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天飞雪里,慕容朝远嫁西岐,慕容景护送她一路向西,车辙留痕、印迹浅浅深深。
辞别前,慕容朝随父亲进了宫,李承观赏赐了许多贵重之物,又特意留其父寒暄。于是,她便得空去了苏慕池所在的披香殿。
“阿朝。”苏慕池一早便在等她,如今见她来了,鼻子一酸,落得热泪两行。
“慕容朝参见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慕容朝热泪盈眶,却也不忘行礼道。
“同我还讲什么虚礼。”苏慕池迎了过去,将手中的暖炉递给她,不让她行礼。
“我为你准备了一些物什,这暖炉便是其中之一,还望你喜欢,西岐不比南夏温暖,这个你定要带上。还有这些防冻药膏、狐裘大氅,想来伯父早已给你备下,但有备无患嘛,也带上。”苏慕池看似开心地忙碌着,却是默默落了清泪两行。
“你曾说做皇后的哪也去不了,可李承观那么爱你,你便试着做了皇后。他体贴入微、不让你为难,不等你争风吃醋变成深宫怨妇,便遣散了后宫。是以你更要服服帖帖地同他站在一处了。如今我远嫁别国,你我姐妹情深,却也不必伤怀,你去不了西岐,我却可以回南夏啊。”慕容朝啪嗒落泪,匆匆抹去道。
“昔日我对狐御公子一见钟情到底是一厢情愿、不算数的,如你同国君这般有始有终的未免鲜矣。幸而我不曾深陷其中、执迷不悟,方有今日这般潇洒做派。”慕容朝莞尔道。
“你同赫连将军郎才女貌、情投意合,谁说不是天作之合呢?我瞧着便是再好不过的姻缘,话本上欢喜冤家终成眷属也不过如此。你欢喜便好,我也替你欢喜。”苏慕池回身笑道。
“忘了同你说正事儿了,喏,扶风城现下广为流传的话本。我小心翼翼地藏着掖着,提心吊胆地过了好几重宫门呢,方才在前殿叩见国君时差点漏了馅儿。”慕容朝伸手递给她道。
“知我者,阿朝也。余生漫漫,我待你归来便是。”苏慕池同慕容朝相视而笑。
二人坐在榻上,谈了许多往事,比如后宫尚未空置时妃嫔的争宠日常;比如自古以来宫中女子的身不由己、无可奈何;比如当年绿阴自尽,慕容景至今尚未同诸葛无妄和解,而诸葛何其无辜;比如慕容景同陆行止端看是君子之交,却亲密无间、如同手足;比如慕容朝同赫连谟不打不相识,志趣相投、一见如故。
“你曾问我世间好男子当如何,我说诸葛那样的便很好,磊落坦荡、宽厚明智、体贴周备,真是让人挑不出一丝毛病。绿阴自尽后,我收到一封书信,系绿阴绝笔。信中谈到她早已心有所属,因多年前的救命之恩她一直铭记于心,所慕之人正是诸葛无妄,并非阿弟。她知阿弟视她若知己,欣赏她、眷顾她,是以她承了不少恩惠,感激涕零。信上说身负君恩,不敢不报;只是今非昔比,她却也只能辜负了。我从未同阿弟谈过此事,如今却觉得该跟他说个明白了。这两封信你先替我收着,待我走后你再交给他吧。”慕容朝认真道。
“好。”苏慕池郑重地接过信允诺道。
“阿朝,如今我再问你一句,你可知世间好女子当何如?”苏慕池将信锁到精致的木匣中道。
“如何?”慕容朝不得解道。
“如你这般便很好,明媚洒脱、恣意率真,得失随缘、去留随心,同那位诸葛公子一样,活得通透。”苏慕池合上话本子赞许道。
“你莫要以为耍耍嘴皮子我便不收礼了。礼还是要收的,就当这些年你和慕容景没少联合起来揶揄我的补偿吧。”慕容朝叉手道。
“你还真是不放过讨巧的机会?罢了,我虽爱财重色,却也重情重义不是。一早就给你备好了,这支九彩流光镯你收着,愿你同赫连将军天长地久、百岁无忧。拿着,又不是多贵重,也就历朝历代天上地下无、今生今世人间独一件吧。”苏慕池打开妆奁,递给她道。
“多谢财大气粗、有圣上撑腰的皇后妹妹,此物既如此珍贵,我若收了,妹妹定然心痛不已,可妹妹如此盛情,我便勉为其难一回吧。”慕容朝说着,伸出了皓腕去。
“你看你,耍起嘴皮子来何曾落过下风。”苏慕池为她戴上,笑道。
“不过是你心情好,懒得同我争辩罢了,胜你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可记得一清二楚。”慕容朝反驳道。
“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国君同父亲大人也该聊得差不多了。阿池,保重。”慕容朝起身走至殿门,泪眼盈盈地欠身道。
“你我相识一场,收获欢喜颇丰,虽是友人,却胜似亲人,今朝你嫁,愿你一生喜乐、平安顺遂、笑靥如花。”苏慕池神情专注道,同慕容朝相拥而泣。
慕容朝着绮丽的宫装一步三回头,苏慕池倚着殿门笑意深深、视线模糊。
熙和二年,暮春。慕容朝有了三个月的身孕,赫连谟待她极好、呵护备至,二人夫妻情深,常常结伴而行、游历都城,惹人艳羡。
这些都是慕容景进宫时同她谈起的,苏慕池把信交给他,他未当面拆开来读,苏慕池也不好说些什么,只意有所指地劝他惜取少年时,且夸春光好、有花堪折直须折。
慕容景有些心不在焉,听她说些什么也只是笑一笑算作回应,这不像他,苏慕池隐隐担忧。
“说来这些信本该早些交于你的,而我同阿朝却未料到你会跟着去了西岐。待你归来春风薰梅染柳,春日之花都开尽了。”苏慕池看了一眼殿外,繁盛的花枝经风吹过,落了几许芳华。
“路途遥远,放心不下,又未曾去过西岐,便想着不如同去,也算作少年游历了。”慕容景笑意浅浅,顺着她的目光看向殿外道。
“你老实同我说,此番游历可是遇到了什么烦心事,今日见你,如若换了个人似的。当然,景小王爷若有难言之隐,或不屑于告知,我也不强求。只是看在你我往日的情分及阿朝的情面上,我自然得这般过问一二的,你莫要觉得为难。”苏慕池目光悠长,淡淡道。
“皇后娘娘多虑了,不过是些寻常事,算不得忧心,也称不上什么难言之隐,不足为道罢了。”慕容景眼尾含笑,比那春风还要温柔几分,身后是花飞花落,美景如画。
“景小王爷到底是有些不同了。”苏慕池同他对望,目光交错,湖面生波。
“圣上。”慕容景起身作揖道。
“免礼。”李承观越过繁花,信步而来,衣袂飘飘,丰神俊朗。苏慕池望了过去,会心一笑。
“臣还有事在身,先行告退。”慕容景说罢,躬身退下,身影渐渐被繁花掩去。
“幼稚。不过是来取阿朝放在我这儿的两封信,你又不是不知,何苦犯酸?”苏慕池忍不住轻笑起来,主动倚着他望向殿外道。
“真乖。”李承观唇边含笑,且笑意渐深,只觉得有她在怀,这番春光好景才不算辜负。
“哼。”苏慕池抬头望进他的双眸,微微皱鼻道,双手却还是乖巧地圈上了他的窄腰。
“爱妃这是恃宠而骄。”李承观放开她,负手而立,往后退了退道。
“皇上清醒点,本宫是皇后。本宫便是恃宠而骄又如何,那也是皇上允的。”苏慕池眉眼含羞,却还是理直气壮道,作势扑向他,扑得扎扎实实。
“皇后所言极是,朕允的,朕受着便是。”李承观眉眼含笑,护着她道。
殿外,当值的宫女说说笑笑,游走于姹紫嫣红的春色之中;春日的蝴蝶应时而来、翩翩起舞,迷乱在似锦的馥郁繁花之中。
又是一年春,宫花寂寞红。幸有君来我未孤,满园春光不负。
“皇上可知,您的皇后有些贪财。”苏慕池倚在他怀里,把玩着他的玉佩道。
“朕知道。”李承观抚着她的发,落下一吻道。
“皇上又可知,您的皇后还有些好色。”苏慕池伸指,认真地勾勒起他的侧脸道。
“朕也知道。”李承观觉得有些痒,伸手握住她不安分的手指道。
“那皇上还知道些什么?”苏慕池安分了几分,复又倚在他怀里乖觉道。
“朕还知,朕于别处一无所有,偏偏朕的皇后所贪之财、所好之色,朕应有尽有。朕乐意宠着,这有何不妥么。”李承观慢条斯理道,因声调好听且太会说话的缘故,每说一句苏慕池的心便跟着酥麻一阵,反反复复,苏慕池简直醉得冒泡,不由得在他怀中蹭了又蹭。
现下,他的皇后与猫无异了。李承观微微眯眼,知她向来爱听这些,今日便特意这般说了,果不其然、效果斐然,日后可多多实践。
仲夏时节,艳阳高照,苏慕池心血来潮,去了一趟冷宫。
冷宫中,一位白头宫女簪着红花,手执扫帚,一边打盹,一边打扫。
困意全无时见苏慕池一身华贵,白头宫女颤颤巍巍地放下扫帚道:“皇后娘娘安好。”
“老人家快快请起,本宫不在意这些虚礼的。”苏慕池让身边的得力宫女扶起她道。
“老奴在这冷宫之中见过了许多娘娘,像娘娘这般宠冠六宫却又菩萨心肠的屈指可数。可娘娘好端端为何要来冷宫呢?莫不是专程来看老奴罢?”白头宫女接过扫帚,一下一下地扫着。
“老奴有什么好看的,娘娘才好看呢,听说皇上为与娘娘相守空置了六宫,怪不得老奴不见有什么人来了,娘娘真是好福气啊。”白头宫女絮絮叨叨道。
“敢问老人家,冷宫住过何人。”苏慕池吩咐人挪了两把凉椅过来。
“先是痴心错付,再是悔恨怨毒,直至韶华尽负、红颜枯骨。老奴以为这深宫女子大抵如斯,可娘娘不同,娘娘深得圣宠、却知进退,必能与圣上长相厮守。娘娘是人间富贵花,生来便该开在艳阳下,何苦来此呢。”白头宫女摇了摇头,没有坐下,继续打扫道。
“老人家可愿同本宫说句实话,昔日圣上不曾遣散六宫之时,宫内是否流传过本宫不可有孕之事。”苏慕池禀退左右,独自问道。
“娘娘何苦自寻烦恼。老奴向来不出宫门,不过久居冷宫多听了些疯言疯语,算不得数的。”白头宫女自顾自地清扫着积尘已久的角落,缓缓道。空旷阴冷的宫殿里回荡着沙沙的响声。
“多谢老人家。望老人家身体康健。”苏慕池顿了顿,拜谢道。
“娘娘,知足常乐才是,不像老奴油尽灯枯、韶华虚度,娘娘还有大好的人生呢。”白头宫女没有回身,背对着苏慕池道,声音苍老、迟缓,话语中蕴含着一种人时已尽的通透和伤感。
苏慕池回到披香殿,难得地舍了话本,倚着长廊,独自伏在栏杆上,呆了好些个时辰。
华灯初上,苏慕池一如往常,同李承观在长秋殿用膳,之后便留下来陪他,一个批折子,一个看话本,安安静静,互不干扰。
苏慕池看话本看到索然无味时会偷瞄李承观。李承观若是聚精会神便不会理她,可若得了闲却会瞟记眼风示意她乖一点。
近几日国事繁忙,李承观殚精竭虑,常常伏案至后半夜,却总不忘将每日准时打盹的苏慕池抱到榻上去,苏慕池要么抱着他不撒手,要么揪着他的衣襟不放。
三番两次,李承观发现只要吻她一下,苏慕池便会心满意足地松手。是以,李承观乐此不疲。而苏慕池睡意深沉,浑然不知。
待处理完政务,李承观寻着苏慕池,伸手拥她入怀,苏慕池便会迷迷糊糊地翻过身来扎扎实实地抱紧他,像是抱什么稀世珍宝一般、惹人怜爱、令人心动。
过了两日,李承观难得清闲,陪苏慕池在披香殿下棋赏花、弹琴听曲。
用过膳后,二人倚在长廊下,苏慕池手捧精挑细选的话本,让李承观念与她听。
李承观念书时神情专注、声音动听,苏慕池对此很是痴迷,听着听着睡了过去。
李承观无可奈何地收起话本,看着她眸色渐深。直至苏慕池睁开双眸,睡意全无。
苏慕池百无聊赖地看着他,摩挲着他的咽喉,不由自主地忆起往昔、脸上一红。
李承观一边假寐偷窥一边任她胡来,将她的所作所为尽收眼底,勾唇一笑,将她揽近了些,二人额头相抵、鼻尖相碰,呼吸相闻、暧昧至极。
苏慕池虽说身经百战,看了不少话本子,奈何就是经不起李承观这般情真意切的撩拨。
又过了三日,独自赏花时,苏慕池得了两封信,读罢烧毁后,昏了过去。
“娘娘有孕在身,不宜过度伤神,且娘娘气血有亏,须好生调养,心态平和,莫动胎气才是。恭贺圣上,老朽定会竭尽毕生所学,力保皇嗣平安无虞。”几番会诊后,太医院院正禀道。
待苏慕池醒来,李承观拥她入怀,喜形于色道:“小六,我们有孩子了。”
“李承观,你遣散后宫,除却众人皆知我不可有孕之故,可还有别的用意。罢了,臣妾替你说罢,朝堂势力错综复杂,与其精心谋划、平衡多年,不如釜底抽薪,岂不更为彻底。后宫与前朝密不可分,操控起来再是简单不过。要解散后宫,你只需一个模糊的由头,比如毒害皇嗣却查无凶手,这样一来,人人自危、难逃其咎,正中圣上下怀不是么?这般干净利落,让人意想不到,皇上如此深爱臣妾,臣妾受宠若惊。”苏慕池微微一愣,冷漠道。
“小六从何听得这般挑拨离间的无稽之谈。”李承观依旧眉眼温柔道。
“无稽之谈?臣妾都替您觉得可笑。”苏慕池起身,冷笑道,拂袖离去。
“前些日,娘娘去了何处?”李承观环视殿内,不怒而威,披香殿的宫女跪倒一片。
“回圣上,娘娘一直在殿内看话本,哪儿也未去。”苏慕池身边的得力宫女玉汝解释道。
“可知欺君犯上该当如何?”李承观负手而立,睥睨道。
“倒是忠心耿耿。你来说说。”见玉汝面不改色,李承观又问了别的宫女道。
“回圣上,前些日,前些日娘娘去了一趟冷宫。”宫女抖抖索索道。
“可知娘娘见了何人。”李承观继续道。
“回圣上,一白头宫女。”宫女不敢抬头,小心翼翼道。
“圣上,那白头宫女便是前朝的永妃娘娘,因年事已高,已于前日去了。”一旁的都安躬身道,甩了甩拂尘。众宫女很是感激,识相地叩谢圣恩,散去了。
“死无对证,正合圣心不是么?圣上执掌生杀予夺,谁能忤逆呢?”苏慕池抬眸冷笑道。
“苏慕池。”李承观疾步走向她,勾起她的下颌,大怒道。
“今生今世,臣妾与圣上情分已尽,还望圣上有自知之明,莫要无端纠缠、惹人生厌。臣妾自请废后,打入冷宫。”苏慕朝冷冷道,拔下凤簪,褪去缠丝覆花镯,将生分做到了极致。
“朕不允。”李承观痛心疾首道。
“恭送圣上。”苏慕池跪在地上,不曾抬眸道。
李承观拂袖而去后,气急攻心,都安去了一趟披香殿,说与苏慕池,而她无动于衷。
“玉汝,你看,夏日明媚,繁花似锦,真是一派好光景。可人有倦时、花有尽时,浮生若梦,也该醒了。”苏慕池目光悠远道,看似漫不经心,说与玉汝,却又分明别有深意。
若她不曾出现,不曾贪心,不曾入宫,不曾独占恩宠,便不会有这么多人事沉浮。
宁妃还是那个孤傲高冷、深居简出的女子,如皓月般一身清辉、不问人世。她会小心揣着那份少女情怀,在回忆里同那位少年温存,孤寂却不落寞,淡泊却不冷漠,眼中无物,心有繁花。也许终有一日她会想通的,纵然放不下,也该会释然一些,至少不会无端悬梁自尽。
常嫔、齐嫔在外人眼中还是那般姐妹情深、志趣一致、情投意合,或插花论道,或舞文弄墨,或弹琴歌舞、或饮酒煮茶,深宫的日子那么难熬,她们在一起总有事可做、趣味颇多,便不那么难过。便是终会殉情,她们的隐秘迟早会大白于世,也该迟一些再迟一些。
郑嫔还是那个活泼明媚、天真纯良的少女,会在宫女斗百草时,赏赐许多;会荡很高的秋千,荡得裙裾飞扬、笑靥如花。是以,她才不胆小,不过遇事谨慎些。李承观若知晓她是这般性情的女子,定会喜欢,兴许还会进一进她的位份。那她便不会出宫,不会受人耻笑。
而赵卿仪会母仪天下,如愿执掌六宫,会言辞恳切地劝李承观雨露均沾、不要专宠于人。她世事练达、洞若观火,后宫在她的调度下定会秩序井然、一派祥和。既做了皇后,兴许她便不再执迷不悟。李承观不喜纠缠,届时必会留意她。最终,她便不会自寻短见。
“皇后娘娘何出此言,花开花落,岁岁年年,最是寻常不过,何须伤感。”都安走后,玉汝扶她起身道,眸中隐隐透出一丝担忧。
一只于繁花之上翩翩起舞的蓝色凤尾蝶吸引了苏慕池的目光,苏慕池驻足许久,看它扑闪双翼,穿梭花丛,四处停歇,不留痕迹;看它振翅飞去,恣意轻盈,越过了宫墙。
苏慕池的心思也跟着飞过了宫墙。急光流景,不过四季,却久到她忘了宫外的天地,久到她以为此生已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