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的沈柳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想不到王世充还有如此之能,真是太小看他了。”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沈柳生的耳边低低地响起:“柳生,告诉过你多少次了,永远不要低估你的对手,他既然肯这样赌,一定是有把握的。”
沈柳生闻言浑身如遭雷击,一转头,那个浑身裹在黑色斗蓬里的老者正站在他身后,仍然是蒙着脸,只露出一双明亮清澈的眼睛在外面,不时地闪着神光。
沈柳生吃惊之余,忙道:“您怎么来了?”
老者看了一眼沈柳生,向人群外走了出去,而沈柳生也紧紧地跟上,两人走出去几百步,才找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停了下来,那老者冷冷地道:“老夫也很好奇王世充的手段,果然用的还是这一手。”
沈柳生微微一怔:“以前有过这样的案子?”
老者点了点头,低声道:“三国时期,句章县令张举,就碰到了一桩几乎一模一样的案子,有户人家,两个老夫妻跟儿子一家同住。后来家中着火,只有媳妇逃了出来,而身强力壮的儿子却死在了火场中,老夫妻就怀疑是媳妇红杏出墙,想要谋杀亲夫。当时张举就是用同样的办法抓住了真凶。”
老者说到这里时,顿了顿,道:“看来这王世充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甚至三分象胡人,但绝非没有才学之辈。柳生,以后千万不要给他的外貌所蒙骗,此人大才,切记!”
沈柳生恭敬地应了一声“是”,接着问道:“您一会儿还要去州衙看接下来的审讯吗?”
老者摇了摇头,道:“不用了,王世充断案之能我们已经看到了,这个赌就算我们输啦。你去安排一下,五天之后的晚上戌时,我和王世充在萧铣的那个小院里见面。这几天的时间你加紧准备,把那院子收拾一下,通向别处的地道暂时堵起来。”
沈柳生微微一愣:“主公,您当真要见这王世充?这是不是太危险了点,而且他们恐怕也不会同意现在就见他吧。”
老者叹了口气:“做人诚信为本,尤其是我们现在也需要强有力的伙伴,这次我们主动出题,而王世充接招却是如此地漂亮,若是我们再推脱,只会让人小看了咱们,以后即使想合作,也不可能了。”
沈柳生眉头一皱,低声道:“主公,可是我们明明已经计划好了,要扳倒杨素这个奸贼,万一以后让王世充知道了此事,他会不会坏我们的事?兹事体大,您还是要三思啊,至少,也要和他们商量一下。”
老者摇了摇头,眼中闪现出一股罕见的坚决:“杨素是杨素,王世充是王世充,此事我全权负责,日后也会向他们几个作出一番交代的。不必多说,按我的吩咐去做。”
沈柳生知道再劝也是无用,行了个礼,匆匆而去,而那老者深沉的眼光看向了已经骑上枣红骝,正向着南门而去的王世充,喃喃道:“王世充,你准备怎么和我们相处呢?”
一个时辰后,郢州城的州衙大堂上,王世充正襟危坐,面沉如水,魏征的嘴角边挂着一丝冷笑,而张金称挎着腰刀,身着纹着蟒蛇的千牛卫士服,威风凛凛地立在大案前。
两班衙役们则一个个精神抖擞,挺直了腰板,扶着手中上红下黑的水火棍,目不斜视地站在大堂上。
这时堂上只剩下戴上了镣铐的朱氏,正失魂落魄地瘫在了地上,微微地发着抖,外面传来的一声声怒吼和叫骂声传到他的耳朵里,让他心惊肉跳,恨不能找个地洞钻下去。
王世充一拍惊堂木,朱氏也是浑身一震,这回听到王世充威严而缓慢的声音响起:“犯妇朱氏,你对你谋杀亲夫刘七之事,还有什么可说的?”
朱氏的眼中泪光闪闪,苦笑着摇了摇头:“大人断案如神,民妇无话可说,不错,那刘七确实是民妇所杀,请大人按律将民妇处决吧。”
衙门外这回聚集了足有四五千人,刚才在城外看热闹的人至少有一半这会儿挤到了州衙大堂门口,堵得这条街道都水泄不通,更是有些人爬上了街上的几棵大树,倚在树杈上看着州衙内的一举一动。
百姓们听到了朱氏的这话,又是一阵叫骂,这回十个人里有十个都是要王世充早早地判处这个毒妇死刑,为刘七报仇的。
王世充等外面的声浪略为平息下来后,问道:“朱氏,本官知道刘七是死于非命的,但现在本官需要问你,为什么要做这件事?”
朱氏的眼泪挡不住地向下流,在脸上汇成了一条条的小溪,他闭上眼睛,幽幽地道:“大人,你别问了,早点处决民妇就可以了。”
王世充冷笑一声:“朱氏,你现在是想用自己的这条命来保你的娘家人吗?”
此言一出,朱氏如遭雷击,他一下子大叫了起来:“不,大人,这事跟犯妇的娘家没有一点关系,全是犯妇自己做的,你只冲我一个人来就可以了。”
王世充看朱氏这反应,心中明白了一大半,他叹了口气,道:“朱氏,世间的谋杀亲夫之案,十有八九都是因为妇人不守妇道,红杏出墙,为了掩盖自己的奸情,往往会拉上奸夫去谋杀亲夫。而你却不是这种情况。”
“而且你是刘七家的贤内助,这些年来,刘七肯放心地把钱和账簿给你保管,你们夫妻虽然没有子女,却是相敬如宾,夫妻和美,这些都不是你刻意装出来的,一个人想要装上三五个月,甚至一两年是可能的,但他不可能一连十几年都在装,朱氏,之所以一开始这么多街坊邻居为你说话,不就是因为相信你的为人吗?”
“还有刘七死后,你日日夜夜痛哭不止,那也绝非是伪装出来,也不是普通的那种害怕或者忏悔,你跟刘七还是有感情的,这点本官也能看出,为了给你的亡夫报仇,你不想说出此案的真凶吗?”
朱氏听着这些话,哭得如梨花带雨,摇着头,不停地叫道:“别说了,别说了,王刺史,您行行好,给犯妇一个痛快好了,犯妇实在不想再苟活于这人世!”
王世充的声音越来越高:“你以为你死了就能洗涮你身上的罪孽?你以为你死后就有面目去见你的亡夫?朱氏,每个人来到这世上的时候,都是清清白白地来,就算是死,也应该死个干干净净,不然让真凶得以逍遥法外,如何才能让你的良心得以平静?”
朱氏的哭声渐渐地小了下去,人也伏在地上,渐渐地不再动弹。
王世充沉声道:“朱氏,本官现在提示你一些事情,你的娘家朱家,原本是江陵城中的一家中等商人,多年来一直经营铜器生意,六年前,你父亲朱流风中风在床,不能行动,家中的生意由你的长兄朱粲来打理。”
“而你们朱家,在几年前开始转行去做利润更大的马匹生意,却不料有强龙过境,来自北方的豪商沈柳生,轻松地挤垮了你们朱家的生意,甚至让你们原本在江陵都可称富豪的朱家,面临关门倒闭的危险。”
朱氏止住了哭声,抬起头来,奇道:“这些事情,大人是怎么知道的?”
王世充摆了摆手:“你别着急,听我把话说完。”
“从去年底开始,朱粲就三番五次地趁着刘七不在家,趁夜摸黑来找你,向你借钱,以渡过难关,一开始你只肯借个几千,但后来他的胃口越来越大,想要刘七的全部积蓄,还说他只是暂时手头紧了点,只要两个月,就一定能挺过来,不仅如此,他还拿出你那病在榻上的老父当借口,最后逼你就范,是不是?”
朱氏强撑着回道:“大人,你无凭无据地可不能乱说。”
王世充冷笑道:“刘七虽然把身家都交给了你,但并不代表他对此一无所知,而你把刘七准备开店的一辈子血汗钱都借给了娘家,心中不安,举手投足间都露出破绽,最后终于让刘七发现此事,他心中苦闷,才会有了那天和刘三喝酒之事。”
“过了二十多天后,也就是五月二十三号,那天是你那大哥朱粲与你约定还钱的日子,可是朱粲夜里前来后,却又说自己还需要更多的时间,一时半会儿还不上钱。刘七忍无可忍,扬言要到官府去告发你们兄妹,争执之下,朱粲拔出随身利刃,将刘七杀死,然后又纵火烧屋,以掩盖自己的罪证。”
王世充说到这里,双目如电,直刺朱氏的双眼,厉声道:“朱氏,本官刚才说的是不是事实?!”
朱氏的心理防线已经全部被击垮,他象一团烂泥似地瘫在了地上,不停地说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王世充叹了口气:“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朱氏,你可知道抬头三尺有神明,你们兄妹做下这等恶事,你那中风在床的爹爹如果知道,该是有多伤心?”
朱氏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长叹一声,道:“也罢,既然刺史大人已经全都知道了,犯妇也不必再隐瞒,确实一切都如大人所说,那些钱票也在我大哥的手里,只是爹爹对此事真的一无所知,求你千万放过他。”
王世充点了点头,转头对着张金称道:“去让他签字画押吧,打入死牢,另外速速派人去江陵捉拿朱粲归案。”
在衙门口外民众们一片惊为天人的崇拜眼光中,王世充走下了座位,转回了州衙后面,已过申时三刻,今天的升堂断案让他大获成功,他极力地掩饰着心中的兴奋,只是不自觉地走路速度比平时稍快了一些。
脱下官帽官袍,一头扎进湖边小筑的那张铺着凉席的躺椅,王世充长出了一口气,微微地闭上了眼睛,而接踵而来的魏征、安迦陀、魏征和王仁则,则是一个个脸上缩放着笑容,站在小筑之中。
安迦陀率先开口:“主公啊,你这断案的功夫哪里学来的?居然能这样判断尸体是在死前还是死后被烧,今天迦陀可真是开了眼。”
魏征笑了笑,道:“主公博览群书,这一招是效法三国时的句章县令张举的,后世也曾有过奸徒注意到这一点,往死者的嘴里灌灰,但是因为人死了无法呼吸,所以那些灰是粉尘状的,无法象今天那头被活活烧死的猪嘴里,灰被唾液凝成了一团一团的黑糊糊。”
王世充也不睁眼,微微一笑:“玄成看的书比我的要多,昨天我一说到这个办法他马上就想到了当年张举用过,换了玄成,一定也能断好这个案子。”
魏征微微一笑,道:“这乃是断狱验尸之法,有先例在此,断之并不算太奇怪,但是魏某不知,主公又是如何对那刘七家的家事,还有朱家跟朱氏的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
王世充睁开了眼,坐直了身,眼光落在了笑容可掬的单雄信,道:“此事还是要多谢雄信了,如果不是你,恐怕我也最多断出个朱氏杀夫的结果,还无法将真凶绳之以法。”
魏征对这事还并不知情,脸色微微一变,“哦”了一声。
王世充笑了笑,道:“玄成,你可别忘了雄信是在我们出发的十天前就动身来郢州打探了,正好那天朱氏兄妹杀刘七时,雄信看了个正着。”
单雄信点了点头,虎目流转,对着魏征点了点头,道:“当时单某本来是想夜探萧铣的,可是发现有人在夜间穿了夜行衣缒城而入,身手不凡,于是单某就一路跟踪,最后看到他进了那刘七的院子。”
“单某有龟息术,能隐藏自己的形迹,躲在那刘七的院墙之后,听得是一清二楚,当时就听到刘七直接要朱粲还钱,而那朱粲却是百般推脱,刘七当时发怒了,说这朱粲趁他不在家时三番五次来找朱氏要钱,却又赖账不还,他无法忍受,因为刘七也同样想盘下本州里雷世猛家的一处铜器店,连订金三千钱都付过了。”
“要是朱粲不按时还钱,那刘七已经付的那三千钱订金都要打水漂,所以他当时就说要出门向身为本城捕头的雷世猛报官,说这朱氏兄妹合谋侵吞他的财产。”
“本来我以为这不过是间普通的财产方面的纠纷,而那刘七虽然嘴上这样说,却没有出门的意思,应该只是一时气话,可没想到朱粲冷笑一声,直接就抽出身上的兵器,刺死刘七,我当时连进去救人都没来得及。”
“而那朱氏则是放声大哭,还要找朱粲拼命,却被这人冷冷地一句,说是这是为了保朱家家业,弄得无话可说。”
张金称本来听得连连点头,听到这里时恨恨地一击掌:“这朱粲实在是禽兽不如,妹夫借钱给自己,就因为说了几句气话就要取人性命,也不想想若是妹夫真的不帮自己,早就报官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吗?对了,雄信,你为什么不当时进去杀了这个恶徒呢?”
魏征叹了口气:“我的第一反应也是进去杀了这恶贼的,但是当时我感觉被人一直跟着,贸然动手的情况下即使能拿住朱粲,也不知道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监视我的人会作何举动。”
“而且当时毕竟我的主要任务是为主公打探这郢州城中的内情,如果刘七还活着,我肯定会去救,但既然人已经死了,那就要首先完成自己任务。”
“朱粲兄妹行凶杀人之事,我亲眼目睹,而且这是主公上任前几天发生的大案,到时候由主公亲手来破获,不仅可以为刘七洗雪冤情,还可以增加主公的威望,比我当时盲目地进去抓凶要来得有把握。”
王仁则眨了眨一双大眼,道:“可是雄信哥,那朱氏兄妹后来可是毁尸灭迹了,这点你也不去阻止吗?还是当时你就知道叔父有办法象今天这样让死尸开口说话呢?”
单雄信摇了摇头:“主公,我当时没想过再从刘七的尸体这里作文章了,只想着那朱氏既然把钱票偷转给了朱粲,可以从他们间的这种关系来作文章,所以我接下来专门派人去了趟江陵,好好查清楚了朱家的底细。”
王仁则笑道:“雄信哥高见,你这种冷静可真值得我学习呢,要换了是我啊,当时肯定早就冲进去了。”
王世充听着二人间的拉家常,一时陷入了沉思,此时突然抬起了头,开口问道:“金称,派向江陵的捕快出发了吗?”
张金称点了点头:“主公你放心,刚才一下堂的时候,我就派了十名精干的捕快动身去江陵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朱家在江陵也算是大户人家了,料那朱粲也不会这么快就得到消息逃跑?”
王世充“霍”地一下站起了身,来回踱起步来,速度很快,显得他此时心中的焦躁不安,他停下了脚,长叹一声:“唉,都怪我疏忽大意了,只想着把案子先断了,没考虑到朱粲逃跑的可能,此人心如蛇蝎,难保他不会派人在附近观望,甚至有可能他本人也来了,看这架式,他肯定会扔下老父,亡命天涯。”
王世充扭过了头,对着一脸惊愕的王仁则,沉声道:“仁则,麻烦你一下,持我令箭,现在就去江陵一趟,如果朱粲要跑,立即拿下!如果朱粲还在,就盯紧他,配合官差捕快们将之抓捕。”
王仁则马上反应了过来,双手抱拳,应了一声“是”,干净利索地转身就走,王世充看了一眼张金称,道:“金称,你去把令箭给仁则,另外如果方便的话,你今天也办下交接,尽早动身去一趟江陵。”
张金称面露喜色,中气十足地叫了一声:“得令!”紧跟着王仁则的背影跑了出去,边跑边叫道:“少主公,等等我!”
王世充叹了口气,转向了安迦陀:“安先生,这几天在斛斯长史那里的账目查得如何了?”
安迦陀低头恭声道:“回主公,斛斯大人的账都做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小人这几天已经整理得差不多了,彻底弄完以后,会给主公一份详细的账目。”
“哦,对了,以后主公要经营这郢州,除了朝廷的正式账簿外,也得自己留一份私人账册,以记录我们在这郢州城的收支明细,上次您说的从万福钱庄提取六百万的钱,就是这本账簿的第一笔记录。”
王世充笑了笑:“现在这钱还没正式拨出来吧,我可是三天前刚派人去洛阳给家里送信,这钱什么时候才能运来还不一定呢。我们现在只能先动用万福钱庄里的现钱了,安先生,这钱现在有多少?”
安迦陀说道:“库房里的现钱有七百四十三万多,只是如果一下子去了六百万,一个月后的还款只怕会出问题。”
王世充摆了摆手,转向了安迦陀,道:“这个没事,一个月内一定能把钱调过来的,安先生,那就麻烦你去一趟万福钱庄,把这六百万安排好,我想可能再过几天,陈棱和萧铣会分头找我们要钱的。到时候作好准备,按原来约定的办。”
安迦陀拱手称是,转身退出了湖边小筑。
王世充的目光落在了一直没怎么说话,却是凝神沉思的魏征身上,笑道:“玄成这又是在想什么呢?莫不是在准备沈柳生的来访?”
魏征点了点头:“主公今天白天做得真漂亮,那沈柳生背后的人应该也都看清楚这一幕了,如果他以后不想和我们为敌的话,应该遵守承诺,现在就来跟我们见面了。”
王世充微微一笑,眼光也变得深邃起来:“这人不会自己上门的,一定是让沈柳生趁夜里来约我们去某地见面,雄信,到时候暗中做好准备,他们奈何不了我,可是玄成的安全一定要保证。”
单雄信神情严肃,正色抱拳道:“主公请放心,楚堂的兄弟们已经作好准备了。”
王世充奇道:“楚堂?”
单雄信的脸上表情微微舒展了一些:“是啊,这里是楚地,也是主公您的地盘,这里就叫楚堂了,也是主公您亲自掌握的第一个堂口。”
王世充喃喃地念叨了“楚堂”两遍,这时湖边传来一阵脚步声,张金称匆匆地赶了过来,远远地叫道:“主公,沈柳生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