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宴是在前堂二进门最大的那处院子里举行的,偌大的院里早就被布置得花红柳绿,一派喜气祥和的模样。
红彤彤的大灯笼高高挂起,房梁和屋檐下挂满彩绸,四周门廊底下摆着鲜花,花香四溢,连空气中都充满了节日的香甜气息。院子里有个戏台,台上伶人在咿咿呀呀唱着戏,台下家宴进行正酣。
徐老太太叫来老管家,低声询问他有没有派人去请三姑爷和大公子过来吃饭?
老管家垂手站在徐老太太身边,告诉老太太,他派去的小厮都两拨了。因为大公子院里那只水车有点问题,今天派人过去修了,一时半会儿修不好,大公子便亲自上阵去修,临到饭点了才修好。三姑爷嫌大公子身上脏,又叫他沐浴清洁,这才耽搁了时间……
徐老太有点不悦,院里水车不能用,这是管家当初没有准备好,但过着节,老太太也不想因为这样的事情批评人,只问管家,“那么现在三姑爷和大公子过来了么?”
老管家赶忙点头,哈着腰回答徐老太太:“过来了,过来了!小六回报的是,三姑爷和大公子正在过来的路上,很快就到!”
听见说人正在过来的路上,徐老太太不再说话,挥挥手指让管家自去。转头看见徐三娘正坐在下手,一边吃菜一边兴致勃勃地看台上唱戏,老太太的脸阴了,想说什么,又生生忍住了……
叶霜从旁看见,起身走到祖母身边,说她这就出去接父亲和大哥。
徐老太太伸手拦住了叶霜。
“乖孙不必管,知你是个孝顺的,没事!你爹和你哥已经过来了,你且快去吃饭。今天过节,府里做了花灯,晚些时候你可以和小姐妹们一起提着花灯上街去玩。”
徐老太太仰头正看着叶霜,眼角的皱纹全展开了……
叶霜看着自己的祖母,点了点头,低声答了个是,她嘱咐祖母多吃菜,便也退了下去。
不多时,叶济康领着叶惟昭走进了院子。
叶济康依旧穿着见叶霜时候的那件袍子,叶霜眼尖,看见叶济康袍角两块污黑。叶济康向来讲究仪表,今天这水车的事情看来的确不好办,叶济康都亲自下场了,还没搞得过来换衣裳。
事隔“不知道多少年后”,叶霜再一次见到了叶惟昭。
除了稍微单薄一点,记忆里那个颀长健硕的身影变化其实并不太大。或许因为习武的缘故,十四岁的叶惟昭体格明显超过了同龄孩子,除了脸上尚带一点稚气,疏离又警惕的眼神与周身自带的冷漠气场几乎与叶霜记忆里的他一无二致。
叶霜有些恍神,她转过头,只把精神聚焦在自己面前的食物上。
今天的叶惟昭穿一身玄色窄袖袍,钩金暗纹,一如记忆中最后那一眼里的犀利与刁横。
叶霜的心跳得有点快,她大大地吸了一大口气,告诉自己不要慌。
眼前的叶惟昭只有十四岁,属于未成年人。
虽然他的个头不像个小孩,但叶霜相信十四岁叶惟昭现在在自己面前,就是一个小孩,这样的想法果然给了叶霜不少勇气,心情也随即平复了不少。
她目不斜视夹起一块鸡肉塞进嘴里,细细咀嚼。
透过眼角的余光,叶霜看见叶济康领着叶惟昭走到老祖宗跟前。
叶惟昭挑起衣摆,双膝跪地给徐家老太太磕头。
老太太微微地笑,称赞叶惟昭好孩子,还招呼叶济康和叶惟昭赶快坐下来吃饭。
男人们都陪着老太太在同一桌吃饭,媳妇和女儿辈的在一桌,孙子女又在另一桌。
叶霜远远看了看自己的娘,凡是有叶惟昭在的地方,徐三娘一定都不会有好脸色看。
果不其然,叶霜看见自己娘的脸沉得已经快要拧出水来了。
娘是叶霜的好娘,但的确不是叶惟昭的好继母。
叶霜记得母亲与叶惟昭矛盾最尖锐的时候,母亲曾经亲手执杖当众棒打叶惟昭。
叶霜想,或许因为这些矛盾,才会导致叶惟昭心里一直都有恨吧?
对这样肯定会从龙直上的人物,叶霜希望,从今以后,这样的矛盾再也不要出现了。
叶惟昭在男人那一桌下手的一个角落里坐下了,正好背对着叶霜。
叶霜看看母亲,又再看看叶惟昭。
叶惟昭的肩很宽,腰背笔直,侧脸的棱角分明又利落。若非他脾气不好,天生与徐家人不对付,不然这样脑子灵活、身体棒,样貌又俊朗的男孩应该是很多家庭喜欢的那种类型。
就在叶霜肆无忌惮望着叶惟昭的背影正天马行空地想的时候,突然,她接收到两道犀利又灼热的目光。
叶霜回神,看见母亲徐三娘正目光如炬地盯着自己。
叶霜被吓得一个激灵,手一抖,打翻了面前的酒杯,紫红色的酒液翻倒在叶霜簇新的织锦百裥裙上。
紧挨着叶霜的表妹徐菁菁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呼,那声音响彻云霄,吓得台上的戏子、乐师们都定住了,众人皆循着声音看了过来——
包括那个原本正背对着叶霜的玄色身影。
叶霜迅速转身,低头整理自己的裙摆,一旁的红荞眼明手快拿了一块干净棉帕替叶霜蘸尽裙上的酒渍。
“菁儿一惊一乍做什么?不过几滴酒,你叫这么大声,影响大人们喝酒了。”叶霜低声啐正呆立在一旁的二房表妹徐菁菁。
酒杯碎成了片儿,因为担心地上的瓷片割破叶霜新做的绣鞋,红荞想也不想就伸手去捡。叶霜阻拦不及,红荞的指尖被碎裂的瓷片割破,鲜血瞬间流了出来……
见红荞受伤,叶霜一把扯下自己胸口的绣帕,缠紧红荞流血的指尖。雪白的绣帕立刻就被鲜血染红,但因为绣帕压迫住了伤口,破口处倒是被成功止血。
“哎呀呀!流血了!流血了!”站在一旁的徐菁菁抱紧脸蛋,又忍不住大声喊了起来。
"……"叶霜真是彻底无语了。
她抬起头来正要呵斥徐菁菁不要尖叫,却听得身后传来徐老太太焦急的呼唤,“之行、济康你们两个快去看看,霜儿是不是伤到哪里了?”
紧接着,叶霜听见父亲叶济康叫住了二舅徐之行,只安排叶惟昭过来看。
或许上一世那个人造就的阴影过于强大,有关十四岁的未成年暗示早已经被抛至脑后,叶霜的心不受控制地再度狂跳。
身后果然响起清浅的脚步声。
叶霜慌得现在就想逃!
这里全家族的眼睛都盯着的,叶霜躲也不是,不躲也不是。
情急之下,她站起身,目不斜视,敏捷地绕过身后那个玄青色的人影,不管不顾地朝祖母的方向冲过去……
“祖母且放心!我没有受伤,是红荞的手指头被地上的碎瓷片割破了,孙儿已经替她止好了血,已无大碍,过两天就好了。只是我的裙子脏了,现在就得回去换。祖母和舅舅们且先用饭,晚点等霜儿收拾好,再过来陪祖母过节。”
叶霜梗着脖子一口气说完这一长串话,便直勾勾地盯着徐老太太的脸看。
徐老太太有点惊,但听说叶霜没有受伤,倒是长舒了一口气。
“这个……霜儿没受伤就好,裙子脏了倒是小事。乖孙且去换吧!”说着老太太挥了挥手,让叶霜回去换裙子。
见祖母首肯,叶霜如释重负,转身就要走,却被徐老太太再度叫住:
“穿利索点!听你舅他们说,今晚的灯市是历年来最大的,足足有十条街的花灯呢!换双软底的鞋,不然磨破了脚,回来非要哭不可……”
“哎——!知道啦!”不等徐老太太说完,叶霜便迫不及待地回答了。答完就拉起路边的红荞,飞也似地逃出了院子……
那速度之快,看得座上的徐老太太一愣一愣的。
“这……”老太太指着叶霜离去的方向,想说什么,又作罢。
“来吧来吧!老祖宗继续吃饭!”徐家老二徐之行站了起来,“大家都回来坐好,没事了没事了!喝酒喝酒!”
叶霜回去换裙子,众人见事情已了,又各自归位。
小厮们提着笤帚和簸箕,到叶霜坐过的位置上收拾好一地的碎瓷片后,家宴继续进行。
院子里重新热闹起来,台上的伶人继续咿咿呀呀地唱,酒桌上的人该吃吃,该笑笑。
叶惟昭也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听叶济康跟他讲:
大伯徐之桥房里有一个姐姐一个哥哥,姐姐徐珮已经嫁人了,还剩个哥哥徐修齐尚未娶妻。徐修齐今年十九了,穿胭脂色衣裳,挨着你大伯坐那个便是。
二伯徐之行房里有一个哥哥一个妹妹,哥哥叫徐修远,妹妹叫徐菁菁,徐修远今年刚束发,是坐靠偏厅那桌,蓝色袍子,带幞头那个,徐菁菁今年也十四,就是刚才坐霜儿身边尖叫那个……
听见叶霜的名字,叶惟昭颔首。
嘴角飞速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却不发一语。
……
叶霜拉着红荞跑了好远才终于放缓了脚步。
红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见叶霜终于停下来才忍不住开口问叶霜,二小姐是发生了什么事么?
距离那灯红酒绿的二进院子越远,叶霜这心里才好不容易缓和了下来。听见红荞问话,叶霜摇了摇头,神思有点惘然。
“没事……”叶霜松开红荞的手,头也不回地说。
经过一处荷塘的时候,叶霜突然就停了下来。
红荞不解,循着叶霜的视线看过去,那里是通往二老爷院子去的一片池塘。池塘里种了很多莲藕,夏天的时候池塘里的荷叶长得茂盛,碧绿碧绿的一大片,夹杂着粉红粉红的荷花,好看得紧。
只现在正值秋天,荷叶都凋敝了,只剩一片枯黄的杆,在池子里杵着。
回叶霜的院子不需要经过那里,红荞提醒二小姐走这边。叶霜嘴里应了一声“欸”,脚却忍不住朝那荷塘走去。
红荞喊了两声喊不住,便也只能跟上去,反正现在的时间还早,二小姐既然想四处走走看看,便走走看看吧!
红荞自然不明白叶霜为什么突然就要来看这片荷塘,原因肯定不会是叶霜吃得有点撑,想四处走动消化消化。
只是因为看见这处荷塘,叶霜突然就想起了一个人——
她“未来”的夫君王希禹。
王家也是一个被诅咒的家族,原本王家也算是江宁的大户人家,家族里有在京城里做官的,也有做生意的。
王家人的官做得大,还有姑娘在天子身旁做贵妃。不仅如此,王家人做生意也是一把好手。江宁地区的瓷器制造业几乎被王家垄断,甚至包括当地进贡给皇帝的瓷器,那时官窑的瓷器都比不上王家私窑里的货。
民间曾经流传过一句话,“樊窑康窑,比不过王家一口土窑,银山金山,都敌不过王家人手下一枚青砖”。此处的樊窑和康窑都是官窑,意思就是王家私窑名气之大,烧制出来的瓷器之好,哪怕他们只烧一块砖,都比银山金山还要值钱。
所以那个时候从京城里派出来的采买官,甚至还更愿意去与王家人接触,他们生产出来的瓷器品质比官窑里出的,还要高得多。
这样牛气冲天的家族,想来日子应该过得很舒坦才对。可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王家人也有苦恼,那就是,王家的男丁很多或轻或重都会患上一种家族性的毛病——肺喘。
这毛病可轻可重,轻的时候至多不过影响生活,大不了不去干重活,走路走慢点,日子也能过。可若是严重起来,那是直接要老命的。严重起来的肺喘病,就会直接吸不上来空气,大活男人就这样生生窒息而亡。
叶霜的夫君王希禹算比较严重的,王希禹的母亲,也就是叶霜日后的婆婆便找了术士来给儿子看。
术士告诉叶霜的婆婆,说王希禹的肺喘病还是有解的。问怎么解?术士便答:往后务必要娶一个全阳女,也就是天干是纯阳的,地支也是纯阳的,与这种命格的女人成亲就能解了。
而叶霜正是那个全阳女。
叶霜是庚辰出生的孩子,刚出生的时候因为“火”太旺,徐老太太还给叶霜找来一支凤凰木雕的镯子戴了许多年。
因为凤凰木是性水的,可以跟叶霜的火中和一下,免得叶霜这种全阳命格的人长大后性情古怪,难以与人相处。
“过去”的叶霜可不就难以与人相处……
靠山能把山逼倒,靠水能把水烧干。
或许还是徐老太太找来的凤凰木手镯水性不好,纯阳的叶霜烧垮了徐家又烧焦了王家。还把叶霜自己给烧进了井底,只剩那对儿“成不起家”的叶氏父子命最长。
一想起这些,叶霜便心神微动。
她转头朝红荞以眼神示意,两个人一起朝那荷塘深处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