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夏,熙和元年,仲春时节,新君即位。
那一日,惠风和煦、天气清朗,举国同庆、四方来仪。
数月前,各国使者依次抵达。北凉国派来了风流倜傥的六皇子独孤邑;东泠国派来了誉满天下的当朝丞相柳相;西岐国则派了早年骁勇善战的定边王之子狐御支。各国都送上了各自精心挑选的贺礼,什么珍奇古玩、数不胜数,累车珠玉、琳琅满目。
总而言之,此番心意不可谓不诚。
春风贻荡,春幡飘扬,扶风城熙攘繁盛,数年如一日。
扶风城大大小小的街道上人山人海,多得是异国他乡的来客,其中不乏贵胄名流。
卖朝食的小贩们早早搭起了摊位,各自张罗着事宜,煮热汤、烙春饼、摆桌椅、收食具。
卖花的老妪一如往常,喝罢热汤,便挑着担子,唱着卖花词,一路吆喝卖花去了。
早起的孩童三五成群,彼此追赶,嚷着买糖人、吃糖糕,嬉笑打闹声冲淡了朝市的凉意。
过了几个时辰,酒楼、茶馆、歌坊、舞苑也招揽起了客人,迎来送往,生意兴隆。
街上人声鼎沸,往来游人流连于各式各样的摊位前,或走马观花,或驻足挑选,好不热闹。
登基大典于午时在章华殿举行,在百官的注目下,李承观着金线织就的龙袍隆重登场。
太监都安宣读诏书,李承观从父皇手中接过传国玉玺,百官跪拜,齐颂祝词。
与此同时,三国使臣上前拜见,行礼祝好,愿南夏长治久安,四国交好。
至此,礼官大声道:礼成。百官再拜。
薄暮时分,街市灯火如昼,游人如织,车水马龙。
官员们携带家族女眷,赶着赴宴,几辆马车成行,奔向宫道疾驰而去。
宫道上,一排排宫灯早已点亮,灯火通明,映照着各官家的马车,或华美,或朴素。
昌平道的尽头便是昌平门,终日有禁军把守,赴宴时,官员、男眷都要从此门进出。女眷不然,还要从昌平道转去昌意道,由昌意门入后宫。
朝乐殿内,宫宴上,歌舞升平,烛光摇曳,熏香缭绕,暖意朦胧。
坐在外围的官员喝酒品茗、吟诗作对、对月当歌、怡然自得。内围官员则不可尽欢,上有国君、使臣,自然要正襟危坐、端庄持重,稍有不慎便是殿前失仪,有损国风。
女眷入宫,按理说应由皇后设宴,如今皇后之位尚无定夺,便安排在太子妃处。
赵卿仪是众望所归的太子妃,新皇登基,立其为皇后无可厚非。众人对此深信不疑,奈何新皇态度尚不明了,皇后册封大典之事也未曾提及,碍于礼制,便仍以太子妃相称。
沁春殿,太子妃仪态大方地接见女眷,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让人如沐春风。
待女眷落座,赵卿仪看了一眼席位,向身边的女使询问道:“还有何人未至?”
女使低语道:“余容郡主,苏慕池。”赵卿仪又道:“派人找找。”女使答:“诺。”
月色溶溶,花影婆娑,苏慕池跟着提灯的领路宫女向前走着,心想:“弯弯绕绕的小径还真是让人头疼。”便在此时,昏暗的月色里,她看到了两个鬼鬼祟祟的宫女。
苏慕池小心翼翼地跟了过去,听到她们交谈道:“可是此人?”“正是。万事小心。”“诺。”
苏慕池隐没于树影中,目送她们离开后,才从树下走到石子小径上。
“余容郡主,宴会快开始了。”小宫女提着宫灯疾步走了过来,烛火摇曳,映照出一张稚嫩泛红的脸。
苏慕池轻抚着衣袖道:“只顾着赏月了,不想竟险些误了时辰,走罢。”
留春殿,慕容朝朝她挤眉弄眼道:“特意给你留了位置,过来坐。”苏慕池眨了一下眼,算是回应。
“见过太子妃。”苏慕池颔首行礼,不卑不亢,落落大方。
“免礼。入座罢。”赵卿仪注视着面前的女子,语气平静,心绪复杂。
“谢太子妃。”苏慕池说罢,又是行礼,态度亲和、眉眼盈盈,真是让人挑不出毛病。
一落座,慕容朝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怎么现在才来?”
“赏月,耽搁了。”苏慕池整理衣袖道。
“你何时有了这般闲情雅致?”慕容朝一听就知道她在胡诌。
“刚才。”苏慕池云淡风轻道。
“好你个苏慕池。”慕容朝几乎要拍案大笑。
“注意仪态。”苏慕池端起一盏香茗,挥袖掩面道。
“酥酪不错,你快尝尝。还好你来了,不然也忒无趣了些。”慕容朝会意,也端起了一盏香茗,挥袖掩面道。
“景小王爷可来了?”苏慕池同她相视而笑,随口问道。
“怎么,移情别恋到我家阿弟身上,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慕容朝打趣道。
“你便信口胡诌罢。”苏慕池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
“那我回去可得转告他,就说这扶风城啊,有女一人,宛如清扬,在水一方,思他如狂。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呐。”慕容朝笑吟吟道。
“你今日所言,若被夫子听了去,定倍感欣慰。”苏慕池一脸正经道。
“哼,那是自然。”慕容朝的黛眉微微那么一挑,下巴微微那么一扬。
赵卿仪再次看向苏慕池,那个一眼望去称不上惊艳的女子。
论才情相貌、氏族声望,她赵卿仪明明更胜一筹。可宫中传言,中宫空悬是为了她。
嗬,帝心所悦。帝心所悦又如何。太子妃不是她,从来不是,后位亦如此。
想到这里,赵卿仪忽然觉得心安。百无一用是情深,可笑她自己也情根深种。
其实,她同其他贵族女子别无二致,不过会隐瞒些,会克制些,看似高傲些,冷漠些。
无人知晓她十一二岁时的心思,只一眼便羞红了脸,那时她便暗下决心:嫁与东君主。
宫宴结束后,慕容朝要去找慕容景,便拉着苏慕池陪她一起吹冷风。
昌平门外是长长的甬道,风很大,裹挟而来,卷得人衣角飞扬。
夜色微凉,百官鱼贯而出,指着一个异域男子,慕容朝拉着苏慕池低语道:“就是他,花朝节那日我在街市上撞到的人。”
男子似是察觉到了这边的目光,看了过来,眼眸深邃、面容俊美,简直摄人心魂。
“阿姐。咦,余容郡主也在?”慕容景走出宫门,一眼便看到了她们。
“别来无恙,景小王爷安好。”苏慕池答道。
“安好、安好。天冷风大,阿姐不在马车上呆着,在这儿做什么。”慕容景问道。
“等你啊。嘘,别说话。”慕容朝目不转睛道。
慕容景顺着慕容朝的视线望去,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阿姐,醉翁之意可在酒哇?”
“不在。”慕容朝敷衍道。
“咳咳。”苏慕池和慕容景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阿姐好眼力,若真心喜欢,须得抓紧了,据我所知,再过五天,各国使臣便该回去了。”慕容景一副气定神闲、等着看好戏的样子。
“慕容景,那你明日便去递拜帖吧。”慕容朝回过神来,期待地望向他道。
“好啊。那先走罢,回府了。”慕容景嘴角微扬,走向马车道。
“余容郡主可要同车而归。”慕容景掀起车帘,扶慕容朝进了马车道。
此时,宫门口,都安携令牌,大步流星地赶来:“余容郡主留步。”
“夜色深沉,早些安睡。”苏慕池无奈地笑了笑,叮嘱道。
“嗯,那明日见。”慕容朝从车窗探出头道。
“走了走了。”慕容景的神色有些不耐烦,伸手将慕容朝拎了回来。
“慕容景,我是你长姐。”慕容朝生气地挥了一拳,却被挡了下来。
“你只比我早生半刻。”慕容景淡淡道。
“那也是你长姐。”慕容朝喊道。
二人打闹着离开了,马车渐行渐远,苏慕池站在原地,大致猜出了都安的来意。
“都安,我还是不去了罢。”苏慕池莞尔一笑。
“殿下在长秋殿。郡主还是随奴才去见一见罢。”都安提着宫灯不紧不慢地答。
穿过重重朱门,走过长长甬道,都安侧身将宫灯递给苏慕池:“奴才便不进去了。”
接过宫灯,苏慕池忽然顿住了脚步,记忆翻涌而来,让她恍惚。
一年前,她带李承观去了雾霁山,却发现师父与李承观是旧相识。
“顾承安,你怎么会认识我师父啊?”她好奇地问道。
“小六,其实我。。。”李承观喊住她。
“嗯?”她歪了歪头,不再继续往前走。
“其实我叫李承观。你师父曾是太子少傅,而我是南夏太子。”李承观定定地看着她道。
“顾承安,你别开玩笑了,师父曾做太子少傅不假,可你怎么会是太子呢?顾承安,说这样的话可是要诛九族的。对啊,要诛九族的。”苏慕池缓缓地说完最后一句,然后跑掉了。
“小六。”李承观在她身后喊道。
“小六。过来。”门吱呀一声打开,李承观抬起头来,俊逸的脸庞一如往昔,目光落在苏慕池身上,微蹙的眉渐渐舒展开,他放下奏折,眉目温柔道。
她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他面前,李承观拥她入怀,唇角勾起一个好看的弧度。隔着锦衣,苏慕池能感受到他身上的暖意。
“做皇后好么?”李承观问。见苏慕池不语,他又问:“做皇后不好么?”
“做皇后很好么?李承观,你已经有太子妃了,不缺皇后。”苏慕池慢条斯理道。
“可我缺你。”李承观垂眸看她,用一种帝王不该拥有的真切目光。
“李承观,你太贪心了。”苏慕池淡淡地说,目如秋水,清澈闪烁。
“那便容我贪心着罢。”李承观被她推开后,再度拥她入怀。
“李承观,你是一国之君。一国之君须得三宫六院雨露均沾;一国之君须得深谋远虑目光长远;一国之君不该为儿女情长乱了心弦。我瞧着赵卿仪就很好,她才是你的皇后。她也会吃醋、会嫉妒,但她可以很大度,让人觉得如沐春风。这些我做不来,我不想日日勾心斗角地拘于后宫,不想年华虚度、老死宫中。这世间的许多东西都是极好的,可我决定不贪心了。殿下也是。”苏慕池抽身而退,转身作别。
“顾苏氏。”李承观在她身后喊道,渐渐双眸失神。
犹记得两年前,她穿男装时,他故意这样喊她:“顾苏氏。”
“真是执拗,一步都不肯走。”李承观无奈地抱怨道,说罢还是折返回去。
“顾承安,你就不要这样叫我。”苏慕池站在石阶上,双手交叉抱在胸前,侧首闭眼道。
“是么,那日后不叫了。”李承观打横抱起她,声音如月色般温柔,言辞中透露着孩童般的天真和宠溺,听得苏慕池双颊绯红,低下了头,只敢看向他的脖颈。
“顾承安,你可真好看。”苏慕池挠了挠他滚动的咽喉,鬼使神差地吻了一下。
“池小六。”李承观似乎在笑,又似乎有些生气。
“下山下山。”苏慕池从他怀中挣脱,逃也似的往前走。
那一日,山花烂漫、水光潋滟,李承观比世间万物都好看。
啪啦一声,灯花作响。等苏慕池回过神来,李承观已勾起她的下颚,吻了过来。吻在她的唇边,她的脸颊,她的鼻尖,她的眉眼。
“我不打算。”她恍惚间听到李承观如是说,她想问清楚,还未开口便被李承观夺走了唇舌。
李承观一只手覆在她眼上,一只手圈揽她。她试图挣脱他,微凉的手却在不经意间触到了他滚烫的喉结。李承观声音低沉:“小六。”
她突然明白了,他想说,他不打算放过她了,也不打算放过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