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越发地浓了,混合了许多从山谷里传出来的烟,十步以外已经很难见人,但几万人挤在一起逃命,仍然可以从这阵烟雾里看到那些密密麻麻在晃动着的身影。
前面的几千个身影被这阵影天的锣鼓声和喊杀声所震慑,有些人明显停了下来,但更多的人仍在全速地向前跑,而那些停下来或者跑得慢的人,很快也被后面的人推挤着,继续硬着头皮向前奔。
在这些士兵们的眼中,浓雾外的那一线阳光就象一线生机似的,只有全力冲出去,才能保住一条命!
很快,第一批的几千人就象一群牛羊似的,没命地奔出了山谷,跑在最前面的人却惊异地发现,出现的自己眼前的居然是一阵明晃晃的枪尖。
长槊扎入人体的那种“噗噗噗”的声音,混合着临死前的惨呼与叫骂,响成了一片,由于谷中逃出的叛军完全是自发性地逃亡,根本没有有组织有规模的正面进攻,跑在最前面的两千多人瞬间就撞到了槊尖上。
许多跑在后面的士兵们惊奇地发现前面的人的背后突然多出了一截血淋淋的矛尖,还没弄明白怎么回事,自己也被扎了个透心凉,紧接着自己后面跟着的兄弟也遭遇了和自己同样的命运,只在一瞬间,每根长鞘上都象串羊肉串似地扎了至少有三四个人,五千多叛军士兵不幸地成为第一批人肉串的背景材料。
第一排的士兵们迅速地从自己的肩头抓过了身后士兵们手中的长槊,拿在手上,而第二排的士兵们则把那些扎入人体的长槊纷纷从尸体里抽出,随着一阵尸体倒地的声音,血淋林的长槊又搭在了第一排士兵们的肩头。
这些前排的士兵浑身上下鲜血淋漓,看起来绝对象是来自地狱的人屠,加上横七竖八地倒在他们面前的数千具尸体,简直能把五步外看清楚这一切的敌军士兵们吓到精神崩溃。
那五千多叛军临死的惨叫声终于止住了后面人的脚步,跟进的叛军里终于有人明白了过来,高声喊道:“正面是枪阵,大家快从侧面跑啊!”瞬间,刚刚稍有停留的叛军集群纷纷向两侧逃去。
空中传来一阵阵的弓弩破空的声音,杨玄感太熟悉这种骁果骑兵特制的三连发弩箭了,五十步的距离足以把连环明光铠甲射个对穿。
前几天杨玄感在代州城下单挑王拔后,与那百名龙骑护卫厮杀前的弓箭对射中,杨玄感自己就被几支这种连发骑弩,在七八十步的距离上硬是射穿了双层铁甲,那种弩箭入体的感觉让他这一辈子都难以忘怀。
弩机的击发声此起彼伏,杨玄感平时训练骁果时天天都会练这种下马步战时连弩激射的阵势,类似于弓箭手的三段连射,这些骑士们迅速地连发三弩后,就会把弩箭向后一抛,顺手接过后面的人递过的下一支三连发骑弩,再次连发三箭。
以这种方式,站成五六排的步行骁果骑士们可以在不到一分钟的时间里,每人射出三十箭以上。
这种密集队形,人与人之间只有一臂左右的间隙以方便传递弓弩,一排足足站了有五百人,转眼间就可以射出一万五千多箭,真真正正是名副其实的箭如飞蝗了。
叛军士兵根本避无可避,加之这些人仓惶逃命,根本来不及穿戴甲胄,往往身体中箭后,弩箭穿体而过,直接射中后面的人,一发箭都能这样射到第三个人后才钉入人体不再穿出。
更要命的是,这些倒地的尸体横七竖八的,形成了后面逃命士兵们的巨大障碍,许多人跑着跑着,一不留神被脚下的尸体一跘,摔倒在地,马上就会被后面的人踩上,再也站不起来了。
乱军的这种自相践踏,永远比敌军的武器造成的杀伤更可怕,因为在这种自顾自的逃命阶段,任何口号和军令都是没用的,所有的人都只想着挤开前面挡着自己路的人,无论是敌是友。
不到小半个时辰的光景,杨素布下的这个几百步长宽见方的口袋阵里,横七竖八地就躺着近两万具尸体了,偶尔冲到两侧步行骁果骑士们面前的数百名叛军士兵,也被早已经严阵以待的骁果杀手们刀剑斧锤齐下,全部砍得尸体残缺不全,不是缺胳膊就是没了脑袋,比起那些给射死刺死的同伴们要惨上了许多。
口袋阵里堆满了尸体,后面的人已经无法再象刚才那样跑出山谷,尸堆里重伤未死的士兵们翻转惨号的声音撕人心肺,吓得后面的叛军士兵再也不敢出来,全都在谷口找地方躲着,不敢再上前送死。
杨玄感听到了远方的山谷的另一侧也传来了跟这里一样的惨叫声和锣鼓声,想必是周老将军那里也安排了一场同样的盛宴来招待这些拼命想逃出火堆的叛军士兵们,由于有汾水这条天然屏障,只怕是敌军在那里运气会比这里更加糟糕。
骁果骑士们趁着这个间隙又重新装好了三发弩箭,依然排成了前面的那种连弩阵,只等敌军再前来送死。
而中央的步兵们也趁这时间准备了不少短槊,第七排开始的士兵们跟前六排的枪阵拉开了一定的空隙,只等敌军再冲击时,就把这种短槊掷出,当成标枪使用,在近距离内,这种短槊的穿透力和杀伤力远远大于一般的弓箭。
烟越来越大了,山谷里的惨叫声和哀号声渐渐地平息了下来,叛军在经过了最初的慌乱后,开始有组织地向外突击了,尽管已经付出了几万人的生命作为代价,杨玄感从山谷中的风声中听到了一阵阵的马嘶和口哨声。
骑兵!叛军准备出动骑兵作最后一搏了!
随着叛军的山谷中马嘶人叫之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近,杨素也开始通过号角下起了一道道的命令:
“两侧的骑兵全部把铁甲战马推到前方,抵挡敌军骑兵的突击!”
“正面的步兵在阵前布下拒马,前排步兵在拒马后列起矛阵和盾墙,快!”
“山崖上的弓箭手急行军回来五千人待命,就在点狼烟堆的地方集结!其他人继续对山谷里放箭。”
“山崖上的步兵回来两千人,来中军帅旗处待命!”
当传令兵吹出的最后一条命令的号角声还在空气中回荡的时候,远处山谷口嘈杂一片的马鸣声突然安静了下来,一个声音在发表着慷慨激昂的演讲:
演讲的大意是说敌军使奸计一时在谷口设下了埋伏,但他们的人数并不多,只是借着晨雾的掩护才弥补自己兵力的不足。
加上敌军没有骑兵,霍州方向的梁罗梁将军已经率救兵赶到了,正在和敌军激战,那谷外震天的号角声就是最好的激战说明。
敌军已经渐渐地无法抵挡住梁将军的攻势,甚至开始把山崖上的弓箭手拉去助战。
在另一面的谷口有汾水作屏障,我军虽然冲不出去,可敌人也休想轻易攻过来,这时候只要我军齐心协力,以铁骑开道,步兵结阵而出,一定可以冲出生天,杀开一条血路。
随着此人演讲的结束,谷中传来了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叛军的士兵们又仿佛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和生还的希望,如同一个落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水面上漂浮着的稻草,每个人都在为了生存做着最后的努力。
杨玄感听着这人的演讲,心中暗自佩服,此人一开口说话,刚才还惊慌失措,如同待宰羔羊的数万敌军居然全都鸦雀无声,应该就是那位大将军赵子开,端地是临危不乱,将帅之才。
而且他的一通演讲,三分真七分假,把敌方的传令号角说成是援军已到的激战之声,把杨素调山崖上的弓箭手和步兵回来以防万一说成是敌军无法抵挡援军的攻势。
赵子开甚至能在经过了两次失败的突围尝试后迅速地看出对方缺乏骑兵,兵力也略显不足,并以此给本方的士兵打气,无论如何,刚才还一盘散沙,各自逃命的这些敌军士兵们现在又找回了纪律和士气,重新变成了一支军队。
号角声再一次地响起,可是这回杨素下的令却分明是让骁果骑士们放声大叫,人喊马嘶。
杨玄感一下子就明白了过来,杨素这样是要用实际行动戳穿赵子开鼓舞士气的谎言:你不是说敌军没骑兵吗?那骁果骑士们的战吼就会让你的每个士兵胆寒,天下最强的铁骑就在对面,你刚鼓起的士气也将不复存在。
骁果骑士们动人心魄的吼叫声伴随着战马的长嘶在这霍山的峡谷中回荡着:“骁果,骁果,唏啾啾;骁果,骁果,唏啾啾!”刚才还在欢呼的叛军士兵们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之中。
杨玄感的心中开始感慨:人最悲哀的不是从来没有希望,而是刚刚有了希望后又被打入了无边的绝望之中,正如一个人好不容易爬上了崖顶,再被重重地一脚踢下山去,那种打击远远超过了一开始就死在了山下。
赵子开的谎言就象肥皂泡一样破灭了,刚刚鼓起来的士气也不复存在。杨玄感甚至能想象出在对面的谷中赵子开那张苍白而扭曲的脸。
赵子开的声音在骁果们的战吼停下后再一次的响起:“骁果只不过有一万人,他们也是血肉之躯,而且刚才你们都看到了他们都下马步战,离了战马还是骁果吗?汉王的将士们,打垮了骁果,你们就是骁果!给我冲!”
山谷中再次响起了震天的鼓号声,赵子开怕再有什么意外,也不愿意再给杨素戳穿他其他谎话的机会,直接命令前军的马队发起了突击,震天动地的马蹄声伴随着喊杀声,汇成一股澎湃的怒涛,向着正面的步军方阵冲了过来。
辰时已经过了一半,太阳已经升了起来,清晨的薄雾渐渐地散开,杨玄感回头一看,只见从那狭窄的山谷中,一股黑色的铁流正汹涌而奔腾而出,铁流的后方,是火红一片的熊熊大火,而黑色铁流的最前面,是挤在一起,足有一万多骑的高头大马,马背上尽是咬牙切齿,披着锁甲和链子甲的骑士们。
杨玄感感觉有些可惜,为了轻装奇袭,前军的步兵们只随身带着短刀和轻剑用来在丛林中披荆斩棘,砍路而前,甚至连现在他们手上的矛槊也是骁果骑士们临时把手中的武器交给他们使用。
这样密集的敌军阵型,如果有隋军标准的八石弩和十石弩,放个几百部列于阵前,在如此狭窄,无法转环的山谷口,足以把敌军连人带马射个对穿,尸体都能够把这十几丈见宽的山谷口给堵住。
杨玄感正惋惜着,叛军的先头马队千余骑已经冲出了谷口,当兵的都知道,第一个冲的烈士,第二个冲的壮士,冲在最前面的往往是死得最快的。
排头兵无论在古今都是伤亡比例最高的群体,因此也往往是让最勇猛的愣头青们或者是异民族的仆从兵士做这种事,而经历过多次战争的老兵油子都是将军们心中的宝贝疙瘩,轻易不会放在最前面当炮灰。
叛军最前方的千余骑就是这样的稽胡新兵蛋子们,他们的耳边还在回荡着赵子开的那句诱人的话:“打垮了骁果,你们就是骁果!”而身后军官的催逼让他们来不及思考,也顾不上危险,一咬牙就这么冲了出去。
杨素趁着赵子开演讲的工夫让中军的卫士们临时用木板搭了一个丈余高的帅台,自己站在这高台上,前方的情况尽收眼底,他轻轻地叹了口气,威严而迅速地向着身边的传令兵发起了指令。
稽胡骑兵们转瞬冲出了两百多步,地上遍布的尸体和为数不多、还没断气的伤兵们在他们的高头大马下顿时化成滩滩血泥,没有披马甲的战马们的身上溅得到处是混着血水和肉泥的泥浆土块,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血腥味。
而这些战马也受了浓重的血腥味刺激,眼睛都变得血红血红,连喷出的粗气也带着血沫,一匹匹低着头,载着马上的骑手,恶狠狠地向着前方如林的矛槊方阵直冲过来。
马上的稽胡骑手们虽然狂热,可脑子并不呆,无论是新兵还是老兵,都知道对面的步兵方阵前往往是最可怕的强弓硬弩,对于这些缺乏护甲的战马来说,箭雨弩阵是最可怕的威胁。
可是汉王杨谅甲骑俱装的龙骑护卫已经全部折损在代州城下了,赵子开所带的胡骑们数量不过两万,而且全是没有马甲的轻骑兵,甚至这些稽胡骑士们本来也只是身着皮甲棉袍。
因为赵子开需要以骑兵突击开路,才扒了不少步兵的盔甲给这些胡人穿上,尽管不可能合身,穿起来也让很多骑手觉得别扭,但比起身着皮甲面对那个可怕方阵的枪林箭雨,这点不适还算得了什么呢?
稽胡骑士们透过了渐渐消散的迷雾,看到了步兵方阵前摆了两道的拒马,如果在平时,他们绝不会象这样以包裹着一层铁皮的血肉之躯正面直冲这样防守严密的步兵方阵。
转眼间千余胡骑全部冲出了谷口,马上的骑士们纷纷用盾牌护住了马头,在他们的印象里,这种离敌二百步左右的距离是最危险的,光护住自己的头脸没有用,百分之七十的骑兵都是被先射中马,进而导致上面的骑士落在了地上,最后不是摔死就是被后面的战马踩死。
箭雨没有出现,稽胡骑士们在意外之余,纷纷从盾牌后探出头来,难道真的是象赵大将军说的那样,敌军缺乏弓箭了吗?还是敌军的弓箭手真的已经被调去迎战援军了呢?
只是一闪念之间,胡骑们又是冲出去了四五十步,离第一道拒马已经不到五十步了,甚至这些稽胡骑士们能看清前方的两道拒马后,隋军前排长槊手们那坚毅而闪着冷冷寒光的眼睛。
熟悉的弓弩破空之声突然响了起来,如同平地里起了一阵风暴,可是这次,风暴没有来自于前方,而是来自于两翼,左右两边的弩箭风暴就如同一片片飞快掠过大地的蝗虫,在这方圆不过一里的开阔地里散播着死亡。
稽胡骑士们的盾牌全部挡在正前方的马头前,根本无暇再去顾及来自两翼的打击。
三发连弩,又是三发连弩,虽然距离有两百步,虽然只是两石左右的骑兵弩,但已经足够了,因为这次,骁果骑士们射的不是穿着铁甲的人,而是毫无防护的马!
隋军正面步兵方阵前腾起了一阵血雾,顺着从谷中吹出的风,飘到每个士兵的脸上。马嘶声,骑手们落地时的惨叫声响成了一片,而第一排的长槊手们的眼里却闪着因为嗜血而兴奋的光芒。
只在眨眼间,左右两边共射出了足有一万枝的弩箭,千余匹马如同被镰刀收割的麦子一样,成片地倒下。
而十个里有八个被射穿了大腿的胡人骑手们往往来不及反应,就被坐骑直接摔到了马下,紧接着被后面射中的马再狠狠地压在身下,活活砸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