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叶霜与王家是通过媒人介绍认识的。
至于这媒人究竟是为了什么找过来,原因自然不必多说。
当时叶霜刚满十八岁,前后也相看过好几户人家的公子,但都未能成事,大致的原因差不多都一样——对方都说叶霜过于活泼,自家公子多木讷,怕吃不消……
徐三娘明白别人口中的“活泼”究竟是什么意思,可叶济康是州府通判,通判的女儿有的是资格“活泼”!旁人哪有资格置喙?连活泼都没资格的男人自然没能耐娶她的女儿!
既然连徐三娘都抱这种无所谓的态度,更何况叶霜自己了。
就这样,叶霜的亲事很快就拖到了十八岁,一直到这王家出现。
毕竟是王家人找的媒人,媒人的手段还是很高明的。媒人首先找到的是徐老太太,说有户人家的嫡公子托她过来说媒。
看来这媒人还是很懂得起世故人情的,知道徐家的三娘不靠谱,凡事还是得老太太出马,所以直接就去冲顶。
话说这徐三娘不急,徐老太太可是很着急的。一听说对方是大户人家的嫡公子,立马就感兴趣了。
再听见说是江宁王家,可把这徐老太太给乐坏了,不过老太太却不会当着媒婆的面表现出来。
徐老太太摆出一副思忖再三的样子对媒婆说,人家倒是好人家,就是坊间传闻,说这王家公子多羸疾,就不知道您说的这位公子……
媒婆一听这老太太居然对当今婚嫁市场这么了解,连这个都知道?立马打起精神来,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主。
媒婆立马拍着胸脯对徐老太太保证:老祖宗必须要对我放心!我敢来说这门亲事,肯定是有信心的。我们是官媒,可是讲信誉的!至于这王家公子的情况究竟是怎样,要不我给你们先安排一次见面,您老人家亲眼看了再说?
就这样,年过六旬的徐老太太生生冒着腊月里的寒风,拖家带口地上山去“礼佛”了。
透过寺院的门缝徐老太太看见了去菩萨跟前还愿的王希禹,出乎徐老太的预料,王希禹看起来虽瘦却并不羸弱,除了肤色稍微有点偏白,这小子还长得盘靓条顺的,斯斯文文像个读书人。
毕竟是肺喘,不发病的时候人都是正常的,发病的时候也只是呼吸有问题,跟吃饭消化和胃口都没有关系,所以哪怕是有肺喘的王家人,也并不都是摇摇欲坠,连路都走不稳的麻秆身材。
可老太太不懂啊!毕竟在那个岁数的女人们看来,身体有病的人一定都是长着同一张皮包骨的脸,干枯的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和弱不禁风的身体。
话说这徐老太太看见王希禹挺拔又精神的样子,煞是喜欢,当场就在寺庙的门背后跟徐三娘拍板了——就是他,不选了!
当时徐三娘还觉得这王公子什么都好,就是肤色白了点,她不喜欢。
被徐老太太一个爆栗给砸脑袋上。
“你当是庄稼户选下地的女婿吗?人越黑,插的秧就越多?还是济康黑,他女婿就得比他更黑?”
徐三娘被自己的老娘怼得没有脾气。
其实徐老太太还有一句话没有说出来,那就是今年叶霜已经十八了,相看过那么多人家,就算自己再爱,觉得没毛病,也还是要认识到自家女儿在别人眼中的形象。
难得有这么大一户人家的嫡子看上了叶霜,只要对方人靠谱,真的可以算门当户对了。
就这样,叶霜的亲事很快就定了下来。
在刚听到徐三娘跟自己介绍王希禹的情况时,叶霜的心里是抗拒的,她一直都不喜欢文弱的书生。
毕竟叶霜自己就是个泼辣的,她喜欢体格健壮的男人。可以像抱娃娃一样,用他健壮的胳膊将叶霜高高托起;可以带叶霜驰骋于边疆,体验原始又狂野的蓬勃生命力;还能温柔地牵起叶霜的小手,行走在天地间,感受江湖侠士的快意恩仇。
如果是武能上马平天下,文能安邦定乾坤的那种大英雄,自然最好!
当然,这些种种幻想搁每一个小女孩身上都是适用的。英雄情节,谁会没有呢?
但女孩从来都是善变的,叶霜也不例外。她很快就忘记了什么大英雄,大侠士。
在爆竹声中一岁除的美好一天里,就在通往二伯院子的这方荷塘边,叶霜与前来徐府拜年的王希禹迎头碰上了。
当时的叶霜正跟府里的两个小表弟互甩鞭炮,那鞭炮虽小,但声儿挺响,小表弟居然往人身上甩,吓人极了!
当时王希禹就在这路上走,一粒鞭炮炸响在他脚边,把王希禹吓得一哆嗦,脚步乱了,一个跟头摔进了路边的一个坑里。
叶霜见炸到了人,也会害怕,毕竟这个不幸的家伙面生。这几天来府里的客人又多,要是炸到哪位大人物了,叶济康是肯定要关叶霜禁闭的!
叶霜飞快跑到路边朝那坑里看——
这坑其实是路基和池塘堤坝之间的一处缺口,是故意留在那里的,方便在池塘里水过满的时候,打开位于这坑底的阀门,就能通过路基底下那根水渠,把水排到其他地方去。
坑有点深,一人多高,又有点窄,刚好站得下一个人。毕竟预留这坑的目的就是为了方便人下去修葺或开关阀门用,肯定不会讲究个宽大又舒适。
如今这坑里头装了个文静的书生,穿一身玉色的书生袍,儒冠上的翅招扑闪扑闪的,手上还提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正瑟瑟发抖。
“这位公子!您没事吧?”叶霜探出头来朝那书生大喊。
坑底的书生抬头,叶霜看见了一张被泥土蹭花的脸。
叶霜瞬间就心疼了。
这该死的易碎感……
……
今天,叶霜再度来到这个坑边。
她佝着腰朝坑底瞧——里头当然不会有一个文静书生。
“二小姐看什么呢?”红荞走过来,也跟着叶霜一起朝坑里头看。
坑底除了光秃秃的石头和顽强的野草什么都看不见。
红荞更加疑惑了,转头看身边的二小姐,只见叶霜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眼啥都没有的坑发呆,脸上还挂着红荞看不懂的表情。
“二小姐?”红荞不理解,发声呼唤叶霜。
叶霜没有任何反应,依旧盯着眼前那个坑看。
红荞瘆得慌,提高了嗓门再喊一遍,“二小姐?”
这一回,叶霜抬起了头。
她望着红荞,嘴角突然扬起狡黠的笑。
“你等等,我想下去玩玩。”
……
不等红荞想明白这究竟怎么一回事,叶霜就已经跟个壁虎一样,踩着坑壁上的石头,蹭蹭蹭下去了。
红荞有点焦虑,搞不明白这样的石头坑究竟有什么好玩的?她趴在坑边朝底下喊:“二小姐,当心你的衣裳!夫人新做的,弄坏了夫人会不高兴的!”
叶霜安慰红荞说,“没事!反正也泼上酒了,回去就要换掉的。”
“……”红荞无语,不知道二小姐说的这句话跟她喊的不要蹭破新衣裳有什么联系。
叶霜回答完了便站在坑底发呆,她开始睹景思人,回味自己过去深埋在井底的味道,也揣摩当初王希禹摔进这坑里的滋味……
思考了一会,叶霜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人生就是一道道盘根错节的岔路,其实怎么选都会有迷路的可能。但是不管怎么说,爱人之前须先爱己。
先贤有云:“士之耽兮,犹可脱也。女之耽兮,不可脱也!”男子沉溺在爱情里,还可以随时脱身。女子沉溺在爱情里,就无法摆脱了!男人不一定是叶霜的唯一选择,失去了保护自己的能力,那才是万劫不复。
叶霜抬起头,扒着坑壁上的石头往上爬。
刚把头伸出坑去,叶霜便看见由远及近走过来一个人……
叶霜头顶吹风脚底生凉。
觉得自己像只愚蠢的地鼠。
她无比后悔刚才作出的下坑这个选择,其实连叶霜自己也不知道,在刚才那一个瞬间,她为什么就非要做出这种让人不解的举动。
叶惟昭被突然就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人头给吸引住了,他的视线落在了叶霜的脸上,然后叶惟昭的脸上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你在干什么?”叶惟昭出声询问。
他的声音清亮中带一丝喑哑,那是每一个少年变声期里特有的味道。
叶霜语塞。
她没有说话,依旧保持很镇定的样子,面无表情地从那个坑里往上爬。
最后一步就快要出坑的时候,叶霜甚至还单腿一个用力,用特别轻松愉悦的姿态昂首挺胸从坑里走了出来——
就像她经常这样从地底下钻出来一样。
刚开始的时候,叶霜看见叶惟昭就很紧张,应该说,叶霜一听到叶惟昭这个名字就会不由自主地紧张。
但是现在当两个人真正正面交锋了,她反而镇定了下来。
或许就像人们说的那样,虱多不痒,债多不愁。既然事情已经这样了,叶霜反倒没有了心理负担。
“你在这里干什么?”叶惟昭提高了声音再度朝叶霜问话。
叶霜不答,保持静默继续朝前走。
不是她想故作高深,也不是叶霜想给叶惟昭立个下马威,原本她也想与叶惟昭和平共处的。
只是现在的叶霜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叶惟昭的这个问题,再加上就算是心里已经开始放弃,但叶霜依然不能真正做到坦然,她还是想尽快结束这样尴尬又可怕的局面的。
所以逃离,是叶霜现在唯一能做出的选择。
听不到回答,叶惟昭忍不住出手扒拉了她一下。
叶霜回头,看了叶惟昭一眼。
叶惟昭一愣,旋即意识了什么,他立刻松开手,低头朝叶霜作了个揖,说了一句:“在下李惟昭,见过二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