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干城(六)

  杨广的佩剑和来护儿的官威对于御营兵马的作用远比其对雄武营将士来得大。特别是发现来护儿和宇文士及身后还跟着五千援军的时候,很多御营兵士主动放下了武器,让开了一刻钟前他们还要誓死保卫的营门。

  雄武营弟兄发出了一阵欢呼,蜂拥而入。“皇上答应给大伙主持公道了,宇文将军要大义灭亲!”后赶来的弟兄们快速将这个好消息传给了先前堵在御营大门口的袍泽。尽管带着几分不信任,秦行师还是主动交还了兵马指挥权。有杨广的天子佩剑和来护儿的亲口保证在,不由得他不选择妥协。

  “你和崔督尉带领本部弟兄们围住御营,没我的命令,逃出来一个就杀一个!”宇文士及扫了一眼秦行师,故意把命令声提高了几分。安抚军心为重,至于秦行师先前的举动是否违反了军律,他没时间去追究。

  “张督尉,你点五百弟兄跟我进营拿人,有违抗者,格杀勿论!”支开了崔潜和秦行师,宇文士及又把头转向了张秀,目光中充满期盼。他需要后者的全力配合,宇文家能否挺过眼前这道关口,就看张秀是否会做。

  不辜负他的暗示,张秀在本部兵马中,尽量点了与宇文家瓜葛不大,并且对自家主帅极其忠心者。其中有四十几人甚至为张秀亲自招揽来的故乡子弟。他们都是受了李旭和张秀二人故事激励而来军中谋取功名者。他们看到过将军的锦袍,还没看到过锦袍下隐藏的血渍和污垢。

  “来老将军,请捧天子剑入营宣布陛下的旨意!”待张秀从容地整理好队形后,宇文士及先向来护儿抱了抱拳,紧跟着做了个请的手势。

  “嗯。也好!”来护儿点点头,大步走入御营深处。看到他怀中所抱的天子剑,很多军官带头跪倒。张秀则根据营中众人铠甲上的标记,命人将职别高于校尉者一一架起来,押在队伍的最后。

  看见宇文士及亲自领军入营捉人,化及和智及兄弟两个顿时也没了主心骨。他们知道大势已去,不敢螳臂当车,乖乖地在中军摆开了香案。

  “据忠心将士举报,宇文化及、智及兄弟勾结个别御营将领,卖粮资敌。圣上口谕,着水师大都督来护儿、雄武营统领宇文士及擒拿所有相牵连者,立刻押解进宫,由陛下亲自审问!”来护儿利落地转述完了杨广的口谕,双手托起天子佩剑,高高地举国了头顶。

  “不可能,难道父亲没在陛下面前求下情来么?”宇文智及吓得身体一软,整个人瘫倒在了香案前。没等继续狡辩,他的声音立刻被一大堆喊冤声给吞没,“冤枉,来老将军,我们不知情!”“我是冤枉的!”其他混在军中捞功名的纨绔子弟们立刻失去了追杀赵子铭时的跋扈劲头,一个个哭天抢地,干嚎不止。

  “陛下既然说他会亲自审问,自然不会冤枉了一个无辜!”来护儿实在看不惯这些子侄辈们的窝囊相,冷哼了一声,把天子剑放在了香案上,转身出帐。借着送上门来的机会狠狠打击了宇文家一下,实在令他心情愉快。但既然宇文士及还能得到杨广的信任,来护儿就不想把事情做得太绝。所以他刻意先行一步,以免亲眼目睹宇文家兄弟相残而使双方难堪。

  “将校尉以上的人都绑了,押解进宫。其他人关在营内,随时听候传讯!”宇文士及脸色冷如冰霜,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也不带半分感情。听到主将的命令,张秀带人快速扑上,将还趴在地上喊冤的将领们一个挨一个拉起来,绳捆索绑。

  “冤枉。我们冤枉!”二十几名校尉,十几名别将、督尉、参军个个泪流满面。他们不敢反抗,任由张秀的亲兵牵羊一般将自己捆好,牵出中军。有人步子迈得稍微慢了,立即遭到雄武营弟兄们一顿拳打脚踢。

  “让你们砍死吴校尉!”“让你们追杀赵参军!”“让你们穿得铠甲比咱们好!”很多人趁机公报私仇,将被绑者打得鼻青脸肿。

  看到身边的同僚陆续被绑走,宇文智及心中害怕,向前匍匐几步,一把抱住宇文士及的双腿,“二哥,二哥救命。我知道错了,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听见亲弟弟的哭声,宇文士及再也绷不住脸,眼泪滚滚而落。“你还知道错了!整个宇文家都被你们两个害惨了。阿爷此时还在陛下面前赔罪,这卖国求荣的罪行,又岂是随随便便可宽恕的!”

  宇文智及平素最讨厌自己的二哥罗嗦,此刻不敢还嘴,只是抱着对方的大腿一个劲儿地哀哭。宇文化及却很光棍儿,上前推了他一把,大声呵斥道,“哭什么,你哭,他就有胆子帮你么?咱们两个死了,宇文家正出的从此就剩下了他一个,他现在不落井下石,你就该念佛了,还痴心妄想他来救你!”

  “大哥说得哪里话来,我刚听到此事,恨不得用自己的性命为你二人顶罪!”宇文士及抹了把泪,哽咽着申辩。

  “事实上,最后却是你来捉我二人归案!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此事除了智及和我,以及咱们宇文家的几个亲兵,没有其他人涉案。你尽管抓我两个去交差,别难为我麾下弟兄!”宇文化及不肯听弟弟解释,背过双手,大步走到张秀面前,“绑吧,张督尉。恭喜你又立了一大功!”

  “末将多有得罪!”张秀先向宇文化及施了个礼,然后亲自捧着一根绳子,站到了认罪者背后。他的身材远远没有宇文化及高,几乎要翘起脚来才能将绳子摆正。在把绳子穿过宇文化及腋窝下的一瞬间,张秀以极低的声音冲着宇文化及耳朵嘀咕道:“懋叔唆使,郑旅率牵线。你只是受人蛊惑!”

  说罢,他快速将头从宇文化及耳边撤开,冲着所有人大喊道:“大伙刚刚死里逃生,按理,张某不该为难诸位。但上命在身,不敢有违。诸位放心,皇上是有道明君。大伙见了他尽管实话实说,切莫胡乱攀扯!”

  “哼,你以为我等是那民间泼妇!”宇文化及冷哼了一声,大步走向帐门。在转身的瞬间,他用靴跟重重踩了张秀一脚。

  痛楚随着狂喜一道涌上了张秀的脑门,他知道宇文化及听懂了自己的暗示。将捆绑其他将领的差事交给了麾下一名校尉,带着自己的绝对嫡系走入了中军侧后的另一个皮帐。

  宇文家嫡系专用的议事皮帐内,几个家族的心腹死士正乱作一团。看到张秀进入,他们立刻围拢了上来。“张督尉,你可得跟二公子说一声,让他救世子一救!”宇文化及的远房叔叔,也是他的贴身幕僚宇文懋率先说道。因为平素走动频繁,他跟张秀混得很熟,知道对方是家主亲自收服的亲信,关键时刻可以引为后援。

  “小声,别让外边的人听见。国公爷被皇上留下做人质了,二公子也不好轻举妄动。他让我问你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都有谁参与?多少人知道详情?”张秀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先命令自己的亲信把住帐口,然后以极低的声音追问。

  “说来话长,开始大伙以为守不住这里,就奉国公爷的命令给自家谋个出路!”宇文懋不敢隐瞒,用蚊蚋大小的声音汇报。

  “长话短说,就咱们一家么。朝中其他大臣呢?”张秀皱了皱眉,催促。

  “开始换了十个平安令。裴大人给牵的头,虞大人也有份。但他们老奸巨猾,都没派心腹参加具体交易。后来二公子进了城,他们就建议大伙停手。可突厥人开出的价钱实在诱惑,三公子抵御不…….”

  “荒唐,假如突厥人让你开城门,你们也干?这么大的事儿,怎么不知会二公子?让我们连个照应都没法做!”尽管事先猜到了,张秀还是为这笔交易而震惊。裴寂,虞世基,再加上一个宇文述,这三个人皆是眼前大隋文武之中的领军人物,国之干城。但危难面前,他们想到的却是如何出卖大隋来换取自家的平安。

  他感到心底一阵阴寒,脸上却不得不带着和善的微笑。这是当年宇文述亲自“传授”给他的绝技,引诱他透漏恩师杨夫子与和李旭之间关系的那天,宇文述脸上带着的是同样的笑容,看起来是一样的可以信赖。

  “哪会呢?咱们只管卖东西,不开城门!”宇文家族的另一位远亲宇文杰见张秀一幅胸有成竹的模样,心情大定,嬉皮笑脸地回答。“老爷和世子最初也是一番好心,准备给大伙留条活路。至于二公子和你,老爷特意叮嘱过,说二公子心太善,不适合做这些事情!”

  “唉,早让二公子与我知晓,也不会出这么大乱子。雄武营的人怎么知道的情况,盗走了什么证据?”张秀跺了跺脚,故作懊恼地抱怨。

  “是个账册,本来要销毁的,结果不知道雄武营的那几个人从哪得来的消息,竟然敢上门来偷。不过他们也没占到什么便宜,来了二十几人,只活着逃走了三个去!”

  “逃走一个都是麻烦。杰叔,你去把咱们家所有知情的人找来,大伙在这个皮帐里扮作我的亲兵,待来护儿走远后,我带你们悄悄离开!”

  “世子做事一向小心,知情的人差不多都在这里了。还有几个小兵,稀里糊涂的,被抓到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来。张督尉犯不到替他们操心。”宇文懋接过话头,主动汇报。能逃出御营,大伙就不愁找到活路。宇文家的知交故旧遍天下,出去蛰伏一段时间,回来后大伙照样趾高气扬。

  “既然如此,大伙准备换衣服。杰叔,亲卫中有个叫郑信的旅率,你把他也找来,二公子特意吩咐带他一道走!”张秀点点头,又道。

  “我马上去,谢张将军费心!”宇文杰连连答应着,闪身走出了帐门。“张秀这小子识像,不枉老爷当年栽培他一次。”得意洋洋地想着,他走到亲兵们的军帐,从中叫出了忐忑不安的旅率郑信,拉着他一道去找张秀复命。

  “张督尉找我做什么?”旅率郑信一脸茫然,狐疑地问。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亲兵旅率,算不上宇文士及的心腹,从来没参与过家族中的机密事。方才来护儿入营捉人,所有底层士卒都躲入了军帐。作为一名小小的旅率,他也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营帐内,唯恐稍有不慎便引火烧身。

  很多飞来横祸出现时往往不带任何端倪。“不该问就别问,二公子亲自点的你!”宇文杰骄傲地回了一句,同时加快了脚步。能被二公子看中的人,有几个不飞黄腾达?想那张秀,起初不过是名小卒,几年之间便做到了五品武职。要是二公子亲自点我的名…。做着美梦,他不觉又回到了先前的军帐。

  站在门口的张秀等得已经有些不耐烦了,见二人回来,皱着眉头命令,“赶快进去换衣服,天亮之前必须上路,否则就来不及了!”

  “哎,哎,烦劳大人久等!”在张秀面前的宇文杰马上又换了另一份神态,卑躬屈膝地答应。皮帐里已经没有了其他人,几个张秀的亲兵捧着两套衣服在等。不敢过分劳烦对方,宇文述和郑信从亲兵手里接过衣服,手忙脚乱地向身上套。

  刚从亲兵身上脱下来的衣服还带着体温,摸起来暖暖的。只是小了些,胸口处稍嫌紧绷。宇文述用力扯了扯,却发觉身上的有些不对,他借着帐子中间的火把又仔细看了看,入眼的是一团血。

  紧接着,一柄刀尖从旧的血迹处冒出来,给衣服上再添一抹殷红。宇文述感觉到全身的力气慢慢消失,弥留之际,他不甘心地扭过头,看见张秀倒背着手,施施然离开了军帐。

  留下两个心腹死士继续善后,张秀带着其余的亲卫又转回中军。此时众人的注意力皆在宇文化及兄弟三个的表现上,因而根本没人发觉他曾经离开过。张秀迅速扫了一眼,发现中军帐内大部分御营将领都已经被绑走,只有宇文家的老三智及不肯奉旨伏绑,依旧在哭着喊着告饶。

  “二哥,二哥,我求求你了。嫂子是圣上的女儿,您是他的亲女婿,不能看着我被砍头啊!”这家伙嗓子早已经哭哑,却抱着宇文士及的腿死活不肯放开。前来拿人的雄武营士卒既知此人已经活不到中午,不忍心当着自家主将的面用强,所以只好等着宇文士及自己发话。而宇文士及早就哭得软了,蹲下身子,手抱着弟弟的脖颈泣不成声,“圣上亲自下的令,我,我怎敢当众驳他。你二嫂远在洛阳….呜呜…”

  “二哥,我知道错了,我认罚。你可以让皇上打我板子,充军,发配,我愿意去岭南,我愿意去。二哥,别让我死啊!”

  “我若能救你,自然全力去救。可,可你犯下的是灭族之罪,灭族之罪啊!”宇文士及一边哭,一边数落。“那些金银,生带不来死带不去。咱们宇文家又未曾少了你的吃穿,你要金银做什么…….”

  “我,我,我也不知道!我一时糊涂!”宇文智及无言自辩,继续哑着嗓子干嚎。鼻涕眼泪源源不断,将宇文士及的护腿铠甲抹湿了一大片。

  张秀看看时间已经差不多,凑上前,低声劝道:“宇文将军先请节哀吧。圣上还在行宫里等你的消息呢。你缴令缴得越晚,圣上心里的火气越大!”

  “没良心的张秀!我二哥平时怎么待你!呜呜呜-,如果没我宇文家,怎么会有你的今天!”宇文智及立刻抬起头,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痛骂。

  “绑了,如果他再乱说话,用干马粪堵了嘴!”张秀可不怕这没心肝的东西,双眉一竖,怒喝道。

  两个亲卫立刻上前,用力将宇文智及从其兄身边扯开。“二哥,二哥救我!”情知入行宫后必死无疑,宇文智及挣扎着呼救。

  “你还是伏绑吧。待会儿见到陛下,老老实实认罪。二哥能为你做的,早已经做过了!”众目睽睽之下,宇文士及不得不硬起心肠,抹了把眼睛,抽泣着叮嘱。在手背盖住眼皮之前的刹那,他快速用目光和张秀交流了一次。从后者的镇定的眼神中,知道整个宇文家族有了幸存下去的希望。

  营帐外,来护儿早已等得不耐烦。见张秀绑了宇文智及出来,立刻命人压了去行宫交令。此时东方已经开始发亮,被乱兵惊扰了一夜的百姓们偷偷从门后探出头,四下张望。看到一长串大官们被牵羊一般牵向了行宫,立刻又将头缩进了门,上栓落锁。

  “恐怕是打仗不卖命吧,该杀!”有人偷偷地在屋子中嘀咕。

  “不好说,被抓的全是同一个营的,弄不好是兵变!”有人见识稍高,小声跟亲戚们分析。

  “尽胡说,你怎么知道?”

  “看衣裳么,先入城那伙的衣裳和后入城那伙不一样!”被反驳者有理有据地解释。

  “突厥人还没退呢,怎么可能?”

  “突厥人退了吧!前天下午开始,他们就没再向城里扔过大石头!”

  “可不是么,突厥人估计是走了!”众人瞬间高兴起来,躲在院墙后小声欢呼。隋军既然已经开始自相残杀了,突厥想必是退了!大伙的家业都保住了,不用再整日地担心。至于外边两伙隋军为什么打架,谁输谁赢,行宫里的皇上安危如何?距离太遥远,大伙管不到,也不想为此而头疼。

  眼下,雁门城里头最疼的人便是裴矩和虞世基两个。自从镇殿将军杨文宣将账本呈上金殿,两位肱股重臣心里就急冒了火。可面对着杀气腾腾的杨广,他们谁也没有勇气承认自己曾经参与了这笔“大买卖”。二人一心盼望着宇文化及和智及两兄弟犯混到底,干脆带着御营兵马造反。那样,借着平叛者的手,所有罪证都会被消灭得一干二净。事后只要两位参掌朝政的大人咬定宇文述老贼胡乱攀污,谁也无法将罪名加到他们头上。

  怎料事实偏偏于他们的心愿相违,宇文化及和智及哥两个居然束手就擒了。而奉旨出宫的来户儿和樊子盖两人也没有辜负杨广的期望,在宇文士及的帮助下顺利地接管了城内所有军队的指挥权,将一场风暴快速消弭于无形。

  “这下可惨了!”看着跪倒在皇帝面前叩头如捣蒜了宇文氏兄弟,内史侍郎参掌朝政虞世基冷汗瞬间湿透了官袍。他手中的权力完全依赖于杨广的信任,只要宇文兄弟两个如实招供,整个虞家一样要万劫不复。

  他偷眼看向素有智者之名的黄门侍郎参掌朝政裴矩,发现对方的脸色亦白如草灰。“人证物证俱在!”裴矩想起了自己当地方官员审问犯人时经常说的一句话,两腿慢慢开始打战。

  宇文述早已脱去了官帽,跪在大殿中央请罪。见到自己的儿子被押了进来,膝行几步,靠过去,劈头盖脸就是一顿耳光。“咱宇文家什么时候缺这点儿小钱了,你们两个没出息的东西!那军粮涉及陛下安危,也是可以拿来卖的么?”

  化及兄弟不敢躲闪,瞬间便被打得面颊红肿,鼻血长流。宇文述打完了儿子,抡起胳膊再打自己,“是我这个老混蛋养儿不教,平日过于纵容你们。是我自己寻死,怪不得别人!”

  他年龄已经年近古稀,白发满头。此刻脸上一把鼻涕一把血,看上去分外可怜。才打了几下,宇文士及第一个受不住,长跪在金殿中央,对着杨广乞求道:“陛下圣明,臣不敢请陛下饶恕宇文家滔天大罪。但请陛下念在家父多年鞍前马后服侍的情分上,让他得以终老。所有罪责,士及愿为家父分担。纵斧质加身,绝不敢怨!”

  “你好好活着。你对陛下忠心耿耿,是我这老不死和你两个无法无天的兄弟惹了祸!不关你得事!”宇文述怎肯把最后一个儿子也牵连进去,从化及兄弟两个身边再爬到士及面前,用力推了他一把,哭叫道。

  “二弟替我在爷娘膝下尽孝。我一时糊涂,受人蛊惑做错了事,千刀万剐不能赎罪。但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连累了父亲!”宇文化及也用膝盖爬过来,呜咽相和。

  眼看着兄弟父子哭做一团,百官心生怜悯,不断有人陪着垂泪。那虞世基何等聪明之人,见到自己最担心的事情迟迟没有发生,立刻猜出宇文家准备把罪行自己扛了。他受人如此宏恩,不得不投桃报李。大步出列,在杨广面前启奏道:“陛下,宇文老将军为大隋戎马半生,纵有教子无方之过,亦罪不致死。请陛下念在多年君臣之情上,对其网开一面!”

  “突厥人刚刚退兵,如果此案牵连过广,难免被人误解!”裴矩素来八面玲珑,紧跟在虞世基身后启奏。

  有两个参掌朝政带头,其他文官哪个敢不跟随。况且宇文述在朝中的党羽本来就已经打算出面救主。陆陆续续,朝堂上站出了二十几位四品以上高官,众口一词地替宇文述讨饶。

  杨广本来和宇文述私交就厚,被老家伙一哭,心肠早就软了。再看到这么多人替宇文述求情,更有了徇私枉法的借口。长叹了一声,回答:“诸位爱卿都归班吧,古人云,罪不及妻驽。何况宇文化及和智及都已成年,所作所为与其父辈何干?!”

  “谢陛下隆恩!”一干马屁之臣齐声唱颂,气得武将队列中的来护儿等人两眼发蓝。“当年杀贺若弼时怎么没见陛下如此宽容!”大伙心中暗自抱怨,嘴上却只能跟随大流一道赞颂杨广决断圣明。

  “宇文化及,宇文智及,你兄弟二人可知罪?”杨广过足了圣明君主的瘾,终于把注意力集中在正事上。

  “臣贪生怕死,唯恐城破后玉石俱焚。所以,所以就用军粮和箭矢换了几枚平安令。智及他只是从犯,稀里糊涂地跟着我这个当哥哥的分赃。请陛下开恩,把所有罪责让化及来承担,饶智及一死。也不要牵连我营里的兄弟,他们都不知情,也无权过问我这个主帅行事!”宇文化及磕了个头,大声回答。

  “罪臣贪财,听人说卖点军粮不妨碍战守大局,所以一时糊涂就答应了。罪臣该死,请万岁责罚!”经历了刚才一番折腾,宇文智及这个懵懂无赖也早就明白了想让家族脱困的唯一办法是主动把全部罪责承担下来,以免其他人落井下石。因而一改先前窝囊相,长跪在宇文化及身边坦白。

  “你们两个吃里扒外的蠢才!”杨广又气又怜,喝骂。他气的是宇文化及兄弟二人胆大包天,心中却怜对方兄弟情深,不像自家,所有兄弟最后都反目成仇。

  “罪臣愚蠢,辜负了陛下器重。臣愿领千刀之刑,请陛下放智及一条活路!”宇文化及知道自己认罪态度越好,活下来的希望越大,一边叩头,一边哀告。

  “罪臣愿意和哥哥同生共死,请陛下只处置我兄弟二人,别牵连无辜!”宇文智及也突然光棍起来,大声嚷嚷,愿意与其兄同生共死。

  “御营兄弟都有守土之功。既然宇文化及兄弟已经认罪,臣请陛下追出此事主谋,开释其他将领回营安抚军心!”来护儿不愿就这样被宇文家蒙混过关,上前启奏。

  “臣附议来将军之言!”

  “末将附议!”

  刹那间,又有十几个平素和宇文家合不来的文武出列,明着替御营将领们说情,暗地里请求杨广将此事追查到底。

  坐在御案后的杨广用力揉了下太阳穴,从半夜折腾到天亮,他已经非常疲惫了。但来护儿提醒得的确有道理,这背后得隐情绝不像宇文化及承认得那样简单。几万石军粮不是小数,居然神不知鬼不觉地便被运出了城,并且在一个多月内持续交易了十几次。事前没有经过谨慎的谋划,执行时没有人周密配合,绝对不可能做得到。

  “你怎么和咄吉那厮联络上的,莫不成他与你有旧交么?”挥手命令来护儿等人归班后,杨广强打起精神继续问案。

  “罪臣不敢欺骗圣上。是臣的心腹幕僚宇文懋直接插手此事,所以才能瞒过了营里的其他人。至于联络始毕可汗的,是罪臣营里一个名叫郑信的旅率。他是突厥人安插的眼线,大军刚入城,他便找上了宇文懋。本来他二人还想让罪臣打开城门,放始毕可汗进来。臣一时良心发现,所以,所以就坚持没敢答应!”宇文化及又磕了个头,回答得滴水不漏。

  “你倒还有良心!”杨广冷笑一声,骂道。

  “臣家世受皇上眷顾,所以不敢辜负!”宇文化及脸皮厚不可度,回应得毫不犹豫。

  “那你为何盗卖军粮军资,来将军,火速去御营捉拿宇文懋和郑信二人归案。”杨广用力一拍桌子,喝令。他认为案情已经很明白了,是突厥人的眼线先勾结了宇文化及和心腹,然后宇文化及和智及兄弟贪赃。至于自己身边的臣子,全是对大隋忠心耿耿,没一人参与。

  实情是这样么?在来护儿转身出宫的瞬间,杨广疲倦的想。也许这一切都是谎言,可追求下去有什么意义呢。这些臣子之中,有哪个是能和自己同生共死的?换了突厥人做皇帝,他们不是一样在底下为功名利禄而奔走?

  “事实”正如他所料,片刻后,来护儿便带回了宇文懋和郑信的死迅。从知情者口中,来护儿得知这两人是在与雄武营的人争夺某样东西时被杀的。身边还有几具雄武营弟兄的尸体为证。老将军怎肯相信这种一看便知道有隐情的结果,恳请杨广下旨捉拿其他与此案有关的将领,一定要本案彻查到底。

  “这是明显的杀人灭口,请陛下决断!”来护儿大声启奏,脸色青如锅底。

  “臣闻昔日官渡战后,魏武缴获书信一筐。陛下可知当日魏武因何而焚之?”御史大夫,参掌朝政裴蕴快步上前,引经据典。

  他的话令杨广感觉愈发疲惫。‘继续追究能怎样,让朕把所有可能参与者都杀了么?’大隋皇帝陛下摇摇头,心中得出了目前看起来最正确的答案。“把宇文化和宇文智及推下去斩了吧,其他人,无论是否有牵连,朕一概不追究了!”

  “陛下!”来护儿上前几步,跪倒。

  “陛下饶命!”宇文智及一边挣扎,一边哀告。

  “谢陛下―――!”宇文述哭拜,谢恩,然后一头栽倒在御案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