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观醒来见身侧无人,掀被而起,目光落到一抹余红上,昨夜的记忆纷至沓来、历历在目。
“都安,沐浴更衣。”李承观将床榻上的余红小心翼翼地裁了下来,放到了锦盒之中。
“郡主呢?”李承观淡淡地问道,不怒自威。
“郡主一个时辰前出宫了。”都安在一旁谨慎地答。
“派人出宫去郡主府上看看,一切等朕下了朝再说。”李承观吩咐道。
“诺。”都安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两个时辰后,李承观坐在长秋殿批奏折,赵卿仪带了食盒过来。
“殿下心情烦闷,吩咐了奴才不许人打扰,太子妃还是改日再来吧。”都安躬身道。
“殿下可用过膳了?”赵卿仪仪态端庄,面无愠色,浅笑道。
“用过了。”都安答。
“那便好。”赵卿仪朝大殿内看了一眼,便带着宫女离开了。
殿内,李承观一边披着奏折,一边听出宫的小福子回禀。
“余容郡主去了慕容将军府上。慕容将军在府中设宴,请了西岐使臣。”小福子作揖道。
“朕知道了,下去吧。”李承观抬头皱了皱眉。
“诺。”小福子退下了,都安走了进来。
“方才太子妃带着食盒来了,殿下说不许人打扰,奴才便劝太子妃回去了。”都安交代道。
“都安,封后的文书朕拟好了。明日上朝时你来宣读。”李承观起身道。
“诺。”都安接过了文书,觉得沉甸甸的。
将军府上,慕容景特意带狐御支逛王府,与苏慕池、慕容朝在拐角处不期而遇。
“景小王爷,借一步说话,上上个月我从贵府借了些书你还记得吧。”苏慕池煞有其事道。
“记得记得。狐御公子,失礼。”慕容景随苏慕池往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
“今日应邀而来,我本想全部归还来着,却发现遗失了两本。我记得贵府的书房管事向来会将借阅书籍记录在册,不如你同我前去看看吧。”苏慕池微微蹙眉道。
“那余容郡主,这边请。”慕容景附和道。两人愈走愈远,谈话声逐渐消失了。
“狐御公子。”慕容朝特意穿了花朝节那日的杏色叠花裙,簪了芙蓉流苏冠,走动时佩环叮当,发带飞扬。
“请问姑娘如何称呼。”狐御支彬彬有礼道。
“慕容朝,朝露的朝,前些日花朝节上我们见过的。”慕容朝有些期待道。
“慕容姑娘怕是记错了,花朝节时在下并未见过姑娘。”狐御支微微颔首道。
“那昨日宫宴散后,昌平门外,你我可算是见过的?”慕容朝觉得有些失落,却又不甘心,便又追问了一句。
“在下昨日的确似乎在宫门外见过姑娘。”狐御支淡淡道,似乎在回想,有些漫不经心。
“公子打算何时回西岐,南夏气候宜人,公子不妨多留一些时日。”慕容朝如是说。
“姑娘一番好意在下心领了,只是行程早有定夺,在下不便更改。”狐御支回答道。
二人在府中四处逛了逛,有小桥流水,有暗柳藏鸦,有繁花满园。
花香袭人,环佩叮当,角亭风铃泠泠作响,慕容朝明白,她不过是一厢情愿。
那日花朝节上,他眼底无她。是她会错了意,惊鸿一面,错不开眼,才平生第一次起相思、惹青丝、生愁怨、结痴恋。此后,她忘却便是,忘却便是。
翌日,长秋殿,都安宣读文书,朝堂一片哗然。
“苏慕池?可是南夏商贾苏卞之女。”“正是,去年太上皇游江南时,得知苏氏一族多年来散财济人、助人无数,圣心大悦,便封了苏卞独女为余容郡主。”“如此看来,也无不妥。”“历来皇后之位看重品行不虚,可身世家族也要有所顾忌啊。”“此言差矣,苏氏一族在江南一带向来受人敬重,也是清白的名门世家,有何顾忌?”“立后立德不假,太子妃何过之有?”“苏女何辜?”“圣上英明。”“望圣上三思啊。”
李承观微微抬眼,起身道:“众爱卿平身,朕心已决,散朝罢。”
偏殿内,李承观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笑意。都安见状也笑了起来。
沁春殿,赵卿仪备了食盒准备去长秋殿,却见殿外宫女跪了一地。
“发生了何事?都起来说话。”赵卿仪走上前道。然无人起身,无人言语。
“罢了,都退下吧。”赵卿仪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诺。”宫女依次散去。
长秋殿外,赵卿仪见了都安,都安躬身道:“殿下在偏殿等您。”
赵卿仪心生欢喜,想伸手理一下云鬓,却又觉得过于刻意,便挥袖作罢。
“殿下。”赵卿仪迈进偏殿,只见李承观还在批阅奏折。
“食盒就放在一边吧,朕用过膳了。坐下罢,朕今日有事同你说。”李承观放下奏折道。
“殿下请讲。”赵卿仪想着大约是封后的事宜,白皙的面容因紧张而露出淡淡的绯色。
“朕已封余容郡主为后,欲封尔为贵妃。”李承观云淡风轻,话音处甚至带有几分欢喜。
“殿下圣明,臣妾恭贺殿下、谢过殿下。”赵卿仪起身拜谢,光可鉴人的大理石上映照出她的心灰意冷。金口玉言,这便是他的答案,和黄金玉石一样毫无温暖可言呢。
她只是想要后位而已,他终究还是不肯给。她有一些不甘心,还有一些不明白。
她不明白李承观为何要封苏慕池为后,苏慕池明明不想入宫,这也是那一日,长秋殿芙蓉帐暖、风月无边,沁春殿孤枕难眠、冷月无边,她选择放过苏慕池的理由。
她不明白苏慕池为何与世无争,为何不愿入宫。也许是因为她有,她有李承观的真心、李承观的痴情、李承观的后位,她苏慕池什么都有,于是她可以不喜欢。
赵卿仪忽然笑了。如若一厢情愿是自欺欺人,那两情相悦便是世上最大的骗局。
十三岁那年,春风拂面,李承观一身月白青衫误打误撞、翻墙入院。
那日,她穿了轻薄美丽的春衫在池边戏水分花,白皙纤细的脚踝一览无余。
少年背对着她,立于树荫下,她既错愕又羞涩,只得以扇掩面、手忙脚乱地躲到花丛后面。
那是她初次见到李承观,那般由眼入心的悸动真是要命,一生也许就那么一次,销魂蚀骨。
后来她见过许多世家公子,却远不如十三岁那年李承观忽然出现那样的铭心刻骨。
那便是她惊天动地的爱情,一场热烈又寂静的情窦初开,她此生的幸与不幸。
赵卿仪安静地离开了,带走了冷却的食盒,她终于明白何为画地为牢、何为作茧自缚了。
暮春时节,苏慕池进了宫,狐御支回了西岐,慕容朝郁郁寡欢。
“慕容朝,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就是一个如意郎君么,扶风城遍地都是,只不过你不曾着眼看罢了。”慕容景穿过长廊,信步而来。
“慕容景,你不懂。”她知道慕容景是想宽慰她,可她也是真伤心。
“安国公家的郑公子约了我去马场,你要不要一起去。”慕容景斜倚着栏杆道。
“不去。”慕容朝悠悠地荡着秋千拒绝道。
“郑公子还约了诸葛公子、陆公子比骑射呢,我看胜负难分得很呐。也罢,你不去,那我只好一个人去了。”慕容景自顾自地说着,头也不回地往前走。
“陆行止回来了?那我同你一起去。”慕容朝跳下秋千赶上,惊讶道。
“陆公子俊朗也是真俊朗,文雅也是真文雅,若比诗词歌赋自然难不倒他,但拉弓射箭执鞭仗马的粗犷豪放之事,还是诸葛公子的赢面大些。”马车上,慕容朝如是说。
“那拭目以待罢。我赌二十份雪花酥,押陆公子。”慕容景懒洋洋道。
“那我赌二十份桃花酪,押诸葛公子。”慕容朝信誓旦旦道。
三个时辰后,慕容朝输了慕容景二十份桃花酪,神情恹恹地回了府。
“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今日可是输的心服口服?”慕容景挖了勺桃花酪嘚瑟道。
“哼。我的二十份桃花酪,还我。”慕容朝伸手,慕容景欠揍道:“不给。”
南夏皇宫,华灯初上。披香殿内,烛火明亮。
一刻前,李承观将苏慕池揽入了怀中,言笑晏晏,如今似乎睡了过去。
“李承观。”苏慕池抬眸看他,欲言又止。
那日,她趁他熟睡时出了宫去,却觉得无处可逃。她为什么要逃呢?怕一入宫门深似海、人成各、今非昨;怕世事难料、身不由己、被命运裹挟。然而,向来如此,不是么?
她不是没想过与他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只是没料到他生在帝王家。或许冥冥之中注定如此罢,也是造化弄人,偏偏是她,偏偏是他,偏偏入了宫。
两年前她若不去灵安寺查香火钱被盗一事,兴许就不会遇见李承观,不会指着他的方向大喊:“好你个小贼,给我站住。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在佛门净地行偷盗之事。”
李承观一脸诧异,她跑上前去,拍了拍他的后背:“追啊。”
在众人的合力围堵下,官兵及时赶到,盗贼乖乖就范,火钱被盗一事就此了结。
“这位公子,方才多有得罪。”她走向李承观,笑意盈盈道,整个人熠熠生辉。
“姑娘不拘小节,略施小计便让贼人自露马脚,在下佩服。”李承观咳了咳道。
“误打误撞,侥幸而已。就此别过。”苏慕池拱手辞别,颇有江湖侠客的意味。
大概在被李承观吻了一下、两下,第三下的时候,苏慕池醒了过来。她睡眼朦胧,只见李承观笑得温柔,俊朗至极,她招架不住,闭上眼有些羞涩道:“看我做什么?”
“不做什么,只是想看着你罢了。”李承观粲然一笑,俯身在她眉眼处落了吻。二人离得如此之近,李承观的呼吸惹得她耳畔痒痒的,她覆手上去,被李承观牵住。
李承观轻笑一声,勾过她的腰肢:“苏慕池,我以顾承安的名义启誓,绝不负你。”
苏慕池背对着他,静默不语,拉过他的手,将二人的手掌合在一起,好一会儿才道:“那看在顾承安的面子上,池小六姑且信你一回罢。”
“何为姑且。”李承观佯装生气道,目光全落在苏慕池脸上,那般含情脉脉,骗不了人。
只见苏慕池勾了勾手指,眉目生动。李承观莞尔而笑,如她所愿,俯身过去。
苏慕池攀向他的锁骨,狠狠啃噬了一口,而后攀向他的脖颈,一如当年吻在了咽喉。
李承观微微一愣,待回过神来,却见苏慕池裹了被子假寐,只露出半个脑袋。
李承观气极,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苏慕池也不睁眼,只是微微皱眉。李承观无何奈何地在她眉间落了个吻:“惟愿卿卿与我,朝朝暮暮;花开花落,岁岁年年。”
宫中日子无聊的很,却不妨碍李承观满心欢喜。摆驾披香殿,都安听得耳朵都起了茧。
苏慕池笑他痴顽,李承观也不辩驳,只问她又看了什么不正经的话本子。
“话本子哪有朕好看。”见李承观揽她入怀道。“殿下不在时,话本子最是好看。”苏慕池笑眼盈盈,抚平他眉头道:“如今殿下来了,当然要数殿下好看”。
过了些天,苏慕池按惯例筹备了百花宴,宫中妃嫔都很欢喜。此外,还举办了秋千百草会,优胜的宫女可落个赏赐,或授香囊、或赐花枝,实在令人欢喜。
总之,后宫在苏慕池的张罗下热闹非凡。若说有谁看不顺眼,也只能是太后了。
太后向来端庄持重,看不惯也是自然,只是太上皇乐于见得,便也不曾加以阻拦。
仲夏时节,苏慕池有了身孕。李承观欣喜不已,日常批折子都显得精神倍增。
近几日苏慕池喜吃葡萄,李承观便抱着喂她,苏慕池欢喜,便会吻他的脸颊。
倚着李承观花下眠时,苏慕池总爱把玩他的手指,往往会不知不觉睡了过去,花瓣落满裙裾。
毕竟是正宫,宠冠六宫旁人也只得夸赞。苏慕池待后宫女子极好,妃嫔虽说嫉妒,也会争风吃醋,却也没到下毒的地步。宫女也说皇后纯良,是难得的好皇后,帝后情深令人羡慕。
夏阳灼灼,长宁殿内,太后同李承观说:“皇后既已有孕,不宜过于操劳,安心养胎最为重要。后宫琐事繁多,不若让贵妃代为掌管。贵妃端庄贤淑,行止有度,不会行差踏错。”
李承观觉得太后思虑周全,想了想便依了,苏慕池觉得太后都这般说了,便落个清闲罢。
于是次日,赵卿仪代苏慕池掌管后印,后宫之众莫不咸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