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轨的神情平静,宠辱不惊,淡淡地说道:“许国公,你可知先父曾是姑臧商会的首领?”
宇文述点了点头:“这我知道,令尊李范李大行首,当年在凉州一带,可是无人不知啊。”宇文述话一出口,突然意识到当着人家的面直呼人家父亲的讳,有些不妥,汉人世家间很讲这些避讳之类的事,甚至曾经有一些江南的汉人世家子,如当年东晋的名将桓温之子桓玄,因为皇帝在他面前说“温酒”二字,犯了桓温的讳,而当场痛哭流涕,也搏得了一个大大的孝子之名。想及于此,宇文述便收住了嘴,脸上也带起了几分歉意。
可是李轨却似乎完全没有受到这方面的影响,甚至不象考虑到了这方面的事,他口沫横飞地说道:“当年先父还活着的时候,王世充对我们一向很客气,大概也是因为他那时候生意也是刚起家,若不是我们姑臧商会同意他做生意,他是根本打不开这西域的丝路的,可是随着前些年你的生意越做越大,也就跟他爷爷一样,对我们渐渐地不客气起来,以前他每年都要来一两次姑臧,亲自来拜访我们每一家,可是这些年,他已经很少亲自过来了,叫是派些管事来颐指气使的,真当我们姑臧累世豪商是给他姓王的打工的管事了。”
“前年先父逝世,本来我们姑臧商团按多少年的规矩都是自己决定下一任的商团长,托先父生前的安排,跟其他三家都打过了招呼,以一些产业转让的好处,让其他曹,梁,安这三家都愿意退出下任商团首领的争夺,可是王世充这家伙,却突然在开会决定商会会长的时候来到姑臧,也不知道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法,让其他三家在改选会长的时候选了他,哼,是可忍,孰不可忍!”
宇文述心中冷笑,这个李轨看起来也是个肚里没什么货的商人,跟那些名士相比差了太远,而气度更是不足,一个做大事的人怎么能表现得如此没有城府,在第一次见面的外人面前就把所有底牌都抖落了出来,如此看来,败在王世充的手下,可是一点也不冤枉。
但宇文述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原来李会长和王世充还有这么一层过节,这王世充也实在不是个东西,居然坏了李会长的好事,你恨他也在情理之中。”
李轨叹了口气,表情变得愁苦起来:“我现在哪是什么会长啊,人家王世充才是姑臧商会的会长,而且现在的姑臧,都是他说了算,我们四家只不过是顶个副会长的名字,给他打工罢了,我看这样下去要不了二十年,我们四大豪商都要给姓王的彻底吞并了。”
宇文化及眨了眨眼睛:“不至于吧,我听说姑臧的四大商会,都是在凉州立足了几百年的超级商业豪门,外人想要进入,难比登天,这王世充何德何能,可以在这么短短几年内,能把你们四家都给逼成这样?你们又为何会听他的号令?”
李轨咬了咬牙:“这家伙刚来的时候,实力是不足的,得求着我们才能让他进入姑臧城做生意,至于西域那里更是没有任何的关系。本来我们四家定下了庄重,要联手赶他出姑臧,而以前赶走他爷爷时出力最多的安家亲自找了西突厥的达头可汗给他设了个局,可是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法,居然能反制安家,还跟达头可汗扯上了关系,我们三家没有办法,只好同意他在姑臧开店,加入我们姑臧的商会。”
封伦摇了摇头:“李兄啊,不是我说你们,你们也实在是大太意了,就算当年和安家撕破脸,也不能放这王世充进入姑臧,他可是外来的强龙,不象你们只限于姑臧和西域这条河西走廊,早晚一定会吞并你们的。”
李轨恨恨地一拍大腿:“只恨我们姑臧各家内斗了太久,放松了警惕,这才给了姓王的可乘之机,他初来我们这里时很乖巧,不仅不争权夺利,还每年给我们大量的好处,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争夺这姑臧市场的野心。时间一长,我们也都放松了警惕,以为他只不过是要靠我们维持一条通往西域的丝路罢了,并无在此长期立足的打算,可没想到三年前选会长的那次,他却突然出手,也不知用了什么办法,除了一早跟他合作的安家以外,就连曹家和梁家也都倒向了他,那时我才知道,王世充的真正野心,是想独霸整个西域丝路啊!”
宇文述一皱眉头:“李行首,难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曹家和梁家不明白?就是那安家,又是给他用什么手段制住的呢,你们这么多年就没问过?”
李轨叹了口气:“安家是胡人,一向是走西域那条线的,王世充以前交好了达头可汗,达头可汗死后又扶持现在在西域称霸的处罗可汗,听说这处罗可汗的即位,还是靠了王世充的资助呢。”
宇文述的脸色一变:“什么,这王世充还有能力影响西突厥可汗的即位?”
李轨点了点头:“许国公还记得那个达头可汗吗?在东突厥的都蓝可汗败死,启民可汗即位,亲近大隋之后,不愿意臣服的达头可汗就自命为步迦可汗,为整个突厥之主,继续与我大隋作对,在开皇二十年的时候,被楚国公杨素大败,二十万大军,回去的不足三万。从此达头可汗势力日见薄弱,属下的铁勒各部也开始反抗他,在仁寿初年的时候,达头可汗被铁勒部落击败,逃入天山之中,不知所踪,想是被人害死了。”
宇文述点了点头:“这事老夫当然知道,后来即位的那个处罗可汗,听说是原来阿波可汗一系的,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轨正色道:“当年东突厥的可汗佗钵可汗,本来是要把汗位传给自己的儿子大逻便,可是却在临死前改了主意,把汗位传给了自己的侄子,这惹得大逻便大怒,几乎要起兵造反,却被后来当上沙钵略可汗,手握重兵的摄图所击败,而那个新可汗也干脆把汗位让给了摄图,摄图按咱们中原的习惯,只能叫作宗室,不是皇位的直系继承人,为了收买人心,没有杀大逻便,而是封他为阿波可汗,领地在东西两个突厥之间。这就是突厥三可汗制度的由来。”
“开皇三年的时候,三可汗联兵南下,后来长孙晟将军以计挑起三可汗间的互相猜忌,最后阿波可汗被亲近我大隋的东突厥的突利可汗处罗候所攻杀,这个阿波可汗的位置就空了出来。”
“西突厥的达头可汗一向是与我大隋作对的,在阿波可汗死后,又拥立了自己的孙子继承了阿波可汗之位,从此让阿波可汗成了西突厥的傀儡,这个阿波可汗的位置,在开皇末年的时候传到了处罗可汗的头上,这个处罗为人懦弱,他的母亲,也就是达头可汗的孙媳妇,是个汉人,在处罗可汗的父汗死后嫁给了他的叔叔婆实特勒,二人后来还到了我大隋境内居住,成为人质。”
“达头可汗败死之后,西突厥内部大乱,各路小可汗纷纷争位,本来这个汗位是轮不到处罗这个懦夫来坐的,但是听说王世充借了他一大笔钱,让他收买了中亚的昭武九姓胡人,还出动了铁勒人助战,居然让处罗可汗登上了西突厥的汗位,作为回报,西域各国的市场几乎全都交给了王世充,安家本来就是走这条线的,当然也只能对王世充俯首贴耳了。”
宇文述双眼中寒芒闪闪:“可是在我们这些重臣们的耳朵里,听到的却是裴世矩几次出使西突厥,靠了一系列的分化瓦解手段,才把西突厥给彻底征服,让处罗可汗臣服于我大隋,这又是怎么回事?”
李轨冷笑道:“这个裴世矩,与王世充好得能穿一条裤子,他在姑臧的所有来回花费,都是王世充所负担的,在西域那里活动的巨额经费,也肯定是王世充所出,许国公你好好想想,那可是扶持一个可汗,收买一个国家啊,这得花多少钱?大隋出了这钱吗?”
宇文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这种对突厥的分化瓦解之术,一向是见不得人的,所用的巨额开支,也不太可能从国库里走,以前对于东突厥,一直是长孙晟做这事,高熲给他出钱,而裴世矩在仁寿年间瓦解西突厥,按理说应该是楚国公负责,这钱嘛……”
封伦马上说道:“许国公明察,楚国公在仁寿年间被先皇所忌惮,疏远,早早地排除出实权部门,甚至都不让他每天上朝,这种情况下他怎么可能象以前高熲那样完全插手突厥事务?裴世矩分化西域所出的钱,不从国库走,除了王世充以外,又有谁出得起?”
宇文述双眼之中精光闪闪:“如果是这样的话,那王世充的能量可就更大了,不仅结识朝臣,跟关陇军功集团与世家子都有联系,还外联突厥,这个人太可怕了,我需要马上上奏至尊,请他来定夺。”
封伦叹了口气:“许国公,至尊可是明君,圣主,他要顾及自己的名声,王世充现在没有明白的犯法行径,怎么治他的罪?要是强行以莫须有的罪名收捕王世充,没收他的财产,只怕会如你所说,引得世家贵族们集体为王世充求情,到时候事情就不好收拾了。”
宇文述的嘴角勾了勾:“事关国事,这裴世矩现在是吏部侍郎,也是至尊现在的新宠,现在他见到至尊的时间比老夫还要长,如果他真的跟王世充关系这么好,那只怕我们这回是扳不倒王世充的,此事还容我思虑再三,找个机会再向至尊进言,务求一击而中。”
封伦心中冷笑不已,今天的聊天让他确认了一件事情,这宇文述对王世充的万贯家财是垂涎三尺,但又对王世充的深厚背景深为忌惮,害怕打蛇不成反牵连自身,现在只需要自己再加一把劲,就可以诱之上钩了。
封伦微微一笑:“许国公所担心的,是不是裴世矩会迅速地知道这王世充被我们盯上的事情,然后利用他现在受至尊的宠信,而反过来攻击您呢?”
宇文述不屑地勾了勾嘴角:“老夫还不至于怕一个裴世矩,哼,不过是河东裴家的支流罢了,就是裴家的嫡流长子,现在在老夫面前一样是要俯首贴耳的,只不过这裴世矩毕竟也是世家子弟,现在巴结他的人不少,如果他是这王世充在朝中的利益代言人,起个串联关陇贵族和世家子弟的作用,那就有点麻烦了。”
“而且现在至尊有意经略西域,听说这个裴世矩最近捣鼓出一本什么西域图记,尽是他派手下长期在西域各国查访,并用出重金请那些来中原做生意的西域商人讲述一路之上经历的国家,走过的地方,把这些山川要隘,城市要道全给记在里面,以后就可以凭此图册,去进攻西域和西突厥。至尊对这个计划很感兴趣,还嘱咐过我,要我以后多看这个图册呢。”
封伦笑了笑:“这个图册一大半是王世充走西域的商队帮裴世矩弄的,许国公啊,以后若是这王世充和裴世矩起了坏心,到时候给你一本故意弄错的图册,让你率军征西的时候走入绝境,或者是引你们到无水源的荒漠地区,这样害了将军,他还能把责任推到那些西域商人身上,你就没想过吗?”
宇文述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老夫现在无意跟一个文官争宠结仇,封侍郎,有关王世充的事情,暂时就说到这里吧,等老夫再思考几日,再议此事。”
封伦摇了摇头:“许国公请不要着急,我的话还没有说完,刚才在下说到,在下通过了李行首这层关系,已经打入到了王世充商团的核心,现在跟王世充私下有联系的二十多家世家和贵族,我已经摸了个透,可以说王世充的底细,我已经全盘掌握了,许国公,只要您点点头,我这就去一家家地游说那些跟王世充有联系的世家,您想想,现在那些世家有哪个敢为了一个王世充,去得罪正红得发紫的您呢?”
宇文述沉吟了一下,说道:“都有哪些人跟王世充有生意往来?”
封伦扳起手指头,一家家地数了起来:“有宗正卿、上大将军杨义臣,右屯卫大将军麦铁杖,右骁卫将军长孙晟,工部尚书、上柱国赵仲卿,前郢州刺史韩世谔,吏部侍郎裴世矩,左骁卫大将军、柱国、荣国公来护儿,右亲卫大将军薛世雄,大理卿郑善果,纳言杨达,观王杨雄,骁果军左卫将军、襄垣郡公段达,将作大监宇文恺,楚国公世子、柱国杨玄感……”
随着封伦嘴里的一个个名字报出来,宇文述的脸色也是越来越难看,到最后,一张红脸几乎变得惨白,等到杨玄感这三个字从封伦嘴里迸出来时,他终于忍不住了,厉声道:“够了。封侍郎,你是在开玩笑吗?这些人要么是现在的重量级文臣,要么就是大隋现在最有名的将军,可以说我大隋现在的军政精英,半数都在这里,就是至尊亲自去说,这些人也未必会给面子,你又有什么本事,能让这些人听你的话?”
封伦微微一笑:“许国公,这些人跟王世充只不过是合伙作生意罢了,王世充有生意头脑,现在掌握了那些做生意的路线,有自己的固定客户和渠道,所以这些人放心把钱放在王世充那里,而王世充反过来又仗着这些人的权势,一路打通各种关系,所以生意才越做越大,李行首,你说是不是呢?”
李轨恨恨地说道:“正是如此,如果只是论自己的力量,我们四家任何一家都够王世充这小子奋斗几十年的,可是这小子背后有人,以前是靠了高熲的力量,我们哪儿得罪得起啊,后来又有这么多朝中重臣大将家的管事一起来,咱们这些姑臧商人也只能卖他们面子。”
宇文述冷冷地说道:“封侍郎,这些人大多数跟老夫都很熟,但我们这些在朝中混了多年的官员,都不太会管别人的生财之道,封侍郎,有句话你一定听过,叫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人把钱放在王世充那里,每年都能赚得盆满钵盈的,又怎么会听你一句两句话,就断了自己的财路呢?”
封伦微微一笑:“这就需要许国公您了,首先要让这些人知道,这回王世充惹的是您许国公,而您的背后,是至尊,是皇后,是他们得罪不起的。”
宇文述冷笑道:“封侍郎,你也为官多年了,应该知道这其中的利害,现在是至尊新登位,要仰仗这些重臣,不会为了一个王世充,却结怨这么多人,就是我去进言也不行,除非是你有足够的证据,能证明王世充有谋反之嫌,这点你还是去找萧皇后吧,老夫是想不出什么点子,能往王世充这个精明如鬼的家伙身上栽个谋反之罪。”
封伦的眼中杀机一现:“许国公,不瞒您说,这方面的点子,我早已经想好了。”他说着抬起头,看了一眼在一边瞪大了眼睛,屏息倾听的宇文化及。
宇文述转头对着宇文化及使了个眼色,说道:“化及,带李行首下去歇息一下。人家远道而来,辛苦了。还有,叫外面的卫士全都离开百步之外。”
宇文化及不甘心地向门外走去,而李轨也套回了斗蓬,点头哈腰地行礼而退。
二人的脚步声和房顶后窗那里衣袂破空的声音不绝于耳,一切声音都听不见之后,封伦才小声地说道:“许国公,王世充的死穴就在两个字,突厥!”
宇文述的三角眼眨了眨:“说详细点。”
封伦凑近了一些,说道:“王世充起家就靠了跟突厥做生意,而我大隋虽然已经让东西两个突厥臣服,可是还是把突厥当成敌国防备,这点从对突厥的生铁禁运上,就可以看出来。我听李轨说过,当年王世充跟达头可汗扯上关系,就是奉了高熲的命令,进行过生铁走私,吃到了甜头的他,以后也是故伎重演,继续跟突厥秘密地进行生铁走私。”
宇文述的听到“生铁”二字时,心就猛地一沉,脸色也微微一变,因为他自己也在悄悄做这个事,心里有鬼,可是封伦并不知道这其中内情,还以为是宇文述也震惊于王世充的胆子之大呢。
宇文述定了定神,沉声道:“封侍郎,这事可不能乱说,倒不是我不想扳倒王世充,实在是生铁走私之事,牵涉太大,一百斤的生铁走私就是杀头之罪,几千斤的生铁更是可以灭族,这王世充乃是天下首富,应该不至于看中走私生铁赚的那几百万钱吧。”
封伦微微一笑:“许国公,您是聪明人,应该知道做这笔生意不是为了钱,而是为了结识突厥贵人。当年王世充靠着走么生铁拉拢了达头可汗,为他打开了通往西突厥的门,后来又因为向着东突厥启民可汗的几个儿子走私生铁,跟这几头草原狼搭上了关系,您说他图的是什么?”
宇文述本来为了掩饰自己心中的不安,故作镇定地端起面前的一碗酸奶在喝,听到这话时,惊得差点把碗都掉到了地上,手一松,那碗径直落下,幸亏他是多年武将出手,反应极快,不可思议地左手一捞,才生生接住了这个金碗,饶是如此,碗中的酸奶一阵晃动,泼得他和封伦满身都是白花花的。
封伦对宇文述的这个反应也有些意外:“许国公不知启民可汗的那三个儿子?”
宇文述压低了声音,小声地问道:“不瞒你说,有人走私生铁给突厥人的事,老夫也有所耳闻,想不到竟然是王世充所为,他是向谁在走私生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