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故人(五)

  此刻,旭子需要的,却不仅仅是同僚的信任。

  罗士信无意中提及的谣言比天边隐隐的风雷声给他的震动还大。他为九叔的死而深深地难过,虽然自从听说九叔成为盗匪头子的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类似思想准备。在无数个沙场奔波的日子里,旭子甚至暗中乞求上苍,请求冥冥中的诸神千万别安排自己去河北剿匪,千万别让自己与九叔于沙场相见。

  喜欢捉弄人的老天满足了旭子的要求,没有让孙九死在他手里,转而给他安排了徐大眼做敌人。让曾经的好兄弟在沙场上面对面举刀,让旭子在功名、责任和友谊之间,一次次地煎熬翻滚。“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年少时,旭子记得自己读过这样几句,当时不懂古人心中的无奈,只会扳起脸脸强装一幅老气横秋模样。现在,他发现自己隐约懂了一点,却苦笑着,不愿与任何人诉说。

  “士信,帮我带弟兄们回营房!”李旭从亲兵手中拿过令旗,一股脑地塞入罗士信手中,乞求。

  “仲坚兄别意气用事,张大人不会相信这些无聊的鬼话!太守那里,自然有咱们兄弟几个为你担保。”罗士信显然误解了李旭的意思,以为对方要交出兵权以示清白,着急地大叫。

  “要下雨了,今天的训练就到这儿!我先回,明天早上在校场等你!”李旭冲着罗士信笑了笑,解释。然后转过身,慢慢走向自己的坐骑。

  他并不是很担心太守裴操之的反应,在对方眼里,自己背后有着皇帝陛下这个大靠山。只要朝廷不理睬纷涌而来的流言,太守府的官吏们即便心存疑虑,也不敢有所动作。

  让他感到万分沉重的是孙九的死讯,还有隐藏于流言背后的那些别人体会不到的毒牙。对渐渐成熟的旭子而言,隐藏在流言背后的那些东西,杀伤力远远超过了流言本身。

  旭子不同情那些死在自己手上的敌人。流寇们绝不是什么传说中的侠盗,义贼,可能他们最初揭竿而起的原因都是出于无奈,但他们要吃饭,要壮大,要集聚实力对抗官府的征剿,就难免会四处劫掠,四处残害比自己更弱的人。通过半年多的剿匪生涯,旭子对流贼的行径和他们所制造的灾难已经有了深刻认识,战场上对这些人丝毫不会手软。但九叔和这些人不同,在他的印象中,九叔是那样的正直、善良。这个热心肠的老汉身上集中了自己父辈的所有优点,重义气,敢担当,虽然贫穷,却没被生活磨去人性的光彩。如果没有九叔,旭子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被张三、王麻子等人丢弃在出塞的路上。那样,就不会再有多彩多姿的草原回忆,更没有今天的功名与富贵。

  他可以否认自己是孙九的弟子,在辽东时,老谋深算的李渊和刘弘基已经帮他找好了一个无处可察,说出后却给其身份平添几分神秘的师承。他的师父是一位隐居草原的世外高手,传说中的磨镜老人。把这个名号报出去,足可让很多存心找麻烦的人无从下手。但旭子无法掩饰他与九叔之间的那份感情,那份视之如师,如父,亦如友的感情。很多时候,旭子甚至自觉身上有一股血脉与九叔相连,起伏同步。特别是在一些令人迷茫的选择关口,旭子喜欢问一问自己,如果刘弘基在这里,他会怎么做?如果宇文士及在同样情况下,他会如何选;如果九叔遇到这种情况,他会做出怎样的抉择?!!

  在旭子心目中,刘弘基代表着世故,宇文士及代表着功利,而九叔,则代表着人本性中的纯良。偶尔,他还会问一问自己如果徐大眼在同样情况下,会怎样处之。心中随之涌起的则是一份温暖,一份冬天时令自己的心不结冰的温暖。

  然而,眼下亲情和友情都成了造谣者手中的刀剑。那个黑暗处的影子对旭子的了解如此之深,几乎一动手,就是记绝杀。因为旭子心里明白,如此清楚地知道孙九、大眼和他们三个关系者,用一个巴掌就能数得过来。其中满足和三人一同出塞,并卷入眼下河南诸郡剿匪之战的只有两个,一个是李旭自己,另一个就是徐大眼。

  “这记杀招是茂功想的,只为了逼得我在郡兵中无法立足,由此可以避免我们二人在沙场上再度相遇!”豆大的雨点从天空中落下来,打在脸上,然后流进嘴里,很腥,很苦。

  这场雨来得非常快,非常急,又非常冷。天地间顷刻就白茫茫连成了一片,风雨中看不见所有人的真实面孔,偶尔有闪电照下来,显示出来的也只是跌跌撞撞的身影。鬼一般,模糊而狰狞。

  在雨中策马急走的旭子记得自己和徐大眼之间发生的每一件事,从最初的彼此不服气到患难于共,再到后来的生死相交。记得在草原上和陶阔脱思、娥茹那段轻松岁月。记得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大眼如何逃避娥茹那火一般炙烈的目光。记得在风雪中,大眼为他点起的那一团浓烟。

  电光中,他还看到阿史那却禺的营地。旭子记得大眼和自己如何在马尾巴上绑干柴,如何夺门而出,如何躲避追兵。然后,即将走投无路时,大眼突然在黑风屁股上狠狠地插了一刀……

  那瞬间的刀光,至今如电。

  “把马让给你,明着他吃亏,暗里却让你把所有追兵都吸引过来。反正马已经没力气了,跑也也跑不出多远!”雷鸣声里,吴黑闼当日话清清楚楚地重现。

  “不可能,大眼不是那种人!”旭子抹了把脸上的雨,在心中大声地为朋友辩解。这一切都不是徐大眼做的,包括当日吴黑闼的刻意污蔑。但除了徐大眼外,的确没有人对他的过去知道的如此详细,甚至能准确地找到并利用他性格上的弱点。

  “又不是生死关头,生死关头不相负的才是好兄弟。况且马屁股上捅了一刀,伤了筋骨,短时间之内虽然跑快了,跑不了多远战马就会残废!”吴黑闼的话夹杂风雷声中向旭子打来,打得他脸色煞白,脊背在不知不觉间一点点下驼。

  “关键时刻在马屁股上捅一刀,以徐大眼的缜密心思,一定会算到自己不肯抛弃同伴独自逃生。所以,他算好了自己会点燃衣服,引走追兵。算好了黑风跑上一段时间就会因为筋骨受伤而倒地。”

  雨太大,太急,浇得人浑身冰凉。李旭忍不住想哆嗦,他感觉到自己的全身血液一点点在结冰。

  “汗血马骨架大,肉厚。要是常马,早已经废掉了!”吴黑闼的话却如惊雷,将已经冻成冰块的血管炸开,让人眼前染满红色。

  “恐怕你将来吃亏,也要吃在这耿直与淳厚上!”杨夫子当日的叮嘱也透过风雨而来,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原来,淳厚也是错,这世界上真的是好人做不得。旭子又抹了一把脸,苦笑。九叔为人淳厚,仗义,所以他会被人杀死在酒席宴间,与官兵对抗中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全部便宜了别人。至于自己,李旭知道自己之所以一次次被人出卖,一次次经历背叛,皆是因为淳厚,对朋友毫无防备的淳厚。

  “朋友相交,贵在一个信字。”刘弘基当日如是教诲。但刘弘基相信过别人么?旭子知道,至少在对于唐公的态度上,刘弘基不止一次怀疑过自己的真诚。况且,徐大眼此刻所处的位置,是敌人,而不是朋友。

  “原来只有我一个人是笨蛋,无论吃多少次都学不到乖!”李旭叹息着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如果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与真诚统统是错的话,他知道自己该如何保护自己。突然间,他觉得自己该感谢那个流言的制造者,无论他是不是徐世绩本人。

  在雨中努力辨了一下方向,他拨马朝自己的府邸狂奔。大隋二等伯的府邸就在历城内最安静,最雅致的地段,那里与他目前所处位置没多远。旭子知道自己除了这份辛苦挣扎着挣来的家业,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发誓一定会守护好,不会像九叔一样被人轻松地将其夺了去。不知不觉间,他的手又握了刀柄。指关节处被雨水冻得白中透青,心里却再感受不到其中的阴寒。

  雨来得太急,街道上此时已经没有行人。所以旭子不用顾忌战马会踏伤人,只管让坐骑撒开四蹄狂奔。他喜欢这种在流瀑中穿梭的感觉,洗去最后一缕温情后,他觉得自己脱胎换骨。

  一个瘦瘦的身影突然从风雨中冲出来,几乎是硬闯到黑风的蹄下。“吁!”旭子大叫一声,用全力拉紧了缰绳。狂奔中的黑风前蹄高高举起,嘴中发出一阵愤怒地咆哮。来人简直是在找死,如果不是李旭拉得及时,如果不是它自身也有灵性,这家伙肯定会被活活踏成肉酱。

  “找死啊你!”旭子怒骂,跳下马背,欲给那个吓傻了的身影一个深刻教训。他的拳头举了起来,却忽然僵在了半空中。

  “外边雨大,老爷小心!”惊魂稍定的石岚用颤抖的声音回答,同时向旭子举起一件厚重的蓑衣。

  石岚举着蓑衣,自己却只穿了一件粗葛做的曲裾。那布质地很差,被冰冷的雨水兜头一浇,直接贴在了身上。她的头发很黑,睫毛很长,洗尽钱华的脸色是一种半透明的白。不是很纯净,但很细腻,也许是因为冷,也许是被旭子注视得有些不好意思,纯净之下还有一团火焰在慢慢上涌,若有若无地,灼伤人的视线。

  “你怎么跑出来了?”李旭没急着接蓑衣,而是警觉地问。他能感受到自己喉咙下隐藏的焦灼,但此刻比焦灼更伤人的是疑虑。既然徐茂功都可能出卖自己,旭子不知道这世界上还能相信谁。也许除了父母和舅舅外,其他人皆需要防备。甚至那些曾经血脉相连的,比如说五哥张秀。

  “雨突然来,我知道老爷没带蓑衣。蓑衣….所以….”石岚颤抖着已经发紫的嘴唇,断断续续地解释。眼前的旭子给她的感觉很陌生,陌生得不像她所熟悉的主人。自从去年冬天被此人买下后,阖府老幼一直都对她以礼相待。在这段安宁日子是如此难得,令人有时候都忘记了最初留下的目的。“主人是个好人,和秦叔宝他们截然不同!”石岚曾经一遍遍得出类似结论。

  “但老爷今天的眼神和脸色…….”她慢慢地垂下头,让冷雨顺着脖颈灌入领口,随身体轮廓而转折起伏。

  “老爷,老爷,怎么站在这里。这么大的雨,小心淋病了!”没等李旭猜出对方的险恶用心,管家李无咎的声音遥遥地传来。老人穿着一件蓑衣,手里还捧着一件。在他身后是同样全副武装的来福和来顺,各自还捧着一个斗笠,一件蓑衣。

  “石姑娘你也是,打了把伞就冲了出来。这大风,竹子扎的玩意还不是一吹就散架么?”好心的老管家先劈头盖脸地将客人一通数落。然后走上前,不由分说将斗笠盖在旭子头上。

  “好歹老爷回来了,省得我们分头去迎接!即便每人多拿一个斗笠,一件蓑衣,横穿半个历城,也保不准会走到两岔去!”老管家的嘴虽然有些碎,意思却表达得很完整。原来雨乍一大起来时,府中诸人都想到了东家早晨出门时没带任何遮盖事物。所以众人决定分头前来迎接,结果没等管家指派好路线,石岚耐不住性子第一个跑出了院门。

  “我以前没,没用过伞。不晓得,不晓得它那么娇贵!”隐藏于皮肤下的火焰终于烧到了表层,石岚红着脸,解释的声音细若蚊蚋。

  直到此刻,旭子才发现女孩手里还握着半截竹棍,上面零星挂这几根竹蔑。那是破碎了的伞骨。至于伞面,已经不知道被风吹到什么地方去了。毫无打伞在暴雨中行走经验的她显然摔过一跤,膝盖处还有泥浆的痕迹。

  油纸伞,因为其精致且轻便,是富贵人家赏雨时的最爱。特别是在春雨连绵的天气里撑一把彩色纸伞,一边漫步欣赏空蒙山色,一边听雨点打在油纸之上的细碎韵味,令生活中平添诗意几许。但寻常小门小户不会花钱买那既不实用,又容易坏的败家物件,有件自己婆娘用草茎编的蓑衣就不错了,大雨天不能干活,疯子才到外边找罪受!

  和石岚一样出身于贫困,并曾经深深品尝过由贫困而带来的窘迫滋味的旭子知道自己可能误解了石岚的好心。看着一边哆嗦,一边将厚重的蓑衣披上肩膀的女孩,不由得心生几分怜意。但很快,警觉就再次充满了他浑身上下没一个毛孔。“谁知道她这份关心是不是装出来的,平白无故,她献什么殷勤?”

  “咱们快点回家去,我叫厨房准备了热汤。来福,上前搀着老爷!来顺!跟在大伙身后牵马!”管家伺候李旭穿过防雨之物,然后大声招呼。旭子平素对人随和,所以管家在他面前也没太多顾忌。平时大伙更像生活在一个院子里的亲戚而不是主仆,彼此之间处处透着温情和关切。

  但石岚除外,自从进入这个家的第一天,她就没融进去。她不是一般的下人,虽然她同样是被旭子从人市上领回来的。她也无法与管家、厨娘和花匠这些受雇佣但有人身生自由的仆从同列,因为众人皆可为李府做事,李旭却没有任何事情安排给她做。甚至连居住之处,都是不伦不类的客房,可她偏偏又不是李家远亲。

  “可怜的石姑娘,呵呵,她一番心思东家依旧视而不见啊!”跟在李旭身后,看着前方隔着大大一段距离的三个身影,老管家李无咎笑呵呵地想。与旭子靠得近是来福,东家不用他搀扶,所以他也知趣地靠到了左首。但在李旭右侧肩膀和石岚之间却空着很大一段距离,二人几度因为躲避路上的水洼而相互靠近。但过了水洼后,彼此的身影又警觉地各自分开。

  爱管闲事的老管家一直认为旭子和石岚之间的关系不清不楚。即便是知道石岚是匪首石子河的女儿后,他依旧认为东家应该把石姑娘收了。小女子长得很水灵,怪不得东家不惜与秦叔宝等人反目也要把她领回家来。特别被雨淋了后那幅姣姣楚楚的模样,都让人怜到了心眼儿里。此种的天生媚骨的女子只有东家这样有大福气者才能采拮,换了其他人还真未消受得住。至于彼此之间的身份差距,那有什么?大户人家的男子谁在这个岁数上没有三、五个侍妾伺候着。反正她们又入不了厅堂,大不了最后厌倦了,给一笔钱打发走呗,这还算有情有义的。若是碰上那些无情的主,乱而弃之是家常便饭,谁人又能说出些闲话来。

  至于石岚在眼中流露出来的似水柔情,老管家更是看得清清楚楚。他并不觉得女人心系旭子有什么错,像东家这样年纪青青就博得一身功名富贵者,哪个女孩子不愿意偷偷地看上两眼。况且东家相貌、品行都是上上之选,又生得一幅好身子骨,无论在外边还是在家里,肯定都受用得很。

  遒县伯的府邸很快就到了,管家看着李旭和石岚依次走入了大门。雨后的台阶有些滑,石岚不小心晃了一下,几乎本能地去拉前边人的衣袖。但在半途中,她猛然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手快速转向一边,将大门推得发出“乒”地一声,十分刺耳。

  在她即将摔倒的一瞬间,老管家看见旭子的身体停了停。“毕竟是练武之人,简直后脑勺上都长着眼睛。”在这一刻,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旭子会转身相扶,但他的身体只是停了停,低低说了声“小心!”,然后头也不回地走向了后堂。

  “唉!”管家看得心里直叹气。他不知道主人到底在想什么,放在手边的花不摘,他不是暴殄天物么?“东家不会还没尝过女人滋味吧!”在双脚踏入自家门槛的瞬间,老管家如是想,他无奈地笑了笑,摇着头走向厨房。

  “又在故作可怜博取同情,谁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李旭冷笑着,推开自己的卧室门。他强迫自己相信石岚的一切举动都是装出来的,仅仅是为了博取自己的同情。这个女子半年前就一直住在他家中,旭子平素公务繁忙,与她的话不多。但有一个美丽女子在家,他觉得整个院落都平添了数分生机。

  可今天,他却觉得石岚的一举一动都令人怀疑。结合前一次闹匪患时,北海郡的乱匪对齐郡子弟的集结情况几乎了如执掌的情况,旭子很有理由怀疑石岚就是李密留在齐郡的眼线。“不对,不是李密留下的她,而是她主动联系的李密。因为她想给自己的父亲报仇,所以赖在我的府上!”旭子一边被来寿伺候着换上干衣服,一边恨恨地想。他的笑容很诡异,阴狠中透着邪恶,从没见过主人如此模样的来福吓得手忙脚乱,几个绊绦系来系去,不是系偏了位置,就是系脱了鑖眼。

  “你今天总是心不在焉的?”李旭忍无可忍,怒叱。

  “老爷恕罪,老爷恕罪。小人今天被雨淋了脑门,手脚不听使唤!”来寿见李旭发火,动作愈发笨拙。嘴里不停说着好话,唯恐惹翻了主人,被一脚踢出家门。

  看他这样惶恐模样,旭子反而自觉无趣了。“你下去吧,等会儿给我送壶热茶来!”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赶走了突然变得笨拙的来寿。系绦绊是件小事,本来就不需要人伺候。只是来寿一走,屋子里立刻就空了。雨打在薄纱糊就的小窗上,点点滴滴,每一声都透着孤独。

  这一刻,旭子觉得自己的身体有些冷。刚才的淋雨的时间太长,从头到脚,一直到骨头好像都被淋透了,连带五腹六脏一块冻成了冰。偶尔叹一口气出来,都是一团白雾。

  白雾在叹息中慢慢飘散,勉强凝聚着的心神也随之凌乱。旭子闷哼了一声,双手支在了窗台边缘。这一刻,他感觉自己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都传来一股股难言的痛痒,从头到脚仿佛有很多蚂蚁在爬。那是历次战斗留下的伤口,大大小小有二十几处。原本以为受伤多了以后人就会麻木,就会忘记疼。事实上,那些疮疤唯恐被主人忘记,每次阴雨时,都会主动提醒旭子它们的存在。

  身上的伤如此,那些留在心上的伤呢呢?旭子掳起衣袖,看那一道道如蚯蚓般的伤痕在皮肤上蠕动。他记不清那些伤是在哪次战斗中所受,却清晰地记得自己出塞之后所遭受到的每一次出卖和背叛。部族的,朝廷的,同僚的,亲戚的,每次背叛过后,他都尽力让自己振作,尽力把它看作个人成长过程中的一个磨难。宝剑锋从磨砺出,天欲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智,况且自己本身只是一块顽铁。这样自我安慰着,他慢慢地用笑容将自己封闭起来,慢慢地学会自我保护。

  一道淡紫的闪电从空中劈落,将漆黑的天空劈出条巨大的裂缝。在闪电消失的瞬间,云被烧红,翻滚如血。“贼老天!”旭子一拳砸在窗棱上,伴着雷声将屋子砸得瑟瑟颤动。指关节的剧痛快速传回,压过旧伤口的痛痒,令人精神为之一振。他原本以为,经历多次背叛后,自己会成熟到可以平淡地面对这些风雨,没想到,徐大眼的一刀如天外闪电,依旧劈得他心头鲜血淋漓。

  此后再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旭子摇头,长叹。如果成熟的定义就是从身上将人性中的正直、善良、淳厚与真诚统统抹去,就是为了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旭子知道自己可以去学,去尝试着做。虽然未必学得彻底,未必做得自如,但自己的学习能力一直不差,最初的兵法和观人之术就是从徐大眼身上学来的,如今大眼又教了新的东西,自己一样能够亦步亦趋。

  想到这,他仰起头,再度喷出一缕白雾。然后用手臂将身体尽量撑直,以免被人无意间看到自己的软弱。屋子里没有人,他的担心纯属多余。小厮来寿估计是被吓到了,说是去厨房端茶,茶树叶子都快落光了,依旧没将茶端回来。

  四下扫视的半圈,旭子为刚才对来寿的粗鲁而感到有些歉意。这些半大孩子都是些苦命人,卖身给大户人家做小厮,每天都陪着十二分小心,唯恐走错一步路,说错一句话。旭子不发脾气,他们还战战兢兢。猛然间出言呵斥,足以让他们吓破胆。

  他们是无辜的,不可能背叛,也没能力背叛。旭子摇头苦笑,正当他准备找些事情来分散心神的时候,耳边隐隐传来一串脚步声,紧跟着,门“吱呀”轻响,淡淡的茶香带着雨天的味道钻入人的鼻孔。

  “放那吧,需要什么我再喊你!如果觉得不舒服,就在自己房间里歇两天。如果管家问,就说我答应你的!”旭子低声吩咐,话语中不无安慰之意。他不想把外边受到的委屈发泄在家人身上,那不是男人所为,从小时候起,父亲就以自身为榜样教导过他怎样做一个男人。

  来寿今天的胆子好像比先前大了许多,放下茶水点心后并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李旭身后,低声提醒了一句,“是管家吩咐厨房特意煮的茶,里边放了人参的。老爷趁热喝了吧,冷了就没效果了!”

  李旭一愣,回过头来,只见一名少女双手捧着托盘,在自己身后悄然而立。此时的她换了一件淡绿色的曲裾,外面又套了件鹅黄色的比肩,未施任何脂粉的脸上关切之意宛然,还有一双雌鹿般的眸子,非常明澈,偶尔亦带着几分迷茫。

  是石岚,自从见面后就引来无数麻烦的石岚。当日旭子鬼使神差地从人市上救了她,一方面是看其可怜,另一方面是惜其柔弱。不过是心头柔软处偶尔一动,并没包含太多其他含义。谁料此举牵扯出麻烦无数,先是引起了秦叔宝、罗士信等同僚的误会,后又被管家以为是贪图别人美色。旭子没法自我撇清,索性就不撇了,由着时间去证明一切。反正半年来二人之间什么也没发生,石岚依旧住在客房,依旧是一幅少女打扮。

  “怎么是你?”李旭眉毛向上跳了跳,冷冷地问。他今天可没心思欣赏石岚的打扮,刚刚决定摒弃人性中的善,他本能地想找个人试试其具体效果。

  “来寿刚才跌了一跤,扭了腰。你把参茶喝了吧,管家的老婆亲手熬的,炖了小半个时辰呢!”石岚被李旭目光中突然流露出来的排斥意味逼得有些心慌,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回答。她不知道自己今天到底哪里做得不合李旭的意,很是惶恐。半年多来,旭子虽然对她不假辞色,却从来没像今天这样,一举一动都隐藏着敌意。

  在对方狐疑的目光中,石岚发觉自己的手在抖,心也在抖。虽然自打混入李府那一刻,她就抱着玉石俱焚的想法。发誓即便忍受所有磨难,也要寻得一个给父亲报仇的机会。平素旭子笑脸相对时,仇恨就如一条蛇,时刻吞噬着她的心。可今天旭子的态度突然变得恶劣后,她反而无端地胆怯起来,唯恐惹得对方丝毫不满。

  “我这是怎么了!”石岚用牙齿咬了咬嘴唇,慢慢地抬起头,努力迎接李旭的目光。匆匆一瞥犹如两军相对,她立刻被杀得丢盔卸甲。将视线快速偏开,恨不能马上找个借口溜走。

  好在李旭没有继续追杀的兴趣。慌乱中的石岚感觉到手上一轻,茶碗被对方从从托盘取走。她轻轻蹲了蹲身子,算做施礼。然后转身匆匆走向屋门,双脚迈动得却不足够快,还没走到门边,旭子的话已经从背后追了过来。

  “姑娘且留步!”李旭吐了口白雾,低喝。刚烧好的参茶有些烫,炙烈的热浪从嗓子眼一直滚到心底。但这些并不能将心头的寒冰融化,反而使得他血液更冷,“姑娘在我家住了有半年了吧,还习惯么?”他不理会石岚的紧张,继续追问。目光再次凝聚如刀,只刺对方心窝。

  “快,快七个月了,石,石岚笨手笨脚,给老爷添麻烦了!”石岚再次屈膝,低头,向主人施礼。曲裾和比肩搭配起来很显身段,人影晃动处如弱柳拂风。李旭平素不限制她的花销,管家也刻意讨好,所以现在的石岚比半年多以前更懂得装扮,无需刻意涂抹,便能尽显青春少女的明艳。

  但旭子接下来的话却将令她的身体猛然僵直。“记得姑娘说过在临近郡县有亲戚,眼下道路还算太平,卖身契我已经还了你,你随时可以去投亲!”

  李旭一字一顿的说着,从牙齿地缝隙里体味着某种报复的快意。石岚到底是不是李密的眼线,他没有证据证明。但他身边不能再留一个随时可能出现的背叛者。这几年受的伤已经足够多了,不愿,也没必要为一个本不相干的人再受一次。

  她一定会很失望,很震惊,甚至因身份的败露而惊惶失措。这些后果旭子都曾设想过,所以他强迫自己去看,通过伤害他人使自己的心肠变硬。但令他失望的是,对方的身体只僵了很短一段时间,然后就慢慢恢复了柔软。

  “的确打扰了老爷很长时间,如果老爷不提醒,二丫几乎忘了!”石岚抬起头,给了旭子一个从容的笑脸。这一瞬,她的眼神里写满忧伤,但身体却极为坚强,与面前的旭子简直是天造地设。“这些日子,谢谢老爷照顾。石岚若有机会,一定回报!”她缓慢说着,慢慢感觉到自己全身血脉凝结成冰。所有理智都回到了身上,包括当初那浓烈的恨意。尽管被扫地出门后,就失去了最佳报仇机会。但只要人活着,只要用心去恨,再强大的敌人也会露出破绽。

  这种冷静与绝决的表情远出乎旭子的预料,也许是因为喝了参茶的原因,他觉得自己的心仿佛又裂了一道缝,裂缝中,涌出的是一股说不出地怅然。

  “你准备去哪?”旭子不无懊悔地追问。

  “老爷既然命令石岚走了,又何必问石岚去处呢!”正快步走向房门的石岚回过头,微笑着回答。

  “我不是赶你走,我只是,只是觉得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住在陌生的男人家里,久了,恐怕名声有损!”李旭紧张地给自己的行为找理由。虽然内心深处有充足的理由这样做,他依旧觉得自己的行为很残忍。

  如果成熟就是抹杀人性中所有闪光点,这成熟的代价也未免太大!

  “我一个土匪的女儿,哪里还在乎什么名声。”石岚摇头,微笑。“倒是老爷,其实没必要理会外边那些风言风语。你越在乎,别人的阴谋越容易得逞!”

  这一刻,她的笑容凄厉如电,瞬间撕破了旭子心头所有伪装。“你怎么知道?”李旭大步上前,追问。他一把抓住了石岚的右腕,只轻轻一用力,便令对方丢掉了托盘,高高地举起了手臂。

  “啊!”石岚口中发出一声痛呼,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事先就知道这个谣言,对不对。你一直与瓦岗寨的人有联络,对不对。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哪点慢待过你!”旭子不管她因痛而扭做一团的烟眉,厉声追问。

  所有谜团都找到了源头。是石岚,因为有住在自己家,近水楼台的便利,她才能将齐郡的准确军情通报给北海郡的流寇。也正因为和瓦岗寨的人有勾结,所以她才能事先知道那些谣言,并且故意装做关心自己的模样。通过雨中送蓑衣的行为,以便更深入地与自己接近。

  这个女人心如蛇蝎,自己居然还将她养在家里,还待之如客。旭子心中充满了懊悔,充满了仇恨,只待听得一个是字,他便要将对方抡起来,狠狠地摔到外边的泥地中。

  “你,你,疼,好疼!”石岚痛苦地叫喊着,眼泪滚滚下落。一边挣扎着反抗,她一边大喊,声嘶力竭,“我没有,我连家门都很少出,怎么会联系什么瓦岗寨的人。况且你从没跟我说过军情,我又拿什么给人做眼线?”

  最后一句话非常有力,旭子一听,立刻从狂怒中恢复几分理智。他的确没有跟石岚提过军中诸事,甚至跟管家闲聊时,也很少说起齐郡郡兵的情况。石岚亦很少出门,很少接触军中同僚,她即便有心给人当细作,也没什么机会。

  可那些流言呢,自己刚刚听闻,她怎么已经知道?李旭慢慢松开石岚的手腕,眼神中依然充满了杀气。在他杀人般的目光里,石岚像受惊了小猫般仓惶后退,直到整个人贴上了墙脚,无路可逃了,才一边痛苦地揉着手腕上的淤痕,一边哭着还嘴,“流言几天前就传开了,管家说这些人卑鄙无耻,怕影响你的心情,所以才不准大伙提。你不信可以去问管家,问来福,对人家这么凶干什么?呜呜――”

  “的确不是你!”李旭的目光瞬间软了下来。他刚才狂怒之下,用力甚猛。石岚手腕处肌肤被握伤了一大片,青黑黑的甚为眨眼。自己这样伤害石岚,和别人从背后捅自己的刀子有什么两样?旭子心中充满了自责,他快速向前走了几步,在对方试图躲开前,轻轻地拉住了那支受伤的手。

  “对不住,我一时情急,不是故意想要伤害你!”旭子喃喃地说道,满脸尴尬。前后不过一盏茶功夫,他已经将刚才的誓言忘得干干净净。

  “可你已经做过了,这些伤,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石岚抹了把眼泪,低声抱怨。轻轻叹了口气,她又接着补充了一句,“无论别人说什么,只要你自己无愧于心就成了。况且山贼中未必没有英雄,官府中人也不全是豪杰!我知道你的同僚看不惯我,雨停后我就走,不会再给你添麻烦。”

  听完石岚的话,旭子心头又是一软,挽留的话冲口而出:“如果你没有地方去,其实可以留下来!这个院子,满空的!”

  “老爷这是挽留我么?”石岚被李旭的鲁莽模样逗得婉儿一笑,噙着泪问。

  “是,是,你随便住下去吧,多久都可以!”旭子心中歉意未尽,怜意又生,回答的话歧义无限。

  “还住客房么?”偏偏石岚甚为胆大,鼓足了勇气追问。

  旭子的心猛地一缩,刚刚被参茶融化开的血液全部涌上头顶。“她在暗示我!”他发现自己几乎能读懂女孩子的所有心思,这是从来没发生过的事情。当初在草原与陶阔脱丝相伴,日子简单而快乐,但对方的心思,他从来没努力猜测过。

  后来与婉儿相处,日久生怨,婉儿到底喜欢不喜欢自己,到底想的是什么。李旭亦完全猜不透。

  唯独今天的石岚,胆大又狂野的石岚,几乎把爱慕和期待直接地表达了出来。如果旭子再听不懂,他就简直成了白痴。

  “如果,如果你想不住客房,也可以!”鬼使神差般,旭子大声答道。大手一挥,再次握住了石岚的双腕。

  “老爷,你弄疼我了!”石岚的抱怨声音仿佛从鼻孔中发出来的,甜腻腻令人心生绮思。旭子换了个不让对方疼的姿势,改拉为抱。石岚的身体猛然又是一僵,瞬间柔如春水。

  拦腰将对方抱着走了几步,旭子抬腿踢上了门闩。外边的雨很大,距离吃晚饭时间还早。这样的下午不会有人跑来打扰。如此风雨交加之时,很多事情都会自然而然地发生。

  有些事情,不需要老师来教。他笨过若干次,不会再继续笨下去。理智在闪电与雷声中让位于本能,石岚喘息着承受,无怨,无悔。

  又一道闪电袭来,旭子感觉到自己在爆裂。一瞬间,他失去了自我,抱着石岚,如醉如痴。所有烦恼,所有忧伤都飘散而去,在这狂风暴雨的下午,在这个小屋中,只有他们两个。

  两个人,有时便是整个世界。

  当理智又恢复过来的时候,旭子看见对方在流泪,清澈地泪滴顺着耳垂滚落,被外边的闪电一映,绚丽如珠。

  旭子以为对方会提什么要求,他冷静地做好了相应准备。如果这个要求出格的话,他告诉自己一定要拒绝。

  不出他的预料,石岚果然开口。只是她的要求完全出乎旭子的意料,听在耳边犹如惊雷。

  “抱紧我!”她伸出双臂,乞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