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金称得意地说道:“这是因为彰水流过咱们清河境内,彰水的南边,就叫漳南,离这里向西去几十里地,就是著名的邺城啦,也是曹魏的首都,后来西晋为了避一个叫什么司马邺的皇帝的讳,就把邺城改名叫了临彰。一直是冀州的治所,也是咱北方数一数二的大城。只是我大隋建立以前,那个尉迟迥据邺城作乱,后来给咱皇上派了大军讨平,而邺城也被摧毁,现在的临彰,已经很荒凉了。”
王世充点了点头:“河北和青州历史是出剽悍勇武的豪杰壮士的地方,此处如此险要,可成王霸之业,不知道在这附近有没有什么英雄好汉。”不知为何,王世充一来这里,脑子里梁山好汉的影子就挥之不去,本来他打算是到山东那里的梁山泊去看看的,可走到这高鸡泊,却发现也是方圆几百里的水泊,条件一点不比水浒里的梁山差,而且看看张金称这样的,就知道河北之地不缺英雄豪杰,如果碰到乱世,这里一定会出现一支强大的割据力量的。
张金称收起了笑容,正色道:“若是说这一带的英雄好汉,那首屈一指的就是这彰南的窦建德了。”
王世充在前世的时候虽然只有初中文化,但也听说过隋末十八路反王里这位夏王窦建德的鼎鼎大名,因为他前世时也是河北人,窦王的传说即使在一千多年后也是流传于河北大地,听到张金称主动提及此人时,他双眼一亮,连忙问道:“此人什么来历?你为何说他是英雄豪杰?”
张金称说道:“此人今年三十岁,彰南人氏,自幼家贫,务农为生,从小生得一副好身板,又得异人传授武艺,双臂有千斤之力,一身的武艺,号称打遍河北无敌手的英雄好汉。”
王世充笑道:“打遍河北无敌手?跟金称你相比呢?”
张金称傲然道:“这也只是传说,我没和他比试过,只跟他见过一面,所以此人的武功到底如何,我不知道,不过看起来是个铁塔般的壮士,想必不会差的。”
王世充点了点头:“继续说吧。如果此人真的这么有本事,为何现在都没混出个名堂呢,我大隋这十几年来战事不断,一般的壮士从军早就建功立业了。”
张金称叹了口气:“此人时运不济,他在少年时看到有同乡孙安祖死了老爹,没钱下葬,就卖了自己家唯一的一头耕牛,给孙安祖凑够了棺材钱,又帮他办了丧事,于是周围十里八乡的人都称道这窦建德的仁德和义气,不少有力人士都主动来和窦建德结交,这窦建德也一跃成了彰南乃至整个清河地区的一位带头大哥,声名远扬了。”
王世充冷冷地说道:“金称,你也跟了我不少年了,应该知道即使一个人讲义气,有武艺,也不可能活在空气里,有人来投奔他,认他当大哥,他也得有足够的能力来养活这些手下的兄弟才行,这窦建德穷得连自己家的耕牛都卖掉了,又不经商,哪来的钱当这个大哥呢?”
张金称哈哈一笑:“东家,你有所不知啊,这河北青州的地界,民风强悍,盗贼蜂起,行商之人若是走州过境,往往都会给人劫财害命,所以在这河北道上走生意,都要雇佣一些能镇得住场子的好汉充作护卫,而窦建德舍牛助友的事情一传开去,无论黑道还是白道都要卖他几分面子,县里提拔他当了里正,负责本乡的治安,而他也利用这个身份,接纳了一帮好汉,这些人都是手上有过人命的逃亡剧盗,亡命之徒,个个心狠手辣,但又对窦建德死心塌地。象前面的那个孙安祖,就跟着窦建德当了小弟,还有邻近乡里的一些强人,如高士达,左孝才,格谦,孟让等人,也都跟窦建德交好,这些人有的投在他的手下,有的自己也是一方豪强,但都跟窦建德有着良好的关系,窦建德有了官家的里正身份,也可以堂而皇之地为过境河北的商人提供护卫,靠着抽取的佣金,自然渐渐地发达起来了,并不缺钱。”
王世充点了点头,心中暗道,这个窦建德看起来跟那薛举是一路人,都是打着官府名头的地方豪强,黑白两道通吃的那种,一边收商人的过境佣金,一边给其他的山寨强盗们各种好处,既得了好处,又落了个豪侠的名头,还收服了人心,可谓一举多得,在乱世里,这种人一定是很吃得开的,要是树旗造反,一定可以短期内就声势震天。
张金称继续说道:“至于东家说的那个从军立功的事情,其实有一半是皇上的原因,一半是这窦建德自己的原因,河北青州一向是北齐故地,在我大隋建国前又曾经有过尉迟迥割据作乱的事情,因此皇上对此地非常忌惮,早早地下令罢此地的府兵,这些年来各次战事,都基本上不征调这两地的士兵,最多只是提供些民夫随军罢了。”
王世充想到上次征讨高句丽时,自己在莱州督造战船,用的多是青州河北一带的民夫,而历来出精兵悍将的两地却几乎没有士兵参战,原来打算渡海远征的还是从江南千里迢迢调来的周罗喉所部,这也映证了张金称的说法,难怪这窦建德从来不报国投军,建功立业呢,原来是从军无门,只能在乡里混黑社会了。
王世充突然想到了这张金称当年也是千里迢迢地跑来大兴给自己当了修极乐山庄的包工头,这才有缘结识的,他笑了起来:“金称,当年你在河北的地面儿上,也算是条响当当的好汉了,为何就不象窦建德那样,自立门户,还要不远千里来到关中呢?”
张金称哈哈一笑:“东家,人和人不一样,窦建德仗义疏财,赚得了名声,而我的脑子没他好使,当时没向这里想,等到他用了这办法成名后,我又不可能再用,干脆走一条自己的路,当时我就想着皇上不征召河北的士兵,总要征召关中的精锐吧,所以我就带了一帮兄弟来大兴,寻思着给一些大户人家或者是王候将相啥的做护卫,以后跟着冲锋陷阵,也能搏一个功名,对了,当年皇上还在北周当官的时候,他的那个家奴李圆通,在本朝靠了从龙之功,不也官至尚书了嘛。”
王世充听着笑了起来,李圆通的故事已经成为了一个励志传奇,激励着天下所有的吊丝跟进效仿,这李圆通乃是北周的仪同将军李景(不是时任代州总管的那位,二人同名不同人)的私生子,由于李景是与一个黑人女奴(昆仑奴,马来人种)私通,因此这位李圆通生来就是个半黑人种,看起来与怪物无异,李景不敢承认此事,便把李圆通母子一起赶出了家门。
可怜的李圆通小小年纪就流落街头,他的母亲后来进了当时还没有发达的杨坚家作了仆佣,李圆通从小在别人的白眼和歧视中长大,但他从小学了一身的武艺,每天做事之余居然也跟着杨家的公子们学会了读书写字,等到杨坚成为家主后,任命李圆通作为厨房总管。
杨坚当时已经有了长子杨勇,给杨勇找了一个乳母,这个乳母仗着自己是未来杨府主人的奶娘,在下人中颐指气使,横行霸道,府中许多仆人都挨过她的打骂,有一次杨坚宴请贵客们吃饭,事先严令李圆通不允许厨房里出任何差错。
结果在宴席进行时,这个乳娘也想趁着大宴的机会偷吃点好东西,于是进入后厨,李圆通不允许她偷吃东西,她便大叫大骂,于是李圆通也不客气,把这个女人捆起来,不停地扇她大耳刮子,乳娘杀猪般的惨叫声一直传到宴席当中,宾客都为之变色,可李圆通却不为所动,一直打得那乳娘昏死过去后才停手。
事后杨坚召问李圆通出了什么事,李圆通面不改色地据实禀报,杨坚深深叹服此人的执行力,从此提拔他做了家中的管家,李圆通也由是深深感激,从此对杨坚死心塌地,杨坚代周的过程中,北周的宇文氏诸王曾经数次收买杀手刺杀杨坚,都亏了李圆通的防范滴水不漏,才保了杨坚夫妇的安全。
杨坚代周后,也深感李圆通的忠诚可靠,开始让他参与政事,先是授上仪同将军,并赐伯爵,历经东宫左右庶子,给事黄门侍郎,尚书左丞,内史侍郎等官职,最后官至刑部尚书。征南陈的战争中,他也带兵出征,以行军总管的身份统领一军,归杨素管辖,最后因功至大将军。
战后的李圆通调归秦王杨俊手下任并州总管司马,杨俊犯事之后,他也因为监护不力而连坐免官,几年前又重新被起用,属于高熲一党的刑部尚书薛胄跟着高熲一起被免官之后,李圆通又做回了检校刑部尚书的老本行,无论如何,李圆通的人生虽然有起伏,但从一个流落街头,受尽白眼的黑人奴仆混成了大将军,一国尚书,足以成为每个贫下中农的励志传奇。
王世充笑着说道:“金称啊,李圆通能混到今天的地位,一方面是靠了他本人不懈的奋斗与努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运气好,投身的是皇上的家庭,这才能一路从龙,青云直上,可我王世充哪有这样的好福气,你跟着我这些年,委屈了啊。”
张金称收起了笑容,摇了摇头,正色道:“东家可千万别这么说,俺也没指望能大富大贵,象李圆通那样又是当大将军又是升高官的,东家自己就是一个奋斗到高位的传奇,当年俺在大兴时,也带着兄弟们投过好几家高官显贵了,可是他们没有一家有东家的气度和本事,所以金称当年在极乐山庄建成之后,哪儿也不去,就跟着东家干了,这些年金称从东家这里得到的赏赐源源不断,这都是您给我的恩情,我姓张的哪能好坏不分,贪得无厌呢?”
王世充看着张金称这一脸忠义的样子,知道他这回所言非虚,心中有些感动,叹了口气:“金称,虽然这些年我给了你不少钱,但很遗憾,军功升迁的事情轮不到我说话,虽然几次带你上战场,可是阴差阳错的,一直没给你和雄信,还有其他的兄弟争个功名,这点上是我王世充对不起你了。”
张金称哈哈一笑:“东家不用说这种话,您给过我们机会的,最后连您自己也没有达到预期的升迁,我们兄弟们私下议论起来都愤愤不平呢,每次征战,您出谋划策,冲锋陷阵,论功早应该升个大将军了,可现在连个开府都不给,实在是这个世道太黑暗,您都这样给人打压,我们兄弟还能说什么呢?”
王世充的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颜色:“金称啊,这世道就是这样,高门显贵,世家大族把持着朝堂的官位和几乎所有的爵位,我们这些出自布衣的人,想要通过自身的奋斗出人头地,得付出比别人十倍百倍的努力,取得人家百倍千倍的成绩才行。所以有些人选择了象我这样的道路,继续在官途上咬牙苦撑,有些人却选择了窦建德那样的道路,离开朝堂,脱离这个体制,成为一方豪杰。这些人在太平年代里会广交朋友,收买人心,积累金钱,一旦天下有变,就会登高一呼,割据一方,作出一番事业,而我们现在看的这个高鸡泊,就是上天赐给这些英雄豪杰们称王霸业的基础。”
张金称的脸色一变:“东家,你是说窦建德以后会据此作乱?”
王世充点了点头:“这几乎是肯定的事,这里离他这么近,若是碰到乱世,朝廷失去了对地方的控制,这些地方豪强就会聚众自保,这河北是北齐故地,一向被朝廷所忌惮和打压,所以民间的怨气也重,若是天下有变,这里和青州一定是最先起事的地方。当然,如果天下相安无事,那这里还是会太平的。”
张金称摇了摇头:“东家,你是不是有点忧心太重了呀,现在大隋的国势如此强大,又有谁会造反呢?就是那窦建德,现在不也是安心地当着朝廷的里正嘛。噢,对了,刚才忘了说了,这窦建德曾经因为包庇逃犯,受到牵连,朝廷派了官差来捉拿他,结果他和一帮死党连夜逃亡,听说在突厥那里还躲了几年,一直到前几年废太子,大赦天下的时候才敢回来,现在还继续当着里正呢。”
王世充心中一动:“这窦建德跑到突厥去了?”
张金称点头说道:“正是,他上次犯的可是窝藏了上百名杀人逃犯的重罪,又不肯交出这些人,干脆就带着几百名手下,趁着和高句丽打仗的时候,假扮为大军送粮的民夫,逃到突厥去了,过了两三年才回来呢。”
王世充心中暗想,这窦建德看起来比传言的还要不简单,居然早早地和突厥搭上了线,真要是乱世中,一定会引突厥为外援的。到时候整个河北和幽州,只怕再无对手。
想到这里,王世充说道:“这窦建德在突厥具体过得如何,你听说过吗?”
张金称摇了摇头:“没有,当初他带着几百个人去突厥,最后只有他一个人回来,没人知道在突厥发生过什么事,而且经过这一折腾,他也算得上是元气大伤,现在以前实力不如他的附近的一些豪强,如高士达,格谦,孟让等人,都已经成了气候,而窦建德现在几乎成了个光杆将军,回来以后也不象以前那样黑白通吃,而是默默地当他那个里长,再也不接帮人护卫过境的生意了。”
王世充有些惊讶:“怎么会这样,创下了如此的基业,居然一朝放弃?”
张金称哈哈一笑:“是的,一开始我也想不通,不过后来还是想明白了,东家可能有所不知,这窦建德以前建立自己的势力,帮人护卫,穿州过境,在赚取了那些商人的佣金同时,也得罪了同道中人,有些人就是山大王,不事生产,天生就要靠抢来维持生计,他去护卫商队,虽然可以给这些山大王一部分的钱,但人家会想着原本可以抢到全部的,是卖了窦建德一个面子才少收了一大半,非但不会领窦建德的情,反而会觉得窦建德碍了他们的事。”
王世充叹了口气:“人性本就是如此贪婪自私,只会念着别人的坏,不会想着别人的好,想必这些山贼土匪们也是用了各种办法去阴窦建德吧。当年窦建德被人告发收藏逃犯,只怕也是这些人使的坏。而他回来时解散了所有的手下,看起来也是向这些人表明,自己无意动他们的利益,更不会坏了他们的生意,这个人懂得隐忍,知道何时收手,真是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