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佐子打开玻璃窗,尽情地做了一个深呼吸。徐徐微风从庭院的树木间拂过,吹进房内。摊开的书本翻动了两三页。
“不得了,真是不得了。”
背后传来讲话声。美佐子回头一看,旧书商片平抬头望着比他还要高上许多的书柜。
“每一本都很珍贵,让人不知从何选起。”
“那么,你愿意全部带走吗?”晃彦若无其事地说,“那样我比较省力。请你出个适当的价格,我会尽量配合你的期望。”
“呃……”片平又抬头看了一次书柜,沉思良久后开口道,“这里的藏书量那么庞大,能不能让我稍微考虑一下?两三天内我再跟您联络。”
“好吧,如果我不在,你告诉我太太就行了。”晃彦稍微回头往美佐子的方向看了一下。片平对她轻轻点头致意。
直明死后四十多天,晃彦决定要在满七七之前处理掉直明拥有的大量藏书和艺术品。带片平来的人是刚才不断在书库里东张西望的尾藤高久。这个担任直明秘书的男人有一张线条略显纤细的脸。大概正因这样,他分明已年过三十,却有人觉得他比晃彦还小。
晃彦能自行处理直明的遗物是有原因的。根据葬礼后公开的遗嘱,直明几乎将名下的所有财产都给了长子晃彦。美佐子依然能清晰地想起律师宣读遗嘱时的情景——弘昌和园子既惊讶又失望。亚耶子眼神木然,只有晃彦面不改色,仿佛这件事情与己无关。
“对了,我一直很好奇。那个保险柜是……”片平望向屋内一角。
“嗯?噢,那个啊。”
那是一个黑色的旧式保险柜,高度及腰,正面煞有介事地装着一个转盘式密码锁,放在这房间里,的确与周边的东西显得很不协调。
“那是我父亲爱用的古董,不值一文。”晃彦回答。
“里面装了什么?”
“不值钱的破烂,看了也只会让人扫兴。”
“但我很感兴趣。”片平一脸急不可耐,晃彦却像没听见似的从安乐椅上站起,伸出右手。
“不好意思,今天让你百忙之中抽空前来。书就麻烦你了。”
片平见状好像也放弃了,说声“哪里”,与晃彦握手。
在玄关目送旧书商离去后,美佐子在一楼的客厅稍微歇了一会儿。女佣澄江倒了红茶过来,美佐子将茶放到茶几上。内田澄江在这里工作已经二十多年了。平常只有她一个人,忙的时候会有一个叫水本和美的年轻姑娘来帮忙。
“接下来是艺术品。买家什么时候来?”晃彦将大量牛奶倒入红茶,询问尾藤。
“定在下周,”尾藤回答,“对方是一家瓜生社长长年往来的店,我想出价应该不低。”
“价钱不要紧,只要肯帮我处理掉就行。”晃彦冷淡地说。
尾藤一副穷于应答的样子,用茶匙在杯中搅拌,然后问道:“刚才说的那个保险柜也交给艺术商处理吗?”
晃彦半边脸颊扭曲着笑了。“我不是说了那不值一文吗?那个不卖,我自己留着。”
“放我们家吗?”美佐子惊讶地问。
“不碍事吧?我打算放在我的房间。”说完,晃彦喝了一口奶茶。
没过多久,亚耶子出现了。她问美佐子:“结束了吗?”
“是的。”
“那么,尾藤先生,可以借一步说话吗?”亚耶子的语调有点客气,大概是顾虑到晃彦在场。晃彦却一脸浑不在意的神情。
“好,当然可以。”尾藤从沙发上起身。
“关于七七的准备事宜,我有很多事情要跟尾藤先生讨论。”亚耶子像在解释。
晃彦还是不发一语。于是美佐子说:“对不起,都是妈在办。”
“没关系,毕竟这是我分内的事。”亚耶子微微一笑。
两人离开客厅后,晃彦说:“你不用在意。如果妈无愧于心,她就不用说对不起,也不用那样赔笑脸,只要说她要准备七七的事,大摇大摆地现身就行了。”
“也许吧……”美佐子把话吞了回去。
“嘿,来得真不是时候。”晃彦隔着露台往大门的方向望去,美佐子也转过头。原来,亚耶子和尾藤正要出去,身穿藏青色校服的园子回来了。美佐子心里也想,真不凑巧。
园子站在门柱旁边,低头等父亲的前秘书和母亲先走。然而,那两人却没有默默地和她擦身而过,而是在她面前站定。亚耶子好像对她说了什么。园子的嘴动了动,但依然低着头。
亚耶子和尾藤坐上车后,园子朝晃彦他们跑了过来。
“哎呀,是谁回来了?”澄江听见粗鲁地开关大门的声音,从厨房出来应门。
“公主大人。现在最好别接近她,以求安全。”晃彦笑着拿起报纸。
美佐子留晃彦在客厅,自己出门购物。经过佛堂时,她看见仍穿着制服的园子在佛坛前合掌。美佐子听亚耶子说,园子从学校回来后,会先去佛堂再回房间。美佐子悄悄走向玄关,以免让园子分心。
大概是因为晚年得女,直明很溺爱园子。美佐子不曾见过直明责备园子,而是对她几乎有求必应。在美佐子眼中,直明宠爱园子的方式与其说是父亲疼女儿,倒更接近祖父疼孙女,说得更直接一点,就像老人在疼小猫。
直明视园子为掌上明珠,呵护备至,所以他的死似乎让园子大受打击。她从守夜到葬礼始终不发一语,在焚化场捡骨时,甚至还因贫血而当场昏倒。更令园子伤心的是那份遗嘱。美佐子还记得律师宣读内容时,园子一脸铁青。
“我倒不是在乎钱的事。”葬礼结束后不久,园子对美佐子这么说。她没有姐妹,所以常和美佐子天南地北地聊。“反正我就算得到巨额财产,也不知该如何处理,而且我想晃彦大哥不会丢下我们不管的。”
“那倒是。”美佐子说。
“可是,那份遗嘱让我很生气。”园子似乎无法原谅直明在遗嘱中完全没有提到她。弘昌也是一样。“我觉得爸爸好过分。我并不是在觊觎什么,但他既然要写遗嘱,至少也该提到一两句关心女儿未来的话吧?”
“也是。”美佐子略一思索,道,“爸会不会觉得,遗嘱只不过是一道单纯的手续?就算没有留下只字片语,他最放心不下的应该也是你。”
然而,她话只说到一半,园子就开始摇头。“没那回事。爸爸他是故意无视我们的存在的,直到他临终的时候还是一样。毕竟,爸爸在病床上最后叫的还是晃彦大哥,不是吗?”
被她这么一抢白,美佐子无话可说。
“可是,爸没有理由无视你的存在呀。”
“是吗?我倒觉得他有——爸爸发现妈妈给他戴绿帽子。园子像是要将积在心里的话一吐为快似的,用一种强硬的口吻说道,“你也知道吧?爸爸不可能不知道。”
“园子……”美佐子被小姑子的语气压倒了。她早已察觉亚耶子和尾藤之间的私情,那刚好发生在直明倒下的时候,所以直明不太可能没有察觉。
“我能了解爸爸立遗嘱时的心情。”园子口风一转,改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爸爸一定是认为,没有必要按照法律,将遗产留给眼看自己大限将至还和其他男人乱搞的妻子。自己的亲生骨肉到底只有晃彦一个。所以,我们就……就被他遗弃了。我们是背着他偷人的女人的小孩。对他而言,身上流着那女人血液的人,都是憎恨的对象。”说着说着,大概心情太过激动,园子掩面而泣。
“你想太多了。”美佐子试图安慰,却没有效果。
过了一会儿,园子红肿着眼眶抬起头来。“美佐子,有一件事我很怀疑。”
“什么?”美佐子心生不祥的预感。
“爸爸是真的没救了吗?”
“园子,不可以说那种……”美佐子慌了,园子却似乎不是在胡言乱语。
“我觉得很奇怪。爸爸说身体不舒服,住院接受手术……然后身体状况就急转直下。听说开始接受精密检查的时候,癌细胞已经扩散得很广了,但真的是这样吗?”
“晃彦说,食道癌经常很晚才发现,而癌细胞扩散的速度很快。”
“可是,应该有很多人获救吧?”园子露出一种挑衅的眼神,年轻貌美的女孩露出这种表情,令人感受到一股强大的压力。“我在想,爸爸发现妈妈和那个人的关系,精神上应该受到了非常大的打击。那种压力会对身体带来负面影响吧?书上提到,患有消化系统疾病的人,精神状况对病情的影响很大。所以,要是那种事情影响了爸爸的病情,就等于那两个人杀死了爸爸。”
“你绝对不能那样想!”美佐子训斥园子,但园子似乎没有听进去。
“要是那样,我不会原谅那两个人。”
美佐子看到园子那像猫一样圆睁的眼睛,不禁背脊发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