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玄感意识到薛举这样一再坚持,背后必不简单,声音也变得坚决起来:“现在大隋一样是承周礼,一样裂土封王,汉王和蜀王不都是出镇一方的诸侯吗?薛将军应该记得蜀王被废的最主要原因就是逾越礼制,私自制造天子的物品吧。”
薛举一下子站起了身,在场所有人都能感觉到他的怒气,只听到他一字一顿地问道:“李总管,今天你是不是就打定主意不喝这酒了?”
杨玄感平静的语调中透着坚决:“李某现在代表了唐国公,作为一个管事,不能给自己的主人招惹灾祸,这是为人下属的第一条,薛将军不必再劝。”
薛举不怒反笑:“这么说来,我薛举办这个太牢宴,在你看来也是图谋不轨意图谋反了?我这些下属不来劝我,是他们不忠于我,是不是这样?”
杨玄感看了一眼对面一个个怒目而视的将校们,笑了笑:“第一,各位将军可能未必知道这个太牢宴的来由;第二,这宴席是薛将军有意为之,就是薛将军的家事了,我一个外人,把这个利害关系说清楚,至于您要怎么做,我是没有权利干涉的。”
“话说回来,我不想给唐国公招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不能喝这个酒,这点还请薛将军见谅。”
薛举突然仰天大笑,如狼如枭,声震梁尘,每个人的心里都给他的这笑声震得气血一阵浮动。
笑毕,薛举盯着杨玄感,那张本来就很吓人的脸上浮现着可怕的神情:“这么说来,我只要不勉强李总管,而是用我们家的规矩劝酒,你不会反对了?”
杨玄感本以为他会当场翻脸,都已经开始全神戒备,暗暗作好了杀出府的准备了,听他这一说,这才松了口气,道:“客随主便,这个是自然。”
薛举听到这话后,脸上闪过一丝残忍的笑容,对着外面下令道:“来人,给贵客上酒!”
门外走进来一位身形婀娜的胡女,纱丽罩头,眉间一点美人痣,面罩清纱,碧眼棕发,穿了一件蓝色的罩胸,腰腹处却是完全裸露,美脐处还镶着一颗红宝石,纤腰翘臀,纱裙及膝,赤着一双纤足,脚踝处还挂着一串铃铛。
这胡女一步三扭地走了过来,胸前波涛汹涌,脚上铃声阵阵,眼神似火一样撩人,红拂没有见过这样的胡女,粉面罩霜,嘟起了小嘴,扭过头去不想见她。
那胡女盈盈地走到了杨玄感的身前,跪了下来,隐隐可以看到胸围子下的深沟大壑,杨玄感自幼家教极严,忙扭过了头不敢多看。
只见这胡女笑了笑,端起了杨玄感面前的高脚酒杯,露在外面的一双美目流转,声音如初生鹂啼,宛转动人:“客人,请满饮此杯!”
杨玄感摇了摇头,看向了别处,也不答话。
胡女的神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阵难以察觉的色彩,声音变得更加甜美:“客人,这葡萄美酒可是在关内难得一见的,还请满饮此杯。”
杨玄感并不看那胡女,只是开口道:“多谢这位姑娘,你可以下去了。”
那胡女不知为何,眼中突然流出泪来,声音都在发抖,带了一丝哭腔,道:“客人,还请您发发慈悲,喝了这杯酒吧!”
杨玄感心中奇怪:自己喝酒什么时候也成了发慈悲了?这厅中自从胡女来了以后,连对面那些如狼似虎的将校都变得沉默不语了,气氛着实诡异。
杨玄感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也不会喝这酒,沉声道:“不用多费口舌,这酒我不会喝,你可以走了。”
那胡女听得这话,一下子瘫倒在地,嘤嘤地哭泣起来,杨玄感只道她是想用眼泪来打动自己,看都不看她一眼。
薛举冷冷地道:“连劝个酒都不行,留你有什么用?!来人,拖下去杖毙!”
此言一出,杨玄感大惊失色,直接望向了薛举,红拂更是一下子站了起来,满脸的惊愕,就连对面的那些将校,好象以前也见过此事,这时候都一个个低着头,暗自叹息。
大厅的墙边侍立的卫士中,走出了两个面相凶恶的家伙,架着那胡姬的双臂就直接拖了下去,那胡女一路在惨叫着:“老爷饶命啊!老爷饶命啊!”
杨玄感动了动嘴唇,正准备向着薛举开口,薛举似是知道他要说什么,直接摆手制止,道:“李总管不用多说,这是薛某的家事,你既不愿意喝酒,就不必再过问。”
杨玄感叹了一口气,只听到厅外传出了几声胡女的惨叫声,便归于沉寂。
红拂脸上的肌肉跳了跳,朗声道:“薛将军此言差异,这虽然是你的家事,但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如此草菅人命,就不怕王法吗?”
薛举阴森森地说道:“张管事,我敬你是唐国公府的特使,不与你计较,你要知道我这府上的奴仆,基本上都是山贼土匪的眷属,本朝法律写得清楚,这些附逆之人都可以处死,我让她们活到现在,在这府上有口饭吃,已经是恩德了。”
“你真要说王法,那本将在消灭了那些山贼的时候这些人就应该死了,就算你告到皇上那里,我也可以说留这些贼党是为了审问这些贼人的详细情况,审完后就明正典刑,依法处死,谁又能奈何得了我?”
红拂被薛举说得哑口无言,愤愤然地坐了下来。
杨玄感心中一动,接过了话头:“那薛将军在这家里大摆太牢宴,这个事情就不怕人家知道了,告你个图谋不轨么?”
薛举突然笑了起来:“李总管,请问谁去告发我呢?是我的这些忠心耿耿的部下,还是你李总管和张管事?你们奉了唐国公的命令来这里,不是为了告发我薛某人图谋不轨的吧。”言罢薛举放声大笑,而鞠氏和那些将校们也跟着笑了起来。
杨玄感心中恼恨,却又无可奈何,咬紧牙关不说话,人也气鼓鼓地坐了下来。
薛举笑完后,脸上又恢复了刚才的那种杀气,对着门外继续叫道:“来人,劝贵客饮酒!”
这次进来的还是个胡女,跟上一位几乎一模一样的打扮,她亲眼看到了自己的姐妹如何被活活打死的,早已经吓得面无人色,在杨玄感面前举起酒杯的时候连手都在发抖。
红拂在一边看得于心不忍,起身走了过来,想要接过这酒杯,杨玄感突然转头瞪着红拂,须发皆张,厉声喝道:“这酒不许喝!”
红拂的眼里泪光闪闪,呆了一下,长叹一口气,退回了座位,螓首微垂,用袖角轻轻地擦拭着眼角的泪水。
而杨玄感则根本不看跪在自己眼前,已经面无人色的那个波斯少女,双眼直视着薛举,声音中透出一丝冷酷:“薛将军,人是你的人,地是你的地,你爱杀便杀,与我无关,你就是杀上一百个一千个,也休想让我改变主意,我李莫愁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还怕你杀几个女人吗?”
杨玄感说着从身后摸出了随身带的水囊,打开口子直接喝了起来,还挑衅式地站在原处,冷冷地看着薛举。
薛举想不到杨玄感如此反应,如豺狼般的声音中带了一分惊疑:“李总管,你当真不管这些女人的死活?”
杨玄感傲然道:“薛将军,你应该能看出我是上过沙场杀过人的,别说这几个小女子,就是千军万马放在我面前,我也不会眨一下眼睛,你就是现在杀了我,也别指望我能改变主意,吃你这犯忌讳的宴席。”
薛举突然又是一阵狂笑,但这回的笑声里却多了一分跟刚才不一样的感觉。笑毕,薛举对着坐在下面的将校们说道:“你们全都退下,还有所有的卫士也全都撤下台阶,我和李总管有些事要单独商量。”
杨玄感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刚才完全是色厉内荏,第一个被打杀的胡女临死前的惨呼声一直在揪着他的心,刚才耳边一直在回响着她的声音,眼前尽是她最后那无助的眼神。
甚至杨玄感最后喝水囊的水,也主要是因为不忍再看面前的第二个胡女的眼神,他怕自己只要再看那可怜巴巴的姑娘一眼,就会忍不住喝了她的酒,误了大事。
薛举说完这话以后,杨玄感终于彻底安心了,没错,薛举刚才的举动完全是在试探他,接下来的谈话,才是真正接触实质的合作。
杨玄感暗暗庆幸自己过了这关,要是薛举真的再杀了第二个胡女,他自己很清楚若是第三个胡女再来敬酒,自己是无论如何也会喝下的,因为他的人性和良知还在,虽然嘴上狠,但不可能真正做到象薛举这样残暴。
人一下子全走光了,连地上的那个给吓瘫了的胡女也被人架走了,大厅一下子变得空荡荡的,众人面前的酒肉也都被撤走,整个会客厅只剩下了薛举,杨玄感和红拂三人。
薛举等所有人都走光后,哈哈一笑:“李总管,你够狠,我只和够狠的人交朋友,妇人之仁的人成不了事,也不配和我薛举合作。刚才的一切只是试探你一下,请千万别放在心上。”
杨玄感冷冷地道:“合作?我们不是已经谈好合作的条件了吗,这酒宴难道不是为了我们已经合作成功而准备的?”
薛举微微一笑:“合作的第一个前提就是诚意,越国公世子既然冒名前来,这怎么能算有合作的基础呢?”
饶是杨玄感这几年已经修炼得心沉如水,听到这话后仍然惊得差点站起了身,他勉强挤出一丝笑容:“薛将军想必是喝多了吧,和在下开玩笑呢。”
薛举身后的那面绘了头下山猛虎的屏风后传出一阵熟悉的怪笑声:“杨世子,我们又见面了!”
杨玄感的心随着这阵怪笑而下沉,没错,久违了的王世充,这家伙又诡异地在这里出现了。
杨玄感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思考着接下来的对策,王世充为何会来这里?他是怎么认出自己的?薛举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这些问号一下子全飞进了杨玄感的脑袋里,让他觉得头昏沉沉的。
一脸阴鹜,商贾打扮的王世充从屏风后面转了出来,好久没见了,这家伙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干瘦,更加阴沉,唯一不变的是他那双豺狼一样碧绿的眼睛,还有那让人莫测高深的气场。
杨玄感强行按下了心中的疑问,冷冷地对着王世充道:“你不在兵部做你的员外郎,为何要到这里,又在打什么鬼头心思了?”
王世充对着薛举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坐到了对面原来宗罗睺坐的位置,冲着杨玄感笑了笑:“杨老弟,你忘了我家世代行商了吧,就算是做了官,这生意可也一直没搁下,就在这条丝路之上,我王家十几年来一直承蒙薛将军关照,我们可以说是老相识了。”
薛举摸了摸自己的胡子,哈哈一笑:“是啊,这么多年来,真正跟我平等合作的,也只有王老弟一个人了。杨世子,其实你不是第一个能让我欣赏的人。”
王世充看了看杨玄感身边正对着自己怒目而视的红拂,啧了啧嘴:“这位想必是红拂姑娘吧,久仰越国公座下头号间谍的大名了,想不到今天一见,居然还不能看到你那绝世的容颜,实在是遗憾啊。”
红拂听了这话,突然微微一笑:“我们虽然易容前来,却是真心和薛将军合作,只不过在建立互信前还不能轻易交底罢了,而你王仪同就算是摆出一副真诚的脸,到底藏了多少害人的心思,只怕也是难以说得清吧。”
王世充的嘴角抽了抽,转瞬间又是一阵大笑:“哈哈,红拂姑娘果然伶牙俐齿,不愧是越国公亲自培养出来的头号间谍,王某佩服。只不过你说真心和薛将军合作,为何一直要遮遮掩掩的,还要以唐国公府的名义行事,隐藏自己的本意呢?”
杨玄感轻轻地“哦”了一声,不知为何,每次和王世充这样斗智,他总是充满了一种兴奋不已的战斗欲望,回想到几年前王世充和自己的那场深谈,他有些渐渐明白王世充的意图了,于是开口道:“那王兄你的意图又是什么?你敢说自己只是想在这丝路上做做生意?”
王世充笑着摇了摇头:“明人面前不用说暗话,杨老弟,还记得我们当年说过的话吗?我可是一直没闲着啊!不过你这次的行动让我有点刮目相看,所谓三年不鸣则已,一鸣则惊人,就是说你杨世子嘛。”
杨玄感心中一动,道:“这么说你来这里是拉薛将军将来加入你的那个计划的?”
王世充嘿嘿一笑:“我十几年前就跟薛将军是生死之交了,薛将军打拼出这几百里丝路的守护神,一半是靠了他的英明神武,另一半是靠了我们王家的财力扶持。”王世充转向薛举笑了笑:“薛兄,我这么说你不会不高兴吧。”
薛举哈哈一笑:“岂止一半,就连那种恩威并施的手段也是你王老弟教我的,不然我一介武夫,哪能想到这么妙的办法呢?”
言罢两人相视大笑,得意的狂笑声在这空旷的厅里来回震荡。
杨玄感终于明白了那些残酷的杀人手段与收买人心时的大手笔全是这王世充的主意,而薛举只不过是一个四肢发达,被他利用与操纵的前台木偶罢了,于是心下默然,不再言语。
王世充笑罢后,对着杨玄感道:“我在昨天来金城的时候正好也在那马家饭店吃饭,杨老弟,你说我这么多年一直最留意你了,你再怎么易容也逃不过我眼睛的,我才不信你会跑这里做什么生意,于是今天一早就跟着你来到了这薛府。”
“杨老弟,你虽然丁忧了三年,可是功夫见涨啊,四年前你还没这么猛,薛少将军的本事我知道,本来我还指望着能看到场真刀真枪的龙争虎斗呢,没想到你能使出那样的手段,既没伤到少将军,又能胜出,实在是出我意料之外。”
杨玄感看着王世充的那张笑脸,冷冷地道:“王世充,你究竟想做什么,明知少将军和我都很能打,不知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吗?如果伤了我倒也罢了,要是我全力出手,少将军只怕非死即伤,到时候你怎么跟薛将军交代?”
红拂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含情脉脉的看着杨玄感,她实在高兴自己的心上人现在心智如此成熟,能在这样不利的情况下找到机会挑拨薛王二人的关系。
薛举那刺耳的声音响了起来,透出一丝冷酷:“杨世子,不用费神挑拨了,是我让仁杲跟你真刀真枪的比试一下的,他死了是他学艺不精,你死了是你没资格和我薛举合作。没什么好可惜的!”
杨玄感没想到薛举能说出这样的话来,一时语塞,心中暗道这薛举心如虎狼,连自己儿子的命也不要,也就是他才能和这王世充搅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