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后,大理寺抓获独孤陀府上的婢女徐阿尼,杨坚当即命人将她押至仁寿宫,亲自质询。
这徐阿尼年逾四十,被几个人高马大的侍卫押解到圣前,她见到高高在上的皇帝,当场吓得瘫倒在地,不等杨坚审问,便大声疾呼:“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都是武喜公让奴婢做的,奴婢也是迫不得已啊!”
杨坚双眼中冒着腾腾怒火,他努力压制住想把面前之人剥皮拆骨的恨意,冷冷地质问道:“独孤陀为什么要害皇后和郑夫人,你从实招来,若有半句虚言,立刻拖出去斩了!”
胆小怕事的徐阿尼涕泪纵横,唯唯诺诺地磕了个响头,才声如蚊鸣般回答道:“懂猫鬼法术者皆知,猫鬼每次杀人后,都会将死者家的财物转移至畜猫鬼者家中。武喜公第一次命奴婢作法完全出于偶然,只因他想喝酒,夫人答无钱可酤,他就赌气说可令猫鬼向越公家。奴婢按武喜公吩咐作法后,他果然得到了几笔横财,于是越发贪心,又命奴婢向皇后施咒,奴婢真的是迫不得已啊!”
“够了!”杨坚的脸色愈发阴狠,不由握紧拳头锤了一下桌案,大吼道:“你是从何处习得此种歪门邪道?”
徐阿尼被震得全身一哆嗦,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奴婢……奴婢平日里负责侍候夫人,夫人在娘家时……就跟母亲学了此道,奴婢也是耳濡目染……是……是不经意学得的……”
杨坚不想再多听废话,掷地有声地命令道:“既然这猫鬼是你蓄养的,你一定有办法将其招走,如果三日之内皇后仍不能恢复神志,你就别想活命了!”
徐阿尼顿感一条明路摆在自己面前,赶忙连连叩首,高声应承:“是是是,陛下放心,奴婢今晚就作法!”
是夜子时,狡诡的黑暗笼罩着整个仁寿宫,后.庭内密不透风的沉寂仿佛可以令人窒息。皇帝命人在寝宫院中架起一张桌案,上面置有一盆冒着热气的香粥,又令侍卫将此处重重包围。
忽而,阵阵阴风无端鼓起,空中的圆月也渐渐被乌云覆盖。一身乌袍的徐阿尼半散着长发坐在案前,她一边持匙扣轻敲盆边,一边念念有词道:“猫女可来,无住宫中,猫女可来,无住宫中……”
杨坚在杨素和几名宿卫的陪同下,远远的站在一旁,所有人紧张又专注地留意着情况进展。旋即,那妖风鼓噪得越来越猛烈,卷着砂石如刀刃袭来,在场众人不得不抬臂遮挡。
下一刻,伴随着一声尖叫,徐阿尼突然张开双臂腾空而起。这一跃如猫般矫健轻盈,但落地之后,她却是目光呆滞、脸色铁青,像被什么东西拽着似的向外移动。
此时,风沙慢慢弱了下来,一名侍卫望着徐阿尼,不由惊呼:“猫鬼附体了,猫鬼附体了!”
杨素见状,立刻贴着皇帝,紧急建议道:“陛下,趁现在杀死操控猫鬼者,便可绝其法术!”
听了这话,杨坚当机立断,一把抽出旁边侍卫的佩剑向前冲去,他健步如飞,几步就跨到了徐阿尼身前。这一瞬,至尊的天子双目泛着猩红的血光,随着寒光一闪,那利刃便直直刺入“猫鬼”的心脏。
刹那间,鲜血自妖人的躯体喷涌而出,只见徐阿尼瞪着眼睛,僵硬地倒在了地上。紧接着,夜空中的云雾悄然散去,一轮玉盘皎洁依然,后宫又恢复了祥和安宁。
斩杀猫鬼后,杨坚一整夜衣不解带地守在独孤皇后榻前,杨素也一直陪伴在旁。直到天际稍微泛起一丝光亮,病榻之上的皇后才轻轻“嗯”了一声,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杨坚看到爱妻醒来,当场喜极而泣,激动地拉着她的手,倾诉衷肠:“伽罗,伽罗……你终于醒了!太好了!”
独孤皇后却是木愣地眨着眼睛,似乎还没有缓过神,她的脸色如身上的素衣一样惨白。杨坚见状,骤然又紧张起来,赶忙示意旁边的太医上前。
太医仔细为皇后诊了脉,然后向皇帝回禀道:“陛下,皇后脉象正常,已没有大碍,好生休养几日,便可恢复。”
杨坚点了点头,挥手令太医退下。独孤皇后仍然有些迷糊,虚弱地道了句:“陛下,臣妾好像睡了很久,这是怎么了?”
这时,秦尚宫端来了一碗温水。杨坚垫好枕垫,扶妻子坐起后,又从秦媱手中接过碗,一边喂爱妻喝水,一边徐徐道:“都是独孤陀搞的鬼,他为了谋取横财,命贱奴向你施咒,朕已下旨赐死他夫妻二人。”
独孤皇后听罢,径直推开水碗,她惊讶地瞪着丈夫,质疑道:“阿陀?怎么会呢?”
“怎么不会!”杨坚没好气地呛了一声,随即将瓷碗递给秦尚宫,气愤不已地说:“想当初你让独孤罗继承独孤将军的爵位,郭夫人的几个儿子皆认为其母没于齐、无夫人封号,不承认他的继承权,是你坚持认定这位从北齐找回来的大哥为嫡长子,他们才不得已作罢。自那以后,独孤陀就一直对你心怀不忿,做出这种事完全符合他的秉性。”
独孤皇后倒吸一口冷气,眼神中充满哀伤,她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抓住丈夫的手,恳求道:“即便如此,阿陀仍是臣妾的弟弟,他若是蠢政害民,臣妾定是不敢多言,不过他现在伤害的是妾身,臣妾就请陛下看在先父的份上,饶他一命吧……”
杨坚见妻子如此激动,既无奈又愤怒,实在不愿松口:“皇后!独孤陀诅咒你的时候,何曾念及过姐弟之情?你有必要对他宽容大度吗?”
独孤皇后语塞,闷闷不乐地撇过头,一时间帝后二人僵持不语。
始终立在一旁的杨素为缓解尴尬气氛,急忙上前一步,好言劝慰道:“陛下,皇后的考量也自有道理,不如就免独孤陀死罪,除名为民吧!”
杨坚沉默着思索了一番,最后重重叹了口气,艰难地妥协道:“好吧,就按处道的建议,贬为庶民……不过他的妻子杨氏必须入寺为尼,终生不得还俗!”说着,他的情绪又昂扬起来,愤愤不平地说:“皇后,你知道吗?独孤陀夫妻不只是向你一人施咒,他们还加害了处道的夫人!这次多亏处道告诉朕,他的夫人与你病症相同,朕才想起他的异母妹是独孤陀的妻子,最终将加害者锁定到这二人。”
独孤皇后大惊,忙向杨素投去关切的目光,焦急询问道:“郑夫人也病倒了?她的情况严重吗?”
杨素垂目摇头,叹着气低沉地回应:“夫人发病许久,一直没有好转……”
独孤皇后心中惴惴不安,不假思索,便热忱吩咐道:“越公把夫人接进宫中休养吧,有太医悉心照料,定能快些好起来。”
杨素当即扑通跪地,叩头谢恩:“是,皇后如此关心夫人,臣不胜感激!”
“越公快起来!”独孤皇后连忙倾着身子,伸手招呼:“郑夫人与我是闺中好友,这些都是应该的。”杨坚见状,也跟着附和了两句,还主动将杨素拉了起来。
此间的气氛刚刚融洽,下一刻忽有太监送来奏信,杨坚打开一看,瞬间脸色大变。
杨素见龙颜有异,急切又小心翼翼地问了句:“可是高句丽又有什么变故了?”
杨坚紧握着手中奏报,抬眼对上杨素的目光,阴冷地说:“是西南战报,爨翫又反了,竟然被蜀王说中了,看来史万岁受贿纵贼也非子虚乌有!”
杨素听罢,心中不由咯噔一下,他想到史万岁已在晋王麾下,怕皇帝迁怒晋王,忙避重就轻道:“既然如此,当务之急是尽快派人去平叛啊,只要陛下首肯,臣愿身先士卒。”
杨坚挥着奏报摆了下手,严肃地回绝道:“不用了,蜀王早有防备,已将爨翫斩杀。只是如昭玄所言,这西南蛮夷怨叛问题,单凭高压恐怕是饮鸩止渴,我们现在要专注精力对付高句丽和突厥,只能暂时撤销南宁州总管府。”说罢,见杨素一言不发以示默认,他的情绪却激动起来,咬牙切齿地挤出一句:“造成今日边境生患、将士暴露的局面,史万岁脱不了干系!朕一直当他是良臣,为其升官加禄,没想到他全无气节,留着不如杀掉!”
听到皇帝激烈的言语,独孤皇后赶紧扯了扯他的衣袖,温声劝慰道:“史万岁在行军方面才略过人,而且善于抚恤士兵,令士兵乐于为其效力,这是许多名将都做不到的。陛下若认定他有罪,可以让他戴罪立功,就此杀掉诚然是浪费人才啊!”
有皇后这番陈情,皇帝的怒气稍微消解了些,但他仍是阴着脸,冷冷地说:“那就先削官为民,以后再说吧!”
“陛下免了史万岁,是否需要再觅一将为晋王督管王府军务?”杨素心思沉重,怯怯地补了一问。
“嗯,这是个问题……”杨坚幽幽沉吟着,下意识看了一眼妻子,转而才对杨素道:“处道,你可有推荐之人?”
杨素神思飞转,考虑片刻后,笃定地回答道:“臣记得晋王殿下曾看好延寿郡公于仲文,陛下觉得如何?”
杨坚稍加思索,沉稳地点了点头:“次武确有将帅之才,可惜当年平定江南叛乱时犯了军规,经过罢黜复立后,现在好像并无职责,既然晋王不嫌弃,就让他顶替史万岁吧!”
话音刚落,秦尚宫带着两个婢女进入内室,行礼禀告道:“早点已经准备好了,陛下可以去外殿进食,皇后这里由奴婢们照顾吧!”
杨坚当即“哎呀”了一声,回首对妻子苦笑道:“是朕不好,皇后这才醒来,朕就只顾着在这絮叨公务。”说着,他又转向秦媱,急切吩咐道:“快去,把早点端上来,朕要亲自侍候皇后进食。”
秦尚宫应声而去,独孤皇后则是会心一笑,默默地注视着丈夫。
杨素见帝后二人温情脉脉,自然也识趣,赶忙自请告退:“臣也该回去照看夫人了,就不打扰陛下和皇后了。”语毕,他行了一礼,低着头退了出去。
之后,独孤皇后的身体日渐好转,而杨素的妻子虽在仁寿宫中休养了几个月,有太医尽心照顾,却仍是于五月下旬病重不治。杨坚对此深感悲痛,下令搜查畜猫鬼、蛊毒、厌魅、野道之人,一经发现立即发配边疆。
六月末,汉王杨谅率领讨伐高句丽的陆军抵达渝关,此时辽东已是连天暴雨,水潦路滑、馈运不继,军中缺乏粮食,又遇上疫病蔓延,整支队伍几近丧失作战能力。杨坚得知后,即刻下诏罢黜高句丽王高元的官爵,希望能对其起到震慑作用,以壮大隋军威。
这日,夙夜在公的皇帝又收到突厥方面的军情,因为早有心理准备,他并没有很慌乱,甚至连群臣商议的过程也免了,直接传召杨素和长孙晟至书房。
杨素和长孙晟来之前也隐约预感到所为何事,迈入书房后,二人皆是不慌不忙,照常行礼。
杨坚连日为国事操劳,气色不是很好,低沉平淡地说:“废话就不讲了,我们开门见山!朕刚刚收到突厥军情,达头可汗的部众已有侵境趋势,朕决定派出一支队伍正面迎敌。”
长孙晟对上皇帝的目光,不假思索,坦然领命:“臣愿实现当日承诺,请陛下派臣出征。”
杨坚却是挥了挥手,不紧不慢地打断道:“季晟,朕不怀疑你的决心!不过这明面上都蓝可汗并没有与达头可汗一起行动,朕担心雍虞闾另有图谋,你还是留下来负责联系染干,以便牵制住雍虞闾,必要时朕另有任务给你。”
长孙晟郑重地点了下头,此时皇帝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杨素当即上前一步,沉稳大气地抱拳道:“陛下放心,臣定会让突厥人落荒而逃!”
杨坚难得地露出一丝欣慰表情,为其蜡黄的脸增添了些许颜色,颔首认可道:“处道,你是我大隋第一武将,朕对你的作战能力非常有信心,朕决定任命你为行军总管,率兵出灵州道迎敌。至于元帅嘛,就让蜀王挂名吧!”
这番安排有些突然,杨素稍微愣了一下,倒也没有质疑,随即拱手领命,应了声“是”。
此时,两名臣子都等着皇帝继续发号施令,而杨坚却是沉默了片刻,他实则有点心虚,刻意地向杨素解释道:“先前朕对蜀王有些不满,但在防备爨翫之事上,确实是朕错怪了他……蜀王已近而立之年,还没有经历过像样的战役,朕希望他能跟随你历练一下。”
杨素心头掠过一丝微妙的情绪,但明面上却是立刻牵起笑容,宽慰道:“陛下不必多虑,臣相信只要与蜀王殿下稍作磨合,我们定能合作无间。”
杨坚听罢,这才感到稳妥,紧握成拳的手瞬时舒展开,安心地说:“好好好,有你此言,朕就放心了!来,再讨论一下具体战术吧!”
之后,君臣三人又深入商讨了一个多时辰,直到皇帝觉得乏了,才令两位臣子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