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若涂了药,身上不可避免地沾了一身药味。等进了屋子之后,她也不敢离世子爷太近,坐在床尾的脚踏木上,乖觉地等着世子爷问话。
“先从你遇到韩宴之说起。”
先前被连吓带罚过一会,她看了看世子爷看不出喜怒的脸,更加不敢瞒着,将在心里对过一遍的话说了出来。
“三楼正厅有人正在演出,奴婢留在最外面看表演,韩公子就闯了进来,说是要找轻眉姑娘。醉春堂管事的人说想要见轻眉,得提前约日子,韩公子不满意,双方就争吵起来,甚至还动了手。奴婢离他们最近,又怕被撞破了身份,就往外面逃走,不慎摔下楼梯。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就看见面前有一道黑影坠下去。下边的客人吵吵闹闹,说出了轻眉的名字,韩公子变了脸色就来问奴婢看见什么。”
“那你看见什么?”
她缩了缩肩膀,抿唇道:“奴婢不知道和案子有没有关系,但在轻眉坠楼时,曾抬头看见有个男人站在四楼的楼梯口。他……发觉我正在看着他,还冲我招了招手。”
那样的场面说不出来的诡异,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她都觉得身上冒出寒气,“他全身裹着披风,四楼光线昏暗,奴婢不知道他的样子,只记得他很高很瘦。因为害怕也弄不清楚什么情况,所以在韩公子问起时,奴婢没有敢多说什么。”
她说谎时,湿润的眼睛眨了眨。
害怕倒是真的,更多是因为不想沾染麻烦才不肯多说。
她能看见男人朝着自己看了一眼,但仍旧没又改口,咬死自己是因为弄不清楚情况。
顾淮安没想计较这点细节,问了另个问题,“那你之前可曾见过轻眉?”
“应该是见过。”姜若回忆着,“今日在正厅,第一个出场的人就是轻眉姑娘。不过奴婢那时候不知道她的身份,只知道她舞跳得特别好,有贵客特别欣赏她,要求她作陪。今日是贵客临时没来,她得了空子才去正厅跳舞。她跳了一支舞就直接走了,倒是有位公子追了上去。”
信和来禀报说熊侍郎今日并没有出府,这倒是对上了。
那轻眉为什么会死?还死在这个关口上,顾淮安不相信什么意外。他沉思,一边用手打着拍子,又问了一句,“可还记得她出去到出事,大概多久?”
白净的小脸皱起来,她那时全部的心思都放在学着怎么撩拨男人上,还真没注意轻眉离开多久,倒是后面每个人弹奏的曲子记得清楚。她对世子爷说了曲子名,有些不安地看向男人,怕他误会自己隐瞒什么,干巴巴补充道:“真的就只记得这么多了。”
按照她说的时间,从轻眉离开到事发至多不过半个时辰,再除去轻眉摆脱男人纠缠和上四楼的时间,也就是一盏茶的功夫。京兆府那边送来醉春堂里客人以及下人的笔录,无一人提及有异常的声音。
想到这里,顾淮安觉得醉春楼神秘极了,也不知背后的东家是个怎样的人物。
不过出了这档子事 ,熊侍郎的嫌疑倒是洗清了,毕竟没有对着自己人下手的说法。
只是兵部有关军事,户部与民生休戚相关。皇上同世家博弈,将兵部和户部当做自己最后的底线,重要位置上安排的都是自己。可现在,这两个部门出现了问题,所以是谁呢?
顾淮安慢慢想着。
姜若见世子爷没再盯着自己,小小松了一口气。这一日她过得惊心动魄,又接连被恐吓,甚至差点卷入到命案当中。往常她觉得呆在世子爷身边恐怖,现在却觉得没有比这更为安全的地方,最起码世子爷暂时不会要了她的命。
此时坐在脚踏木上,她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困倦就涌了上来,脑袋忍不住一点一点的,最后趴在床边睡着了。
她出奇地做了个梦,梦里她去醉春楼,还是去三楼看人弹琴唱曲儿。她躲在后面看热闹,高兴的时候还跟着后面学了几个动作。
紧接着画面一转,气氛压抑紧张起来,她来到楼梯口,有个声音一直催促她往下跑。梦中的她根本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却会本能地感到畏惧。犹豫不敢前进的时候,不知是谁在后背推了她一把,她不受控制地滚落下去。
而就在这时,她眼睁睁瞧着才跳过舞的轻眉如同轻燕般从天而坠,落下时砸出满目的鲜红。
她惊惧万分,下意识抬起头,看见身披黑色斗篷的男人朝着她挥挥手。可能是因为气氛过分紧张,她猛然醒悟过来,这哪里是在对自己招手,分明是在数自己在什么位置。
这个念头一生出,她全身的鸡皮疙瘩猛然蹿了起来,生出无穷无尽的力气直接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停地往楼梯下面跑。可这楼梯就像看不到尽头般,她怎么都跑不到下面一层,只能听见自己的越来越重的喘气声和身后越发清晰的脚步声。
那一刻,她甚至是绝望的,仿佛已经看见黑衣人已经追上来要自己的命。
恐惧中,她不停哆嗦着,眼尾渗出泪水,摇头说:“不要……”
她是真的不想死,她的生活才刚刚开始,还要赎身,还要将娘亲和妹妹接出来,怎么可以就死在这里呢?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就像是一条在的岸边苦苦挣扎的鱼,突然从天边出现一只手,将她捞了起来,重新放回到池塘中。温暖逐渐代替阴冷,她的四肢渐渐有了知觉,再往下走时没了那些恐怖的场景,而是一片炽热的火山。
安王府坐府的陈大夫被连夜请了过来。
陈大夫出身医学世家,他的父亲曾是太医院院判,不小心卷入后宫争斗之中直接撒手人寰,连带着陈家人在京城中都受到打压。走投无路之际,安王帮了陈家一把,他便成了安王府的做府大夫,负责世子爷的病情。
半夜被叫醒时,他还以为世子爷的病情又有了恶化,背着装满瓶瓶罐罐的药箱赶过来后,结果看到世子爷床上躺着的女人时,他的表情瞬间变得微妙起来。
微妙中还带着点不敢置信。
顾淮安捏了捏眉心,“她魇住了,发热叫不醒,替她看看。”
他身上穿着最简单的中衣,外面只披了件外衣,隐隐有些不耐烦。
陈大夫连忙低下头,不敢多问什么,而是替女子诊起脉来。手指搭上女子的脉搏之后,他顿了顿,忍不住摸上自己没多长的胡子,片刻之后又换了只手诊断,还是有点不大相信。
“近来忧思过重,郁结于心,今日又受了惊吓才会昏厥过去。其实本来没这么严重,不过她底子不大好,有虚劳病的症状。虽说不需吃药,但也要吃好,不然影响寿元。”
“虚劳病?”男人侧过脸,眼尾微微上扬,有些意外。
“嗯,就是长久吃得不好。”陈大夫其实不大能理解,府中的下人不说日子过得有多好,最起码衣食无忧,他还是第一次碰到虚劳病。再者说,这小姑娘看着年纪不大,哪里有那么多要操心的事儿,竟然还病倒了。
不过他一向怕自己的主子,这些话也不敢多说,留了一张药方子之后就直接走了。
芙蓉跟着去抓药熬药,徐嬷嬷到正房这边看看情况。
顾淮安倒是能知道小丫鬟为什么忧思过重,本就没有多少城府的人被迫进听松院,整日担心着自己的性命,能扛到现在他都有些意外。
他却想不通她怎么会得了虚劳病,安王府的待遇可不差。
见徐嬷嬷进来,他问了声:“府上可有克扣人月钱的事?”
“这倒是没。”徐嬷嬷知道问话的缘由后,提了一句,“她当初因为母亲生病被卖进来的,在针线房的学了女工还送钱养活母亲和妹妹。她后来好像还接了私活,准备在银子替自己赎回卖身契。前两天听说时,老奴还有些意外。”
顾淮安低头看向旁边的女子,没有说话。
徐嬷嬷不大确定问:“要不要现在将她抱回去?您再继续休息会?”
男人点了点头。
徐嬷嬷就要上前动作,可睡梦中的女子不知道又梦到什么,在徐嬷嬷碰过来时激烈地挣扎起来,胡乱地往旁边抓东西。在抓到一片衣角时,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攥紧,忽然哭了出来。
“娘亲,娘亲……不要……不要丢下若若……”
她先前才发过烧,两边脸颊都是通红。汗湿的头发一缕缕地贴在脸颊边,瞧着巴掌大的脸更小,说不出来的柔弱。往日湿亮的眸子阖上,鼻尖耸动,泪珠滑落下来没入如云的乌发里,难过都快要溢出来。
而被抓住的衣角正是顾淮安的。
徐嬷嬷有些迟疑,看向男人,要个章程。
“让她睡着吧,等明日清醒了再让她回西屋住着。”顾淮安开口,“你先回去歇着吧,过两日太子爷或许会邀我出去,明日你帮着准备出门的东西。”
徐嬷嬷知道世子爷这是体恤她上了年纪,熬不得大夜。她想了想明日要忙的事情,没勉强自己待着,行了礼之后就回去了。
后来是芙蓉送来药。
别看芙蓉在听风院的下人面前耀武扬威,到了世子爷面前,她乖顺地和鹌鹑差不多,规规矩矩生怕自己做错什么。所以刚放下药碗,她也来不及问需要自己做什么,就害怕地跑走了。
顾淮安在放任不管和喂药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将药端了起来,捏着小丫鬟的两边脸颊,就准备给她直接灌下去。
可昏迷当中的人本就不受控制,灌进嘴里之后,她也不知道咽下去。
手上传来绵软的触感,生嫩的,仿佛能掐出水来。
顾淮安无意识擦碰了两下,盯着女子看了一会,最后精准地叫出她的名字,“姜若。”
哪怕是在睡梦中,姜若对他的声音也有反应。细细的眉蹙起,她轻微摇头,俨然是要醒未醒的样子。
再叫了两声,小丫鬟就已经睁开眼。仿佛被水润洗过的眸子湿透,睫毛一簇一簇卷起,眼神还有些茫然。
还没有等她彻底清醒过来,药碗就已经递到嘴边,她半是被逼迫着喝了干净,苦得精致的五官都皱到一起,却没有哭,只是愣愣地盯着他看。
样子呆呆的,像是笨蛋美人,连哭都不会,去醉春楼又能学到什么东西?
顾淮安将药碗放到一边,淡声道:“先睡吧。”
姜若其实还没醒,虽然睁开眼脑子里还是一片空白,唯一记得就是她要让世子爷喜欢。怎么让世子爷喜欢?她能记住的也就是柳如玉对她说过的话,找到空闲就多肢体接触。
所以在看见男人将手收回去时,她做了一件极为了不起的壮举
——将自己的手握了上去。
世子爷瞧着冷冰冰的,手掌也是冷冰冰的,却很好缓解她身上的燥热。所以在男人准备将手缩回去时,她又努力地将自己的手塞了过去。
“这是在做什么?”男人微微眯着眼,声音沉了沉。
姜若听见声音,缩了缩脑袋,实诚道:“她们说,这样做就能讨你喜欢。”
“他们是谁?”
“醉春楼里的人。”
“还说了什么?”
姜若努力回想今日都学到什么,可脑子有点杂乱,说的话完全没有逻辑,甚至是错乱的。“还说……让我听话,让我做你喜欢的事情……说让我……”
让我不要喜欢你。
哪怕是在不清醒的状态下,她仍旧敏锐察觉到这句话不能说,换成了一句,“不过我发现,让你喜欢很难。”
“也可以不喜欢。”顾淮安说。
怎么能不喜欢呢,不喜欢她怎么爬床,怎么怀上孩子,又怎么救自己的娘亲?那个冗长而又血腥的梦影响到现在,清澈的眼里迅速积攒起雾气,垂在眼眶。
她不敢哭,努力憋回去,用力说:“我很会讨人喜欢的。”
一个病糊涂的人,能和她说什么。
顾淮安垂下眼帘,落在暗处的脸分不清神色。只是他的坐姿依旧沉稳,宽阔的肩膀往后靠了靠,没抽回手,只给了一句,“再说吧。”
姜若似懂非懂点点头,莫名安心下来,不消片刻又睡了回去。
等醒来时,她发现自己睡上世子爷的床时,心里“咯噔”一下,忙不迭掀开被子从床上站了起来。四处打量之后,没瞧见世子爷在,她才慢慢恢复平静,开始想昨夜自己怎么上了床?
难不成是睡梦中她吃了雄心豹子胆,偷偷摸摸爬上去的?
她努力回想,也只记得模模糊糊的大概。应该是她半夜做了噩梦发起烧,不知道是谁将她抱上了床,后面又有大夫过来诊断,她好像还喝了药。
屋子里只有她和世子爷两个人,按照常理来说,应当是世子爷先发现她高烧再将她抱上床的。也只有世子爷开了口,她才能到床上去睡。可世子爷不应该是不良于行吗?
她心里起了一丝疑惑,转而想世子爷身边有不少暗卫,应当是暗卫动的手,随后没再纠结这一点。
出门的时候,她遇见徐嬷嬷。原本是想问问昨夜发生什么事,又不知道怎么开口,突然顿住了。
徐嬷嬷上下将她打量一遍,“已经好了?”
“没好实在,再吃两贴药应该就差不多。”姜若倒是知道昨日生病的原因,全都是被那个真实又荒诞的梦境吓到了,真要说什么病也没有。
“那就成,世子爷半夜将陈大夫找来给你诊断,你记得这份恩情就成。”徐嬷嬷不准备多说。
姜若连声说是。
“等会世子爷要出去参加宴会,说你若是好了,便跟着他一起出去。你先去吃点东西,换身衣裳等会就跟着出门。”徐嬷嬷一边说,一边在收拾等会要带出门的物件,转过身却看见小丫鬟站在原地没离开。
她拧着眉头,“还有事?”
姜若捏着衣裳的下摆,脑海中闪现过几个画面,她提着一口气不大确定问:“昨夜我病得糊涂,许多事不大能想得起来。想问问嬷嬷,我应当没做出什么冒犯的举动吧?”
徐嬷嬷脸上换成了“你在说什么胡话”的表情,转过身去,“没有。说不准等会就要走,想这么多还不如回去收拾。”
听到徐嬷嬷肯定的回答,她这才松口气。她就说,自己哪来的胆子敢去冒犯世子爷,纯粹就是将梦境当做了现实。
她弄清楚之后,也没再去纠结,先去小厨房领了饭食。因为她生病,小厨房还专门留了一碗鸽子汤,说是下人病了都能领上一碗。
安王府的伙食不差,逢年过节或是遇上喜事,府里的下人都能吃上一口肉,不过平日荤腥见得不多,补汤更是没有。不过大家手上都有闲钱,实在是馋了也会托小厨房单独做。
姜若为了攒银子赎身,已经不大记得上次喝炖汤之类的是什么时候。得了一小碗鸽子汤之后,她小口小口喝着,觉得味道无比鲜美。
忍不住去想,若不是她是夫人派来的人,在听松院当差应该不错吧。
她不敢细想,喝完之后立即回了西屋,换身衣裳出来后,徐嬷嬷让她直接去垂花门。
垂花门前,马车已经在等着了,马车的四周都站着守卫。姜若顿住,不知道是该跟着上马车,还是同侍卫们一起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姜若(惊恐):我哪有那么大胆子!
顾淮安: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