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南夏与君别

披香殿的花又落了一季,秋风来的时候,苏慕池已有些显怀了。

“娘娘,殿前的桂花开了,要收集些桂子做桂花糕吗?”玉汝扶着苏慕池道。

“做桂花羹吧。”廊前,苏慕池披着风衣,衣角翻飞,神色淡然道。

金秋十月,丹桂飘香,庭前的那树桂花远远望去一片金黄,近看却是浅浅淡淡的细碎小花。

“诺。那玉汝去采些来。”玉汝俯身作揖,退了下去。

李承观似乎许久没来了,苏慕池也不在意,仍旧召坊间的艺人来,日日陪着绣娘裁衣。

起初,李承观仍旧日日去披香殿,仍旧陪苏慕池赏庭前花开花落、看天边云卷云舒,仍旧捧着话本沉声念于她听,仍旧于暮色之中揽她入怀、抱她回宫。

李承观会很有耐心地同苏慕池讲一些上朝时听来的趣事,比如:东泠国的太子回去了,听说生的是面如冠玉、目若点漆,风流倜傥、俊美疏朗,过些时日便要继承国君之位了。

还有东泠那位痴情的女君,好端端地饮酒赏月呢,却突然开悟了,是夜便放那位白衣卿相出了关;据说那位相爷不过是为了散心,偏偏女君不放,只好上折子辞官归隐。

有人说柳相仙风道骨、不慕名利,说不定游历一番还会回来;有人却说女君跋扈,柳相潇洒,指不定云游四方,一生为期,也就不回来了。

苏慕池听是听了,却不曾有何反应,不哭也不闹,不烦也不笑。那般心灰意冷,李承观是没见过的,李承观。

可是李承观偶尔还是会笑得像个孩子,言至动情处,李承观会温柔地唤她小六,会抱着她如获稀世珍宝一般,会情不自禁、一往情深地吻她眉眼,又被她止于唇舌。

有些事苏慕池不愿,李承观便不勉强。有些事,无论如何,李承观偏要勉强。

这几日,秋风渐凉,苏慕池睡意深沉,李承观睡在她身侧,常常在她未醒之前看她好长时间。

苏慕池并非绝色,可李承观眼中、心底却只容得下她一人。他的妃嫔觉得她不够倾国倾城,他的母后觉得她不够端庄贤淑,他的朝臣觉得她不够宽宏大度。

可他却觉得苏慕池很好,做他的心上人刚刚好,做他的皇后刚刚好,做他孩子的母亲刚刚好。

然而他最终还是伤透了她的心。他骗了她,还想骗她一生。

也许她会原谅她。也许不呢?

陆府,慕容景同陆行止一边对弈,一边饮酒,风拂花落,棋盘上落了好些片花瓣。

“听说你府上来了贵客,也不让人一见。”慕容景落下一枚白子,抬眸望向他道。

“我正有此意。只是你见了却莫要说出去。”陆行止手执一枚黑子,淡淡道。

“莫不是藏了什么美娇娘,陆翰林怕遭人非议、毁了清誉。”慕容景眯起狭长的丹凤眼道。

“倒也不是。”陆行止优雅随意地拂去了衣袖上的落花。

“那便请来一见,一见便知。小陆兄台?陆同窗?行止?”慕容景试探道。

“答应你便是。”陆行止微微一怔,缓缓落了一子。

“是在下输了。”慕容景看了一眼棋局,笑着弃了手中的白子道。

“承让。”陆行止微微一笑,起身道。

“慢着。行止无心,落花有意。”慕容景笑容疏朗,将手中花瓣伸给陆行止看道。

因知陆行止有轻微的洁癖,慕容景见其发上藏了片花瓣,便小心地将其取了下来,却还是乱了一绺发丝,于是又好心地替陆行止顺了顺。

“你且在此稍等片刻。”陆行止眼尾含笑,侧首顿了顿,走进了房门。

果不其然,片刻后,陆行止携一白衣男子走了出来,二人风度翩翩、款款而来,如画中仙。

“景小王爷安好,在下柳相,姓柳名相,还望小王爷不吝赐教。”柳相微微一笑,抬袖恭谨道,一举一动风度不凡,一字一句悦耳动听,简直令人如沐春风。

“在下慕容景,与陆兄是同窗,你我同辈,不必如此客气。”慕容景如是说着,却还是规规矩矩地还了一礼。

“多谢慕容兄。”柳相起身笑道,秋风之下,青丝飞扬,衣袂飘飘。

“听闻东泠国有一白衣卿相,也唤柳相,此人学识渊博、气宇非凡,年少成名、惊才绝艳,与当年因文采斐然连获三甲、舌战群儒一举成名的陆兄旗鼓相当。一个是东泠的经世之才,一个是南夏的麒麟才子,可谓是天纵英才。不知柳兄可听说过此人?”慕容景同其攀谈道。

“实在惭愧,正是在下,慕容兄谬赞。”柳相此次以同辈的君子相见之礼拱手道。

“柳相谦虚。是在下失礼了。”慕容景致歉道。

“如今说开了也好,省得日后无端生些麻烦。”陆行止笑了笑道。

过了两日,诸葛无妄去揽月楼吃酒,恰巧碰上慕容景、陆行止和柳相三人成行,便一起饮了揽月楼最负盛名的累觞酒,品了时下颇受好评的精致菜肴。

说来,诸葛无妄同柳相也是有一面之缘的。

当年诸葛无妄在东泠谈了些生意,东道主设宴时邀了他前去吃酒,宴上,柳相也在,觥筹交错间二人多有提及,是以二人目光相对、点头一笑也算是见过了。

此时相见,便也是这般,相视一笑,没有过多解释。

“诸葛兄同柳兄可是旧相识?”陆行止见他二人如此熟稔,便问了一句道。

“倒也不是,只是昔日在东泠时有过一面之缘。”诸葛无妄负手而立,微微一笑道。

“正是。诸葛公子通透明达,在下至今记忆犹新。”柳相眼尾含笑淡淡道。

“柳相惊才绝艳,在下亦不敢忘。”诸葛无妄微微欠身道。

“既如此,二人如今也是有缘,不如便结为相识,诸葛公子意下如何?”陆行止笑道。

“柳相意下如何?”诸葛无妄侧身面向柳相,复又作礼道。

“在下以为可矣。”柳相笑道,还了一礼。

“那今夕可要好好庆祝一番,这酒,我敬诸葛兄同柳兄君子之交。”慕容景举杯道。

席间,慕容景似是微醺,看了看陆行止,又看了看诸葛无妄,淡淡然提议道:“听闻近几日春深坊新编了曲白纻舞,颇得好评,如今兴致未尽,诸君不若同去?”

“偶有所闻。”陆行止握盏的手指微微一滞道。

“既是慕容兄之意,恭敬不如从命。”柳相抬盏品了一口道。

诸葛无妄看了一眼慕容景,淡淡地垂了垂眸,饮了盏酒。

入秋的春深坊,依旧繁华绮丽、脂粉飘香、欢声笑语、春意朦胧,守门小厮还是当年那几人,见了慕容景微微颔首拱手算是作了礼。

花枝招展的春娘还是那般神色慵懒、冷冷淡淡,也曾轻歌曼舞、风情万种;也曾顾盼流连、倾城绝艳;也曾于上元节时灯市□□,只回眸一顾,便引无数王孙子弟争风吃醋;也曾不屑千金,不惹情怨,公子佳人、天赐良缘都与已无关;也曾暖风熏得游人醉,花前月下共举杯,身影蹁跹,为谁歌舞。

“景小王爷,可还是老规矩?”春娘凭栏而立,俯身开口道,唇红齿白,笑容明艳。

“期生,喊绿阴来,白纻舞,繁星酒,皓月茶,春深四景,送至星月阁。”春娘施施然起身,拍手道,明媚动人。

“陆公子也来了,真是稀客,这位是?”春娘下楼,看了一眼陆行止身侧的柳相道。

“柳公子。”陆行止笑了笑,淡淡道。

“春娘见过柳公子。”春娘微微欠身道,垂眸浅笑。柳相微微拱了拱手,笑而不语。

四人由期生引着径直上楼,春娘看着四人的背影,尤其是那抹青色衣角,此时明明心有千千结,偏又不可言,只如若未见。

星月阁位于春深坊的顶层,是最为尊贵的观舞之阁,舞女婆娑起舞时烟雾缭绕,白纱飘摇,隐隐约约,颇有诗意。便是王公子弟豪掷千金也要看坊主人的心意,而坊主人向来不曾抛头露面,是以全看春娘的心情如何,倒也听过不少怨言,却也只是怨言罢了,一是春娘武功不凡,二是春娘与宫中权贵往来密切,三是春娘向来最是公正平和,因此少有人前去招惹。

“袖如雪飞,动若风来,袅袅生烟,不似人间。”慕容景环顾四周之人,痴痴地饮酒道。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陆行止挥袖举杯,潇洒飘逸,风华无限,饮酒品评道。

“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柳相望了一眼陆行止,云淡风轻地笑了笑,又欠身举杯朝向诸葛无妄道。

“所谓美人,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便是如此了,此舞果然不俗。”诸葛无妄笑容舒朗,墨发飞扬,如清风明月,亦举杯同柳相对饮道。

怎么说,慕容景此番举动,似乎有意表明其不那么执着于当年之事了,也许是因去了一趟西岐,心境开阔了些许,便想通了个中缘由,又或是慕容朝劝诫了他,他这次听进去了。

诸葛无妄看着手中的杯盏,静静地想着,似乎真的看见了这繁星酒中繁星闪烁一般。

歌舞散去,陆行止同柳相一道回府,慕容景便由诸葛无妄送了回去。

“诸葛,我阿姐说得对,当年那事不怪你。是我。”慕容景闭目道。

“我都不在意了,你又何必重提?”诸葛无妄眼眸深沉道。

“绿阴所慕之人是你,可我却让你时刻守着她,若不是我,若换做旁人,兴许。”慕容景微醺道,再度欲言又止,眼底无限伤心色。

“哪有那么多如果,如今你知道了,可是过了就是过了。我视你阿姐如知音,有些事我同她心知肚明,却故意瞒你,不过是希望你好过一些。你若真是悟了,便不该伤心,须知死生侥幸,能忘则忘,忘不了便记着罢,活在心中与活在世间也别无二致。你我同窗,又是兄弟一场,就莫要计较这些了。”诸葛无妄不去看他,只觉得无所释怀,只因他向来坦荡。

回了春深坊,听闻春娘在屋顶饮着孤酒,诸葛无妄便踏梯陪她去了,皓月当空,银辉淡淡。

“怎么,不开心?”春娘头也不回道,诸葛无妄的气息和步调,她闭眼也能分辨。

“该我问你才是。”诸葛无妄拿过她的酒,仰头喝了一口,从容自若,风华无限。

“我有什么好问的?”春娘收回衣袖,托脸思忖道。

“前些时日去了哪里?”诸葛无妄放下酒壶,淡淡道。

“你不娶我,我伤心呐,便出去散了散心,这不,心情好了,就回来了。”春娘侧着脸不看他,半真半假地伤感道。

“答非所问。我看你伤心是假,同我绕弯子是真,再说,我也未娶旁人不是,我又有什么好惹你伤心的?”诸葛无妄将酒壶递与她,躺下道。

“那你何时娶我?”春娘接过酒壶,放在一边,巧笑嫣然道。

“那你何时嫁我?”诸葛无妄扯了她的衣袖,将她拉到怀中,呼吸相闻。

“大业未成,何谈婚嫁。容我再想想。”春娘抚着他的墨发,笑眼盈盈地起身道。

“也是。那我也得好好斟酌一二。”诸葛无妄沉思道。

“公子思虑什么?”春娘笑语盈盈道。

“在想届时还要不要娶你。等太久了,届时娶了旁人也未可知。”诸葛无妄思虑道。

“公子想多了。”春娘嗔他一眼,说着取下花簪,抵着了他的咽喉。

“你看,我怎敢?”诸葛无妄笑道。

“怎敢如何?”春娘淡淡道。

“动妄念。有你在,世间便再无其他女子。”诸葛无妄拥她入怀。

“我可记得慕容家的那位朝容郡主出嫁时,你伤怀了许久。”春娘推开他起身道。

“世间少有女子灵动,又少有灵动女子通透,你算一个,她也算一个,我将她视若知己,而我却只想娶你为妻。你偏不信,我也无可奈何,只是你这番,还未以身相许便想谋杀亲夫吗?”诸葛无妄笑道,一半情深一半随意。

“谁说我不信了?我自然信你的。不过是想试试这簪子还利不利索罢了。”春娘扬眉道。

“簪子锋利与否我并不十分在意,阿姜过于好看我却是在意极了。”诸葛无妄将花簪缓缓地插入她如瀑的青丝中,眉眼温柔道。

“好罢,说正事。我就去了一趟北凉,帮阿暮□□了一女子,送至宫里替她承了那万千宠爱,她抽身而退,我便功成身退了。”春娘托着脸,歪了一下头道。

“西北如何,千代可好?”诸葛无妄眉眼含笑,拥她入怀道。

“阿暮还好,西北却是不会太平了。也不怪阿暮,是西岐贪得无厌,自取灭亡。阿暮说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可有些事却由不得她。比如东泠那位殿下,心机委实深沉了些,却不失为一个好去处。可是如此一来,西岐那位将军却是可怜人了。”春娘揪了他一绺墨发捋着道。

“那要不要赌一赌?”诸葛无妄垂眸看了她一眼道。

“赌什么?”春娘倚在他肩上,好奇地望着他道。

“若千代嫁与东泠那位殿下,那他们大婚之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时。若回了西岐,那她同定边王大婚之日,便是你我成亲之时。”诸葛无妄懒懒道。

“左右你就是想同我赌阿暮会嫁与何人,不过嫁谁似乎都任重道远。如此一来,你我成亲之日岂不是更加遥遥无期。公子这番说辞,又在盘算什么?莫非是缓兵之计,又或是这些日我不在南夏,公子将心许了旁人?都说剖心为证,不若我也剖来看看?”春娘分析得头头是道,皓腕一抬又欲拔根发簪出来。

“我能盘算什么,不过是盼着西北早日安定,千代岁岁平安,你我才不负同她相识一场。届时你若厌倦了扶风城,我们便回风陵去。”诸葛无妄攀过她的手,圈在怀中,悠悠道。

“檀姜也是。还有小池,若她真要离开,我们便带她一同回风陵去。”春娘目光悠远道。

春深坊里的女子都道春娘生得千娇百媚,却又时而英姿飒爽,女子见了也要心动不已,何况男子。偏偏春娘不恋红尘、不惹情思,遥遥如明月、可望不可攀,好端端浪费了这副皮囊。

殊不知,王公子弟非是良缘,痴情儒生亦非良人,春娘只是心有所属,早已心有所属罢了。

暮冬时,西北战乱,赫连谟身在沙场、御敌死战,慕容朝即将生产、生死一线。

慕容景孤身请旨前往西岐,李承观不允;慕容景以死相逼,李承观动容,欲派三百精兵护他前去,慕容景以国事家事不可混淆据理力争,决然谢绝。

“爹,孩儿不孝,可长姐如母,如今阿姐有难,景儿不能坐视不管。”慕容景跪道。

“可你去了又能做些什么?朝儿有难,爹就不心痛吗?手心手背都是肉,你教爹如何割舍。”老侯爷本就有疾在身,此刻更是急火攻心。

“景儿与阿姐同胞所生,当同生共死才是,便是不能,也该去看一眼才是。何为有所为,有所不为?景儿只知此时不去,定会抱憾终生。爹,请恕孩儿不孝。”慕容景拜别道。

后来,西北传来消息,赫连谟战死沙场,慕容朝血崩而亡,慕容景下落不明。

再后来,听说慕容景仿古时的兰陵王戴了面具,在赫连谟伤亡后封锁消息,修城筑梯,以寡敌众,带领所剩将士百姓撑了好些日,然而终是城破敌侵,慕容景万箭穿心而死。

这一年暮冬,慕容家过于惨烈,老侯爷在一双儿女去后,吐血而亡。

可怜慕容景,世代忠良,传至慕容景这一代,终究断了血脉。

当然,这都是后话了。

苏慕池得知此事正值生产之际,且隐隐有血崩之象,所诞皇子终还是夭折,她奄奄一息,弥留之际笑容凄凉道:“李承观,我不恨你,路是我自己选的,却又不肯好好走。我太任性,也太贪心。如今我虽去了,可你还有南夏的子民,你要好好活着,好好做你的皇帝,好好待你的子民。如有合适的,再立一位皇后罢,还有,答应我,用水葬之礼,慕池太累了,想回到与皇上初见的地方去。落花随水去,不负相思意。”

苏慕池去后,李承观罢朝三日,独自坐在披香殿,呆了整整三天,不饮不食,不许人见。

三日后,李承观上了朝,肉眼可见的白了头,明明年少,明明三日前还一头墨发。

在一个极好的春日里,李承观用水葬之礼送走了苏慕池,那个他一生所爱却为他所害的女子。

苏慕池仪容端庄,一如去时那般安详,她双手交错放着,周身满是繁花。

花瓣翻飞,落入水中,随水流去,李承观目送她消失于碧波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