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北凉大婚

北凉,大昭二年,隆冬时节。

天寒地冻,茫茫大地上,一支送亲队伍正在缓缓前行。有大风刮过,卷起漫天乱雪,四处纷飞,寒风凛冽,扑面而来,冰冷刺骨。

队伍中,有人抱怨雪大难行,老天爷不开眼;有人想喝些热汤,烤火驱寒;也有人说前面便是居延城了,天色渐晚,还是快些走吧,早些抵达,还能避一避风雪。

马车上,容颜姝丽的女子捧着香薰暖炉闭目养神,睫毛微动,瞥见婢女昏昏欲睡,便伸出修长白皙的手指往口中送了一枚丹药。随后,又继续捧着暖炉闭目养神。

华贵的大氅下,女子肤如凝脂,面如桃花,一呼一吸间,绝美如画。

婢女睡眼惺忪,朦胧间见公主动了动,大概是错觉,便又阖目睡去。

是夜,抵达居延城,开门的将领审核过通关文牒后放行,随后写了信派人快马加鞭地送去久安城。

久安城,天气晴,日光冷,但这并不能阻挡平民百姓的八卦热肠。

全城上下,都在为西岐与北凉能永结秦晋之好而欢欣不已。街头巷尾的饭后闲谈总是不离此事。

听说西岐公主实乃天下绝色,进城时会专门辟出一条道路来供人观赏,是以北凉一时风头无两。各国车马纷至沓来,为一睹盛况文人墨客早早盘桓,旅舍日日客满,舞苑歌坊日夜笙歌。在久安城熙攘繁盛的光景里,众人翘首以盼。

转眼到了暮春三月,西岐的送亲队伍如约而至。

先是在使馆休憩三天,安顿人员,然后派宫中礼官教习礼仪。

七日后,天蒙蒙亮,官兵云集,辟出了一条入宫的道路,两个时辰后西岐使者会由此路入宫。

许是酒楼的小厮最先得了消息,之后,一传十,十传百,不到一个时辰,久安城便无人不晓。

有人登高楼,凭风而立,以观盛况。有人夜不寐,赏歌舞,掷千金。

礼乐奏起,车辇缓缓行进,重重金纱银线制帐,水晶白羽为饰,和着华盖的金铃,泠泠作响。

车辇上,薄奚浅靥一袭蓝衣端坐华盖之下,重重薄纱难掩其倾国之姿,众人屏息,不再喧哗。楼上的看客放下了杯盏,文人墨客放下了书卷,这隐隐约约的一瞥便足以洗风尘、慰平生。

清风入帐,吹皱华纱,有成群的拿着风车的孩童窥见了这一幕,一时间仿佛忘记了嬉戏打闹,怔怔地呆在了原地。

“哇,神仙姐姐。”“我阿娘说了,那是西极的公主。”“不是西极,是西岐啦。”

薄奚浅靥看到这些娇娆可爱的孩童不由得微微一笑,这一笑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春风入帐兮,美人入我心,永生不忘兮,此生足矣。”

“暮春三月,美人笑靥,不可采撷,慕思永夜。”

“西岐有女,倾国绝色。惊鸿一瞥,人间无月。”

“世所难得。世所难得。”

万众瞩目之中,车辇愈行愈远,清脆悦耳的叮当声也渐渐消散不见。

把守的官兵离开后,久安城沸反盈天,许多人都宣称自己看得真切,备了笔墨纸砚作画题诗,画作繁多,各有千秋,一时间人人争相效仿,吟诗作画之习蔚然成风。

车辇在宫门前落下,掀开重重纱幕,薄奚浅靥欠身走了出来。

宫道一直延伸到景明殿的石阶下,薄奚浅靥越过石阶向上望去,目光悠远,意味不明。

北凉帝王礼节性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永结秦晋之好的心意不可谓不诚。

西岐使臣展示了特意从西岐带来的一些珍品后,正式引荐公主于殿前。

殿外,异域女子着蓝衣逆光而来,独孤烨投去一瞥,碰上一双清冷目光。

那目光不见悲欢、不起波澜,干净又纯粹,复杂又晦涩,让人心生好奇。

薄奚浅靥不卑不亢,翩翩而来,双手交叉,颔首道:“愿两国永以为好。”

翌日,在景仪殿设宴,席上觥筹交错,推杯换盏间婚期敲定了下来——十日后。

十日后,日光和煦,惠风和畅,久安城热闹喧腾,北凉皇宫肃穆辉煌。

薄奚浅靥穿上宫中绣娘呕心沥血赶制的华贵而繁复的宫装,戴上精致绮丽、独一无二的流苏鎏金凤冠,梳上优雅端庄的发髻,簪上意味不言自明的凤钗。只待行礼了。

鸾驾驶过灌满风的铺着青石板的甬道,甬道两侧是高高筑起的宫墙,风在宫墙内外穿行,肆无忌惮地吹落了北凉城最后的荼蘼。荼蘼开败,春日的花事至此终了。

拖着长长的裙裾,薄奚浅靥走向了独孤烨,独孤烨握着她微凉的手,一步步拾阶而上。

独孤烨的手有些温热,温热得让人有种安心的错觉。她微微侧首,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淡漠俊朗的脸,当年五子夺嫡,若说他没有野心,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是夜,独孤烨遣散了殿内的婢女,只留下她身边的两个女使在一旁伺候。

烛光下,独孤烨全神贯注地批注书卷,身后落下了一道长而淡的影子,投在薄奚浅靥的裙边。

薄奚浅靥轻启朱唇,陆重道:“王上可否派人送些粥食。”

独孤烨翻了一页书,微微一怔,忽而笑了笑:“孤这便派人吩咐下去。”

两个时辰后,烛影摇红,薄奚浅靥在强烈的困意下,再度定了定神,勉力保持着端庄的姿态。

独孤烨起身道:“伺候王后沐浴更衣吧,孤先回去,改日再来”说罢便悄然离开了。

翌日,薄奚浅靥起得晚,一边梳妆一边用膳时,已有妃嫔在殿内等候了。

“赐座,奉茶。”年长的嬷嬷见薄奚浅靥仪态万千地吩咐下去,心中颇有好感。

“良妃腕上的金钏真是精致,镂空繁花配以各色宝石,真是巧夺匠心。可见是费了心思。”

“淑妃的珊瑚珠串也不遑多让啊,这红珊瑚本就难得,还这般玲珑剔透、色彩夺目。怕也是费了不少心思。”

“容嫔今日熏的香极好,怪舒心雅人的,不知用何种香料调制而成。”

“不过是些寻常香料,玉嫔聪慧,且随意猜一猜便是。”

半个时辰后,薄奚浅靥端庄地坐在上位,听得神情恹恹,喝茶不语。

大约又过了半个时辰,众妃嫔才接二连三地散去,留下满殿熏香经久不散。

过了几日,独孤烨来用膳,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问道:“衣食住行可还习惯。”

薄奚浅靥微微蹙眉:“诸事顺意,只是王上的妃嫔有些聒噪。”

独孤烨放下玉箸,笑容舒朗:“如此,王后便免了日后的请安罢。”

“多谢王上,只是听闻北凉礼不可废,如常就好。”薄奚浅靥起身,用西岐的礼仪作为答谢。

三日后,独孤烨派人送了些独具匠心的珠翠钗环过来,那阵式唯有凤栖宫独一份。

七日后,独孤烨着人送了些精致轻盈的春夏薄衫过来,据说是冬暖夏凉的料子。

五日后,独孤烨差人送来了一些吃食。说是宫中厨子比照西岐食谱最新研制的。

一而再,再而三,于是宫中一时盛传,王上对王后用情极深,宠冠六宫。

后来,此事竟渗出宫墙外,在久安城中流传开,传遍了整个北凉,成了家喻户晓的故事。

“想当年,五子夺嫡,大皇子才德兼备却被三皇子污蔑构陷。三皇子看似和善实则最是心狠手辣,当年同二皇子戍守边关,在班师回朝时发动兵变,气得先皇吐血而亡,留下遗诏说皇子之中,诛杀三皇子者即位。四皇子同五皇子里应外合,然待五皇子赶到时,四皇子已惨遭毒手,三皇子残害手足,罔顾人伦,为天下人所不齿也。”

“唉,古往今来,最是人心不可直视啊。妖魔鬼怪也不如人心作怪这般令人毛骨悚然。”

“历朝历代的王位更迭哪有不流血的。还好六皇子流连花丛,不作权力之争。”

“可不是吗,然而向来都是百姓受苦,百姓何辜哇。”

夏日烦闷,薄奚浅靥摇着团扇在池边观鱼,鱼儿游来游去,探头探脑,十分机敏。

薄奚浅靥觉得有趣,便敛袖丢了些鱼食进去,水面上自然地荡起了层层涟漪,各色鲤鱼摇着尾巴聚集而来、竞相啄食。

看到此景,薄奚浅靥白皙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抹浅淡的笑意,鹅黄的纱衣衬得她明媚动人。

见独孤烨走了过来,薄奚浅靥放下鱼食,渐渐敛去笑意,端庄优雅地起身行礼。

“孤下了朝,便想着四处走走,顺便到王后这儿讨口水喝。”独孤烨漫不经心地说,背过身向凉亭走去,双眸间隐隐闪过一丝浅浅的失落。

薄奚浅靥神色平静,缄默不语,从容淡定地同独孤烨走向凉亭。

“北凉夏日向来闷热,王后从西岐来,可还适应。”三盏茶过后,独孤烨觉得心旷神怡。

“尚可。”薄奚浅靥一边回应一边摘了些色泽柔和的大朵花枝。

日光明媚,鸟声婉转,夏花争奇斗艳,姹紫嫣红,香气怡人。

“王上,王后,该用膳了。”有宫女赶来提醒道。

“观鱼池水风清凉,赏心亭花影婆娑,如此良辰美景,弃之可惜,不若在此用膳,王后意下如何?”独孤烨的脸上浮现一抹明朗的笑意,看来心情极好。

“王上所言极是。”薄奚浅靥点头示意,俯首作揖的小宫女应声而退。

午膳清淡,都是时下的青蔬果实,伴着冰酪入口即化的丝丝凉意,格外消暑。

用过午膳,独孤烨回安和殿继续批折子。一旁的侍官见圣颜和悦,心中了然:王后娘娘果真最得圣心。午膳前圣上还愁眉不展呢,这去了趟凤栖宫,跟换了个人似的。

独孤烨走后,薄奚浅靥吩咐身边的女使将昨夜收到的书信拿来,又取了笔墨纸砚,认真地写道:“皆好,勿念。”

其实她不是什么西岐的绝世公主,她是三年前尚未亡族的月氏公主绮里馥。

一切要从西岐突袭月氏说起,她的父王,她的母后,她的兄长,她的族人,都在那夜惨淡的月色里横死于西岐的冷刀之下,惨死于那一夜令人窒息的滔天火光之中。

路过的高僧说:怨气无法消散,亡魂不得超度,他们将一直游荡于秋叶原上。

等她赶到时,正是暮冬时节,一路上白雪皑皑,唯有秋叶原的雪是刺目的殷红。

寒风凛冽,一刀一剑割人面。冰雪刺骨,一分一寸蚀人骨。她站在风雪之中,雪花落了满头。秋叶原万籁俱寂,只有风,低声呜咽;只有雪,漫天肆虐;只有她,万念俱灭。

后来,母族狄羌也亡了,听说也是一夜赶尽杀绝。有人说因果报应,说北凉乃是正义之师。还有人说,不过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说什么师出有名,不过是愚弄大众的障眼法。

为了找寻兄长托付的帝子,她在西岐边城遍寻无果,于是去了都城——胡玉城。在那儿,一个叫狐御支的人找到了她,此人便是去年南夏花朝节时,她于灯市上见到的那名男子。

酒楼上,男子居高临下地望着打马而过的她,挑了准确的时机示意随从动手,而她不出所料地接过了袭击她的不明物,摊开手心,竟是兄长的指环。

冷风掀起女子的面纱,一双清冷眼眸暗藏杀意,男子微微一怔,嘴角微微扬起。

第二日,西岐胡玉城便传开了消息,说定边王欲娶亲、立世子。

什么?定边王要娶妃?什么?还同那女子有了孩子?可是定边王上个月不是刚拒婚吗?

“不如叫做阿晏,取岁晏长安之意。”她接过襁褓,望着怀中的孩子,淡淡道。

“好,就叫阿晏。”男子垂眸,却见2她眼底一片伤心色,尽管只是一闪而过。

“阿晏乖,我是姑母,姑母在,阿晏不哭。”她哄着啼哭的孩子,神色温柔,与她素日的清冷孤傲大相径庭,却让人移不开眼。

算来已是三年前的旧事了,却恍如隔日。过往种种,历历在目,她忘不了,也不会忘。

那场灭绝人性的杀戮,那夜惨叫连天的大火,那片荒芜空冷的雪原,她将作为薄奚浅靥,刻骨铭记、永生不忘。

信上说,阿晏会认字了,夫子夸他天资聪颖。落款:十。

“十是何意?”“十,即是安。”“倘若不安呢?”“便记为千。”“为何?”“好记。”“仅此而已?”“仅此而已。”“王爷可知我叫绮里馥?”“本王知道。”“那王爷又可知我亦叫千代暮。”“本王也知。”“喔,王爷当真别无他意?”“当真。”

“狐御将军。王爷,就此别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