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广紧紧地盯着萧铣,眼中光芒一闪一闪,萧铣今天说出了他心中一直以来的想法,杨坚一向读书不是太多,在杨广自己看来,才学是远远不如自己的,当年废天下学校,虽然是为了堵天下士子们非议自己挤掉主公,入主东宫这件事的嘴,但时过境迁,今天再不恢复天下学堂,实在有损自己的好学重儒之名。
可是如果现在就直接废除杨坚的政策,难免会让人说成不孝之举,惹人非议,杨广左思右想,一时间想不出个万全之策,只能一声叹息。
杨广的目光落回到了萧铣的身上,这个年轻人今天倒是让他眼前一亮:“萧铣,念你一片忠心,先平身吧,你说的事情,朕会好好考虑的。”
伏在地上的萧铣嘴边闪过一丝笑意:“谢至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萧铣和萧瑀退下后,大厅里只剩下了杨坚和萧皇后两人,每次这种夫妻单独面对商量要事的时候,是连太监和宫女也不留在身边的,侍卫们都远远地散开,虽然殿内的阳光很充足,但杨广还是在内侍们退出前吩咐他们把烛台都点上,跳动着的火苗映着杨广正在沉思的脸,一阵阴一阵阳,就象他一直在斗争着的内心。
良久,杨广才长长地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萧皇后,道:“你的这个侄子可真不简单啊,朕原本以为他身为逃犯,四海漂泊,能保得一条命就应该很知足了,没想到他区区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不仅学富五车,还有这么深的见识,满朝文武重臣,能超过他的还真不多呢。”
萧皇后微微一笑:“至尊啊,你也别把这孩子夸得太狠了,他虽然初逢大赦,有一腔的报国之心,但毕竟人生的阅历还不足,不知官场人心险恶,也不知道朝堂之上忠奸难辨,只是从一些史书中有一些书生之见。真要按他那法子办,还不出大乱子啊。”
杨广心中一动,道:“难道他还有什么法子,能解决这些胡将们占着天下三分之一地方官职的现状?要是他真有这个本事,可是帮着朕除了心腹大患了。朕之所以要从关中迁都到洛阳,还不是想离这些胡蛮子们远点么。”
萧皇后微微一愣,连忙道:“没有没有,臣妾只是一时失言罢了。请至尊千万不要当真。”可是她眼神中神色慌乱,显示了他的心口不一。
杨广哈哈一笑,拉住了萧皇后的手,道:“皇后啊,你什么时候也学着要在朕的面前说谎了呢。这样不好,朕知道,萧铣虽然年轻,但极有城府,有些话是不敢在朕面前说的,但一定会和你说,最后再传到朕的耳朵里,对吧。”
萧皇后幽幽地道:“至尊,你总是这么英明,臣妾什么心思都瞒不了你。”
杨广点了点头,换上一副严肃的表情,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朕初登大宝,但无论是关中胡将还是汉人大族的那些老家伙们,都私下里看着朕不爽呢,这点朕也知道,恨不得一朝之内把这些家伙通通赶出朝廷,全部换上自己人!”
“可是你也知道,先皇一直忌惮着朕,朕不要说当年当扬州总管的时候了,就是后来进了东宫,也不敢建立自己的僚属,所以朕一直没有自己的班底。现在朕登上皇位了,身边却没几个可依靠的重臣,难道还要再任由老贼杨素摆布吗?”
萧皇后也跟着恨恨地道:“杨素老贼当年两边摇摆不定,只想着利用我们帮他打击高熲,又不肯跟我们家结亲合作,大概他也没想到至尊您真的能入主东宫。这仇我们是一定要报的,只是老贼在朝为相多年,势力庞大,也只能徐图之,先慢慢清除他的羽翼,再找机会挖老贼的根才行。”
杨广很满意萧皇后的这种态度,微微一笑:“皇后啊,可是老贼带兵多年,关中胡将们一大半都当过他的属下,这老贼也一向会给这些胡将们上报战功,拿着朝廷的封赏收买人心,所以欲动老贼,还得动摇他的这些根基才行,起码让胡将们不能再掌兵,也不能当这么多刺史,这样才可以下手。”
萧皇后的脸上闪过一丝得意:“至尊,此事其实并不难办,铣儿其实跟臣妾说过一个法子,只是因为他是叛臣之后的身份,刚才不敢在您面前说出来,所以才希望由臣妾跟至尊转述。”
杨广一听大喜,连忙道:“什么法子?快说快说。”
萧皇后的眼光中闪出一丝狠毒,一向温婉柔和的语调也突然变得冷酷起来:“当年大隋新建,四方不安,尤其是突厥在北方对我朝的威胁极大,因此先皇才设了各地的总管,在北地一带,让这些胡将们领兵镇守一方,以防突厥。”
“现在突厥已经臣服,而上次并州总管杨谅起兵谋反,至尊,这不正好给了您合适的借口吗?”
杨广心中一动:“萧铣的意思是,让朕下诏废天下总管?”
萧皇后点了点头:“是的,这些总管的权力太大,不仅管军,还管所在州郡的钱粮,哪怕只有一州一郡之地,也基本上是被这些胡将为主的总管所控制,甚至都一个个以防备突厥为由,不向朝廷纳税,反过来还年年向朝廷索要钱粮兵马,现在突厥已经臣服,还继续留着他们做什么?”
杨广站起了身,来回踱了几步,还是摇了摇头:“可是这些总管们一个个都手上有钱有兵,大隋的北部边境一大半都被这些总管所控制,现在一纸诏书就要他们交出兵权,他们万一心怀怨恨,联手起事怎么办?”
萧皇后摇了摇头,道:“至尊,现在天下人心思安,前不久杨谅起事,他可是天下最强的总管,所辖之地更是几乎占了整个北齐故地,可又能如何?一个月出头就彻底平定,有这个先例在,还用怕那些只有一州或者数州之地的总管们图谋不轨吗?”
杨广坐回了椅子里,摆了摆手:“皇后,你毕竟没参与朝政,有所不知啊,杨谅失败是因为他自己并无军事才能,又不肯放权给手下的能人,加上杨素老贼确实能打,所以杨谅才会失败。可要是把杨素和杨谅换个位置,那就很难说了。”
杨广说到这里时,看了看萧皇后,道:“再说了,平定杨谅时,主力都是北部各州的刺史和总管们,基本上都是胡将,这些人刚刚立功,就夺他们的官位,这不是逼他们造反吗?”
萧皇后微微一笑:“铣儿是这样说的,他说如果直接下令让各州的总管和刺史都交出兵权,确实有可能生变,但是要是换一个正当的理由就可以了。就象当初让杨谅单车进京见先皇一样,有足够的名份,不怕他们不从。”
杨广双眼一亮,连忙道:“有什么好理由吗?”
萧皇后敛起了笑容,粉面如霜,凤目含威,轻启朱唇,坚定地说道:“废州立郡,诏天下各州总管回京任职。”
杨广听到这话,一下子惊得又站了起来:“废州立郡?这怎么可以呢?皇后,这可是改几百年的老规矩啊。”
萧皇后笑了笑:“臣妾乃是一妇人,并不知军国之事,只是铣儿说,州最早只有禹贡里的天下九州,即使到了东汉时,也不过只有十三州。而郡县制最早起于秦汉,到了南北朝时,两边都不停地搞土断,弄出大量的侨制郡县来,而且北周和南梁都直接把郡改名成州,以显得自己的国土广大,州县众多。”
杨广坐回了椅子,满意地点了点头:“不错,正是如此,当时北周就有二百八十多个州,南陈后来也有一百多个州,有些州是两边同时设置的,杂乱无章,更是有些州下面都不辖县。”
“所以先皇在开皇四年的时候曾经下过旨,改天下郡为州。等到我大隋灭南陈,一统海内后,这道旨意又推行到了南方,所以现在天下是有三百一十四个州。皇后,这种以州代郡已经有几百年了,不可轻动啊。”
萧皇后摇了摇头:“秦汉这样大一统的王朝,都用的是郡县制,而州只是作为郡的更上一级行政单位,现在天下有三百多个州,却没了郡,这是国家分裂,南北对立时的结果,怎么能用在现在呢?所以陛下恢复秦汉时的郡县制,不正是显示您大有为的一个举动吗?”
萧皇后说到这里时,顿了顿,意味深长地道:“而且改州为郡,也就自然而然地废掉了以前那些建立在州基础上的总管们,可以名正言顺地调他们入京,另作安排。至尊,胡将里也有人对你忠心的,跟杨素和柱国家族他们不是一路,比如宇文述,又比如丘和,上官政,这些人都可以顶上北边重镇的防卫之职。”
杨广一言不发,眼中光芒不停地闪烁着,看得出他在认真地思考着这个提议,此举风险很大,但是极具诱惑力,不由得他不权衡得失,半晌,杨广还是摇了摇头,叹了口气:“这办法虽然不错,可惜缺乏一个非常合理,能让人心服口服的理由,终归还是不能服人啊。”
萧皇后先是一愣,转而笑了起来:“至尊,这韩世谔不就是现成的理由吗?身为刺史,却不能理州中之事,象他这样的胡将刺史,在各州的任上尸位餐素的比比皆是,您只要派出御史,到各地明察暗访,再结合历年来吏部对官员的考核情况,下达这个撤州为郡的命令,不会有人提出异议的。”
萧皇后把绣墩向杨广那里挪了挪,直视着杨广的双眼,从他那急促的呼吸中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冲动:“汉人世家们其实是盼着借这种改州为郡的机会来次重新洗牌的,治国是他们的长处,却非胡将的长处,借这个机会,拉拢汉人大族,把胡将家族中那一百多个刺史位子,分出一半以上给汉人世家子弟,不怕这些人不支持,无论是五姓七望,还是江南士人,只要多出官位,肯定会高兴的。”
杨广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坚毅起来,他猛地一拍大腿:“好,就这么办!我就不信胡将们真的敢起兵造反。”
萧皇后站起身来,向着杨广盈盈一个万福:“臣妾预祝至尊心想事成,万事如意!”
杨广哈哈一笑,站起身来走了好几步,顿觉意气风发,心情舒畅,抓起一边的那碗冰镇酸梅汁一饮而尽,冰凉沁脾。
他的心中开始飞速地盘算起来:改州为郡,到时候天下三百多个郡的长官,都要重新任命,按刚才的那个计划,至少两百五六十个的长官要分给汉人的世家子弟,而留给胡将们的位子,不会超过六十个,而且都是不带兵的单车太守,这样基本上就把胡将们起兵造反的可能性降到了最低。
只是这样一来,得罪了胡将们的同时,也会造成汉人世家大族的势力膨胀,多年之后,就会象东汉末年的豪门世家那样,形成尾大不掉之势,最终会架空君权。
想到这里时,杨广的心情又开始变得郁闷,刚才写满脸庞的喜悦之色开始消退,再次长长地叹了口气。
萧皇后一下子看出了杨广的心思,小心地问道:“至尊可是担心这样一来无法控制汉人的世家大族?”
杨广点了点头:“还是皇后知朕,现在朕只能在江南世家和北方世家之间搞平衡,自朕登基以来,参与大政制订的虞世基、裴蕴等人都是出身江南,而苏威则是北方世家的代表,朕希望在朝堂之上,以他们互相牵制,避免形成一个象老贼杨素那样的权臣集团,以架空君权。”
“本来朕有胡将们来牵制这些汉人大族,但这下子把胡将们都剥夺实权,地方官上只能以这些世家的子弟们来做刺史,这是前门拒狼,后门进虎啊,而且汉人世家们占地众多,底蕴都有好几百年,如果再垄断了地方的实权,结果可能会更可怕,甚至形成东汉末年的那种豪强割据的情况。”
杨广越说越心慌,竟有些不能自已地发起抖来。
萧皇后知道杨广一向内心脆弱,他这种怂样子也是见得多了,压抑着心中对这个人的鄙视,他的脸上摆出一副关切之情,抓住了杨广的手,笑道:“至尊莫急,臣妾其实有一个办法,能解你这个担心。”
杨广的眼前一亮,就象抓着救命稻草一样,一下子紧紧地拉着萧皇后那依然皮肤细腻,柔若无骨的双手,道:“我的皇后啊,都什么时候了还在跟朕绕圈子,快说啊。”
萧皇后微微一笑,轻轻地把手从杨广那已经满是汗水的双掌上抽了出来,嘴角边挂着一丝笑意:“至尊是否还记得,以前臣妾跟你提到过的,那个开科取士,直接从天下的士子间选拔官员的办法?”
杨广的身体猛地一震,两眼放出光来,他一拍自己的脑门:“对啊,朕怎么就忘了这条呢!科举,科举啊!哈哈哈哈哈哈!”
萧皇后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心情复杂地看着杨广象个孩子似的手舞足蹈,喜笑颜开。
多年的夫妻之情早已经深深地在他心里扎了根,而为了国仇家恨,他又不得不放弃自己的家庭,背叛自己的丈夫,甚至是自己的亲生骨肉,以尽自己作为一个萧氏儿女应尽的责任,想到这里,他的心就是一种绞痛,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杨广没有留意到萧皇后的这番神色上的变化,仍然在自顾自地兴奋着,沉浸在自己的中,他来回地走着,一边搓着手,一边笑道:“对啊,只要有这个科举,让寒门百姓人家也有机会通过这种方式做官,就能分散世家大族的权势,这个办法我怎么就一直没有想到呢。”
萧皇后恢复了一向的镇定,微微一笑:“至尊,这办法虽然不错,但也别太乐观了,上次臣妾之所以只是提了一下就没有了下文,就是因为臣妾有些事情还没有想清楚,不敢贸然地向至尊进言。今天既然铣儿说到了改州立郡的事情,那这个科举之事就不能不提上日程了。”
杨广听到这话,从刚才的那阵子狂喜中安定了下来,他坐回了椅子,咽了一口唾沫,让自己平静了下来,看着萧皇后的双眼,杨广问道:“科举一事还有什么问题吗?”
萧皇后点了点头,道:“主要是有两个问题,一是平民百姓,或者是中小土豪,这些家庭里受到的教育是跟世家大族不能比的,一个有良田数百顷的中原地区大户人家,一般来说藏书也不会超过几百卷,而任何一个有着优良传统的世家大族,哪怕暂时败落了,弄个几千卷的藏书也是毫无问题的。”
“就象我的那个好侄子萧铣,逃亡途中,一贫如洗,也是靠着给人抄书,几年下来就攒起了上万卷的书籍,这就是世家大族的文化底蕴,不是说靠个科举就能真的让百姓人家和世家大族完全平等的。”
杨广摇了摇头,道:“皇后此言差矣,世家大族虽然子弟的质量要远远高于一般普通人,但是毕竟只是少数人,天下的汉人大族也不过几百家本家,而庶流支宗却是数以十万计,这些人由于并非嫡长子,早早地成了支流,而他们的文化水平并没有你想象的和本家差距那么大。”
“就好比这萧铣,他就是你们萧氏的支脉,并非本家,如果再过个两三代,出了五服,就不能再称为兰陵萧氏了,可是你觉得这萧铣的水平差吗?即使皇后也亲口承认萧铣的才能在你们萧家的下一代中首屈一指吧。”
萧皇后微微一笑,点了点头:“至尊所言极是,这点是臣妾考虑不周。”
杨广叹了口气:“皇后,你也知道朕一向喜欢才子,在扬州总管任上时就一直礼贤下士,天下的英才可是见得多了,以朕看来,天下最有才能的人,往往还真不是世家大族的嫡流子弟,而是支流里第一代第二代的子弟,就象萧铣这样的,从本家分出去不久,还保留着那种世家大族骨子里的骄傲和文学传统。”
“但是由于多数人的荫子只能荫一个儿子,也就只能荫到嫡长子,所以这些分了家的支流子弟们就没了入朝为官的机会,境遇比起那些生而为官,轻松就能在三十多岁时当上刺史,四十多岁时入朝为官的嫡长兄要差了许多。”
“这样的支流庶子,如果在前两代里能奋发而起,靠自己的本事入朝为官,那反而成就会在嫡长子之上,可是反过来,要是连着两三代都做不了官,那很快也会跟普通的田舍翁没什么区别了。你上次说的那个科举,其实真正能占到最大便宜的,往往是这些世家大族的支流子孙。他们不缺才能,只缺这机遇。”
萧皇后以手掩嘴,轻轻地“啊”了一声:“至尊,那照这样说来,这科举还是只会便宜了世家子弟,不会在平民百姓中选出新的官员来,既然如此,还有必要搞吗?”
杨广斩钉截铁地道:“搞,一定要搞,必须要搞。皇后啊,你想想,普通人家争家产争得最激烈的,是和外人还是自己人争?”
萧皇后一下子反应了过来,这一回他真的服了杨广,甚至主动对他竖起了大姆指:“至尊实在是英明过人,这样一来,得了官的世家支流子弟们就会想着办法压过嫡流子弟们一头,再把这个嫡流长房给夺回来,所以他们的精力只会用在内耗上,根本不可能形成一个集团来跟至尊作对了。”
杨广哈哈一笑:“是啊,为什么汉朝和西晋衰亡了呢?就是因为他们的宗室之间骨肉相残,尤其是西晋的八王之乱,自家的王爷们打起来比谁都狠,朕可是绝对不会重蹈他们的覆辙。现在朕的那批兄弟已经都被清除干净,不会再对朕构成威胁,接下来只要把我那几个堂兄弟也给除掉,朕的江山便可高枕无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