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王爱卿,你这是何意,让李密去查那些官员?”
王世充很肯定地点了点头:“是的,陛下,杨玄感现在刚刚有丧父之痛,按国法要在家守丧,不能出来为官,但李密就没这个限制,而且他现在没有官身,只有勋爵,完全可以任命为巡察御史,他和杨玄感是好得能穿一条裤子的生死兄弟,如果陛下给了他这个职务,以他的聪明,一定知道是何用意,其实就是要用实际行动表个态,对陛下是支持,还是反对。”
杨广哈哈一笑:“王爱卿,你太有才了,这个主意都能让你想得到。只是李密就很清楚杨素有哪些才是心腹吗?他就算想向朕效忠,又如何得知杨素家的内情呢?要知道杨素也不太可能把自己的所有党羽告诉杨玄感吧,更不用说李密了。”
王世充的脸上闪过一丝阴冷的笑容:“陛下请放心,这种世家间的传承,不会仅仅留下一个当主的位置的,前任家主的所有机密,包括累世的忠仆,忠诚的部曲,以及自己举荐过,可以用得着的人,都会有一份档案留给新任的当主,包括控制这些人的办法,都会写在上面,而这些,就是世家之所以能一代代流传的根本原因。”
杨广点了点头:“那么象王爱卿这样的,曾经通过行贿方式搭上杨素的,是不是也会被编进这个档案呢?”
王世充叹了口气:“肯定要的,当初微臣向杨素行贿时,还留下了字据,这些大概就是杨素想要要挟微臣以后为他办事的把柄,所幸这些年他从来没有找过微臣,更没有提什么非份的要求。”
杨广冷笑道:“我道王爱卿今天怎么会主动把这行贿之事给坦白呢,大概也是知道此事瞒不住了,所以提前向朕坦白请罪吧。”
王世充的脸上现出一副悲伤的神色:“陛下,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以陛下的天纵英明,早晚都会查到,所以每天晚上都为此事睡不好觉,吃不好饭,今天说出之后,也不求陛下能宽恕,只求心安而已,无论陛下如何处置微臣,微臣都无半点怨言。”
杨广微微一笑:“好了,君无戏言,刚才朕已经说过不追究你的行贿之罪了,你继续说,是不是象你这种情况,有把柄在杨素手上的,都会给编进这种档案?”
王世充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正是如此,微臣当年曾经参与过在蜀中查访蜀王杨秀谋逆之事,当时的杨素就派了人跟我一起去查办此事,靠了一个以前在杨秀府上当长史的人的举报,我们才掌握了大量的证据,而这个人正是当年给杨素抓了一个把柄,才甘心听命于杨素,受之驱使,多年来一直在搜集杨秀的罪证。”
杨广倒吸一口冷气,这个情况他完全没有想到,甚至让他的后背心开始发凉:“王爱卿,你说的是事实吗?你是说在朕的朝中,也会有很多官员象这个人一样,有把柄捏在象杨素这样的人手里,受之驱使?如果他们有一天有不臣之心,那朕岂不是很危险?”
王世充点了点头,正色道:“陛下,事实很残酷,就是如此,之所以关陇军功贵族和山东大世家的势力这么庞大,不仅在于其互相累世结为姻亲,互为倚靠,也在于这些大世家一代代地搜罗别人的罪状,操纵和控制别的官员为之服务,所以能做到一呼百应,当年的高熲,昨天的杨素,都是深谙此道的高手,这才可以一手遮天,时间一长,就可以虚君实权,架空皇帝。”
杨广咬牙切齿地说道:“看来朕下手还是慢了,早知道有这些关系,朕应该更早就主动除掉杨素才是。王爱卿,你既然知道这些事情,那么你说,杨素会不会靠着自己的这些党羽,留下势力,让杨玄感掌握了这些人,以后向朕发难复仇?”
王世充笑了笑:“陛下稍安勿躁,刚才微臣说过,这次的事情,是一个试探杨玄感和李密忠诚的绝好机会,李密接到这差事后,一定会向杨玄感讨要这份名单,如果杨玄感有反心,那就不会向李密交出这份名单和档案,那么就证明这二人有异心,陛下就需要找借口把这两家给铲除掉。”
杨广的眉头微微一皱:“可是楚国公和蒲山郡公府都是特大世家,一个是权倾朝野的两朝重臣,一个是西魏开国的柱国家族,都算是顶尖世家,朕若是无故对他们下手,会不会激起公愤?”
王世充微微一笑:“微臣愚见,反行一定要扼杀在萌芽状态之中,不能等他们有了谋反的实际行动后再下手,如果李密不肯查处大批的杨素党羽,那陛下可以先治李密的办事不力之罪,再从李密那里查探他和杨玄感的关系,等到查抄杨素府的时候,自然会有大批的违禁制物,以及多年受贿的财宝被查出来,到那个时候,以国法处置,也不会有人提什么意见的。”
杨广的眉头舒展了开来:“那么,朕又怎么知道他们是不是把所有党羽都供出来了呢?”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闪:“微臣就是一个最明显的例子,他们如果要上报不法官员,那肯定绕不开微臣,如果他们不举报微臣,就说明没这个意图了。还有,微臣知道三个人是杨素以前的心腹,如果举报了这三个人,那就说明杨玄感是真的放弃一切野心,安心臣服于陛下了。”
杨广的眼中精光一闪:“哪三个人,爱卿快说。”
王世充的嘴角勾了勾:“第一个,乃是上大将军,幽州总管李子雄,此人当年被杨素所举荐,在杨谅谋反时单车借道突厥去幽州,拿下了当时的幽州总管窦抗,接管幽州兵马,然后东进太行,打败了杨谅军的大将刘建,以此功劳,位居幽州总管的要职,现在天下各大州的总管多废,惟这幽州总管还在,所以李子雄是杨素举荐的人里,为数不多的掌军大将,如果杨玄感真的忠心,首先就要放弃此人才是。”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可是李子雄掌兵在外,若是李密跟他通气,他在外面狗急跳墙怎么办?”
王世充正色道:“陛下可以传旨召回李子雄,给他一个尚书级别的高官,然后再让李密开始调查他。”
杨广沉吟了一下:“现在民部尚书的位置暂时空缺,就依爱卿的意思,给他这个职务好了。还有两个人呢?”
王世充微微一笑:“第二个人嘛,是前刑部尚书,相州刺史薛胄。”
杨广讶道:“薛胄?他不是一向是高熲的人吗?什么时候又投了杨素?”
王世充的脸上闪过一丝诡异的笑容:“陛下,薛胄也是个墙头草,当年先是效忠高熲,还在先皇想要废高熲的朝会上率先抗命,可是等高熲倒了以后,他见势不妙,就在仁寿二年的时候转投了杨素的门下,之所以微臣有如此把握,就是因为当天微臣在行贿的时候,薛胄正好在微臣之前出来,当时他还神色很慌乱,所以微臣可以肯定,他一定是杨素的党羽,果然,不到一年后,他就被杨素通过苏威举荐,推荐为相州刺史,镇守邺城这座曾经的关东第一名城了。”
杨广点了点头:“想不到薛胄居然投了杨素,相州那位置太重要了,当年尉迟迥就是据邺城作乱,虽然在事败后邺城被先皇毁掉,但这里毕竟是从曹魏以来多个北朝的旧都,如果有人在此作乱,有可能会震动整个关东。王爱卿,多谢你的提醒,这个薛胄,朕一定会多加留意的,第三个人是谁?”
王世充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冷的杀意:“这第三个人,则是杨素的侄女婿,内史侍郎封伦。”
杨广先是一愣,转而哈哈大笑起来:“对对对,这个才是跟杨素最亲的人,也是他最早所举荐的,现在杨氏一门的亲族中,除了身为内史令的杨约以外,就是这个封伦的官职最高了。王爱卿,这个人很重要吗?”
王世充点了点头:“此人心机深沉,而且身在内史省,负责纠察弹劾之职,所以杨约和封伦这一对杨氏亲族,必须要调离内史省,杨约其人可以出外为刺史或者郡守,而封伦,就要看李密查得如何了。如果李密连封伦都举报了,那杨玄感应该是彻底放弃了一切非份之想,微臣以为,这样的杨玄感,就会成为陛下最忠实的臣子的。”
杨广满意地点了点头:“这杨玄感号称天下第一猛将,朕正有意平定天下,也需要此人相助,并不想因为杨素的关系而废了他,如果他能证明自己的忠诚,那以后朕也会对他委以重任的。”
杨广说到这里,志得意满,今天他跟王世充的对话,让他非常满意,王世充的才干他是很清楚的,但他一直信不过王世充的忠诚,可是今天王世充的表现,实在让他挑不出一点毛病,他冲着王世充微微一笑:“王爱卿,今天你对朕如此忠诚,朕应该如何奖励你呢?”
王世充心中长舒一口气,今天总算是可以平安渡过了,看起来自己扔了两块杨素的肥肉同时,再搭上那个讨厌的封伦,这一计算是成了,回头只要跟李密对上口径,那杨家,李家和自己这回都能算顺利过关,接下来的事,就是按原定计划向宇文述和封伦报复了。
王世充的脸上换了一副异常恭顺的表情:“微臣的一切都是陛下所给予的,陛下要微臣做什么,微臣自当尽心竭力地去完成,不敢有丝毫懈怠。”
杨广微微一笑:“王爱卿,明年朕有意巡视北方边境,然后征伐吐谷浑,你有没有兴趣跟随朕一起出行?”
王世充的脸上摆出一副忠贞不渝的神情,一个响头磕得地上都要给砸出一个小坑:“微臣谢陛下隆恩,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六个时辰之后,深夜,东都洛阳城外的满园地下秘室里,王世充和李密,杨玄感相对而坐,个个沉吟不语。
杨玄感今天换了一身黑色的夜行服,而李密也是一身夜行打扮,二人现在看起来愁眉深锁,而王世充则神情自若地喝着一杯酸梅饮子,时值早秋,这种酷暑时喝的饮料已经不是太流行了,但在这不透气的密闭暗室里,火把的温度仍然让这里如同蒸笼,是以王世充还是在进屋前让手下给每人倒了碗酸梅饮子以解暑降温。
李密抬起了头,看向王世充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满:“行满,为何不与我二人商议,就自作主张行此之计?”
王世充淡淡地一笑:“时发突然,杨广就在那里问我如何判断妙才和你玄?兄是否忠诚,我总不可能在这时候跑来跟你们商量吧。”
杨玄感的眉头皱了皱:“可是你这次一下子把李子雄和封伦都给扔了出去,要说封伦跟你有仇,你要借机害他,也就罢了,李子雄可是先父留下来唯一手握重兵的将军,为何也要出卖?你这样一搞,我们手上还有什么可以倚重的掌兵将领?还有那个薛胄从没有投靠过先父,你把这样三个人都跟杨广提,究竟是为什么?”
王世充叹了口气:“封伦一直盯着我,而且又是你杨家的人,知道很多事情,是第一个要除掉的,至少不能让他继续当官,跟宇文述来往,不然我们的事迟早会败露。妙才,你不能因为跟你这侄妹夫的私情,而误了我们的大事吧。”
杨玄感沉声道:“我也一直不喜欢封伦,这个人阴阳怪气的,你要对付他,我也没意见,可另两个人呢?”
王世充的眼中绿芒闪闪:“那薛胄是我故意放出去的一个诱饵,借着打击这个人,再查办一些原来高熲的手下,贺若弼在荆州蠢蠢欲动,我不能让这个无脑的家伙提前坏了我们的事,所以一定要用薛胄给他提个警告才行。高熲是聪明人,也会提醒贺若弼让他这时候别乱来的。”
李密皱了皱眉头:“行满,那你为什么不直接借着这次的机会搞掉贺若弼?老实说,我也觉得此人野心勃勃,做事又冲动无谋,连高熲都无法控制他,他又知道了你全部的底细,加上那张臭嘴,早晚都会出事。”
王世充冷笑道:“我也需要留下他多少牵制一下萧铣,至少让姓萧的现在抽不出手来害远在东都的我们,等我们撑过这两年,平安渡过后,再跟他算总账不迟,再说了贺若弼跟楚国公一向不对付,也不可能象别人那样靠送钱走楚国公的门路,我就是有意构陷他,只怕也难让杨广相信,反正有萧铣跟贺若弼死掐,我们暂时不用出手,只需要扔出个现在无权无势的薛胄就行。”
杨玄感点了点头:“我这里并没有薛胄给先父行贿效忠的誓书,怎么去害他呢?”
王世充微微一笑:“薛胄在上次杨谅起兵的时候,没有全力打击叛将纂良的部队,甚至因为跟此人以前有私交,在他兵败来投后还加以庇护过,后来东窗事发,但薛胄仍然因为有过战功而逃过一劫,留任了相州刺史。只是当时杨广平叛之后心情好,没注意到这点,玄邃这回去查案时,抓住此事作文章,杨广现在对于有人瞒着他收留反贼之事极为敏感,只此一件把柄,就足以让薛胄丢官甚至是送命了。”
杨玄感紧跟着问道:“那李子雄呢?他可是我们现在唯一能指望的掌兵外援了,把他也搭进去,是不是太过了?”
王世充的眼中碧芒一闪:“这个人才是最关键的,妙才,我也知道李子雄是楚国公生前为你精心布下的一着后手,但恕我直言,这个棋子,你现在已经用不上了。不果断舍弃,我们是没有前途的。”
“你仔细想想,我大隋是府兵制,但幽州一地作为防备高句丽与契丹的前线地区,还是有一支两三万人的常备精锐,当年李子雄得到楚国公的推荐,单车上任,擒拿立场不明的窦轨,然后从此升任幽州总管,现在天下的总管多被废除,惟幽州一地的总管还设立着,加上李子雄是楚国公所举荐,即使我不提,他也早就成了杨广的眼中钉,肉中刺,与其让杨广对我们还心存疑虑,不如干脆主动把他抛出来,就说当年他是因贿赂楚国公而得官,在幽州的时候专权任事,那很快就会把他的官给罢免了,以后有机会了再联络他就是。”
杨玄感的眉头微微一皱:“可是幽州的强悍军队,就这样放弃了?实在可惜啊,去年平杨谅时,我们可是见过幽州军甲兵犀利,军容严整,实在是天下的精兵锐卒啊。”
王世充笑着摇了摇头:“李子雄自己是单车上任,他能指挥得动这些兵,是以朝廷的名义,如果要他指挥这些人叛乱,就没几个人会听他的了,幽州我去过,在南边的瀛州和冀州,杨广早已经布下了薛世雄这样的精锐防范,就算李子雄真的可以调幽州兵南下,也会被薛世雄所部阻击,西不能入太行,南不能下黄河,时间一长,必定人心离散,不战而溃。”
李密点了点头:“行满说得不错,关东那里的世家大族,也对于改朝换代不感兴趣,认为那些不过是关陇集团之间的自相残杀罢了,当年尉迟迥据邺城作乱,表面上有众二十多万,但都是没什么战意的乌合之众,真正为他死战的,只有他从关中带去的几千亲兵而已,所以他一个多月就失败了。杨谅的情况比他稍好点,但真正好使的也就是那三万龙骑禁军,所以我们不能指望才在幽州呆了一年多的李子雄,能真正帮上什么忙。”
杨玄感迟疑了一下,叹道:“可是就这样把李子雄将军给出卖了,会不会让先父的旧部和宾客们寒心,以后我们需要他们帮忙的时候也用不上了呢?”
王世充微微一笑:“妙才,人总得先渡过眼前的难关,才能谈以后的事情,要是自己当前的这一关都过不去,还谈什么今后起事呢,再说了,没了楚国公的权势,本来就不能多指望这些所谓的故旧,就是连你楚国公府的仆役护卫们,不也散去了一大半吗?”
杨玄感咬了咬牙,神色变得坚毅起来:“那就听行满的话。不过行满,依你的说法,我们最后还要把你也给揪出来,那会不会对你以后不利?还有,以何罪名来处罚你呢?”
王世充神色平静,从怀里摸出了一张字条:“这是我五年前写下的一张礼单,上面有价值一千万钱的各种珠宝玉器,专门就是为了给今天作准备的,我也跟杨广说过,给过楚国公这张礼单,以作为效忠他的誓书,上面有我的签名画押,你把这个留着,到时候由玄邃作为弹劾我的罪证,自然可以把我免官。”
杨玄感站起身,走上前去收下了这张字条,递给了李密,李密的眉头却一皱:“行贿千万,在本朝是重罪,要交大理寺论罪的,至少是丢官。当年王世积不过送给高熲和贺若弼几匹宝马,就招致了杀身之祸。行满,如果这是杨广给你设了个套,让你往里钻,只凭这张贿单,就可以要了你的命,你真的想好了吗?”
王世充的脸上闪过一丝自信的表情:“玄邃啊,你要知道,如果杨广真的想取我性命,不需要任何证据和理由,随便安一个往我身上放就行,我不是你们二位,他下手还要顾忌关陇集团的反应。而且今天我主动跟他坦白过这事,如果他想对我下手,当时就可以把我拿下了,不用你再查到这个罪证的。所以我应该会给免掉现在的刺史官职,贬为平民,但等到明年杨广出巡的时候,我一定会得到起复任用,随他的车驾,去巡视北边一带。到了那个时候,也是我跟宇文述彻底摊牌的时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