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盛世(十)

  说话间,营门外的刘季真已经与溃兵又打了两架,驱散了一万余人,身后随即又多出来两千余名部属。被选中的溃卒感恩戴德,丝毫不以临阵倒戈为耻。而没有被刘季真选中的降卒则满脸羡慕,另外站成一队替马贼们呐喊助威。按照草原规矩,他们这些人将成为胜利者的牧奴,主人有权支配他们的一切,包括尊严和生命。

  这就是草原规则!看到一千余马贼转眼的功夫便膨胀到七千之众,窦琮忍不住偷偷摇头。“日后此人会不会成为下一个阿史那骨托鲁?”当这个想法在心中涌起的那一瞬,他本能将手按到了刀柄上。他有一股强烈的冲动想从背后将马贼王刘季真干掉,虽然此刻双方为盟友。

  刘季真不是一般的马贼,他主动赶到联营附近来,绝不是为了保护营内的粮草辎重。匈奴复国最缺乏的就是人口,而拥有一定战斗力又失去出路的塞外武士,将是其扩充部族的最佳人选。

  “窦将军这些日子隐藏在山里,一定累坏了吧?”耳畔突然有一声温柔的问候传来,打断了窦琮的思绪。他猛然抬头,刚好看见上官碧含着笑的眼睛。

  “不,不累。就是有点儿疲!”窦琮被笑得一阵心慌,语无伦次地回应。“是有点儿疲。我没想到胜利来得如此容易。就像做梦般,一时适应不过来!”

  “也是,几十万大军,准备了半年,半个月不到便灰飞烟灭了!”上官碧点点头,给了窦琮一个迷人的笑容。比起中原女子,她身上别有一番令人目夺的韵味。宛如春日里绽放的野花,让窦琮一见之后便无暇分心旁骛。

  “骨托鲁低估中原的实力!”咽了口吐沫,窦琮干巴巴地点评。

  “他是没想到大难临头,反而促使中原豪杰不得不携手应对!”上官碧微笑着徘徊几步,刚好挡住了窦琮看向营门外的视线。

  “你,你不去帮,帮一帮刘兄?”唯恐自己的心事被人看穿,窦琮欲盖弥彰。

  “他?他现在不需要任何人帮忙!”上官碧脸上的笑意更浓,仿佛特别愿意欣赏窦琮的窘迫。

  她不着急给刘季真帮忙,更不担心匈奴王是否能一口吃下那么多的俘虏。她关心的是另外一个话题,恰恰符合其身为女子的天性。“我听说大将军是世子的妹婿,二人很多年前就有过交往?”

  “是,的确是这么一回事!”窦琮心中紧绷着的那根提防之弦砰然断裂,气喘吁吁,哭笑不得。“是唐王慧眼识珠,提拔大将军于行伍。大将军也知恩图报,在唐王帐下立了很多功勋。”

  “然后为了酬劳大将军之功,唐王便将女儿嫁给了他?”上官碧的眼神发亮,就像秋夜半空中的星斗。

  窦琮想了想,斟酌着回答,“也不完全是。三小姐一直仰慕大将军的勇武。但朝廷猜疑唐王的忠心,硬将大将军从唐王帐下调走。后来三小姐就千里寻夫,与大将军生死与共。再后来大将军受封于博陵,与唐王刚好做了邻居。两家之间的关系便越走越近,再难分彼此了!”

  贝齿在红唇上轻轻咬了咬,上官碧继续地追问道:“那李将军肯定与李夫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喽?”

  “嗯,嗯,那当然是,当然!”窦琮连连点头。他先前刻意模糊一些往事,以便给上官碧留下刨根究底的空间。怎奈对方关注的焦点也不在这儿,让他的一番努力全都落到了空处,登时心里好不失落。

  “真羡慕他们!”不理会窦琮脸上的黯然表情,上官碧微笑着说道。踱开几步,慢慢走向大营门口。金黄色的头发被山风吹动,曲曲弯弯,牵扯着无数人的视线。

  她问这些做什么?莫非,她…….?再也没心思考虑刘季真今后会不会成为中原的心腹之患等问题,窦琮的注意力全都被上官碧给吸引了过去。如果这个美艳与狡猾兼备的鲜卑女子试图向大将军李旭自荐枕席,很难保证李旭不会受到她的诱惑。那样,河东李家与博陵李家之间的合并事宜恐怕又平添了许多枝节……

  作为追随了唐王李渊多年的心腹,窦琮清楚地知道自己刚才说了多少谎言。当年李旭所属意的根本不是萁儿,而唐公家族在当时拒绝以婉儿下嫁,也不仅仅是因为与柴家早有婚约!如果当时唐王能料到李旭后来有如此机遇,恐怕不止一个婉儿,任何代价都愿意付出!而李将军之所以毫无怨言地接纳了庶出的三小姐,这之后未必没藏着婉儿的影子。

  细算起来,河东李家一直把李旭当做枚棋子使用,无论对方身为穷小子还是现在的大将军。倒是李旭,看得重的一直是唐公对他的知遇之恩,婉儿和萁儿对他的仰慕之情,从来没将双方的地位、门庭和实力当做交易的筹码。

  一方如此凉薄,如此斤斤计较,而令一方却始终无怨无悔地付出。这种不公平的关系有可能永远持续下去么?如果李将军日后与唐王分道扬镳,自己这些人有哪个是他的对手?又有哪个愿意做他的对手?

  答案伸手可及,窦琮却用力摇头,将其从身体里边驱赶出去。他拒绝相信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此刻,唐王的势力已经囊括的河东、关陇、京畿。在辅国将军李孝恭的努力下,巴蜀指日可定。再加上大将军手中的河北六郡,半个天下已经归李家所有。这个时候与唐公家族决裂,只会让双方两败俱伤。而双方联手之后,天下豪杰便无人可挡,乱世转眼就会被终结。

  大将军曾经说过,他只想守护一方百姓!想到李旭昔日的种种作为,窦琮的心思终于找到了一个安宁下来的理由。无论刚才上官碧的那番问话是出于好奇,还是别有用心,他都不再去胡思乱想这个美丽得如传说中的妖精般的女子能对两李的未来发展起到什么破坏作用了。他尽力让自己相信,是老天垂青唐王,让唐王能在泥沙之中攫取大将军这粒珍珠。老天既然安排唐公与大将军二人相遇,已经是决定了二人之间要写就一段君臣相得的佳话!

  感谢老天!窦琮默默祷颂。作为佳话的旁观者与见证者,这一刻,他觉得无比地自豪与满足。

  待到清点完战果,窦琮愈发感谢老天对自己的眷顾。这是一场辉煌的胜利,即便回到河东之后立刻解甲归田,他都可以肯定,自己和所有参战将领在史书中必然要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此战的收获太丰厚了,丰厚到令人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足够数十万塞上联军消耗三个月的补给堆积在军营中,远远超过了战前河东与博陵两家的所有开销。而草原民族的生活习惯,又使得他们携带了大量的牲口随军。扣除被溃兵带走和被刘季真“贪污”的那部分,留给参战各路豪杰分配的马匹仍然有十几万匹。可以说,今后河东与博陵两家再无马匹匮乏之忧,一支规模庞大的骑兵已经有了建立的基础。

  除了被中原群雄视为珍宝的战马之外,此战还缴获了大量的牛羊。刚刚安定下来的各地百姓目前正缺乏下地的大牲口,将缴获的肉牛阉割、训练后运送过去,便意味着更多的荒田会得到开垦,更多的粮食可收入官仓…….

  相比于此战的成果,长城守护者们的损失就显得不那么触目惊心了。在决战之前,中原豪杰们都做过一番预测,其中最乐观的预测结果也仅仅是骨托鲁知难而退,中原兵马还能保留二分之一而已。谁也没有预料到,关键时刻罗艺居然带领虎贲铁骑绕路从塞外抄了过来!这支生力军不仅加快了整个战役的进程,而且使得各路中原兵马的损失比预计情况大大减少。

  根据战后的粗略统计,一直冲杀在最前方的博陵精甲折损最为严重,阵亡超过六千,轻重彩号接近一万四,总计战损接近总兵力的一半。但很多彩号仅仅是受了轻伤,半月之内便可以恢复过来,因此可算实力尚在,损失远没到无法承受的地步。

  李建成麾下的河东左军战损人数比博陵军略少。然而由于战斗僵持阶段曾经被狼骑视为重点突破对象,所以阵亡和重伤两个数字都超过了博陵军。说来也奇怪,这支部队的轻伤号数量却极少,弟兄们要么伤势严重,要么分毫未损。凡是能自己从战场上撤下来者皆精神十足,士气和军容反而比战前高出了几分。

  王伏宝所部义军铠甲器械最差,战斗力也远不及河东与博陵两支友军。但这支部队投入战场时间稍晚,没等打到最艰难时刻,虎贲铁骑便已经赶到。因此折损不大,战死和重伤者才三千出头,轻伤彩号接近七千。总体上只相当于兵力的三分之一。

  各路豪杰中,损失最轻的是河间郡兵,一千四百弟兄被李旭派为后备队在长城上观战,除了四十几人在城外喊杀声最激烈时刻偷偷溜走外,再无其他减员情况。气得老郡守王琮浑身哆嗦,要不是王伏宝和李建成尽心安慰,差点连庆功酒都不喝便去追杀逃兵。

  论及收获,却谁也比不过马贼头刘季真。此公总计带了不到一千兵马来到长城,战后麾下弟兄却膨胀到了一万六千多人,还抓了两万余多壮汉当做牧奴。此外,趁着其他豪杰没赶来之前,窦琮所看守的战马也被他硬分走了两万多匹。也许自知理亏,刘大可汗将整编后的队伍驻扎在了长城之外,无论李旭和李建成二人如何热情相邀,却再也不肯入关半步。

  反复邀请了几次,见刘季真始终心存疑虑,李建成也懒得再跟这混人计较了。命军需官从战利品中按照三万人马消耗十天的数量拨了一批粮草给众马贼,算做双方交割清楚,从此两不相欠。感念他的大度,倒有上官碧等十几位赫赫有名的马贼头目带领麾下亲信从刘季真营中退了出来,主动提出为河东效力。李建成看了看李旭,发觉对方脸上没有不豫之色,便非常高兴地接纳了他们。

  立下了不世战功,又出乎意料地收了十几员悍将,一名绝世红颜。李建成心情大悦。当晚的庆功宴便敞开库房,吩咐人将大块大块的肉食端上来,大桶大桶的美酒送到各路弟兄们的军营中。使得长城内外欢声如雷,虽有不少袍泽从此生死陌路,但在完胜气氛的掩盖下,父唤子,兄哭弟的哀声不觉被忽略。

  酒席宴间,将军们谈论起白日战况,个个觉得心有余悸。都道此战若不是虎贲铁骑来得及时,恐怕在座诸君中将有一半以上再没机会举杯畅饮。所以论关键一战的功劳,虎贲大将军罗艺实为众人之首。当即,有人举起酒盏,建议大伙同敬罗艺一杯。素有骄横之名的罗艺却不敢托大,站起身来,先向众豪杰抱拳致谢,然后将自家的酒盏举向李旭,朗声说道:“虽然老夫与你有不共戴天之仇,却不得不承认,你小子的确有种,有胆,有见识!这守土之头功,若是别人来争,老夫第一个跟他过不去。但有你在座,老夫却是不敢抢的!”

  众人齐声大笑,都道罗艺讲得也有道理。关键一战首功当推虎贲铁骑,整个战役却全赖了李旭运筹及时,指挥若定。李旭被大伙说得脸红,赶紧举起酒盏来,推谢道:“若论功劳,世子和在座诸君谁也不比我小。河东的参战将士最多,负责防御的地段也最长。王伏宝将军不辞劳苦在山中隐匿了十几天,窦琮将军一锅端了胡人的大营。还有罗艺将军,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五千铁骑藏在阿史那骨托鲁的眼皮底下,无论是胆略还是本事,都令李某佩服。所以,这首功之酒,李某绝不敢独饮!不若大伙一道举起来,共庆胜利,如何?”

  “李将军谦虚了!”众人七嘴八舌地回应。心中都明白如果不是李旭第一个挥军顶到了长城上,各路豪杰谁也未必下得了出兵的决心。但这个时候实在没必要计较那些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毕竟大伙都来了,并且踏踏实实地打了个大胜仗。不能说从此让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但至少在三年之内,阿史那骨托鲁没胆子再靠近长城一步。

  “要我说,这首功之酒,当敬那些长眠于此的将士!”见罗艺和李旭二人谁也不肯贪功,李建成想了想,郑重提议。

  众人皆肃然正色,将面前酒盏重新斟满,缓缓倒于脚下。浓烈的酒香腾空而起,熏得人泪眼朦胧。虽然那些战死者未必能品尝到胜利的佳酿,但活着的人,却再也忘记不了他们矫健的身影。

  “这第二盏酒,请骠骑大将军和虎贲大将军同饮。”李建成从侍卫手中夺过酒坛,亲手给李旭和罗艺斟上。然后将酒盏一一捧到二人面前,微笑相劝。

  “请骠骑大将军和虎贲大将军同饮!”众豪杰轰然响应,全然不顾两个大将军的封号来自不同的阵营。李旭和罗艺四目相对,坦诚地笑了笑,举起酒盏,先回敬众人,然后一饮而尽。

  众豪杰将自家酒盏斟满,笑着陪了一杯。李旭又主动带头,建议大伙敬李建成多日来调度粮草,保障后勤之劳。众豪杰也目睹过李建成每日的辛苦,知道将十几万来自不同阵营的大军的补给照顾得面面俱到,让谁也说不出怨言来,并非一般人能做得好的。所以纷纷举盏,向李建成致谢。自从出道以来,世子建成一直生活在父亲的阴影之下,最近又屡屡受弟弟的排挤,哪里被人如此真心实意地佩服过。举盏痛饮,将眼泪和感动混着酒水全吞了下去。

  接下来,李建成主动向罗艺敬酒。罗艺又借花献佛敬酒给老郡守王琮。大伙轮番互敬,喝得眼花耳熟,五岳皆轻。借着三分酒力,窦家军大将王伏宝站起身,醉熏熏地说道:“我等今日并肩御敌,他日难免还会相逢于沙场。届时是敌是友,却是由不了自己。所以我敬大伙一杯,且尽今日之欢。他年若是无奈相遇,便痛痛快快战上一场。生也罢,死也罢,若怨只怨造化弄人,怪不了彼此绝情绝义!”

  话音落下,群雄心里皆是一凛。大伙先前吃喝说笑,闭口不提今后之事,其实都是在掩耳盗铃。长城之战所有参加者都明白,论兵锋之强,全天下谁也比不过博陵精锐、河东甲士和虎贲铁骑。眼下两李联手在即,罗艺的态度又令人琢磨不定,恐怕无论哪家英豪,最后也没唐王李渊福泽深厚了。

  那些已经打定主意要投靠河东者固然是无需为自己的将来担忧。那些试图谋取天下的豪杰,前途却无半分光亮。而像王伏宝这种别人麾下的大将,更是身不由己。日后遇到今天并肩作战的兄弟,不全力施为是对主君的不忠,全力施为却是负了今日并肩作战之义,况且即便其使尽浑身解数,也未必能挡住二李的兵锋,下场未免过于无奈。

  想到此处,众人皆眼中含悲。举着酒盏,喝亦不忍,不和亦是不忍。李建成本来就不是个狠辣果决的,身体微微颤抖,半盏酒泼湿了大襟。叹了口气,他黯然放下手臂,扶着桌案说道:“明日之事,谁又有能料得清楚?阿史那骨托鲁虽然退了。始必可汗和刘武周却还在河东,那边的敌军亦不下四十万,这些日子里,我妹妹带着娘子军在娄烦关苦苦支撑,也不知道能否将突厥人挡住。若是我李家侥幸能击败突厥,日后我与诸君相见,若不能携手共创盛世,也将退避三舍,以全朋友之义。三舍之后,有史为鉴,你我心里,你我心里……”

  “男子汉大丈夫,沙场上能与知交相遇,哪怕是对手,亦为快事。江山如画,即便亲兄弟还有举刀相见的时候,你我又何必如此婆婆妈妈!”罗艺身经百战,对这种事情最看得开,抢过李建成的话头,大笑着道。“不若饮酒,且尽今日之醉!”

  “前辈说得甚是!”众豪杰吐了口气,笑着举起酒盏,再次饮了个半滴不剩。

  王伏宝本来是有感而发。听罗艺说得慷慨,心中的结也就解开了。他知道以窦家军目前的情况,无论装备和战斗力,都无法跟河东、博陵两家争锋。眼下窦王爷所强的,不过是周边没有大的威胁在,内部又因为引入了博陵新政,民间相对安定罢了。可若想迎头赶上河东与博陵的实力,恐怕至少需要三年以上的蛰伏。而李旭和李渊肯不肯给窦家军三年的时间,却是非常难说。既然事实已经如此,自己愁也无用,不若听天由命,也省得今天在朋友面前坠了窦王爷名头。

  一旦做出了决定,王伏宝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命人给自己再度斟满酒盏,高举着敬向李旭,“王某自知不是大将军对手。他日你我若有缘相遇,还望大将军全力施为,切莫刻意相让,令王某输也输得丢人。”

  “王将军言重了!”李旭赶紧举盏回敬,“窦王爷此番相助之德,李某尚未回报。岂敢轻言兵戈!他日你我若相见,朋友依然是朋友,公义依然是公义。先饮酒,后打架,不亦快哉?!”

  “好一句朋友依然是朋友,公义依然是公义!”王伏宝饮干了一碗酒,意犹未尽。用手抹了抹嘴巴,笑着道:“既然如此,今日王某有个请求,希望将军答应!”

  李旭对王伏宝的印象一直不错,点了点头,笑着说道:“王将军尽管说,只要李某能做到的,绝不敢推辞!”

  王伏宝大喜,摇摇晃晃站稳身体,急切地说道:“我佩服你的胆气,也佩服你的磊落。所以想跟你拜个把子。但你我无须同生共死,只是磕几个头,以慰今天之意气。大将军可否答应?!”

  “求之不得!”李旭开口大笑,从矮几后走出来,双手抱拳向四下施礼。“我今日愿意与王伏宝将军结为异姓兄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也不求同年同月同日死。只为意气相投,肝胆想照。请诸君做个鉴证,以慰我二人相交之心!”说罢,与王伏宝互通年龄。就在众人面前摆了香案,八拜定交。

  细算下来,王伏宝的年龄却比李旭大了五年零三个月,理应为兄。旭子以小弟之礼见过了哥哥,又命人取来横刀一柄,作为见面之礼。王伏宝是个手里留不住财的穷汉,在窦建德麾下混了这么多年,也没藏住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在怀里掏了半天,掏出个拇指大小的银锁片来,按于李旭之手,讪笑着道:“这是我小时候家里老人给的长命锁。虽然算上链子,总计不过半两银,却是我最珍贵的东西,兄弟拿了吧,愿它能保佑你逢凶化吉,长命百岁!”

  众豪杰都是响当当的汉子,自然不会在乎礼物的轻重。见王伏宝将父母给的贴身之物都掏了出来,知道他与李旭相交的心思是出自肺腑,大为感动。纷纷笑着举起酒盏,为李、王二人兄弟之情而贺。王伏宝与李旭来者不拒,一一与众人干了。

  他们两个结拜得潇洒,旁边自有人看得羡慕。李建成心中暗道,这姓王的和妹婿二人萍水相逢,不过是一起打了场仗,便能生出手足情分来。我与世民一奶同胞,却未必能意气相投,肝胆想照。倒是罗公说得好,江山如画,即便亲兄弟也难免有举刀相见的时候。

  想着心事,他不知不觉便将目光转到罗艺身上。只觉得老将军罗艺行事练达,为人洒脱,浑身上下都洋溢着英雄气概。恰恰罗艺也将目光看过来,与他遥遥举了举酒盏,坦然而饮。一盏酒落肚,李建成心里愈发觉得火热,吩咐随从给自己倒满,快步走到罗艺的酒案之前,“罗将军风采不下当年,晚辈万分佩服。请满饮此盏,为将军寿!”

  “愿与李兄弟共饮!”罗艺看了看醉眼朦胧的李建成,笑着回敬。

  “罗公叫晚辈兄弟?”李建成楞了一下,满脸是笑。他出身高贵,朋友一直不多。在座诸人,即便是洒脱如李旭者,也都以世子称之,无人肯与其平辈论交。而虎贲大将军罗艺连幽州大总管之位都敢自封,当然不会在乎李建成的家世如何。一句兄弟叫出,将二人之间的关系凭空拉近数步。

  “当然是叫你兄弟。你今年也三十多岁了,难道还敢嫌老夫年龄太大不成!”罗艺把眼睛一瞪,佯怒呵斥。

  “愿以罗将军为兄!”虽然受了呵斥,李建成却心情大畅。胸口上受了轻伤的陈演寿无法喝酒,一直以水相陪。看到李建成与罗艺聊得热络,笑着提议道,“既然罗公肯与世子平辈论交,世子何不拜罗公为兄长。总归是‘意气相投,肝胆想照’八个字,此后不求同生,亦不求同死。但酬今日之欢!”

  李建成听得心脏一哆嗦,双眼冒出了股炽烈的期盼,随即又快速暗淡下去。他也知道,无论辈分和声望,虎贲大将军罗艺都是与自己父亲相提并论的,根本不可能认下自己这个兄弟。谁料听了陈演寿的建议,罗艺却丝毫不以为忤,笑了笑,大声道:“也好,你这娃儿是个厚道人,值得老夫结交。拜便拜了,趁着香案还没撤下去,我等自去焚香!”

  真的?李建成狂喜过望,一时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待周围的豪杰笑着过来观礼,才晕乎乎地走到香案前,与罗艺八拜定交。二人年龄差了一轮半,当然罗艺为兄,建成为弟了。看得大伙又是羡慕,又是高兴,团团举着举盏,一盏接一盏喝个不停。

  两个年龄、地位相差巨大的人都拜了把子,众人的心气更热络。一时间,竟不顾彼此的阵营,年龄与江湖地位,只要看着对眼的,便互相结拜起来。大伙举着酒盏贺了一轮又一轮,刚刚祝贺完了老郡守王琮与山大王时德睿结义,紧跟着又祝贺窦琮与张江焚香,拜到后来,女豪杰上官碧居然问明李旭在怀戎城内的临时居所,非要连夜打马赶过去与萁儿义结金兰,众人非但不觉其唐突,反而笑闹着送她出帐。

  群豪在这厢喝得畅快,老长史陈演寿在旁边也算得清楚。结义的众人心里不过是惋惜今日并肩作战之情,情愿一醉方休,然后相忘于江湖。他这个促成别人结义者,却早已替李建成的未来开始谋划。老长史清楚,凭着白天一战的功劳,通过常规手段,二公子世民再也撼不动建成的世子之位。此刻长安城内的尧舜禅让之事已经谋划得七七八八,隋唐相代已成定局。不出意外的话,半年之内,李渊必然要登上皇位。届时,李建成就是大唐的第一位太子。待李渊百年之后,李建成便是大唐国君。而李旭如果肯归顺大唐,以其声望、本事和与建成的私交,便是朝中数一数二的权臣,不折不扣的外戚。所以趁此机会替李建成拉拢住罗艺,便成了非常重要的暗桩。假若日后罗艺肯顺应时局,凭着其手中举世无双的虎贲铁骑和多年积累下来的名声,此人绝对能与李旭互相羁绊,在未来的大唐内部达成某种平衡。

  当然,这一切都是远期目标。但即便是为了近期考虑,李建成与罗艺二人义结金兰,也让其自身受益颇多。万一李旭不肯顺应天命,陈演寿知道,拉拢住罗艺,就等于河东李家在博陵之后放了一把刀。博陵将士如果试图逆天而行,首先就得考虑考虑,当他们与河东将士沙场逐鹿之时,背后这把刀会不会落下来,重演一次阿史那骨托鲁今日的噩梦!

  这一切对李旭绝不公平,但天底下哪里有公平之事呢。还是虎贲大将军罗艺总结得妙,一切只为,江山如画而!

  “这老东西,心肠好生歹毒!”看到陈演寿于不动声色之间已经在博陵六郡背后架起了钢刀,时德方心中暗骂。他一直坚持认为李旭应该加入问鼎逐鹿行列,并私下里做了很多准备。但是,如果罗艺接受了河东李家的拉拢,博陵六郡便要承受腹背受敌的风险。虎贲铁骑的战斗力大伙有目共睹,平原上交手,博陵士卒虽为天下至锐,却真的没有正面将其击败的把握。

  “那姓罗的也不争气。身为一方大豪,却自甘降低辈分,跟李渊的儿子结拜!”腹诽完了陈演寿,时德方看向罗艺的目光也友善不起来。他不相信老谋深算的罗艺是被酒宴上的氛围感染了,所以才答应与李建成结为兄弟。幽州人这样做,肯定是想攀上未来太子的这棵大树,以便谋求藩王之业。

  看破了陈演寿的精妙算计,也认为自己猜透了罗艺的居心,时德方义愤填膺,却偏偏没有任何办法将针对博陵六郡的阴谋戳破。眼下群雄们正喝酒喝得欢畅,拜把子拜得痛快,任何不合时宜的话说出来,不但不能影响到李罗两家的勾结,还会被众人视为居心叵测。况且,这么多赶着结拜的人当中,谁能说出哪个与哪个相交是真心实意?哪个与哪个结拜是为了日后互相利用?即便李建成本人,恐怕也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却不知道与罗艺结为异姓兄弟的影响有多长远吧?!

  想到这些,他不禁又急又气。急的是自家将军到现在为止还对博陵六郡的未来发展目标举棋不定,让自己空有一肚子帝王术却无处施展。气得是博陵上下那么多人,居然只有自己一个还提放着别人的暗算。余者皆喝得晕头转向,根本没想到有些家伙手里根本拿得不是酒盏,而是磨得甑明瓦亮的钢刀。

  正郁闷间,看到盐山大寨主韩建紘和侍卫营统领周大牛两个端着酒盏,摇摇晃晃向自己走了过来。二人明显都喝过了量,刚刚换好的武将袍服上洒得全是酒水菜汤,却浑然不觉。一边走,周大牛一边醉熏熏喊道,“时,时司马。你这家伙一肚子坏水,但为人却不是没担当的。我们两个想高攀一下,跟你结为兄弟,不知道可愿意?”

  “求,时某求之不得!”时德方肚子里暗暗叫苦,却不敢破坏了宴会的热烈气氛,把笑容堆了个满脸,大声回应。

  “你,你大哥时德睿也是个豪杰,我们两个早就是兄弟,不,不如叫他过来,大伙重新焚香,一块结义?”韩建紘伸出两根手指,晃荡着补充。

  那边时德睿恰恰听到,大叫一声好,不由分说拉上自己刚刚认下的干哥哥老王琮,凑了过来。五个人站在一起,相视而笑。没等把香燃,张江扯着窦琮,方延年拉着姜宝宜也过来凑趣。醉鬼周大牛人越多越高兴,越高兴越得意忘形,居然还不甘心,遥遥地向罗艺抱了下拳,大声喊道:“虎贲大将军,虽然我不是你的部将,但也早就知道罗大将军的威名。想当年,这边塞之上,提起您和您麾下的虎贲铁骑来,哪个不挑一下大拇指。如果老将军不嫌弃我们几个高攀,我等愿与您也拜上一拜,以慰多年倾慕之心!”

  正站在远处看热闹的老将军罗艺没想到还有自己的事情,楞了一下,旋即大笑着说道:“当然不是高攀。大伙今日同生共死过一回,早就该是兄弟!”说罢,拉起李建成的手,一边向周大牛等人身边走,一边冲李旭喊道:“骠骑大将军,你是否也过来。咱们今天先拜把子,改日我再找你算旧账!”

  “求之不得!”李旭放下酒盏,大笑着向众人走近。当即,众豪杰不分阵营官职,重新焚香,相约为兄弟。把个老长史陈演寿看得目瞪口呆,心知自己刚才一番努力全泡了汤,想要与幽州加深关系,还得再重头来过。怒火差点儿将肠子给烧穿了,却是无可奈何。

  “让你老东西搞鬼!”时德方心下大乐。趁人不注意,伸出手去,偷偷在周大牛背后拍了拍,以示钦佩。那周大牛却依旧满脸酒气,傻傻地回头四顾,仿佛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做了些什么!

  众人重新排定大小,王琮年龄最大,被尊为兄长,罗艺居次。陈演寿站在旁边不来凑热闹,武将们也不勉强他。所以李建成排了第三位,窦琮第四,时德睿第五。一轮排下来,李旭年龄又是最小,成了所有人的小兄弟。

  “能做骠骑大将军的哥哥,即便只有一日,我可以吹上一辈子!”时德睿手舞足蹈,晃晃悠悠地说道。

  “今日我等不论官职,也不论出身。且尽一醉!”罗艺接过话头,笑呵呵地回应。他先前答应与李建成结拜,的确存了给幽州找后路的念头。虽然被周大牛等人把苦心积虑创造出来的“兄弟情”分薄了,但能与这么多的豪杰相交,心里也不觉得有多遗憾。

  这顿酒足足吃了三个时辰,大伙才尽兴而散。次日一早,各路豪杰又应昨日在酒桌上达成的约定,到李建成营中商量战利品分配问题。众人昨天刚刚义结金兰,总不好像刘季真那样连最基本的颜面都不顾,拉着东西就跑。客客气气地商量了几句,很快便得出了一个按出力多少分配的大致原则。

  具体到分配细节,谁家主将都不好亲自出马,如同小商贩般讨价还价。便都派来心腹代劳。罗艺那边派出了心腹长史秦雍和大将范仲谋、李建成派了老长史陈演寿和大将姜宝宜,李旭这边,则由时得方和周大牛二人联袂出马。经历了昨夜之事,时德方已经知道周大牛看似糊涂,却是个有急智的福将,因此遇事再不自作主张,处处和他商量着办。

  几家参战豪杰最看中的,便是阿史那骨托鲁丢下的那十几万匹战马。眼下中原各地烽烟四起,有一支骑兵在手,便等于握了一把倚天宝剑。非但攻击力会大幅度增加,威慑范围也扩大了至少二百多里。

  按照时德方的观点,十几万战马,博陵军至少要留下一半才对得起自己。自家主帅最擅长使用轻骑,有了六万战马在手,将葬送在黄河南岸的那支轻骑重建起来便有了基础,假以时日,甚至建立一支虎贲铁骑那样的重甲骑兵,也并非没有可能。周大牛却轻轻摇头,俯身在时德方耳畔低语道,“那东西消耗巨大,罗艺养了才五千虎贲,就穷的恨不得将土地老爷连根儿挖出来了。你要六万战马,拿什么养活?况且咱们六郡接连塞外,大将军收复霫族诸部便擅长养马,将来肯定要按时输送入关,哪一匹会比眼前这些差?依我之见,眼下与其多要战马,不如多要肉牛和种羊。既显得咱博陵军大度,又落了实惠!”

  闻听此言,时德方立刻醒悟。当即代表博陵军做了个高姿态,只提出两万匹骏马的要求,却以路途遥远,其他人携带不方便为理由,希望能留下近半肉牛和三万多头绵羊。至于缴获的皮甲、刀矛、箭矢和粮食等,博陵军每样也只取四分之一便可满足,剩下的全都交给大伙分配。

  那些牛羊本来是塞上联军作为干粮而携带,沿途没有抓上春膘,因此一个个看上去瘦骨嶙峋。众豪杰们知道把牛羊交给自己,自己也未必有本事将其活着带回老巢去,因此不但不觉得博陵军贪婪,反而认为时、周二人懂得为替别人着想,博陵军做事公道。

  有时、周二人代表博陵军开了谦让的头,陈演寿和姜宝宜两个也不好在众人面前失了河东的脸面。学着博陵的样子,主动提出河东方面也只分两万匹战马,其他各类物资仅仅拿走四分之一的方案。众豪杰派来的心腹听过后,也认为非常公道,纷纷表示同意。

  虎贲铁骑虽然出力较多,但参战时间最晚。所以分配物资的顺序排在了河东、博陵两家之后。秦雍和顾仲谋两个商量了一下,表示幽州不敢与河东、博陵两家争功。所以提出了两万匹战马、五百头牛、一万只羊,和四分之一粮草的需求。至于刀矛器械、弓箭铠甲等,则一件不取。

  其他各家豪杰派来的心腹算了算,这样,大伙能剩下的物资比预计中还高出许多,也就欣然答应幽州人的提议。

  王伏宝麾下没有得力谋士,所以只好亲自动手。他见河东、河北、幽州三家都比较克制,便也参照别人的先例,提出了两万匹马,两万人的铠甲兵器和够两万人马在回家路上消耗的的粮草辎重的要求。这个要求提得很实在,大伙自然没什么异议,点点头,笑着通过了。

  时德方、韩建紘、王琮等人本来麾下就没有多少弟兄,剩下的三万余匹战马,每名士卒骑一匹,牵一匹还富裕许多。他们这些人经过一场大战,知道问鼎逐鹿的战场已经没自己出头的机会了,索性不再争这些蝇头小利,痛快地将剩余物资均分了。然后提出将无法带走的那部分直接在博陵六郡变卖,换了金银和铜钱再运送回家。对此,时德方求之不得,客气了几句,欣然答应。

  顺利将缴获物资分配完毕,大伙心里松下了一口气。一边笑着骂刘季真眼界窄,最终没超越马贼的见识范畴。一边望着被关押在大营内的十余万塞外俘虏发愁,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才对。此刻中原未定,豪杰们谁也不愿意落个杀俘的恶名,况且被俘者中老弱妇孺占了一半还多,大伙实在也下不去手杀他们。

  可留下这些人,豪杰们还真没办法养活。塞外的俘虏都不会种田,也不会说中原话,即便当做奴仆发卖,也未必有财主肯买。

  “干脆押到燕山之外去,找到宽阔地方放了算,让他们自己回家!”幽州将领范仲谋对付塞外牧人最有经验,依照先前虎贲铁骑处置俘虏的惯例,笑着提议。

  “那他们之中半数之上不都会饿死在路上?”王伏宝于心不忍,低声反驳。粮草都被豪杰们瓜分干净了,没有干粮,摆在俘虏们面前便只剩下了两条路,一是结伙为贼,窜入长城打劫。等待他们的将是博陵军的刀锋。另外一条路沿来时的路回家,没有武器也没有牛羊,这些人十有八九会变成饿殍。

  “死便死,你看他们可怜,他们若是大胜了,谁来可怜中原百姓!”范仲谋横了王伏宝一眼,冷冷地道。

  “那,那,那不是一回事情!”王伏宝被他问得直翻白眼,半晌,才嘟嘟囔囔回了一句。他不愿意滥杀,但突厥人可以杀得中原人,中原人赢了却不能残忍地看着突厥俘虏饿死的道理何在?他也说不清楚。

  说不清楚,也想不出办法。看着一堆堆目光呆滞的俘虏在自己面前瑟瑟发抖,王伏宝只觉得心中好生难过。那些俘虏们虽然听不懂中原话,也知道对方是在商量如何处置自己。他们之中大多数人已经饿了一天一夜,没有力气和胆量反抗即将到来的命运,只好一个挨一个跪在地上,低头哀哭。

  “要不,咱们两家各带走一半俘虏,在长城附近划出个地方安置他们居住?”陈演寿听俘虏们哭的可怜,想了一会儿,低声向时德方提议。

  时德方对于这个昨天晚上还在算计博陵军的老家伙印象极差,本能地就将头摇成了拨浪鼓,一边摇,一边断断续续地说道:“不妥,不妥,非常不妥。当年大隋就是这样安置阿史那家族的,最后,你也看到了,始必可汗是如何回报大隋?”

  群雄之中不少人都知道今日突厥之患的由来。当年大隋已经将突厥王庭打残了,却平白发了善心,收留了启民可汗的部族在定襄郡落脚。结果不到二十年时间,启民可汗凭着大隋的支持重新整合了草原。到了始必这代,非但把半个定襄郡占着不还,还不断向中原窥探。

  这养虎为患的事情,中原人做一次也就够了。不能吃了亏还不学乖。所以老长史陈演寿的用心虽然好,除了他本人外,却找不到任何人支持。见老家伙满脸尴尬,时德方心中大觉舒畅。

  论谋略,他自认不如陈演寿这块老姜。但论眼界,他却觉得陈老匹夫格局气量未免太小了些。根本不是帝佐之材。有不是帝王之佐的陈演寿做谋士,那李建成的未来也好不到哪里去?长城外的血来未冷就算计并肩作战的袍泽,这种人能成大气候才怪!

  “那依时司马之见,这些人该如何处置?”姜宝宜看不惯时德方那幅洋洋得意的嘴脸,凑上前替陈演寿抱打不平。

  “依我之见…….?”时德方心里没有任何办法,却抹不开颜面承认。犹豫了好一会儿,脸都憋得开始发黑了,依旧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憋到急处,他又想起了昨天情形。偷偷用眼角的余光看向周大牛。却看到周大牛倒背着双手举目北眺,一边看长城外的风光,一边喃喃嘀咕道:“这王须拔,仗都打完了,还不送个信来说他到了哪里?平白让大将军等得心急!莫非看中了霫族的女人,留在那边乐不思蜀了?!”

  “他们既然战败,自然要为战败付出代价!”听到周大牛的嘀咕,时德方立刻有了计较。“我家将军被霫族十三部推为共主,名下刚好有大片草场。这十万各族老弱,如果你们不肯收留,干脆全交给博陵六郡。由六郡出资将他们押解到索头水附近去,替我六郡百姓照看牛羊!”

  “此刻时司马又不怕他们今后坐大了?!”姜宝宜扫了时德方一眼,鼻孔里冷笑。

  “他们本来就不属于一族。作为牧奴,由我家将军派人专门看管。旁边还有霫部虎视眈眈,谅也难翻起什么风浪来!”时德方笑着扫了一眼陈演寿,又扫了一眼幽州诸将,骄傲地回应。

  他一直不赞同李旭关于退入塞外,在九州之外另闯一番天地的设想。但眼下被河东诸人逼得紧了,不得不临时将这个想法的一部分拿来应急。话音落下,自己心里先吃了一惊。猛然想到,如果幽州与河东两家勾结,博陵六郡想要不受到前后夹击,必须在六郡之外再开辟一块落脚点出来。届时这十万俘虏,届时便是十万免费劳力。对于六郡来说,简直是犯困时有人送枕头,无比及时的好帮助!

  有了塞外和博陵两块根基,便如同在棋盘上做活了两个眼。中原能争便争一争,争不过了便一走了之。进一步退一步都是海阔天宽,又怕得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