恨。可叶济康分明就是他的父亲,考虑到他未成年又无人照顾才力排众议接回了家。叶济康是爱叶惟昭才劝他留下,可不是为了给自己添堵的。
害怕什么的早已被丢到了九霄云外,叶霜站出来厉声呵斥叶惟昭目无尊长,你若是觉得爹爹的官做得不够好不够大,那么你可以自己去努力,爹爹生出了你和我,就已经是最大的成就了!
叶霜很生气,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语气很严厉,人也挺得笔直,胸脯一上一下剧烈地起伏——
她不光是在维护父亲的尊严,更多的,叶霜只想凭自己的一己之力让家庭合睦,能走得比上一世更远。为了这个家,她甚至愿意让渡自己的一部分利益,换一个长久。
叶霜的这次出马,果然镇住了逆反的叶惟昭,他止住了自己的咄咄逼人,很努力地控制情绪。
“好……你说的……都对!我认!”叶惟昭一个字一个字地吐,似乎用了很大的力气才逼迫他自己说出这样的话。
“我唯一的要求就是……不许拦着我!”叶惟昭看向叶济康,目光炯炯,神情坚定:
“我的目标是这天下,而非一城一家。”
叶济康被气得半死,他说不过叶惟昭,人生目标也没叶惟昭远大,只能低头认输。可怜老父亲不光没得到原计划的左膀右臂,反倒多出来个冤家。
叶霜失败情有可原,可叶济康竟败得如此难看,纯属自取其辱了。
走在路上,叶霜的心里都一直翻江倒海的。
上一世的叶惟昭进京后,还曾经把叶济康也弄进过翰林院,所以两父子的关系其实并没有叶霜以为的那么糟糕。
但今天叶霜看过了这两父子的对话,她感觉现在的情况分明变得更复杂了。
叶惟昭是一个有主见的人,他对叶济康从来都是有看法的,但今世的他明显偏激了更多。
如此叛逆的少年,应该是没人能治得了他了。叶济康作为父亲的责任缺失太久,现在已经弥补不回来了。
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眷顾,叛逆的叶惟昭故意要选择与父亲不同的路,却意外成就了他。
左思右想了很久,叶霜停下脚,只身一人站在路边等。
很快,叶惟昭便出现在叶霜的身后。
见叶霜站在路边等,叶惟昭一点不惊讶,因为叶霜刚才的态度早就告诉了他,她还有话没有说完。
叶惟昭走上前,对叶霜行了一个礼,问道:“二姑娘可是在等我?”
叶霜仰头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暗地里告诉自己不用紧张,他还是个孩子。
一旦暗示自己对方是个孩子,叶霜总是能够勇气大增。她点点头,拿出成年女性对待孩子时候的那种温柔又慈祥的神态点了点头:
“是的,我有话要对你讲,不知哥哥是否有时间?”
叶惟昭颔首,“二姑娘请讲。”
“霜儿知道哥哥受过太多的苦,快成年了才终于见到自己的父亲。”叶霜语重心长道:
“是我们徐家对不起你,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们徐家欠哥哥的,自会慢慢偿还。可是哥哥你知道吗?无论命运给了哥哥再多的不公,哥哥都不应该拿别人的过错来惩罚你自己啊!”
叶霜这番话说得很有水平,立意也很高。
她说这话的意思是,叶惟昭就算再恨叶济康,也不应该拿他自己的前途来跟家人故意唱反调。
言下之意也是在告诉叶惟昭,进军营注定要失败,只有跟着叶济康在江宁当官,才是他唯一的出路。
叶霜这一番话毕,空气便陷入了凝滞。
叶惟昭低头默了默,再抬眼扫过叶霜的脸。
叶霜心里有些惴惴,不知道面前这半大小子是要像刚才在叶济康面前那样发怒,还是鄙夷地嘲笑叶霜多管闲事。
她希望叶惟昭能听从她的建议,以后就一定可以跟他爹一样,成为徐府里的又一个“乖宝宝”。
不过叶霜当然不会把这样的话给说出来,她清楚成年后叶惟昭的样子,却摸不透只有十四岁的他。
好在叶惟昭并没有发怒,更没有嘲笑叶霜。
他的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的神情云山雾罩。
“我很好奇,你竟然是这样的……”没头没脑地,叶惟昭突然说出这样一句话,把叶霜也搞得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你……说什么?”叶霜不解。
“我是怎样的?”她苦笑,觉得自己有点跟不上十四岁孩子的节奏。
“你不是应该恨我吗?我一个外来的,却抢了你的爹。”叶惟昭垂首看着叶霜,眼底的墨色如幽潭一般深邃。
对方不按自己的节奏走,叶霜心里有点咯噔。
好在她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叶霜明白对方这是在试图刺激自己,可自己已经不是十四岁的小姑娘了,会为了爹,与“入侵分子”战斗。她告诉叶惟昭,自己是把他当亲哥哥看待的,所以叶霜希望叶惟昭也把他们当家人看待,从好的方面认真对待她和父亲说过的话。
叶霜说这话的时候语气非常和蔼,毕竟是一家人,对方又是个孩子,小孩总是喜欢善良又和蔼的大姨的,所以对这个年龄的男孩千万不能用强,他们大多都只吃软不吃硬。
叶霜猜得没错,这个年龄的叶惟昭果然只喜欢吃软。
听完叶霜的话,他笑了,脸上那个灿烂,十四岁的孩子气息展露无遗。
叶惟昭笑得开怀,一时半会都止不住。
叶霜不知道这有什么好笑的,难道这就是大姨和大侄子的代沟?
可是那笑声不停,激得叶霜有点慌,感觉大姨装不下去了,旋即又开始烦躁。
叶霜转过身去,不想再看见他的脸。
好不容易,笑声终于停止了,身后传来叶惟昭的声音:“霜儿,有些事,你不懂。听我的,你什么都不要管,也不要听,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叶霜一愣,一颗心瞬间狂跳不止。
她不明白叶惟昭说这句话的意思,因为它们听起来……
“你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叶霜倏地转身,横眉怒目直视进叶惟昭的眼睛:“还有,你刚才叫我什么?”
叶惟昭挑眉,低头做出认真回忆的样子思考了一下,双手虚虚一拱回答道:“二姑娘啊……怎么?”
“好!”见叶惟昭脸上的表情并没有什么异样,叶霜点点头,狂跳的心这才好过了点。她准备放弃对刚才那个称呼的讨伐,有些东西其实是不能够搞太清楚的,不清不楚的对大家才好,所以叶霜宁愿当自己只是听错了。
“我不明白你刚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她挺直了腰板望向叶惟昭。
那种叶霜曾经无比熟悉的笑容再度出现——
风光霁月底下暗藏杀机。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就是我与我爹的事,你不用管。”叶惟昭说。
……
跟叶惟昭这么一回交锋,叶霜非但没占到任何便宜,反倒把她自己搞得疑神疑鬼起来。
她觉得经过自己那一番试探,叶惟昭看上去并不像十四岁孩子那般幼稚,他根本不听自己的劝,叶霜的游说算是彻底失败了!
但是很快叶霜又安慰自己,犹记得前一世,叶惟昭刚进徐府,也带给叶霜这样的感觉,感觉叶惟昭十四岁的身体里住的是一个成年男子:有主见,有定力,杀伐果决,事情一旦决定,他便展现出过人的抗打击能力,不达目的绝不罢休。
所以今天就算叶霜换了策略,他也依旧是过去的那个叶惟昭吧?
虽然游说没有成功,但是叶霜并不气馁。毕竟从一开始叶霜就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做的。如果能够劝说叶惟昭从文最好,如果不能,也没什么损失。
叶霜就这样在心底默默地安慰自己,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感觉是正确的。像叶惟昭这样没了爹的孩子,跟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娘,如果他不能比普通人更快地成长起来,也没办法顺利活到十四岁吧!
叶霜没有说动叶惟昭,倒是找到了一堆理由安慰自己。就这样,叶霜准备把叶惟昭要进军营的事放一边,专注自己的生活——
其实叶惟昭虽危险,但只要叶霜保持好与他的距离,总的说来还是安全的。
相较叶惟昭本尊,对叶霜来说更加紧要的,还是她得在王家到来之前,尽快落实好适合自己的人选。这样万一到了非要嫁人不可的时候,自己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
所以尹禾这边,叶霜准备用其他的方式去继续联系。
因为这几天都连续在做栗子糕,可把叶霜给累坏了,她准备先休息两天再做打算。再加上做太多糕点,栗子都用完了,缺了原材料,就算叶霜想再做也做不成了。
其实男女之间只要有感情便好,至于送什么,反倒没那么讲究。
栗子糕本是叶霜给尹禾准备的,但是被徐修齐那么一打岔,就给搅黄了。
第一次做得少,纯属浪费,第二次便多做了些,又分给了府里的各房。
而叶霜之所以要再做一次栗子糕送给各房,也只是因为徐修齐。
因为徐修齐在叶霜困境的时候为她提了刀,虽然并没有帮到叶霜一分半点,但只要他这样做过了,叶霜就会永远记得徐修齐的好!
叶霜想对徐修齐说对不起,只送徐修齐一个人不大好,所以才多做了些,给各房都送。
晚上红荞给叶霜洗脚的时候,叶霜屏退左右,悄声问红荞是不是认识徐修齐房里那个叫锄墨的小厮?
红荞不解,问叶霜找大房的小厮干什么?
叶霜便让红荞这几天去找锄墨打听打听,他家公子吃栗子糕没?
红荞笑叶霜心思也太敏感了些,送东西给别人,还要打听别人吃了没有,话说要是别人正好不喜欢吃栗子,或者身体不适,这几天正好不能吃糕点,难道姑娘还准备给别人记上一笔?
红荞劝叶霜,既然果子是二姑娘对府里各房的心意,其实只要把东西送出去了,对方也接收了,那么姑娘的心意就已经到了。对方领了二姑娘的情,至于最后他们吃不吃,姑娘其实大可不必放在心上的。
红荞不懂叶霜的心,自然不明白叶霜是怎么想的。
叶霜不想与红荞多解释,叫她别多问,若是徐修齐吃了栗子糕,便赶紧回来告诉她,她自有安排,若是没吃,都给扔了,也务必要回来告诉她。
红荞当下便领了命,说自己明天就去给二姑娘问清楚。
叶霜点点头,这才放心地躺下。
红荞吹灭床帐外的烛火,掩窗关门,四周陷入寂静。
叶霜睡不着,依旧睁大了眼睛盯着头顶黑暗中的挂檐看。
“齐表哥千万要吃啊!”叶霜双手合十,对着黑暗祈祷:“齐表哥原谅我吧!霜儿专门寻回来,就是为报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