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北凉从此去

独孤烨一日日消瘦下去,汤药都不怎么用得下去了,可宫人还是日复一日地熬着,后宫妃嫔还是日夜衣不解带地服侍跟前,太医院还是通宵达旦地寻着药方,尽心尽责,感天动地。

薄奚浅靥来的时候,独孤烨刚刚吐了些汤药,此时正在静心安神。

“王后来了?”独孤烨闭眼道。

“王上怎知臣妾不是其他人呢?”薄奚浅靥施施然落座道。

“王后不喜香,熏得淡了些,与旁人不同。王后似乎有心事?”独孤烨缓缓睁眼道。

“也不是多大的事,近几日夜里频频梦到云贵妃,不得安睡,白日里便有些心神不宁。”薄奚浅靥垂眸看着手上涂的丹蔻,淡淡道。

“倒是王上,可好些了?”察觉到独孤烨投来的视线,薄奚浅靥抬了抬眸道。

“药石无医,王后心里不也清楚得很吗?”独孤烨冷冷道。

“王上惯会说笑,臣妾如何知晓,臣妾医术浅薄,不过略懂些皮毛。能在太医院帮忙,也是较旁人多懂一些异国的文字而已。”薄奚浅靥面无怯色,平静从容道。

“王后真是妄自菲薄,孤今日如此不正是王后所为吗?枉孤待你一往情深,你不愿意,孤便从未动过你,可你又对孤做了什么?”独孤烨眼中无波,神色安然。

“王上真是高估臣妾了,后宫之中臣妾能做什么,最多不过是做梦罢。王上总说情深,总说待臣妾好,可臣妾是皇后啊,不该有尊严、不配得到王上的尊重吗?王上专宠云贵妃、夜夜歌舞、风月无边时不情深吗?云贵妃犯错,王上只是将其禁足,却要杖死宫人时不情深吗?王上赐死云贵妃,因于心不忍而不肯相见时不情深吗?云贵妃去后,王上缠绵病榻、精神萎靡不情深吗?只是王上的情深,臣妾委实不懂,也不屑一顾。”薄奚浅靥一字一句道。

“王后可知定边王身负重伤,虽当了西岐的王,却损兵折将,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好不精彩。何况西岐之外,四周列国蠢蠢欲动,西岐朝不保夕,王后以为还能回去吗?”独孤烨淡淡道。

“臣妾以为王上药石无医更是岌岌可危,王上还是多喝些汤药罢,虽说并无疗效,却也足以抚慰人心不是。臣妾前几日听了个故事,说是一国的五皇子同王上的妃子很是情深,被三皇子下药污了人家的清白,妃子得知有孕自尽而亡。五皇子为此自责许久,又是韬光养晦,又是养精蓄锐,又是不近女色,蛰伏多年,只待一击。想来说的正是王上罢?五子夺嫡这等生死险棋,王上都走过来了,这一身疾又算什么。”薄奚浅靥悠悠道。

“你是何人?”独孤烨气急攻心,俯身吐血道。

“一爱管闲事的无聊之人罢了。还有,王上似乎忘了,三皇子陷害无辜、心思歹毒不错,让你在先皇面前颜面尽失、不受重用为人不齿不错,可夺嫡失败的是他,死于你剑下的是他,便是不曾有悔意,他也得了该有的下场不是。而你呢,莫不是以为那一夜不是你也会是旁人?旁人都不定会做出如此无耻之事。如此丧尽天良、败坏人伦,也只有道貌岸然的王上了。只是当年那些,哪里比得上云贵妃为王上种的情蛊呢?个中滋味,王上最是清楚了。说来,王上与那三皇子何异?所有的温和儒雅都是掩人耳目,所有的一往情深都是自欺欺人。只是王上竟还习以为常、信以为真、深陷其中、无法自拔了?”薄奚浅靥走了两步道。

“暗影。”独孤烨捂着心口咳嗽道。

“王上不必白费力气,不会有人来的。裕王夺宫,王上至今还被蒙在鼓里罢。是啊,连臣妾的身份都查不明,何况裕王,裕王可比臣妾心机深沉多了。王上当年勾结西岐王灭族弑兄何等风采,如今油尽灯枯、回天乏术,哼,真是苍天有眼。”薄奚浅靥冷漠道。

“孤,孤要杀了你。”独孤烨强撑着身体,起身取剑道。

“王上何必大动肝火,还是好好躺着罢,日光虽刺眼了些,可谁知明日王上还能否看见呢。”薄奚浅靥一个抬手,飞出暗器打落了剑身,然后转身离开,脊背挺拔,步步绝决。

好听的话不该当真,骗别人也就算了,何苦骗自己?可世人偏偏都爱自欺欺人,是啊,谁想深陷梦魇、日夜难安、永堕深渊、万劫不复呢?

数月前,独孤邑回东泠继任国君了,简单地同上任女君交接事宜后,第二日便上了朝。

那时西岐同北凉还只是小打小闹,国君凤邑很乐于看热闹,又过了许久,两国打得两败俱伤,国君凤邑终于不闲着了。

要说这国君凤邑为何成了北凉的六殿下,还要从当年北凉先王宠爱漪妃讲起。

漪妃是东泠先皇后的妹妹,即凤邑的姨母,被人陷害失了孩子,便将先皇后的孩子当做自己的孩子带到了北凉。

而先皇后去的早,先皇被人下毒,不久后也毒发身亡,将国君之位传给了凤姝,便是四国第一位女君,女君为保幼弟便允了漪妃。

先皇后生前将女君视若己出,女君便将这份恩情还在了凤邑身上。

女君虽为女子却眼光独到,选拔贤能,步步为营,一边应付皇叔,一边培养势力,终于在十多年后重掌大权。

如今独孤邑回来了,她便可以歇一歇了,有人说离开东泠,去寻柳相了;有人说身染重疾,时日无多了。

独孤邑自小在北凉皇宫长大,虽遭了不少白眼,却也得了不少宠爱,比如先王就很喜欢他,而漪妃也不简单,虽说膝下无子,却也深得圣眷,直至去年才与世长辞。

说来独孤邑要比独孤烨幸福许多,他至少还有一个为他挡下暗箭明枪、护他周全、无畏无惧的姐姐,还有一个视他如己出、温柔贤淑、善解人意的姨母。

可独孤烨什么都没有,母妃不受宠,生下他还是九死一生,又被皇后陷害不得圣心,最后阴郁而终,撇下他一人在世上受苦。

独孤烨不得不争,可羽翼还未长成,便被忌惮之人杀个片甲不留。

那妃子虽不受宠,却是后宫中除漪妃外唯一待他好、待他真诚之人,且还是同龄。她过生辰不为自己许愿,却愿独孤烨岁岁长安;她待每个人都很好,不争不抢,且待他尤其好;她说阿烨聪慧,她说守得云开见月明,她说一切都会过去。

他叫她云妃,她却最喜欢听他叫瑶儿。那一夜也是,他深情款款地唤她瑶儿,她目若春水、眉若远山、面若粉敷、肤若凝脂,动听地唤他阿烨。

本来他不抱有希望可以逃此一劫,父王却告诉他所有罪责瑶儿一人担了,是她勾引的他,是她罔顾人伦、不知羞耻,是她的错,与他无关。

她用自己的性命和名誉换来了他的死里逃生,他为她苟且偷生、忍辱负重。

有时他也分不清他对她是怎样的感情,直到姬瑶入宫、春宵一度,他移情别恋、专宠于她,薄奚浅靥那么标致的美人他都无动于衷,可姬瑶不同,他宁愿沉沦,也不愿错过。

不错,不愿错过。他会给她万千宠爱,给她荣华富贵,为她呈上世间所有的美好。

可他忘了,他却是个帝王,当年之事宫人不言,却不意味着他们不知。世人皆知云贵妃一舞倾城,他一见钟情,从此予她荣宠万千,从此六宫虚设,只有棠梨宫。

独孤烨弥留之际,眼前出现的便是那样一张脸,他有气无力地唤道:“瑶儿。”

“臣妾不是王上的瑶儿,王上的瑶儿早就死了,被王上害死了。臣妾也被王上赐死了呢。”姬瑶白衣飘飘,发髻间挽了一朵白花,微微一笑道。

“孤的瑶儿,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独孤烨疲惫地望着她,伸手去拽她的衣袖道。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姬瑶捂着心口,同情地看着他道,看着他的目光渐渐失去了光彩,看着他缓缓闭上了眼,空无一物的手握了握,却什么都未抓住。

“公主不必自责,能为公主分忧,阿络死而无憾。”姬瑶吐血道,薄奚浅靥上前抱住了她。

“阿络。是我不好,是我不好。”薄奚浅靥声音颤抖道,不觉清泪两行。

“公主很好,能做的公主都做了,有些事阿络来做就好,阿络有幸助公主至此,公主要好好活着,这样阿络才能安心地去见族人。”姬瑶断断续续道,说罢,凄然一笑,闭上了眼。

薄奚浅靥抱着阿络双目失神,泪流不止,公主如何,剑客如何,有些事她还是没去做,有些事她还是自私地交由了别人去做。因她是公主,便比一般人娇贵些,那些肮脏的,龌龊的,总有人替她承担,她不屑于去做,她也不必去做。或许她同独孤烨没什么两样。

薄奚浅靥缓缓起身,这一个月来她心力交瘁,为了研制解药,为了阿谟之死,为了狐御之伤。

薄奚浅靥的身子晃了晃,衣袖摆了摆,衣带荡了荡,终还是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

狐御支会来接她回去罢,她又能见到阿晏了,听阿晏满心欢喜地喊她姑母,一蹦一跳地被狐御和阿谟提起来荡秋千。春风拂面,花开遍野,她会独自走在后面,踏在柔软的春草上。

“馥儿。”她似乎听到狐御支的声音了,还是说在做梦呢,他唤她馥儿,她从未听到他这样叫她。

薄奚浅靥醒来时,已是午时,发现身处异地,且被人圈揽着,她便挣扎了几下。

“别闹。”独孤邑抱着她,睡意深沉道,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将她圈揽得越发紧了。

“独孤邑。”薄奚浅靥一个抬腿踢向他,却被他压了回来。

“再多睡一会儿。”独孤邑在她肩上落下一吻道。

“独孤邑,你无耻。”薄奚浅靥这时才发觉自己竟穿了件从未见过的单薄里衣。

“公主似乎对无耻有什么误解,这样才叫无耻。”独孤邑咬着她的衣领扯得香肩半露,又贴上微凉的唇温柔地落了一吻,说完挑眉一笑,那姿态,那神情,真是天赋风流与邪魅。

是可忍孰不可忍,薄奚浅靥气得摇了摇头,抖了抖肩,随后一个偏头实打实地撞了上去,撞得自己头疼欲裂,撞得独孤邑扶额。

薄奚浅靥起身下榻,嫌弃又鄙夷地看了一眼通透的里衣,却发现双腿麻木无力,愣是站不起来,于是又被独孤邑拦腰抱到了榻上去。

“绵绵散这种东西,本君原是不想用的,奈何馥儿过于顽劣,本君便不得已而为之。对了,馥儿日后叫本君阿邑罢,凤邑也可,毕竟独孤一族的辉煌现已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凤邑坐起身拥着她道,棱角分明的下巴搁在她颈窝里蹭了蹭。

“你如何做到的?”薄奚浅靥被他蹭的不舒服,再度动了动肩,倒让他很舒心。

“馥儿无须知晓,血雨腥风都已过去,如今天下太平,馥儿只需知道如今东泠的君后是谁即可。”凤邑装作渐渐放松警惕的样子,松开了她一些道。

“何人?”薄奚浅靥状若无意地侧身对着他,往后退了退道。

“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凤邑潇洒地侧躺着,含情脉脉地望着她,笑意深深、漫不经心道。

“本君说过,要娶你的,自然不会食言。”凤邑淡然道,往前探了探身。

“还请王君自重。”薄奚浅靥一个抬手捂住了他的脸道。

“馥儿莫要羞涩,你我夫妻一体,且从了本君罢。”凤邑牵下她的手道。

“你到底对我用了什么?”薄奚浅靥的手被凤邑反握下来,神思清醒道。

“不过是些有所补益的良方,你操劳过度,需要休息,我便灌了你些安神散。”凤邑淡淡道。

“因此,我便昏睡了一路,任你摆布。”薄奚浅靥抽出被凤邑扣在胸前的手,目光清冷道。

“嗯,馥儿真是冰雪聪明。”凤邑心满意足地赞许道,像哄三岁小儿一般。

“君上,君后,该用膳了。”门外的宫人通禀道。

“西岐如何?”见凤邑起身,薄奚浅靥低头拽着他的衣角问道。

“定边王当了丞相,辅佐狐御晏为王。”凤邑唇边噙笑,坦荡中莫名显露出几分胸有成竹来。

“当真?”薄奚浅靥垂眸道,仔细斟酌着此话的真假,一时分了神。

“当真。”凤邑说着打横抱起她,笑意深深,颇显无赖。

“馥儿是在盘算如何回西岐罢,放心,本君不会放你回去的,除非他狐御支亲自来我这儿要人,不过西岐百废待兴,一时半刻他没这功夫。”凤邑眼角攒笑,慵懒从容,随意风流道。

薄奚浅靥眉毛微扬,不以为然,若不是腿麻了,她定会,慢着,点了他的哑穴不就好了。

直到用完午膳,薄奚浅靥都觉得耳边格外清静,是以心情大好,无比舒畅。

三日后,薄奚浅靥发现了其中的门道,什么绵绵散,不过是令人昏睡的安神汤罢了,兴许路上还被他熏了迷香,睡得久了,她自然腰酸背痛,四肢无力了。

至于薄奚浅靥是否失身,还算凤邑有自知之明,否则薄奚浅靥真不知道自己失手会对他怎样。

“雕虫小技还想瞒天过海?绵绵散,也亏你想得出来。哪里比得上我的庄生梦蝶。”薄奚浅靥看着榻上的凤邑,摩挲着腕上凤尾蝶和芙蓉花镌刻得栩栩如生的镯子道。

近几日,凤邑每出去几个时辰便会回来陪她在庭前转转,宫人叫他君上,叫她君后。

薄奚浅靥只觉得不似真的,一国之君立后,不经过征妃、选妃等冗长繁琐的流程,不办个隆重大气、彰显国威的封后大典昭告天下,他凤邑说是就是了,也太有违祖制了。

且不说她一个亡族的落魄公主,先是成了定王妃,又被送到了北凉和亲,好不容易熬到北凉和西岐两败俱伤灭族之仇得报,却被他驾车掳走,以香制伏,还一觉醒来成了东泠国后。

身为一个剑客,遇到他这般厚颜无耻之徒,攒下这般经历,薄奚浅靥实在愧对一身修为。

这几日攒了些合身衣物金银首饰,薄奚浅靥觉得是时候逃之夭夭了,便在一个风暖花香、皎月映水的夜晚,一走了之了。

薄奚浅靥并未先去北凉,再直达西岐,而是去了南夏,凤邑自然想不到她会去南夏。

春深坊在南夏颇负盛名,薄奚浅靥一路乔装打扮、快马加鞭,进了扶风城一打听便到了繁华热闹的春深坊。

偏偏她去的正是时候,檀姜正愁着如何按苏慕池的计划行事,向苏慕池施以援手。

“看地形此事可成,当然,你还是要谨慎些。既然你和诸葛要带她一起回风陵,此时便是万般小心都不为过。这个人,我救定了,你且放心罢。”檀姜言简意赅地交代了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薄奚浅靥若有所思道。

“阿暮可是起了怜悯之心?”檀姜知她不饮酒,给她倒了一盏清茶道。

“不是,我只是觉得她略有些洒脱、坚韧罢了。拿得起、放得下,不求死,不绝望。虽未见过,但不妨以茶代酒,敬她一杯。”薄奚浅靥举杯道。

“阿暮说的是,小池就是这般女子,爱憎分明,却不纠缠。生是凡人,却通透得跟天上仙一般。旁人一生过了也就过了,执迷不语是一生,悔不当初是一生,自怨自艾是一生,她偏不,说离开就离开,也许无法忘怀,却不会任由自己深陷其中、原地踏步,也就她这般任性笃定,一生也能过出几世的风采。”檀姜俯在案上道。

几日后,薄奚浅靥在水下救出了那名女子,她睁开眼,笑容苍白道:“谢谢。”

又过了几日,春深坊换了主人,却还按先前的惯例仍□□娘。

春深坊仍旧日日笙歌,窈窕多姿的女子仍旧日日起舞,扶风城的文人雅士仍旧日日光顾。

然这些繁华热闹,终是与一些人再无相关。

诸葛无妄带檀姜回了风陵,薄奚浅靥和苏慕池同行,因薄奚浅靥懂些医术,苏慕池虽舟车劳顿,气色却还是一日日地好了起来。

抵达风陵城时,花开暄妍,春和景明,薄奚浅靥待了几天便拜别檀姜去了西岐。

“待明年繁花盛开,我们洒扫以待,等你归来。”檀姜和苏慕池看着她道,笑容明媚,却不禁湿了眼眶。

“替我照料好那几株门前柳,绿荫成片时代我多饮两盏清茶。”薄奚浅靥一身公子哥的装扮,青衫落拓,发带翻飞,莞尔一笑,动人心弦。

“千代,保重。”诸葛无妄负手而立,同她相视而笑道。

“诸葛,保重。”薄奚浅靥拱手道。

遥想当年,他们三人初相遇时便是这般春风复暖的和煦日子,那些薄奚浅靥在雾霁山学剑的日子,下山同檀姜和诸葛四处游玩、打抱不平的日子。

那时檀姜真当她是绝世翩翩佳公子,诸葛知她不是却偏不说破,害檀姜暗暗相思了许久。

诸葛喜欢檀姜,那时就可见端倪。明明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偏偏她插了一杠子。

来日方长,她也许还会回来。可世事难料,等待她的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