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是谁荒唐
自苏慕池去后,李承观一心扑在政事上,长秋殿彻夜通明,眼底的疲惫让人看了心疼。
李承观的确是当皇帝的料子,自赵氏一族没落后,树倒猢狲散,李承观乘胜追击,将勾结良久的官商士族一一清洗,太后终于不再劝他立后,百官亦不再死谏选妃之事。
又一年春,日光和煦,春风和暖,李承观摆驾披香殿,披香殿的掌事宫女还是玉汝,殿外的花花草草还是如当年那般被照料得很好,清香怡人,蜂围蝶绕。
殿内的墙上依旧挂着他当年为她而作的画作,画上的女子一颦一笑都极为生动,仿佛她还在这里,从未离去,仿佛时光还停在过去,未曾有后续。
李承观不知怎的,这两年竟学会了自言自语,他抚摸着画上的女子,微微一笑道:“池儿笑起来真好看,还是一派明媚清丽的样子,而我却老了。那封信函我查出来了,是赵氏的手笔,也难怪你信了,毕竟字字诛心。只是池儿,朝堂那么复杂,我怎么舍得将你卷进来,我从来只爱你一个,我怎么舍得让你难过。池儿,我后悔了,后悔当初的年少轻狂、肆无忌惮,后悔当初的恣意妄为、宠溺无度,既然有了你,那一开始就不该有后宫的。母后总爱说国君该有国君的样子,可父皇却说当年他也和我一样,不是不该动情,而是不该到头来平白误了所爱之人一生。池儿,你来梦里看看我吧,或者让我去你梦里,人世啊,太无趣了,我累了。”
他娓娓道来,缓缓闭目,像一位历尽沧桑的老者,一言一行都浸满了苍凉无奈。
南夏特立独行,不设后宫,无妃无后,在当是时的三国中显得有些突兀,东泠便是没有立后大典,也是有一位挂名皇后的,西岐更不必说了,狐御晏年幼,后宫之事来日方长。
南夏没有后宫,可后宫之中却有诸多宫女,因李承观钟情皇后而慕名入宫者数不胜数。
都道帝后情深,这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情谊感天动地,真是天赐姻缘,虽然结局令人叹惋。
都望圣上青眼相看,兴许能以帝后之名再续一段良缘,是也不是尚未可知,便值得一试。
如痴人说梦一般,流水般来了去的宫女各怀心思,却也碍于圣上阴晴不定不敢造次。
便说有一日,几个宫女得了闲,在与李承观必经之路隔了宫墙的另一条花道旁荡秋千,笑声泠泠,甚是悦耳。
赶路的李承观眉头微微一蹙,顿住了脚步,都安会意地扬了扬拂尘,让人去看看怎么回事。
“这音色与先皇后颇为相似啊,无忧无虑的少女,晴朗和暖的天气,当年秋千会也是这般热闹光景。”都安心中默默道,缓缓叹气,几乎要叹出声儿来。
“都安。”李承观望着宫墙,有蝴蝶逾墙而来,也就恍惚了那么一瞬,复又神思清明起来。
李承观没有停留,而是径直往前走了,大步流星地去往长秋殿,仿佛那儿的折子永远批不完。
都安尾随其后,拂尘在风中微扬,眼眶竟有些湿润:“先皇后多么好的一个人呐,有些事,一开始便是错的。”
她不会像旁人那般喊他季公公,一开始便是圣上一样喊他都安,她制糕点时总不忘送他一份,制花酪时总会让他尝尝鲜,不仅是因他了解圣上喜好,还因她向来视他如友。
她不是擅长女红、钻研厨艺的女子,不过是心血来潮时便用心去做,往往效果还很不错。
她是那般率性真诚的女子,称得上通透,却不是十分的通透,宫外无拘无束,她那么洒脱自在,若是通透,便不会为了一人舍弃一生,那绚烂如蝴蝶一般的女子,就该翩飞在姹紫嫣红的花丛间,怎可拘于宫墙,卷入红尘万丈。
原是一开始就错了的,错了。
荼蘼落尽时,孟夏如期而至,草木扶疏,生意盎然,风陵城熙熙攘攘,风轻日暖。
日暮时分,苏慕池关了铺子,落日余晖染红了一半人间,炊烟袅袅,街市较午时静了许多。
檀姜也关了舞坊,二人一道归家,便是隔了两条街的一处种满花木、雅致清静的院落。
天光敛去、华灯初上时,诸葛无妄一如往常应时而来,左手拎酒,右手提糕。
今日的菜式是西岐传统佳肴,全是檀姜的手笔,色香味俱全,诸葛无妄一阵夸赞。
“阿姜就是阿姜,上得厅堂下得厨房。诸葛,何不早些娶了阿姜?”苏慕池笑着打趣道。
“非我不娶,是阿姜不嫁。”诸葛停箸,笑意深深地望着檀姜,答复道。
“是我恨嫁、你不娶,好罢。”檀姜眉目生动,向诸葛无妄扫了一记眼风道。
“好好好,是我的错,你若想明日提亲,那我明日便请人过来,届时你莫要推辞。”诸葛无妄夹着一片烤肉道。
“诸葛无妄,你莫要得寸进尺。”檀姜动箸拦下那片酥香美味的羊肉道。
“得一寸有一寸的欢喜,进一尺有一尺的开心。然而为你,我愿以退为进。”诸葛无妄松了食箸,见檀姜没有动箸,便将那一片羊肉添到了檀姜碗中。
“咳,阿姜,听我句劝,想嫁便嫁吧,莫要再犹豫了,嫁与诸葛,你又不亏。”苏慕池差点没被一口汤汁噎到,垂眸道,心想檀姜现在的眼神一定可以杀人。
想不到骑虎难下,檀姜默默地夹起了那块羊肉,慢条斯理地送到了嘴边。
其实檀姜是个厉害的主儿,奈何诸葛无妄宠着她,苏慕池惯着她,日复一日,竟落了下风。
诸葛无妄走后,苏慕池与檀姜起了兴致,要月下对酌,微凉的夜风拂过二人半干的青丝,吹开了二人内心深藏的隐晦。
“诸葛让我将这个转交给你,戴上。”苏慕池递给她一块晶莹剔透的羊脂玉镯道。
“怎么,猜到了?”玉镯微凉滑润的触感让檀姜莫名心安,翻涌的心绪渐渐平静了下来。
“嗯。去年你也是这时下的厨,做的全是西岐的菜式。诸葛和我都不傻,自然晓得是为何了。”苏慕池笑容清浅,说完不语,安静乖恬。
“我阿翁的忌日,我的生辰,我阿姐的大婚之日,生死婚嫁,人生悲欢,都让这一日占尽了。”檀姜抚了两下玉镯,仰头望着星辰,饮了一口清酒道。
“说来也没什么过不去的,不过是提醒自己莫要耽于享乐以至于忘记了,若我忘了,世上便再无他们了。”檀姜眼眶湿润,笑起来眸中似有星辰大海。
“那我们便陪你一起记得。”苏慕池同她相视而笑,洒下了三盏淡酒:“敬故人。”
“敬故乡。”檀姜亦倒盏洒下三份薄酒道,脑海中闪过一幕幕滔天火光,那是此生不能回去的地方,阿姐说不要回来,于是她真的再未回去过,秋叶原啊,那永生不灭的绝望啊。
“离开西岐后,我随贵人一路游历,便到了南夏,后来,贵人走了,承蒙诸葛不弃,将舞坊交由我来打理,于是我才成了春娘。再就是,遇见了你,因你和诸葛,春深坊这才有所依附,才能舞倾南夏、名噪一时。是以我并非光鲜之人,是你们照亮了我,我才有了光。”檀姜以一种感恩的心绪平淡地讲述着。
“你有没有想过,你本来就有光。檀姜,不要妄自菲薄。”苏慕池抬袖饮酒道。
“小池,说说你罢,说出来会好很多。”檀姜释然地笑了笑,淡淡道。
“好啊,事情是这样的,从前有一女子,随性洒脱,不愿拘于一方天地,于是四处游历。后来,那女子爱上了一男子,那男子却是太子。于是,不想入宫的是她,钟情太子的是她,知她犹豫,太子使计夺了她,她明知是计,却还是入了戏。女子到底是入了宫,万千荣宠,然而便是正宫也不该独占恩宠,尽管那些道理她都懂。几番折腾,女子心灰意冷,于是向死而生。”苏慕池一边饮酒,一边说着,一双平静眼眸清亮无波。
“有人说那女子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入了宫,不该动了情,不该与那少年有一面之缘,因而错过世间珍贵平凡的良缘。殊不知,错过也是种成全,成全年少的喜欢,既是序章也是终篇。”苏慕池眼尾含笑,颇为洒脱,只是其中意味较当年却多出了几分萧索。
“管它对错,反正过了,往前走就是了。”檀姜望着她,眸中流露着三分心疼,三分难过,四分洒脱。
仲夏时节,榴花欲燃,池水映花,一片明艳,南夏宫中尤为如此。
去长秋殿批折子的路上,李承观无意瞥见一抹浅色身影,顿了顿足,侧首示意都安上前一探。
大概又是哪位寻了时机蹲守于此的宫女,都安甩了甩拂尘:“是何处宫女,见了圣上还不避让,有何居心从实招来。”
宫女躬身跪在石子路上,不敢抬头,只说:“奴婢是留春殿的洒扫宫女,初来乍到,不辨方向,才误入此处,实在无意冲撞圣驾,还望圣上、恕罪。”
那声音像极了那日宫墙外的笑声,像极了先皇后。
“抬起头来。”李承观微微一怔,如同每一位对白月光念念不忘的帝王那样,说出了那句话。
不,不是她。那双眼眸便是如何与她相像,也终归不是她,他的先皇后独一无二,他们以为安排一个长相上有几分相似的女子入宫便能抹杀一切吗?
荒唐,简直荒唐。然而他又何尝不荒唐。
“退下,日后若再度出现在朕面前,诛九族。”李承观挥袖睥睨道,负手而立,威仪自显。
“还不退下。”都安见李承观着实动了怒,又见那宫女无动于衷道。
“喏。”说罢,躬身颔首,疾速后退。
这样的闹剧不是一次两次了,一波又起一波未平,两次三番,李承观厌了、倦了,甚至悟了。
他为何动气,因他见不得有人想取代他的先皇后、插手他的后宫,见不得有些人顶着那几分相似的皮相却不过只有皮囊。
是夜,他又去了披香殿,自嘲地伴着月色入眠。他抚过她用过的妆奁,她的衣物,她的话本,它们都保存得很好,一尘不染,洁亮如新。
那是她来过的痕迹,是她留下的气息,他想,就这样拥有着就很好,总要留些属于她的东西。
李承观笑意凄凉,偌大的宫殿清寂无声,偌大的皇城凉薄无情,偌大的深夜孤眠无梦。
她连入梦都不肯,可见是多么绝决。李承观自我嘲解,一行清泪顿时落了下来。
一年而已,恍若昨日,恍如隔世。
风陵城,苏慕池也未得好眠,不是因为惦念一夜无眠,而是半夜惊醒睡意全无。
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李承观又找到了她,要她回去做他的皇后。
她再度回到那个宫墙里面,因此生不会再有所出而备受讥讽。
那些她拼命想要逃离的,终归化成了泡影。
她不是不勇敢,只是她累了,折腾不起了。
世上变故太多,还是归于平淡的好。
她不是不知国君废了后宫、一夜白头,不是不知国君勤于政务、忧思过度。她知道,可是一如檀姜所言,过了就是过了,她不打算回头了。
世间向来是怕什么来什么,她努力平复心情,不愿再被这些思绪侵扰。
皓月当空,凉意侵体,苏慕池披着风衣立于紫藤花下,竟渐渐有了困意。
一切都尚未发生,也许永远不会发生,不如活在当下、有眠且眠。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百年而已,很快就过去了。
也是这一夜,李承观在梦中见到了苏慕池,她笑着和他说,不会和他走。
梦中的他百感交集,梦外的他泪如雨下,而这个梦终于在翌日清晨落下帷幕。
梦醒之后,李承观不自觉地伸手抹去眼角微凉的液体,带着些许惊讶,又迅速起身,却发现枕边亦有眼泪润湿的痕迹。
原是大梦一场,他实在不愿醒。
当天,他心中悄然升起一个念头,也许,也许苏慕池根本就没有与世长辞。
也许当年有太多疑点,毕竟他至始至终都没有怀疑过她。只这一点,就很可疑。
也许是她吃定了他会听她的话,所以,她才会性情大变,舍得同他说那样的话。
可她宁愿假死也不留下,可见态度如何绝决,当真是下了狠心要离他而去的。
倘若她还活着,也许她根本就不愿他前去打扰。
而他已然错失她一次,不该再犯同样的错误。
此事需从长计议,也许,他们之间还有转圜的余地。
若她仍在世上,他该以何种方式待她,如何令她欢喜而不是令她忧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