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呼啸,呐喊声响彻四野。进入山谷的突厥狼骑猜不出长城内外埋伏了多少人,一个个惊疑不定。骨托鲁自知今天自己肯定讨不到什么好去,强硬起头皮,苦撑道:“有人无人,那得手底下见。光凭嘴巴上的功夫赢不了仗。咱突厥有句话,是狼是狗,露出牙齿来才算得了数!”
“可汗尽管来战。只怕这次再败了,不会像上次那样容易回去!”李旭手持长槊,满不在乎地回应。
“尽管来战!”刘季真扯开嗓子,将李旭的一整句话归结为四个字。
“尽管来战!”马贼们狂笑不止。
他们那幅目中无人的态度着实令人生气。但骨托鲁明白自己麾下的狼骑今天锐气已失,摇了摇头,冷笑说道:“你我也算故交。今天我来,只想给你一条生路。你既然不体谅我的苦心。明日开战,休怪我下手无情!”
说罢,再不给李旭逞口舌之利的机会,转身冲着自家队伍呼喝了几声。已经冲入山谷的数千狼快速闪开一条通道,默默地骨托鲁和他近卫送了出去。
“明天不如今天,有种今天就打,不打就是家养的土狗!”刘季真唯恐天下不乱,冲着骨托鲁远去的方向破口大骂。众狼骑却不再理睬他,留下一千多人原地警戒,余者后队变前军,前军变后队,缓缓退出了山谷。虽然武士们个个垂头丧气,整体上的队形却丝毫不乱。
光这一点,便比一阵风的马贼们强得太多了。刘季真骂了一会儿,自觉无趣,只好归了队,跟着回撤的博陵士卒一道进入长城。
待李旭和最后一波弟兄们并肩退了回来。李建成早已率领一干主要将领迎到了城墙下。大伙今天混战中杀了三千多狼骑,又当面扫了骨托鲁的威风,因此一个个扬眉吐气。李旭见时德睿、韩建纮等人都跟着李建成身侧,赶紧上前打招呼。待彼此间再度通报了名姓后,拱手谢道:“几位英雄不远千里而来,这份情意,我博陵军上下没齿难忘。今后但有用得着我等的地方,几位尽管言语一声。无论是往风里还火里,李某绝不敢推辞!”
听李旭说得客气,河间郡守王琮第一个表示不满,“李将军哪里的话,老夫也是大隋官吏么!吃了百姓这么多年供奉,大难临头,怎有把脖子缩起来的道理?”
“将军言重了。时某虽然没什么见识,唇亡齿寒这个道理却是懂的。我麾下弟兄不多,比较像样子的就这三千来号。时某将他们全带来了。是冲锋陷阵,还是运粮运水,全凭将军一句话。只要突厥人一天没退,弟兄们就听你一天号令!”尉氏大总管时德睿跟在老郡守王琮身后,笑着回应。
“照理儿老时我们哥俩儿早就该来!”盐山寨主韩建纮说话更为干脆,一上来就开门见山,“但我们哥两个与官军做对惯了,如果没人引荐,冒昧进入您的地盘,难免会被当贼打出去。所以就一直等待机会,恰巧谢兄弟给你押粮从运河上经过。我们两个一核计,就跟着谢兄弟来了!”
“当年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乱得是自家,笑得是外人。突厥狼骑刀下,又几时分过咱们谁是官军,谁是绿林好汉!”说起彼此之间的旧日恩怨,李旭也好生感慨。
时德睿叹息着摇头,“也倒是。这些年除了死人,咱们啥都没捞着!不过若不是官府逼得人没法活,大伙谁愿意造反?”
韩建纮也叹了口气,坦诚地说道:“大将军休怪我等说话直接,如果是为了昏君,我等才不鸟这个仗。他不让我们活,我们自然不能等死。但狼骑来了是另一码事。我们兄弟之所以敬你,也是因为你站在长城上!”
这些过去的是非恩怨,一句话两句话肯定分不清楚。站在李建成和李旭角度,时、韩等人都是土匪,官军剿匪天经地义。但站在后二人角度,他们却是在替天行道,二李反倒是助纣为虐了。
好在大伙也没想着怎么纠缠,几句场面话说过了,也就算交代过了。李旭用力挥了挥手,大声道,“过去的事情,咱们就这样算了。”“到了长城上,大伙便都是兄弟!”
“对,就这么说,长城之上,大伙都是兄弟!过去恩怨,一笔勾销!”时德睿、韩建纮两个异口同声。
大伙相视而笑,昔日过节俱抛到九霄云外。李旭转过头,将目光看向谢映登,“就凭你带来的这两员大将,我也得好好谢谢你。好兄弟,你是今日擅自亮出瓦岗旗号,不怕李密怪罪么?”
他领兵征战多年,目光早就被锻炼得精准无比。进入长城后粗略一扫,便看清楚了援军的大致数量。河间郡守王琮带了大约一千三百左右郡兵。在尉氏一带割地自保的绿林好汉时得睿带了三千绿林精锐。盐山寨主韩建纮麾下人数和时德睿差不多,但喽啰兵们的装备都非常简陋,一看就是过惯了穷日子的。几路援军中,瓦岗军的人数最少,满打满算也不过五百人,却是个个身强体壮。
以李密的张扬性格,若是不计过去恩怨派人来援,肯定不会只派区区五百人。所以李旭一猜便知,谢映登是从徐茂功那边借着护送军粮的由头偷偷跑来的。根本没经李密的允许。他今天擅自于突厥人面前亮出瓦岗军战旗,万一被有心人汇报上去,恐怕会惹上不少麻烦。
“没事,大将军没听说过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么?”谢映登毫不在乎地摇摇头,笑着回答。“况且,我这次来,便没打算再回瓦岗去。至于茂功那边,你更不用替他担心。只要他不回瓦岗主寨,李法主就对不能将他怎么样!”
没等谢映登把情况介绍完,刘季真在旁边早就等得不耐烦了。不由分说挤到李旭面前,大声抗议道:“傻小子,你们啰嗦完了没?咱家麾下的弟兄,可是昨天晌午直饿到现在了!”
“刘兄勿急,稍后我便派人安排弟兄们的食宿!”李旭见状,赶紧拉过刘季真,先向对方赔罪,然后将其向大伙介绍道:“这是我当年在塞上贩马时认识的好朋友,一阵风大当家刘季真,呼韩邪大可汗的嫡系后人!”
“见过刘大当家!”李建成、谢映登、时德睿等人早就听说过一阵风的大名,纷纷走上前,向刘季真抱拳问候。
“见过,见过几位英雄豪杰。”刘季真立刻换了一幅忠厚老实的表情,抱着拳四下做罗圈揖。“客气话我也不会说,反正仲坚的兄弟,就是我老刘的兄弟。今后并肩作战,大伙冲在前头,老刘我绝不会落在后尾!”
“愿与刘大当家生死与共!”众豪杰笑着回应。
“生死与共,生死与共!”刘季真咧嘴大笑,“你们中原人,就是会说话。一个词,比我老刘啰嗦一堆都准确!”。转头望向自家弟兄,他的脸上笑意更浓,用力冲人群招了招手,得意洋洋地喊道:“妹子,亲大妹子,过来拜见李大将军和众位中原豪杰。你不是不相信我会有李大将军这样的朋友么?怎么着,这回我把他拉过来了,你到底信还是不信!”
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哄笑。在大伙善意的笑声里,有名身穿褐色皮裘,头戴黑色圆盔的高挑将领走了出来,冲着李旭盈盈下拜,“久闻里将军威名。民女上官碧这厢有礼!”
“上,上官姑娘不要客气!”李旭被刘季真弄得好生尴尬,红着脸躬下身子,还了一个长揖。
“看见了没,我说过我的好兄弟性子与别的鸟人不同。即便当了官儿,也不会摆狗官的架子吧?怎么样,这回你服气不服气?”刘季真可不管李旭尴尬不尴尬,扯着嗓子继续卖弄。
“常言道,龙生九子,九子各不相同。更何况是刘大哥的好兄弟!”上官碧嫣然一笑,文绉绉地回敬了一句。
龙生九子,各不相同。是读书人用来比喻一母同胞兄弟,品行却相差巨大的。上官碧用在这里,一语双关。表面是称赞李旭平易近人,不像大隋朝其他官员那样喜欢摆谱儿。暗地里却是在讥笑刘季真性子粗劣,与李旭虽然是朋友,却根本与对方没法相提并论。
李建成、谢映登等人听明白了,咬着牙偷笑。刘季真却根本不理解龙生九子的含义,以为对方在奉承自己血脉高贵,心中更觉痛快,点了点头,大声道:“就是,就是,我刘季真乃呼韩邪大单于的嫡传血脉,我这好兄弟李旭,是长生天指定的圣狼附离。”说到这儿,他突然停住话头,对着李旭追问道:“对了,仲坚兄弟。圣狼不是只有一个么?怎么骨托鲁又弄了五头银色的畜生来?”
“上次骨托鲁跟着始必可汗一道南侵。部族视为圣狼的甘罗却是我的朋友,不肯给他帮忙,弄得他士气大丧。他吃了一次亏,所以这两年不知道用什么手段,硬凑出五匹银色的狼来!”李旭知道草原民族对圣物素来看得重,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解释。
“怪不得那些牲口满身晦气,看上去根本没有半点圣洁模样!”刘季真恍然大悟。为了让大伙听清楚自己的结论,他刻意将声音提得很高,冷笑着补充道:“如果圣物可以凭人力养出来,又怎能称得上圣物?骨托鲁擅自篡改长生天的旨意,早晚要被长生天收拾。大伙等着瞧热闹吧!”
“这厮看上去疯疯癫癫,倒也是个貌粗心细人物!”听完刘季真的话,一直在偷偷观察众人的李建成心中暗想。自打众豪杰出现后,他便在心中盘算,哪些人值得结交,哪些人将来可能有机会收归帐下。越是看,心里越是欢喜。
李旭自然不必说,建成对其志在必得。与李旭走得最近的谢映登既然不想回瓦岗山了,不知道唐王府开出什么条件,才能招揽得到他?就凭此人当即立断亮出瓦岗旗号的果敢劲儿,就能肯定他是个有勇有谋的。河间郡守王琮是个厚道人,当地方官可以让上司放心。时德睿和韩建紘两个出身差了些,可听其言辞,也是两个敢做敢为的。剩下这些,李建成把目光又转向刘季真背后的马贼们,这些人的身手个个了得,稍加训练,便可成为一支精锐。还有那个上官碧,好一个女中豪杰,真的是巾帼不让须眉。望着对方那雪白的脖颈和花一样的笑容,不知不觉间,李建成的目光竟有些发直。
按照先前分工,负责大伙粮草辎重的主官本该是建成。李旭等了一会儿见他没反应,只好替他代劳。快步走到众豪杰当中,笑着说道:“大伙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涿郡地方偏僻,拿不出什么好吃的来招呼。就请跟我去军中随便吃些酒水吧。麾下的弟兄们,尽管交托给心腹带着,然后跟着我的左司马时德方走,将营盘扎好后,他会将米粮逐个给大伙送去!”
说罢,从身后的幕僚当中拉过时德方。亲自将其向众豪杰引见。待介绍到时德睿这儿,对方看了看李旭的脸色,突然笑了起来。
“有件事情不该瞒着大将军。这厮!”时德睿手指身穿三品武官服色的时德方,满脸得意,“这厮是我的堂兄弟。但我们两个自幼性子和不来。我嫌他穷酸,他嫌我粗野霸道。自从他入了大将军的幕府,我就再没鸟过他!”
“这事儿,我早就听德方说过。难得你们兄弟重逢,找机会多聚聚。不过话说回来,想通过德方多给你手下的兵开小灶,可是门也没有!”李旭身手拉过时得方,毫无芥蒂地说了几句玩笑话。
“哪能呢,你也把俺老时太看扁了。俺兄弟眼下是老时家最大的官儿。我这当哥哥的不能给他帮忙,却也绝不敢添乱误他的前程!”
有时大总管的亲兄弟做纽带,众豪杰跟李旭的关系又被拉近了一步。都放心将麾下弟兄交给了时德方,由其负责分派扎营地点,增添补给。过了片刻,李建成也被陈演寿强行从失神中扯了回来,走到众人面前,笑着许诺道:“这回我从长安来,搬空了大隋武库中的兵器铠甲。诸位原来是客,我和仲坚也拿不出什么好的见面礼。每家赠送五百把横刀,三百幅牛皮硬甲。待会儿安顿停当后,诸位尽管派人到我家长史,陈老前辈那边去领。”
绿林好汉手中,最缺的便是正规兵器铠甲。因此听完李建成的话,个个喜出望外。“多谢世子仗义!”众豪杰一齐肃立拱手,看向对方的目光,也由陌生变为热络。
“不必客气!”李建成非常大气一摆手,笑着补充道:“不是说要同生共死么,有了趁手的兵器,弟兄们也能多杀几个敌人!”
说罢,他快速用目光向某个方向瞧了瞧,然后又快速地将心思收了回来。
“这唐王世子还真有些眼光!”看到李建成有意无意之间总向上官碧那边描,刘季真在心中暗自偷笑。“只可惜俺家妹子是匹野马,想靠近她,自有你的苦头吃!”
一阵风名义上归刘季真统属,实际上内部结构非常复杂。细分起来,六千多人能分出三十几个绺子。大的绺子不过五百多人,小一点的连一百人都不到。这些人平素各赚各的钱,很少沟通。遇到实在解决不了的困难时,才会聚集在一起共同面对。
此外,各绺子的头领也不尽是汉人。有突厥人、有鲜卑人、有奚人、有匈奴人,反正当了马贼后,大伙便与自己原来的部落脱离了关系。由于各民族混合,所以马贼们的婚丧嫁娶等风俗也与中原和草原俱不相同。基本上是绺子中那个民族的人多,就类似于哪个民族,并且还要受其他民族些影响。
像上官碧这种鲜卑大姓,虽然说得一口流利的中原话,甚至能熟读汉家典籍,其族中某些规矩,连刘季真这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都有些受不了。所以明知道李建成一见惊艳,却不说破,等着看对方吃苦头。
当天下午,李旭在自己的帅帐外摆了酒,款待各路英豪。因为他是大伙公推的主将,所以坐了正座。李建成在左上首相配,接下来陈演寿、张江、方延年、雷永吉等人按照目前各自的官职,一路排了下去。右侧位置,全部留给了前来助阵各路豪杰。众都是一方诸侯,谁也管不着谁,推让了半天,最后在谢映登的建议下以年龄的高低顺序落座。
由于受到人才稀缺的困扰,李旭的中军帐前还从来没有如此热闹过。这回却被挤了个满满当当。各路豪杰几乎每人都带了数名心腹将领,看上前英姿飒爽,朝气蓬勃。
“我中原有如此多英雄,还怕他突厥来欺?”李建成看得高兴,举盏祝辞。“贺李将军,祝大将军带领大伙,一战破贼!”
“贺大将军!”众人同时举盏,“带领我等一战破贼!”
“一战破贼!”李旭双手捧起酒盏,高举及眉,一口饮尽了。然后将酒盏横过来,盏底对着众人亮了亮,再举正,缓缓放下。
“破贼!”众将领与豪杰们互相学着对方的模样,举盏,饮酒,然后放下酒盏,坐正身躯。
“能得诸位倾力襄助,李某定然不叫狼骑跨过燕山!请饮此酒,来日携手杀敌!”李旭举起第二盏酒,向大伙致意。
“不叫狼骑跨过燕山!”陈演寿领头,众将领和众豪杰轰然响应。
三巡过后,众人到达眼花耳熟境界。豪气开始伴着酒劲一道向头顶升腾。在座豪杰中,有很多是没跟狼骑打过交道的,上午时虽然在长城上远远地看了一眼,却没觉得对方有多大本事。无非是人数众多一些,盔甲兵器整齐一些罢了。可论盔甲兵器,谁能比得上大隋当年三十万府兵。三十万府兵攻一座辽东城都久攻不克,凭着万里长城,骨托鲁还不是等着铩羽而归么?
“话说起来容易。但阿史那家族能在草原上称雄多年,自然有几分真本事!”刘季真听几个来自时家军的大头目说得轻巧,有些不满地提醒。
“想必是山中无老虎!”几个山寨头目显然喝得有些高了,不顾刘季真从长城外被骨托鲁追到长城内来的感受,大咧咧地道。
“草原上没有老虎,但有的是苍狼!”坐在刘季真身边的一阵风头领马二宝皱起眉头,冷冷地道。“但群狼面前,任何猛兽都得避让。”
“那不尽然,白天时,五匹苍狼,都没敢奈何李将军!”时家军头目严明复撇着嘴接茬。
眼看着双方就要吵起来,坐在他们对面矮几后的周大牛赶紧走上前调停。“几位将军都不要急。咱们今天只管饮酒。明天到了战场上,伸伸手就知道敌人的斤两了!”
“对,今天只管喝酒。明天酒醒了,两军阵前见真格的!”一阵风当中的马贼哪里受过这等气,举着酒盏叫劲儿。
“喝酒,是爷们的,战场上见!”时家军将领不能不给刚刚单挑击败敌军将领的周大牛面子,一边喝酒一边嘟囔。
双方暂且放下了口舌之争,心里面却都憋下了到战场上把这口气找回来的心思,因此越喝气势越盛。恨不得把酒当成敌人,先比出个高低上下来。老长史陈演寿私下里察觉了,也不干涉。
酒宴罢后,天色已经发黑,李旭与建成结伴送众豪杰回去休息。然后又派人将谢映登请到自己的居所,另开一桌小宴。李萁儿以女主人的身份出来与谢映登见了见,敬了了盏酒,然后借口家中有事退了下去,把空间留给两兄弟一叙契阔。
“你怎么来得如此快,我算着至少还要半个月,茂功送的军粮才能到达长城?!”李旭给双方面前的酒盏倒满了酒,然后笑着追问。
为了避免罗艺中途打劫,他曾经派了一哨人马前去接应来自黎阳的粮草。如今接应的人没回来,谢映登却先回来了,这个结果着实出乎人的意料。
“很简单,我直接从运河转蓟县,然后沿桑干河北上怀戎呗!走得几乎都是水路,船行得虽然慢,总比肩扛手抬省功夫!”谢映登诡秘地一笑,边饮边答。
“水路!”李旭听得身体一晃,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难道是罗艺放你过来的么?他怎可能放你过来?”
在上一次双方交手时,幽州军的年轻将领被李旭阵斩了一半。所以虎贲铁骑中的老将军们无不恨博陵军入骨。
就在五天之前,小翻山上的弟兄还报告说,居庸关的幽州军又在增兵。与骨托鲁决战在即,罗艺不抄博陵军的后路,李旭已经觉得庆幸了,哪敢再指望对方给自己让开一条水上粮道出来?!
“当然是水路。我手里可有幽州军少当家罗成亲手写的通关文牒,身边还有时德睿、韩建纮、王琮的兵马护送。
罗艺如果不让我平安通过,就意味着同时把河北群雄得罪了个遍。过后瓦岗军内有没有人找罗成麻烦,他也难以预料!“谢映登喝了杯酒,满脸得意。
他说得高兴,李旭却听得更迷茫了。罗成败给自己后,负气南下,博陵军几乎是暗中护送着这个骄傲的少年离开的。按当时情况看,罗成混不出头来则已,发迹之后,肯定要带兵回来一雪前耻。又怎可能不计前嫌地从他老爹那给博陵军讨人情?
“你也不用谢他。按理说,他需要谢你。你们之间的恩怨已经扯平了!”谢映登伸出两个手指头,在李旭面前轻轻摇晃。他抢了走了你未过门的老婆,觉得理亏。到黎阳找我时,恰好看到我准备粮船。所以就不声不响地写了封通关文牒给我,又给了我一个玉佩做信物!“
“我老婆?”李旭用力看了看谢映登,以确定对方没说醉话。萁儿就在后宅,二丫故去经年。其他能称得上是他妻子的人,根本不存在?让罗成又到哪里去抢?
“是襄国公主。”谢映登见李旭额头上已经快开始冒烟,耸耸肩膀,给出答案。“罗成领兵去抄王世充后路,结果半路上看到一伙人簇拥着一个女子在跑。他以为强盗打劫,就仗义将那女子抢了下来。过后一问,才知道那女子不想嫁给王世充的儿子,所以逃婚在外。而追捕她的人,正是王世充帐下的亲兵!”
简直越来越乱了!李旭知道王世充负责护送杨吉儿北上,半途却找借口留在了河南。却未想到王世充胆子大到可以把杨广的旨意不放在眼里,强给自己儿子娶公主为妻子的地步。如果事实真的如此,想必杨广麾下臣子的控制力更加薄弱了。原来他的命令还能在江都附近得到执行,现在,恐怕能不能出得了皇宫都很难讲了。
“罗成那小子长得英俊潇洒。襄国公主又没说清楚自己是谁,所以两人越看对方越顺眼,便稀里糊涂成了亲。
后来罗成带公主与大伙见面,公主却不肯给李密敬酒。弄得双方都很难堪。有心人仔细一打听,才明白罗成稀里糊涂成了驸马爷!“
“如此,倒也省得她在外颠沛流离!”李旭终于弄清楚了前因后果,感慨地说道。他与公主从来没见过面,所以也不会有什么感情,更不会傻乎乎地觉得自己被人戴了绿帽子。但据他对李密的了解,杨吉儿当众给李密下不来台,后者肯定会找机会报复。更何况罗成有了驸马和幽州大总管之子双重身份后,地位陡然提高,已经威胁到了李密的大当家“宝座”。
想到这,他又忍不住担心地问道,“罗少将军偷偷在我和他父亲之间穿针引线,难道不怕李密找他麻烦么?罗艺呢,他就那么容易听了儿子的话!”
“罗艺不想同时得罪太多的人,也不想给自己儿子添麻烦。更重要一点是,幽州军内部对你抵抗突厥的事情,争论很大。我经过蓟县时,罗艺自己也举棋不定。所以就做了顺水人情,放了粮船一条通路!至于李密,他目前还不知道情况。知道后,也奈何罗成不得!”
“此话怎讲?”李旭惊异地追问。白天时谢映登所言将永远不回瓦岗,已经让他隐隐猜到,瓦岗军肯定又出了大变故。再加上罗成修书这档子事情,可以预料,瓦岗军内部面临的问题肯定比所有人设想都严重得多。
提到瓦岗,谢映登脸上的笑容便慢慢消失了。他先是长出了口气,继而连干了几大盏酒,想说,又不知道该从哪里提起。犹豫了好半天,才摇着头道,“瓦岗?自从翟大当家死后,哪里还有瓦岗啊。还不是李法主带着一炉香在里边虚应故事。看着烟很盛,来阵风,也就散了!”
“怎么会这样?”李旭听谢映登说得离奇,忍不住皱起了眉头。李密杀翟让,必然会影响瓦岗内部团结。但作为纵横河南多年,屡屡将官军打得丢盔卸甲的大绺子,瓦岗军也不是短时间就能败掉的。但按照谢映登的说法,眼下其却成了个空架子,只要随便有人一推,便会轰然倒塌于地。
别人的安危李旭不想管,如果瓦岗军真的完蛋了,秦叔宝、罗士信、徐茂功的未来怎么办?特别是秦叔宝,他已经快五十岁了,好不容易才被李密赏识,封了个内卫大将军的官职,瓦岗山倒了,齐郡也归不得了,他要流落到哪里去?
“还不是被李法主忽悠了!”谢映登又喝了一口酒,悻然道,“当日你说李密那人徒有虚名,大伙还不相信。
毕竟你是官军,我们是土匪。你说的话,未必按着什么好心。可谁知道,此人不但徒有虚名,而且心胸狭窄。翟大当家将自己的位置都拱手相让了,他却为不相干的人几句混话,从背后砍了翟大当家!“
“这事儿我听说过,还以为茂功也死到那厮的手里。老天有眼,茂功命大!”李旭也饮了一口酒,拍案叹息。
“不是茂功命大,是外边弟兄的人来得快。一刀没砍死,如果当众再补第二刀,肯定会犯众怒!”谢映登气得直撇嘴。“他杀了翟大当家。砍伤了徐二当家。强力压服的单雄信。亏得咱们这些人还曾经拿他当真命天子。如果真命天子都是这个德行,还不如当初跟着杨广混呢。好歹不担心挨黑刀!”
“陛下的确肯推赤心待人。前提你必须是被他视为心腹。大隋朝内部的事情,不比山寨简单。有时候陛下都无能为力。我当年总觉得只要朝中无昏君,百姓日子就会好过。后来自己治理一地才知道,光主事儿者一个人不昏是没用的!得想办法让所有人都不敢肆无忌惮地胡闹!”李旭想了想,以亲身经历为例子点评。
“的确如此。想李密刚上瓦岗时,也是夹着尾巴做人。是弟兄们自己非要将他抬过头顶去,结果将他抬上去了,他便露出了本性!是我等自己给脖子后安刀子,怪不得别人!”谢映登又是失望,又是伤心,一盏盏酒灌下肚子,一声声叹息从喉咙里向外冒。
他今年还不到二十岁,鬓角之处已经见了白发。想必是忧心过度,伤了血脉。接连灌了自己数盏酒后,谢映登咧了咧嘴,继续说道:“倘若他杀了翟大当家,大权独揽后,能带着大伙走正路也罢了。顶多说他私节有亏,大事无过。谁料,那件事没过几天,他就趁着程知节在外领兵打仗,没回来的机会,把瓦岗上下的职位调了个遍。等程知节闻讯赶回来了,山寨也不再是山寨了。完全按照大隋官府那一套来,连金墉城内魏公府邸的规格,都比照洛阳的行宫来修。程知节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他说是为了给大伙充门面,别让天下英雄小瞧去。若是修了宫殿就能折服天下英雄,这江山世代还不应该都是大秦的!”
“还不如陛下!”李旭撇嘴冷笑。杨广虽然开凿运河,弄得民间疲敝。但运河的开通,主要是为了向北方前线输送粮草物资,而不是单单为了摆阔。而李密不过刚刚于河南落下脚,连天下还没得到呢,已经开始挥霍。
“我们私底下也这么议论。但大伙的军权都被李密收了,谁说话都硬不起来!”谢映登继续摇头苦笑。“他不肯信任瓦岗原来的弟兄,手下有没有几个会打仗的,所以被王世充逼得节节后退。再后来,连柴孝和、郑德韬、杨德方这些二半吊子都战死了,只好亲自披挂上阵!”
“那不更要吃亏?”对李密的领兵“才能”,李旭是深深领教过。碰到绝顶的庸才,凭着偌大的名头,李密还能抽冷子打个漂亮仗。碰到一个按部就班的将军,或者一个领兵高手,李密肯定半点便宜都从对方那捞不回来。
“可不是!”谢映登苦笑了几声,愤懑地回应,“跟王世充打了三仗,输了两次。自夸是互有胜负,却把家底越打越薄。不得不从洛口仓里拿出粮食来,就地招兵。招了兵,又舍不得拿钱财发军饷。茂功劝他目光且放长远,精兵简政,以图未来。他反而恼茂功多事,借口黎阳缺人镇守,将茂功从主营彻底赶了出来。赶了茂功,又怕程知节闹事,干脆让程知节与秦叔宝一道做内卫将军,官职给得虽然高,部曲却一个都没有!”
“我倒是高兴他能让茂功出来。李密那人心胸狭窄,离他远了,反倒安全!”李旭想了想,笑着劝解。“你也别太难过,茂功在黎阳,不也已经立下足了么?”
“不一样。茂功即便在黎阳站稳,瓦岗也不再能回到从前。天下形势已经大变,机会一失去便不可再来。茂功心里清楚这些,他只所以还继续撑着,不过是想将来让大伙败了后,有个落脚点罢了。”
虽然一直以剿灭瓦岗群寇为目标,当听闻这支曾经纵横河南的劲旅已经落到如此地步,李旭心里还是感觉有些茫然。“那你将来要往哪里去?”用手推了推谢映登,他试探着问,“如果此战打赢了,不如就留在我这里吧。我这边正缺人手?”
“你,仲坚兄,你也想问鼎逐鹿么?”谢映登醉眼涅斜,似笑非笑。
“打完了这仗,你看我还能剩下逐鹿中原的本钱么?”李旭苦笑着摇头。“我这几年,几乎一半时间在打仗,民间就没修养过。要是常胜不败也罢,一旦战败,同样没有东山再起的本钱!”
“仲坚是个爱民之主,却不是个可混同宇内的枭雄。你的性子,却那股豁出去的狠辣劲头!可你不出来收拾残局,天下又该乱到什么时候?”谢映登的手指前伸,几乎顶到了李旭的鼻子尖上。“你知道么,我来之前,已经有消息传了出来,你的陛下已经死了!大隋,咱们白天口口声声说为之奋战的大隋,其实已经不存在了!”
咔嚓一声,半空中猛然响起一个惊雷,击得整座军营摇摇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