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惟昭抱紧哗啦啦一直翻滚的肚子冲到恭房,非常不幸地看见那恭房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锁……
他知道,距离这里不远的地方还有一间恭房,于是叶惟昭马不停蹄地朝下一个目标冲刺。
或许,今天老天就是想跟他开玩笑,待叶惟昭憋得老脸通红地赶到了下一个目标,迎接他的,依然是一把冰冷的大锁……
莫非整个徐府的人都是貔恘,完全不需要用恭房的?
答案自然是否定的。
但不管怎么说,眼下就真的只有叶惟昭一个人需要用恭房。
此时的叶惟昭已经来不及去找人算账了,他现在、立刻、马上就要憋不住了!
无奈之下,叶惟昭只得往下一个目标继续进发。
人有三急,急急都非人力所能控制。
他想找个人问问,这么大一处府邸里,哪里还有可以用的恭房?
可转了半天连个扫地的下人都没有看到。
慌不择路间,叶惟昭闯进了一片黑漆嘛乌的花园,迎头撞上了一个五官端正的年轻男人。
男人头带方巾,穿一身胭脂色团领窄袖袍,鼻直口方,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看着就是一个老实人!
叶惟昭高兴坏了,赶紧跑上前去,问对方,这里哪里有恭房?
年轻人嘴角含笑,指了指院中那片葳蕤的植被说:这里是花园,周边都没有恭房的,要不你就在前面那片草丛里解决一下吧!
叶惟昭无语,觉得有点不合适。
但年轻男人却很热情,告诉他没事的,反正这里都是些花草,平日里也需要施肥。他劝叶惟昭完全不必不好意思,还主动请缨帮叶惟昭看着,要是有人来,他就喊一声。
年轻男人脸上的笑容真诚,给叶惟昭的安排也周全又体贴,叶惟昭觉得他有点眼熟,应该属于就在今晚前不久,叶济康给介绍过名字的某一个人。但叶惟昭想不起了,而且现在也不是他可以认真去想名字的时候。
终于,叶惟昭放弃了自己的立场,毕竟他就算想对自己严要求也不能够了。叶惟昭采纳了男子的建议,走进了黑暗中的那片草丛……
……
徐家老祖宗活了这一辈子,都没有遇到过这么让人一言难尽的事件。
试问天下有谁的魏紫是被一泡屎给熏死的?
当徐老太太杵着拐,来到臭气熏天的苗圃前,看见满园被糟蹋得不成样子的稚嫩花叶时,心疼得连连跺脚。
叶惟昭从没在人家院子里干过这种事,事后不好意思,还“好心地”从其他地方刨了两堆土来把现场给掩埋了一下,但此处灯光不好,看不清楚状况,正好把那倒霉的魏紫跟土堆紧紧地压在了一起……
四大牡丹名品之贵重,天下皆知。老太太喜欢牡丹,二老爷徐之行好不容易凑齐了四大里头的三大:几株赵粉,几株姚黄。
魏紫最难搞,徐之行辗转各种渠道搞到一株魏紫的苗,千珍万爱地把这些苗都培在土里,蔫了一年没一株开花。今年眼看着有了好转,最贵重的那一株却在今晚“惨死”在一包秽物里。
徐老太太心疼得跳脚,但老太太也是大户人家养出来的女子,有涵养,她没有责问叶惟昭为什么要在花圃里面排泄,只对着一旁的叶济康轻声说了一句:教孩子知礼守节,是你做父亲的责任。
在这个阖家团圆的夜晚,叶济康的老脸已经丢尽,看着眼前这乱糟糟的一滩,叶济康气得半死。
面对老祖宗那不轻不重的一句建议,叶济康更是羞愧得无地自容。
这件事徐老太太不追究,他叶济康也必须要追究!
俯首帖耳送走老祖宗后,叶济康站直起身,伸手一把扯下叶惟昭腰间的革带,隔空打出一个响鞭。
整件事从头到尾,叶惟昭都没有为自己辩解过一句话。
见叶济康做出如此动作,叶惟昭依旧不说话,反倒安安静静地当着叶济康的面跪下……
而此时,在场的众人尚未完全撤下。看见叶济康当场就要行家法,叶霜也忍不住一个哆嗦,走到徐修齐的身边,轻轻叫他一声,“齐表哥……”
徐修齐不动声色安慰叶霜:怕什么,这难道不是你想看到的吗?
叶霜暗叹一口气,原本她想责备徐修齐不应该把叶惟昭带进祖母的花圃里去,她也只是想轻轻捉弄一下叶惟昭的,并不需要把他往死里整,可又想到徐修齐也是为了帮自己出气才出此计策的,便把满腹的牢骚又重新咽了回去。
于是,就在叶惟昭进入徐府的一个中秋节,叶济康当着整个徐府的面,把叶惟昭给狠狠地揍了一顿。
而徐府上下,竟无一人出手阻拦。
毕竟平白无故溺死了老祖宗的牡丹,此罪实属难恕!
叶济康抽断了叶惟昭的革带后,又扯下自己腰上的革带继续抽。
叶惟昭绷不住,噗一声吐出一口血。
但叶济康依旧没有停手的意思。
有徐家人看不下去,转身离开了院子。
叶霜第一次见叶济康打人,应该说,这是十四年来叶济康第一次当着叶霜的面发怒。结果一怒,居然就怒成了这个样子。
眼见叶霜站在当地,手脚抖得跟筛糠似的,徐修齐拉起叶霜想把她带走,又被叶霜给挣脱了出来。
她想劝父亲不要打叶惟昭,但又怕自己出头了让叶济□□疑,因为今晚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是因为叶霜才发生的。
思来想去,叶霜终于还是选择了退缩,她任由徐修齐把自己拖出了那间可怕的院子。
黑暗中,四周静谧无声。
没有人说话,更没有人呼痛或求饶,凸显那一声接一声革带抽打人身体的声音,尤为刺耳,萦绕在徐府的上空,经久不息……
……
经过中秋夜的秽物事件后,叶惟昭与徐家人的梁子就算是结下了。
当然这样的梁子,在以徐老太太为首的徐家人眼里,是不存在的,因为他们并没有发现自己有什么错误。
秽物是叶惟昭留下的,损失也的确是徐府遭受的。所以叶惟昭就算被叶济康打,也算是他咎由自取。
但深埋在这一事件背后的纠葛,徐修齐和叶霜却是清楚的。
就算没有人提起,叶霜也明白,从今往后,当自己再度面对叶惟昭的时候,当如何自处。
从今以后,叶霜与叶惟昭,便如同公鸡碰蜈蚣——这一辈子都无法和解了。
不过叶霜并不会因为自己无法再与叶惟昭和解而感到惋惜或后悔,叶惟昭本就是她与徐三娘的仇敌,不值得叶霜为他而后悔!
如果真的能与叶惟昭撕破脸,大家坦诚相见,叶霜或许还会因此而感到高兴呢。
就这样,当着叶济康的面,叶霜与叶惟昭还能勉强相处一下,一旦叶济康不在现场,叶霜和叶惟昭两个人便都不用再装了——
能躲多远是多远!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叶霜十六岁这一年,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彻底扭转了萦绕叶霜与叶惟昭之间的,那种剑拔弩张的关系……
叶惟昭曾一直在江宁兵马司辖下的兵营里历练,在叶霜十六岁这一年,叶惟昭在地方兵营里初露锋芒,因为偶然的机会被抽调参加了一次军事行动,表现亮眼。负责那次行动的指挥官,大名鼎鼎的程烈程将军相中了武艺高强、智勇双全的叶惟昭。
程烈向皇帝请旨,调叶惟昭进京,入禁军任中郎将,皇帝允了。
在叶惟昭离开江宁进京的前一个浴佛节,难得回一次徐家的叶惟昭回来了。
叶惟昭回徐府不是为了过节而回来的,只是因为他要进京了,这才回府来道别的。
两年不见,叶惟昭长得更壮了。原本还有些稚嫩纤细的手腕长得跟叶霜院子里的那棵木樨树一样粗,健硕的腰肢更是龙精虎猛,光看他在那边坐着,都能感受得到那具身体里自内而外散发出来的压迫感。
十六岁的叶霜比起十四岁的时候还是有些变化的,毕竟是女孩子,猛然看见这样帅气又魁梧的男人坐面前还是会有点不好意思,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仇人”。
因为当时叶济康坐上首的,叶霜进门过后只好低着头给叶惟昭道个万福,叫他一声哥。
叶惟昭侧着脸对叶霜点点头,不说话,也不称呼她妹妹。
毕竟叶惟昭对谁都这样,能点点头就差不多了。
两个人礼毕,叶济康问叶霜,你怎么还不去准备?老祖宗已经派人来催了。
明天是四月初八,佛祖释迦牟尼的生日。佛寺会在明天开坛诵经,并用名香浸水,灌洗佛像。作为普罗的信众,人们都会在浴佛节这一天赶去寺庙礼佛,接受佛祖教化。徐家人多,为避免错过佛寺的佛会,每年徐老太太都会预定好寺院的禅房,安排族人们提前一天上山。
听见父亲问话,叶霜点点头,说自己已经准备好了,随时都可以出发。
叶济康听了眉毛就开始打结,拿手指着叶霜一脸嫌弃地问:“什么?你就穿这个出门?”
叶霜今天穿了一件男人的窄袖袍,玉色的面,绣福禄万字纹,领口袖口加墨绿色滚边,腰间蹀躞带,挂满了七事。而且她也没插头花,只像男人那样带个幞头。
叶霜不以为然,彼时女子也追求飒爽,穿男装的女子不少,再说今天叶霜想骑马,不想坐车,穿女装不方便,这样打扮正好。
可叶济康这样的老夫子怎么看得惯叶霜这样穿?他站起身来,准备使用父亲的威严强迫叶霜再回去换衣裳。
就在这个时候,徐三娘进来了。
见徐三娘进来,叶惟昭起身朝徐三娘鞠躬唤了一声“姨”。
从进府的第一天,叶惟昭就不肯叫徐三娘做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向来讲究规矩的叶济康竟也没强迫叶惟昭,于是“姨”这个称呼便一直保留了下来。
三娘打扮了一早上终于拾掇规整了,这才走将出来。同惯常一样,她不搭理叶惟昭,只一眼看见叶济康拉得跟马一样的长脸,便怼他一句,“一大早就摆臭脸给谁看啊?”
叶济康不悦,指着叶霜叫徐三娘看,“看看你教的好女儿!”
徐三娘转头看着叶霜,为叶霜的帅气惊艳!忍不住一拍手,大叫一声,“我的儿啊!”
三娘笑逐颜开来到叶霜身边,张开双臂把叶霜一把搂进怀里。
“我儿实在太美了!既有女子的柔美也有男子的英姿!”
被母亲这样夸赞,叶霜开心极了!忍不住把胸脯挺得高高的,昂起头一脸挑衅地看向自己的父亲,像只骄傲的小公鸡。
果然还是母亲才懂欣赏女孩的美!
叶济康无言以对,还男子的英姿呢?也不知这种话说出来究竟是在讽刺男子还是讽刺女子。
叶济康的胡子都气得开始颤抖,他三两步走到叶霜身边,一把把自己的妻子拽开,用恨铁不成钢的口气指着叶霜:
“你自己说她像男人吗?”叶济康质问徐三娘。
徐三娘笑,知道叶济康什么意思。
但女子穿男装不就为了那股子飒爽劲吗?就因为胸前多了那二两肉,还非得用带子给绑起来?
“没事!”徐三娘摆摆手,又把叶济康给推开,“霜儿不喜束缚,束胸呼吸不畅。上次去知府家玩,她就束了胸,结果天热出了汗,竟给闷晕了过去!今儿个你可别再跟我提这档子事……”
“不肯束就别穿这襕袍啊!你看她这样敞着,穿着宽松的襕衫,再骑着马撒欢地跑……成何体统!”叶济康的眉毛拧成了一团,一想到叶霜这样的装束在这样的场景里疯跑,叶济康就觉得家门不幸。
“行了行了!你个老古董就一边歇着吧!今天咱全家人都要一起出去,还非要咱霜儿束胸,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吃干饭的吗?”徐三娘大喝,一招定乾坤。
“……”
叶济康总算沉默了,被徐三娘给怼得哑口无言。
他是男人,没道理女儿的穿着打扮当娘的不管,反倒他这个当爹的出来指手画脚。
这也不合规矩啊!
“嗨——!罢了罢了!”叶济康狠狠一跺脚,“你们爱怎样,便怎么样吧!”说罢便长叹一口气,拂袖离去……
束胸的事就这样过去了,自始至终,一旁的叶惟昭都不曾发过一语。
直到徐三娘领着叶霜走出门,叶惟昭也低头,保持落后一丈远的距离跟着走出去。
叶霜侧过脸,不动声色飞快地扫一眼身后的叶惟昭。
她发现叶惟昭似乎也变了些,变得不再像过去那般冲动,似乎是——
长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