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都,深夜,右骁卫将军长孙晟的府上,灯火通明,长孙晟头上缠着白布药带,面黄肌瘦,眼窝深陷地躺在榻上,剧烈地咳嗽着,昔日那个威风八面,鲜衣怒马的草原英雄,现在已经如同一只垂死的狮子,气若游丝,等着自己末日的来临。
一个三十出头,面目姣好,全身绸缎衣服,戴着金钗的女子,正是长孙晟的继室高氏,长孙晟的原配夫人早亡,后来续弦娶了比自己小将近三十岁的高氏,当时这门婚事引起了已经成年的三个儿子的极力反对,但长孙晟仍然坚持娶了高氏,并与她生下一子一女,分别名叫长孙无忌与长孙无垢,长孙无忌刚刚十五岁,与长孙晟不同的是,他对骑射弓马之道毫无兴趣,自幼爱读书,才学之名已经在关陇世家的少年一辈中很突出了,而长孙无垢更是还没有到及笄之年,就已经以姿容秀丽,性情贤良温婉,而闻名于关陇家族之间了。
只是长孙晟长年在外,前妻所生的三个儿子和后母与异母姐弟间的关系极为糟糕,甚至可以称得上是势如水火,自从长子长孙行布在杨谅之乱中身亡之后,侧室所生的次子长孙无傲又外任鹰扬郎将,留在家中的三子长孙无宪就成了半个家主,与高氏母子的战争也持续了十余年,现在终于要到了快了断的时候了。
长孙晟微微地抬起了眼皮,看着在自己面前偷偷抹泪的高氏,张了张嘴,高氏连忙上前扶长孙晟坐起,端起一边小几上的一碗汤药,给长孙晟一勺勺地服下,又辛又苦的药味刺激着长孙晟的神经,让他的胃一阵痉挛,几乎要吐出来,高氏连忙掏出绣帕,一阵擦拭,而跪在床前的长孙无忌也连忙上前,帮着长孙晟好一阵子推背抚胸,才让他渐渐地缓过气来。
长孙晟的眼光落在了长孙无忌的身上,这个少年虽然只有十五岁,但脸上写满了早熟,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闪着精光,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两道剑眉入鬓,而嘴角有些微微地上扬,隐约地表现出这个少年不甘于人下的冲天气势。
长孙晟叹了口气,抚了抚长孙无忌的脸颊,轻声道:“四郎(长孙无忌在家排行第四个儿子,现在没有成年,还未表字),你三哥还是不肯来吗?”
长孙无忌的嘴角勾了勾,平静地说道:“三哥自从阿大病倒不起之后,就一直不肯过来,他说阿大自有母亲照料,轮不到他这个野小子。”
长孙晟痛苦地闭上了眼睛:“这些都是阿大的错啊,只是,只是苦了你们母子。”
长孙无忌的眼中泪光闪闪:“阿大,您千万别这么说,无论如何,孩儿一定会侍奉阿大的,三哥他只是一时想不开,孩儿这就去请他过来。”
长孙晟几声剧烈地咳嗽,本来转身要走的长孙无忌连忙又扶住了自己的父亲,长孙晟喘了好一阵,才又能说出话来:“观音婢(长孙无垢的小名),观音婢又在哪里?”
高氏抹了抹眼泪,说道:“观音婢这会儿正在看着给夫君煎的药呢,这孩子,现在每天都亲手为夫君煎制汤药,衣不解带,不眠不休!”
长孙晟长叹一声:“唉,阿萝(高氏夫人的闺名)啊,只怕是,只怕是这回为夫撑不过去了,以后,以后也没办法再保护你们母子了。”
高氏和长孙无忌不约而同地放声大哭,抓紧了长孙晟的手:“不,夫君(阿大)你不会有事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他们扑到了长孙晟的身上,泣不成声。
长孙晟默然无语,脸上老泪纵横,等到妻子和儿子停止了抽泣之后,才看着长孙无忌,一边用手擦去他脸上的泪珠,一边说道:“四郎啊,趁着阿大现在清醒,去把你舅舅和唐国公找来,阿大有重要的事情跟他们说。”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擦了擦眼泪,起来向着长孙晟行了个礼,转身匆匆而去,只剩下高氏还在那里低低地啜泣着。
长孙无忌低头前行,没走出几步,正要拐弯的时候,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壮硕的身影,长孙无忌一时收不住脚,一头撞到了那人的胸口,直接给弹出去四五步,几乎摔倒在地,晃了好几下,才勉强站住,一抬头,却发现挡住自己去路的正是壮如山岳般的三哥长孙无宪,而在他的身后,管家长孙林,还有十几个五大三粗的仆役,正抱着臂,打着灯笼,不怀好意地上下打量着自己。
长孙无宪年约四十,满脸横肉,个头足足比长孙无忌高出了一个半头来,那张脸跟长孙晟倒是有八分象,满脸络腮胡子,七分象个胡人,这也正是因为其生母也同属胡人贵姓达奚氏,两个高贵的塞北鲜卑家族,生出来的自然是天生的武夫。
长孙无宪抱着臂,一手抚着自己的下巴,冷冷地说道:“四郎,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啊?”
长孙无忌咬了咬牙,挺直了胸膛:“三哥,阿大醒过来了,要见唐国公和我舅舅。”
长孙无宪哈哈一笑:“唐国公和你舅舅?你还真会编啊,阿大都晕了十几天了,怎么这会儿就突然醒了呢?到底是你想见,还是阿大想见?”
长孙无忌的眉毛挑了挑:“三哥,不是我说你,你再不待见我娘,现在阿大病成这样,作为儿子,也应该端汤服药地去伺候,可是阿大卧床几个月来,你看都不去看一眼,现在还怀疑阿大的病情,这是一个儿子应该做的事吗?”
长孙无宪二话不说,一抬手,蒲扇般的巴掌就在长孙无忌那张白脸上留下了个五指印,声音清脆,震得后面的那个管家长孙林的眼皮都跳了跳。
长孙无忌没有料到长孙无宪竟然突然出手,闪躲不及,这一下给打得七晕八素,右耳完全就是在嗡嗡作响,什么也听不见了,嘴角边和鼻子里感觉有些咸咸的东西在向下流,而半个脸除了火辣辣的痛感外,什么也感觉不到。
长孙无忌一手捂脸,一手指着长孙无宪,怒道:“你,你为什么要打我?!”
长孙无宪脸上面目狰狞,凶相毕露:“打你?打你是教你我们长孙家的规矩,作弟弟的,敢跟哥哥这样说话,难道不该打吗?告诉你吧,阿大不在的时候,这个家是我长孙无宪在撑着,你们母子算什么东西,以为进来就可以争家产了吗?告诉你,别做梦了,等老头子一咽气,就是你们娘三个打包滚蛋的时候!”
身后的一帮家丁个个随声附和:“就是,就凭你小子,这细胳膊细腿的,也想跟三少爷争家产,醒醒吧!”
“三少爷,这小子是想出去搬救兵的,千万别上当啊!”
“三少爷,这个家是您一手撑起来的,谁想跟您争,我黑三儿第一个不答应!”
“三少爷,老爷这么多天昏迷不醒,一定是他们母子动的手脚,这件事一定要彻底查清楚!”
长孙无忌捂着自己的半边脸,左耳中却传进这些话语,一刀刀地割着他的心,他紧紧地咬着嘴唇,站在原地,却是一步也不退让。
长孙晟沉稳有力的声音突然从长孙无忌的身后传来:“老夫还没死,你们就这么迫不及待了吗?”
长孙无忌吃惊地扭过了头,只见长孙晟在高氏的搀扶下,颤巍巍地走了过来,他的脚步走得很慢,但仍然很沉稳,面沉如水,尽管已经一脸病容,眼窝深陷,但多年纵横突厥,刀山火海中闯过的强大气场,仍然写在他的脸上,即使是烈士暮年,仍然能让普通的壮汉们感觉到强大的压迫力。
长孙无宪瞪大了双眼,他没有想到长孙晟居然真的醒了,还能自己出来,一时间竟然忘了说话,长孙晟盯着长孙无宪,冷冷地说道:“怎么,连给你阿大问安都不会了?还是我病得连你都认不出来了呢?”
长孙无宪如梦初醒,连忙下跪磕头:“阿大,孩儿给您请安,祝你身体安康,早日恢复。”随着长孙无宪的下跪,一帮家丁和管家们也都纷纷跪下请安。
长孙晟重重地“哼”了一声:“你们是巴不得我现在就往生吧,这样你们在这个家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对不对?”
长孙无宪的额头冷汗直冒,自幼年开始,在长孙晟的面前,他就是极度的自卑和害怕,他虽然在家里横行霸道,但并没有上过战场,长孙晟那种天生的武将气场,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即使现在已经病成了这样,他仍然不敢在长孙晟面前多一句嘴,只听到长孙晟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回荡着:“老夫再说一遍,让四郎去找唐国公和高侍郎(高士廉此时的官职是礼部侍郎)请来,这是老夫的意思,你们还不让开!”
长孙无宪等人哪敢多话,连忙站起身,让开了一条通道,长孙无忌也不多说话,匆匆地奔了出去,长孙晟一直等到长孙无忌的脚步声远远地听不见,才瞪了长孙无宪一眼,让刚刚抬起头的他连忙又把头低了下去:“无宪,阿大知道这些年来是你一直在撑着这个家,但这不是你可以仗势把小娘和弟妹赶出去的理由,你最好记着,抬头三尺有神明,人做事,天在看,你若是连自己的亲生兄弟姐妹都容不得,这世上又有谁能容得了你呢?”长孙晟说了这一番话后,胸口一阵气闷,又是好一阵子咳嗽,再也说不下去。
长孙无宪换了一副笑脸:“阿大,是孩儿错了,孩儿也只是一时心急,以为是四弟对阿大服侍不周,这才会说两句气话,您可千万别当真啊!”
长孙晟冷冷地“哼”了一声,转身向着自己的房间走回,随着长孙晟的身影消失在了拐角处,长孙无宪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散去,一副阴冷凶残的神情停留在了他的脸上,一边的管家,獐头鼠目的长孙林上来低声道:“三少爷,要不要把四少爷给拦下来?”
长孙无宪摇了摇头:“不行,现在老头子知道了这件事,不能太急。哼,反正老头子也撑不了多久了,到时候这个家还不是咱说了算。对了,高士廉的好朋友,前内史令薛道衡是不是快回东都了?”
长孙林点头道:“刚刚传来的消息,三天前已经回了东都。”
长孙无宪的脸上闪过一抹阴冷的笑意:“那咱们先断了他们母子的外援再说。”
小半个时辰之后,东都城内的百官坊中,一座不太起眼的宅第内,后院的书房附近,几个家丁仆役都站在了院门外守着,小院中一幢单独的平房里,亮着幽暗的烛火,把两个人的影子映在了那窗纸之上,而呼啸的北风,却把这两人的低声细语淹没在了风中,即使站在门口,也不会听清这两人说了些什么。
靠窗的书桌后,两张胡床上坐着两名绸缎衣服的中年人,其中一人,四十上下,五缕长须,气度儒雅不凡,戴着方形的纱制冠帽,一身黄色的圆领绸衣,面色白净,方面大耳,正是现任礼部侍郎,长孙晟的小舅子高士廉,而坐在他对面的一人,个子中等,一脸的精明强干,清瘦白净,眉毛淡得几乎看不见,鼻翼间两道法令纹如刀疤一样地刻在脸上,让人印象深刻,可不正是新任兵部侍郎斛斯政?!
二人的面前,放着一大锅茶汤,下面的一个小炭炉上,火正烧得旺旺的,高士廉家不象王世充那么有钱,也就是个普通的四品官所住的院子,没有密室,也没有高楼,这煮茶会友的事情,也只能在这书房里进行了。
茶文化也就是这几年间开始在官员们之间流行,由于东都比起大兴来,离江南之地更近,加上杨广本人很喜欢江南文化,虽然他本人不怎么喝,但是虞世基,裴蕴等权臣都好这一口,让本来属于关陇世家的不少人也开始有样学样,高士廉就是其中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