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北凉宫宴

北凉,大昭三年,仲秋时节。西岐使者来朝,独孤烨在景仪殿设宴款待。

殿内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席上,独孤烨同云贵妃言笑晏晏,薄奚浅靥喝茶不语、从容淡然。

“听闻西岐人擅骑射,定边王尤为出类拔萃,昔年有幸在居延关一睹,当真身手不凡呐。”

“老朽昔年出使西岐时被狼群围攻,多亏定边王百步穿杨才得以脱身。这一箭之恩,老朽铭感五内,本该衔草结环以报之,只可惜定边王英年早逝,西岐一别竟是最后一面。今见其子才丰神俊朗、气宇轩昂,颇有定边王昔时风采,不免感念伤怀。”

“在下疑惑,此方来朝的不就是定边王吗?”“非也,是承袭父位的定边王之子。”

“当年定边王战死沙场,王后追随而去,其子小小年纪去了月氏,归来后父母皆亡,此后一直茕茕孑立、踽踽独行着实可怜呐。”

“如今定边王已然独当一面,却也是王妃亡故,因执意不复再娶,时至今日,唯有一子相依为命。定边王一脉三代单传啊。”

此时为北凉百官津津乐道的西岐使者正自斟自酌,目光似有若无地掠过了上席。

薄奚浅靥有意无意地垂眸,不动声色地隐去眼底的深意、错开了与狐御支交汇的目光。

“裕王,在下敬你一杯。”“在下也敬你一杯。”

“请。”独孤邑看似百无聊赖、推杯换盏,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愿错过任何有趣之事,偏巧这幕也是。

“听闻西岐的胡月公主自小属意定边王,然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定边王自前妻亡故后便不复再娶,可真是鹣鲽情深、有情有义。”独孤邑把玩着酒盏道。

“听闻北凉裕王风流倜傥、惜花爱草、日日繁忙,此等微末之事还劳裕王记惦,本王惭愧。”狐御支淡淡道。

薄奚浅靥放下茶盏,唇角微弯、眼眸清亮,静观其变。

“定边王此番惭愧从何说起。南夏帝后情深、后宫空悬;西岐王爷王妃一往情深、刻骨铭心。本王却妻妾成群,浅情天下知。一生一世一双人,世所难求,本王无福消受。”独孤邑潇洒道。

狐御支微微挑眉,觉得此人孟浪轻浮只是虚掩,心思缜密、讳莫如深才是真罢。

薄奚浅靥看到狐御支挑眉便知其心中又在盘算;再看向独孤邑,不愧是流连芳丛、妻妾成群之人,当真长袖善舞。

“本王还听闻定边王尚有一子,如今已四岁有余,不知定边王此次来朝,贵公子可一同来了?”独孤邑轻松道,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从容自若的薄奚浅靥。

“小儿闹腾,本王虽放心不下,但赴宴时多有不便,便留在了别馆。”狐御支笑道。

薄奚浅靥以为,这狐御支也是演戏的个中高手,神情之自然,目光之慈爱,笑容之亲切,让她顿时萌生一种错觉。仿佛阿晏真是他俩所生一般,而她同他真有夫妻之实似的。

这二人向来难逢敌手,今日一番唇枪舌战,难分伯仲,可见是势均力敌、终逢对手。

都是藏心不露的人物,做戏信手拈来,言辞真假参半,薄奚浅靥甚至替他们觉得惺惺相惜。

西岐使馆,四岁小儿正在习字,字迹难得工整,丝毫不似四岁小儿所为。

“赫连爹爹,狐御爹爹还不回来吗?”狐御晏软软糯糯道。

“待公子习完字帖,王爷便回来了。”赫连谟守在门外道。

“阿晏,阿晏可有用心习字?”狐御支赴宴归来,朝赫连谟点头示意道。

赫连谟接过狐御支的披风,心领神会,抬手行了个虚礼。

“有哇,狐御爹爹见到姑母了吗?”狐御晏兴高采烈地扑向他。

“见到了。”狐御支微微一笑,慈爱地抱起他。

“那阿晏可以见姑母吗?爹爹也让阿晏见一见姑母吧。”狐御晏皱鼻道。

“阿晏可还记得答应了爹爹何事啊?”狐御支托着他道。

“阿晏记得。可是阿晏想姑母了呀,爹爹就不想姑母吗?”狐御晏垂头丧气道。

“爹爹当然想姑母了。”狐御支瞥了一眼强忍笑意的赫连谟道。

“那姑母也想爹爹吗?也想阿晏吗?”狐御晏伏在他肩上道。

“阿晏是想让姑母回来罢?”狐御支挑了挑眉,不答反问,不露痕迹道。

“爹爹可以让姑母回来吗?”狐御晏眼眸明亮,熠熠生辉。

“那得看阿晏何时长大了,不过阿晏要知道,光长个子可不是长大,等阿晏真的长大了,爹爹就接姑母回去,回我们西岐去。”狐御支好言安慰道。

“去岁爹爹也这样说,爹爹骗人。”狐御晏气鼓鼓地噘嘴道。

“爹爹没有骗阿晏,阿晏长大就知道了。”狐御支安慰道。

“真的吗?”狐御晏到底是年纪小,还是掉进了狐御支的狐狸圈套。

“当然了,爹爹是王爷,王爷怎么可以骗人呢?”狐御支信口胡诌、大言不惭道。

四岁小儿涉世未深,眼见狐御支如此信誓旦旦,眨了眨眼,歪在狐御支肩头不作声了。

赫连谟记得昔年王妃曾同他探讨过狐御支的演技如何炉火纯青、浑然天成,二人忆及过往种种,深感其圈套之深、骗术之多,不约而同地叹了叹气。

王妃夸他赤子之心,又夸他忠心无二,又叹他数年如一日地追随狐御支东征西战实属不易,很是同情道:狐御支何许人也,狐狸也。其功力之深、段位之高,你我此生望尘莫及。不过你我到底心地善良、心思简单,上当受骗也在情理之中、情理之中。

时至今日,赫连谟深以为然。且看王爷连四岁小儿都不放过,便知当年王妃所言不虚。

岂是所言非虚啊,简直苦口婆心、偏僻入里。赫连谟不觉倒吸了一口冷气。

三日后,独孤烨邀狐御支前往上林苑围猎骑射,狐御支应邀而至。

独孤烨携云贵妃、狐御支策马扬鞭而去,擅长骑射、颇有兴致的文官武将紧随其后。

除却周围迎风而立、执剑带刀的侍卫,端茶送水、安静不语的侍女,场上唯余一名手无缚鸡之力的记事文官笔耕不辍,两个百无聊赖的武将交头接耳,及相看生厌的独孤邑、薄奚浅靥针锋相对。

“西岐重武,下至平民百姓,上至王公贵胄,皆善骑射。王后纵为公主,骑射之术定也在耽于玩乐、不学无术的臣弟之上罢。”独孤邑笑语盈盈地看向薄奚浅靥道。

“裕王眠花宿柳、惹草招风、放荡不羁,本宫自是有所耳闻,然世间向来听风是雨、以讹传讹,不足为信。是以裕王不学无术未必见得。”薄奚浅靥亦是笑语盈盈地看回去道。

“承蒙王后不弃,不若便与本王一较高下?”独孤邑起身道。

“裕王盛情难却,却之不恭。本宫恭敬不如从命。”薄奚浅靥款款道。

独孤邑微不可察地摆了摆袖,薄奚浅靥笑而不语,不着痕迹地同他打了个平手。

“王后好箭法。”独孤邑负手而立,拍手称快道。

“裕王亦不遑多让。”薄奚浅靥转过身来,回望他道。

“王后惯会取笑,自是王后更胜一筹。”二人相隔咫尺,独孤邑亦望着她道。

“平分秋色而已,裕王不必如此自谦。”薄奚浅靥拂袖浅笑道。

“云贵妃宠冠六宫,妃嫔多嫉妒,近日听说添了不少乱子。不过王后倒是大度,面无愠色,心无恶邪,真是令人佩服。”独孤邑幽幽道。

“裕王妻妾成群,想必深谙后宫之道。王上心之所属既非他人所能左右,嫉妒也好,大度也罢,不过是局外人无可奈何、个凭个的心情罢了。本宫不喜庸人自扰,不免想开了些,既然王上欢喜,本宫不若也替他欢喜。”薄奚浅靥仰首望向远处道。

“王后可知善辩乃是狡辩,欲盖弥彰而已。不过王后此番言论当真有趣。臣弟解惑不少。”独孤邑走上前道。

“裕王但说无妨。”薄奚浅靥目视远方,独孤烨正携了云贵妃策马而来。

“同乘一骑,当真宠溺。王后若想,本王倒也不吝分付痴心一二。只是王后未必稀罕罢,王后早已心有所属了不是么?本王也觉得王后同那人般衬得很,可本王也瞧着王后同那人着实无甚缘分,毕竟王后是北凉的王后,那人却要回西岐去。话说,王上属意何人王后再清楚不过,否则云贵妃进宫那日王后也不会下情蛊罢。巧言善辩、不择手段的王后不少见,只是如王后这般以身犯险只为将王上拱手让人的,本王倒是头一回见。许是天意,王后就爱同旁人说些无关痛痒的悦耳之言,偏偏本王万花丛中过、美人堆里听多了。不过与王后唱和极为有趣,本王不愿戳破,王后大可安心。无聊之人苟活于世,有一分欢喜便该贪它一分欢喜。”独孤邑潇洒道。

“裕王诡辩。”薄奚浅靥目光意味深长道。

“王后真是嘴硬,也罢,本王喜欢。”独孤邑溜了她一眼,眼风缠绵道。

薄奚浅靥嗤之以鼻,不置可否,冷漠淡然道。

“王后这般,本王最是喜欢。”独孤邑没脸没皮,眼睛微眯道。

狐御支远远地望着薄奚浅靥,薄奚浅靥亦远远地回望着他。他们之间隔着太多山河。

阿晏来了?阿晏还好罢?阿晏的字习得如何了?可还记得她这个姑母?不记得罢?阿谟将军如何,可有了心仪的女子?狐御将军如何,可还好过?

皆好,勿念。

她写信时总爱这样答,此时他便借来作答。她笑了笑,眉眼之间难得流露一丝温柔。

此后数日,她深居简出,凤栖宫的花花草草被她照料得妥妥帖帖。

中秋之夜,秋菊繁盛,秾丽可爱,暗暗淡淡,融融洽洽,宫里设宴,邀狐御支携子同来。

狐御晏生得眉清目秀、唇红齿白,且天真烂漫、乖巧可爱,很是惹人喜爱。

“阿晏再吃,牙齿可要掉光了。”狐御支自酌自饮,却也不忘嘱咐狐御晏少吃甜食。

“爹爹,王后娘娘不喜欢阿晏吗?”狐御晏小声道,偷偷瞥了一眼上位的王后,可那位王后显然并未在看他。

“喜欢。”狐御支看了一眼薄奚浅靥,又侧身同狐御晏道。

“那方才阿晏行礼时王后娘娘为何不欢喜,阿晏就很欢喜呀。”狐御晏不解道。

“兴许王后把欢喜藏心里了呢。”狐御支耐心道。

“夫子说做学生要有学生的样子,那当王后是不是也要有王后的样子。”狐御晏认真道。

“孺子可教也。”狐御支眉眼含笑,淡淡道。

“小小年纪有如此觉悟,定边王的小世子可真是聪明伶俐。不知今夕何岁啊。”一旁的北凉老将捋着胡子眯眼赞许道。

“老伯伯,阿晏四岁了。”狐御晏看向老者,伸出四根手指比划道。

“哦,四岁了,小世子真是聪慧过人。”老者笑了笑,面容慈祥。

“四岁?月氏灭族时都说月氏女王有一遗腹子,若是活到今日,也该是这般年纪了。”独孤邑身旁的一位年长的史官唏嘘道。

薄奚浅靥举着茶盏的右手顿了顿,挥袖掩面,阖目送盏,隐去湿眶。待放下杯盏,又是一副清净无波的双眸,又是一身冷月无边的高贵漠然。

察觉到独孤邑投过来的意味深长的目光,薄奚浅靥微微抬眸,浅浅淡淡地看了回去。

狐御支看到这般场景,想到她信上所言,所谓安好便是这般安好么。

独孤烨将席间众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却不做声,只侧身让云贵妃添了些薄酒。二人眉目传情,显得薄奚浅靥这个王后忒失了脸面。

薄奚浅靥也不恼怒,流言终归是流言,越是自乱阵脚、横加阻拦,越是确有其事、予人把柄。不如便由它去罢?只是独孤邑城府颇深、身份不明,她须得万分谨慎才行。

说他眠花宿柳、留恋芳丛,却也不见他分外痴心哪位女子以至于娶妃生子,也不见他同谁如胶似漆、你侬我侬。所为不过是今日逛了烟花柳巷看上了哪个美人,明日打马游街与哪个仙子一见钟情,最后一一豢养起来,所谓妻妾成群不过是侧妃、小妾多了些。

如此浪荡,清白人家当然不愿将自家娇女嫁与他。偏偏此人过于风流倜傥、俊逸疏朗,顶着一副好底子招摇过市,仍旧诓了不少怀春少女以身相许,更有甚者为他寻死觅活。

他倒有自知之明、来者皆拒,也算是做了善事几桩,拯救了世间本该发生的好姻缘。

“绝世翩翩佳公子,北凉非裕王莫属,然实非良人。”民间如是评。

宴席散后,狐御支携狐御晏径直离宫,独孤烨携云贵妃翩然而去。

“皓月清辉,良辰美景,王后独自在此,有些落寞啊。”独孤邑倚着樟树,摇着扇子道。

百花丛外,薄奚浅靥走到秋千架下,敛了衣裙坐下,神思悠远道:“许是裕王觉得落寞罢。”

“分你一杯,又不是不会饮酒。宴上喝那么多茶不觉得索然无味吗?”独孤邑自斟自酌道。

薄奚浅靥接过杯盏,也不掩袖,一饮而尽后伸手将杯盏递了过去。

“王后忒无趣了些。”独孤邑垂眸笑笑,倾杯满上。

“裕王倒是有趣得很。”薄奚浅靥难得一笑,仿佛真情流露般,叫人看出了几分真诚。

“哦,如何个有趣法。”独孤邑望了一眼月色,又看向她道。

“裕王自诩风流,却是别有所求。哪有□□妾成群,却不立妃;哪有人不争权夺利,却步步为营;哪有人心思单纯,却存活至今。裕王所图,不免流俗。”薄奚浅靥晃着秋千道。

“本王所图,始终不过一个你罢。何苦将本王描述得如此可怖。”独孤邑放下杯盏,走向她,走向她那一身清辉道。

“裕王这般情深似海的姿态真是信手拈来,几乎以假乱真。”薄奚浅靥觉得自己虽不胜酒力,几杯而已倒也不至于丧失清醒。

“王后这般无情又想诓骗何人。”独孤邑又走近了些道,披着一身月光而来,恍若仙人。

“本宫无情不假,裕王无心也真。左右是冤家路窄,本宫无话可说。”薄奚浅靥淡淡道,起身离开,漫步花丛,垂手抚花,衣袖上沾了不少花瓣。

“王后所言甚是,一个无情,一个无心,倒真是天作之合、人间绝配。”独孤邑跟随其后,牵过她微凉修长的手指道。

“裕王僭越了。”薄奚浅靥侧身回首,怒目而瞪,一个大挥袖,抽出手指道。

“王后何须如此动气,教本王如何欢喜是好。”独孤邑抚上她吹弹可破、微微发烫的双颊,不想她如此不胜酒力,果真是不会饮酒。

“好你个登徒子,竟敢在本姑娘面前放肆。”薄奚浅靥说着抬袖挥开他的手臂,一个漂亮的转身将他擒拿,又扯掉他的发带将他的双手捆了起来。

被薄奚浅靥杀得这般措手不及、一招制服,独孤邑起初觉得匪夷所思,转而不怒反笑,觉得甚是新奇有趣,虽说后知后觉,但当初不也是占尽了便宜,不可言亏。

“你,过来。”薄奚浅靥踱步走到他面前,手臂交叉抱在胸前,稍稍歪头思忖,指了指他,勾手道。

薄奚浅靥眼神迷离,却杀气满满,神色冷漠,独孤邑见状忍俊不禁,岿然不动。

“莫要以为皮相生的好看了些便可以恣意妄为,虽说你过分好看了些,可本姑娘不吃这一套。你笑什么,以为卖弄姿色便可逃之夭夭吗?好你个采花贼,本姑娘就让你采个够。”薄奚浅靥不耐烦地又看了那披头散发、丰神俊朗的男子一眼,勾住他的腰带疾步将他带至花丛繁盛处,然后松手,推到。

“敢问女侠尊姓大名?”独孤邑笑意深深,秀发披散,在被推到之前问道。

“本姑娘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千代暮是也。”薄奚浅靥辣手摧花,将花瓣齐齐泼到他脸上、颈上、衣衫上,大有就地取材、用花掩埋之势。

蹲了许久,薄奚浅靥满意地叉腰站起身来,却因头晕无力,没有站稳,晃了晃,倒了下去。

若不是她吃了酒,独孤邑大概也挣脱不了,只是见她玩的开心,便陪她演上一出。

独孤邑抖落一身花瓣,将她护在怀中,大约是躺久了,也没站稳,揽着她一同栽了下去,栽得个惊心动魄、花瓣纷飞。

“你个登徒子。”薄奚浅靥喃喃道,伏在他身上睡了过去。

独孤邑无奈地笑了笑,却又像意识到什么,笑容渐渐消失。

“千代暮,有趣。”独孤邑起身拂落满身花瓣,轻松抱起她,在她额间落了一吻。

难得温柔,难得纯粹,难得欢喜,这一刻是他有生之年屈指可数的一次真情流露。

清风阵阵,花香袭人。月光之下,独孤邑抱着她行走于百花丛中,笑得惑乱人心。

翌日,百花园花瓣遍地、一片狼藉,花奴痛心疾首,只道是哪只猫顽劣不堪乱了花丛,折了他悉心培育的名贵花木,简直是要了他的老命。

薄奚浅靥一觉醒来全然忘记了昨夜的细节,见床边落了许多花瓣,依稀想起月色当头,她喝了独孤邑递过来的酒,然后同他争论了许久。只是这花,从何而来?

“罢了,日后还是滴酒不沾的好。”薄奚浅靥看向散落在地的花瓣,叹气道。

狐御支来北凉所谓何事,她不知晓。而在难得欢喜这一点上她很有自知之明。

那日在宴席上,她呈现出母仪天下、端庄持重、冷静淡漠的样子,却无人知她为了不多看狐御那边一眼压下了内心多少次的风起云涌。

他们那么近,又那么远,平生第一次她动了心,却不得装作若无其事。

仿佛当年她不曾做他的王妃;他不曾救她于危难;他们不曾相识于幼时,不曾共渡难关。

都是矜持孤傲、沉默寡言之人,偏偏遇见,偏偏爱上,偏偏进退两难,偏偏不可成全。

暮冬时节,薄奚浅靥得到狐御支来信,信上说赫连谟即将成亲,迎娶南夏的将军之女;又言他二人两情相悦,是时送出当年她选的那对流苏并蒂莲金簪了。

狐御支很早之前便认识千代暮了,只是多年后她却忘得干净,在月氏为质子时一见钟情是,在扶风城花朝节时一见如故是,在胡玉城马上一回顾、胜却人间无数是。

她从来都不知,做他的王妃时他也没告诉过她。只是一次闲聊,赫连谟不经意间道了出来。

话说,她武功那么好,不该遇刺,但行刺之人瞄准了他,她关心则乱,便忘记了他身手非凡,甚至在她之上一事。

那日她昏迷间听得了赫连谟的那些话,才知自己这些年错过了什么。

醒来后,她还是那般孤傲,他还是那般淡然,可二人相处时日渐多,情投意合无需说破。

赫连谟说将军对她情深意笃,一直在找寻她;说将军守着她熬了通宵,方才有紧要事务要离开片刻;说将军担心她,他也担心她,要快些醒来才是。

那几日格外漫长,赫连谟说的话也较日常格外的多,狐御支也较平时格外的憔悴,她无力说话、起身,便索性赖在狐御支身上任由他煎汤喂药。

虽说那一次中箭是她剑客生涯的污点,但她委实觉得狐御支的怀抱温暖舒适、可以待一辈子。

替他中了一箭,倒失了自己的心,这般善良宽厚的剑客,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

总之,值得。就像阿谟这样的好男子值得这天底下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好婚事。

薄奚浅靥喜极而泣,一反常态地把凤栖宫的珍宝翻了个遍,后以无法如约送到作罢。

自薄奚浅靥下了蛊,独孤烨便换了个人似的,不说荒废朝政,却也不似原先那般勤政了。

“棠梨宫日日笙歌,云贵妃夜夜专宠,如今三月有余,却未有孕,此事大有古怪。”

“狐媚惑主,莫不是效飞燕合德之故。”“许是王上情有独钟也未可知。”

薄奚浅靥当然觉得奇怪,按说她当日所下之蛊只可迷情一时,饶是王上钟情于云贵妃,如此专宠也未免过了些,且王上向来励精图治、并非好色之徒。不过,云贵妃不曾有孕倒不足为奇,毕竟真要抽丝剥茧起来,原因可多了去了。

许是后宫中人嫉妒非常;许是王上护她周全;许是她不愿色衰爱弛;许是不想,许是不能。

本来事不关己,如今众怒难息,薄奚浅靥只好端着正宫的架子,义正言辞地承诺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给后宫妃嫔一个交代。

至于交代什么,她查到什么是一回事,她如何措辞是一回事,而她能不能查到真相、和盘托出又是另一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