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 10 章

翌日清晨,天刚刚破晓,独孤皇后悠然转醒,见身旁空无一人,她也没有多想,只是在梳妆时,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陛下昨夜没有回来吗?”

秦尚宫一边帮皇后绾发,一边淡然地回道:“可能是宿在书房,今早直接上朝了。”

独孤皇后微微点了下头,没有再多说,转而仔细打量起铜镜中的容颜。

这时,一个宫女形色慌张地走了进来,她匆忙行过一礼后,附在皇后耳边嘀咕了几句。

独孤皇后听罢,勃然大怒,眼中蹿起一股仿佛能摧毁世间万物的熊熊烈火。浑然不察的秦尚宫还在专注地为皇后整理着发间的玉钗,暴躁的皇后却是一把将那发饰扯下,狠狠地掷到地上,只听“噼啪”一声,那根钗子便碎成了几节。

秦尚宫许久未见皇后生这么大的气,焦急地问了句:“皇后,发生什么了?”

独孤皇后并没有回答,而是颤抖着站了起来,她怒目圆瞪、咬牙切齿,脸上的风韵荡然无存,下一刻猛地瞪向秦媱,杀气腾腾地喝道:“去找两个太监,拿着木杖,跟我走!”

秦尚宫不敢多问,只好遵从皇后吩咐,迅速集结好几个人。独孤皇后一路乘着步辇,大吼了几次“快一点,再快一点”,就这样带着一行人杀到了皇帝昨夜留宿的阁楼。

现下,正有几名宫女在此处打扫,突然见到皇后驾临,大家皆是诚惶诚恐,默默跪倒一片。

独孤皇后站到众人面前,冰冷无情地问道:“谁是阿宝?”

这几人已然知道昨晚的事情,面对气势汹汹的皇后,纷纷不敢作声,唯有一名年长的宫女淡定地回了一句:“阿宝在后院呢!”

随即,独孤皇后拂袖向外一指,厉声道:“你们全都出去!”语毕,她又带着自己人雷厉风行地冲往后院。

刚进了院子,便看见不远处的墙边,一个宫女正背着自己在洗衣服,独孤皇后当即凌厉质问:“你就是阿宝?”

尉迟氏闻声转过身,她认出来人是皇后,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跪地磕头:“奴婢阿宝,叩见皇后!”

“呵——”独孤皇后冷笑一声,愤怒地扫视着面前如蝼蚁一般的女子,趾高气昂道:“陛下昨晚可是临幸了你?”

世人皆知,当今圣上向来只宠幸皇后一人,宫中早有皇后善妒的传言。尉迟氏想到这里,更加惶恐不安,痛哭流涕地辩解道:“不是皇后想得那样,陛下只是喝醉了,求皇后饶奴婢一命吧!”

独孤皇后走上前,躬着身子勾起尉迟氏的下巴,强迫她抬起头来。赫然间,一张年轻娇柔的面孔映入眼帘,尤其她噙着泪水的样子,更加是楚楚可怜。皇后见状,越发气得牙根痒痒,恶狠狠地说:“陛下与我成婚四十载,恩隆好合,旁无姬侍,始终不渝!若不是你主动勾引陛下,他怎么会临幸你?”说罢,她又使劲儿甩开尉迟氏的脸,将其生生推倒。

尉迟氏狼狈地瘫坐在地上,整个人颤抖不止,脸上布满了恐惧。紧接着,只听皇后一声嘶吼:“给我打,狠狠地打,看这贱婢以后还敢不敢动歪脑筋!”几名内侍随即领命,一人按住尉迟氏的身体,其他人高举木杖,“噼里啪啦”地落在这年轻宫女的身上。

尉迟氏疼得五官扭曲成一团,呼天抢地地惨叫道:“奴婢没有勾引陛下……没有,真的没有,皇后饶命啊,饶命啊……”

独孤皇后却是对此置之不理,她的心屏蔽了那些求饶,沉浸在遭受背叛的怒火中,怎样都无法化解恨意。

时间在一刻一刻地流逝,尉迟氏惨烈的喊叫声越来越微弱,秦尚宫忍不住上前一步,轻声提醒道:“皇后,差不多了,闹出人命就不好了……”

听了这话,独孤皇后猛一扭头,犀利地瞪向秦尚宫,秦媱见状也只得沉默。恰在此时,一名太监突然禀报道:“皇后,这婢子……好……好像没气了……”

独孤皇后愣了一下,但丝毫没有慌张,随即上前查验,只见尉迟氏下半身血肉模糊,确实没有了呼吸。她微微眯眼,抬头仰望着天空,冷冷地说:“这是她应得的下场,看谁以后还敢勾引陛下!”

这日正午,仁寿宫上方无端涌来一片乌云,前一刻还艳阳高照的天空瞬间变了色。宿醉的皇帝终于熬过了早朝,待下官离开后,和杨素、高颎一起迈出了朝堂。

这时,一名神色紧张的小太监迎面赶来,贴在皇帝耳畔禀告了几句。杨坚登时脸色大变,之后一句话也没有说,愤愤地夺路离开。

高颎见状,立刻转身向小太监询问:“发生什么了?”对方却是面露为难,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高颎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去追赶皇帝,一旁的杨素则转了转眼珠,显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但也紧随其后而去。

杨坚一路疾行至猎苑,不管身后二人怎样呼唤,都是置若罔闻,而后他又骑上一匹骏马,往后山跑去,高颎和杨素也纷纷上马,紧追绝尘而去的天子。

杨坚觉得胸口堵闷难以呼吸,如疾风一样驭马狂奔,一心只想要远离喧嚣,摆脱牢笼般的无形枷锁,就这样恣意跑出了二十余里,才因体力不支渐渐放慢速度。

高颎和杨素也终于追赶上来,二人急转马头将杨坚拦下,杨素更是矫健地跨跃下马,腾身扣住皇帝的缰绳。

紧接着,高颎也跟着翻下马背,忧心忡忡地靠近皇帝,苦苦询问道:“陛下,究竟发生什么了,说出来让臣等帮你参谋一下,总能解决的!”

杨素早已猜到七八,却依然摆出急切的神情,跟着附和道:“是啊,是啊,高仆射说得对啊!”

杨坚一声不吭,只是沉沉叹息,然后有气无力地翻身下马,走到旁边的一棵树前。他心中充满了悲愤又夹杂着无奈,狠狠地捶着树干,慨叹道:“朕贵为天子,奈何却不得自由啊!”

皇帝近年来越发傲睨得志,很少显露出如此苦大仇深的模样。高颎见状,察觉到事态严重,小心地走到其身边,语重心长地安抚道:“陛下,无论发生什么,臣都会陪你共同度过……”

杨坚听罢,却是更加沮丧,他刻意压低声音,缓缓吐露道:“朕昨晚喝醉了,稀里糊涂地临幸了一个宫女,朕都不记得是怎么回事了……没想到被皇后知道了,她就把那宫女打死了!这……朕是皇帝,连这点自由都没有吗?朕的面子往哪搁啊……”

高颎心中哗然,不由暗暗倒吸了一口冷气,犹豫片刻后,才轻描淡写地说:“皇后只是一个妇人,陛下贵为天子,当以江山社稷为重,何必跟她计较呢?”

听了这话,杨坚转过头,僵硬地直起身子,一时间与高颎四目相对,皇帝的眼中尽是一言难尽的情绪,君臣二人皆默默不语。

此时,杨素却是站在原地牵着马,以隔岸观火的姿态注视着这一切。

大半个时辰后,杨坚在高颎的规劝下回到了皇宫,他单独把高颎留在身边,与之把酒倾谈。

与此同时,独孤皇后得知昨夜散席后,皇帝是和杨素离去的,于是命人将其叫来问话。

现下,这内室中只有秦尚宫候在皇后身边,杨素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泰然上前行了大礼。

独孤皇后严肃地扫视着杨素,许久后才冷若冰霜地问了句:“处道,昨夜可是你把皇帝带到那处阁楼的?”

杨素跪在原地,故作一副极度谦卑的姿态,急切地说:“请皇后明察,昨夜臣与陛下是偶然走到那里的。”

“哦?”独孤皇后紧紧握拳,语气越发强硬:“那你说说,陛下和那贱婢是怎么勾搭上的?”

杨素双目直视着皇后,极力地解释道:“回皇后,昨夜到了阁楼后,陛下说想自己在那坐一会儿,就执意让臣离开了,臣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啊!”语毕,他见皇后脸上仍是一片疑色,又恳切地补了一句:“臣句句属实,不敢欺瞒皇后!”

独孤皇后思索着杨素的话,不置可否,转而示意秦尚宫倒水。之后,她拿起小杯抿了一口,忽又话锋一转,凌厉地质问:“那你再来说说,陛下今天跑到山谷间,你和昭玄是怎么把他劝回来的?”

杨素似乎早就料到皇后会有此一问,立即露出为难的神色,故意支支吾吾起来:“这……这……”

独孤皇后见他语气迟缓,气急败坏地将手中小盏砸到其脚下,同时厉声呵斥道:“让你说你就说,不得有半点隐瞒!”

杨素连忙低下头,小声嘟囔道:“臣没说什么,是高仆射把陛下劝回来的,他……他说皇后只是一个妇人,让陛下不要跟皇后一般见识……”

此言一出,独孤皇后顿觉晴天霹雳,比起丈夫对自己的背叛,她更不能接受一向对自己忠心耿耿的高颎竟会如此评价自己,一时间羞辱和欺骗的感觉涌上心头。急火攻心的皇后不由浑身颤抖,一把将案上的东西全都拂到了地上,对着杨素大吼道:“滚,给我滚!你们没一个是好东西!”

杨素听罢,立刻装出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踉跄着狼狈而逃,但内心深处却是暗暗得意。

许久后,独孤皇后依然无法平复情绪,她狠狠咬着嘴唇,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秦尚宫见状,小心翼翼地说:“七娘,其实昨天我就想劝你,高颎已不是当年的青涩少年,他有自己的考量也无可厚非,你不应该对他抱有特殊的期待,到头来还是自己失望……”

此话一语中的,独孤皇后心如刀割,但又觉得特别羞耻,她不想再提高颎,转而平静地抛出一句:“媱娘,你觉得我对陛下是不是太过严苛了?”

秦尚宫没想到皇后会直接问此话题,下意识愣了一下,而后又不偏不倚道:“陛下和七娘是患难夫妻,对你的宠爱更是有目共睹。说实在的,这全天下肯对妻子发誓绝无异生子女的男人能有几个?陛下昨夜喝多了,一时糊涂而已,七娘你别往心里去……”

独孤皇后却仍是神情颓丧,她伸出手抚摸着自己的脸,不禁黯然伤神,淡淡地感慨道:“是我太天真了,虽然陛下常常说只爱我一个,但毕竟岁月不饶人,我现在年老色衰又体弱多病,着实不便再侍候陛下……”

秦尚宫看皇后这样,心中也很不是滋味,她刚想开口再劝,却见皇后抬手一扬,示意其不必再讲,于是只得收声。

接下来大半个月,皇帝与皇后一直处于冷战的状态,双方完全没有交流,有时想与对方和好,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这日,独孤皇后主动带着点心去书房探望丈夫,和往常一样,皇后未经通报便直接进来了。

杨坚骤然见到妻子,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一颗心砰砰地跳个不停,慌乱地收拾着案上的公文,不知该如何应对。

独孤皇后倒是放低了姿态,温和地开口道:“陛下许久未见臣妾,可是还在怪罪臣妾?”

杨坚听罢,连忙摇头否认:“不是,不是,是朕不对,朕怕皇后还在生气,不肯原谅朕。”说着,他赶紧让出位置,邀妻子与自己同坐。

独孤皇后淡淡笑了笑,不置可否,接着将食篮放下,从中端出几盘点心:“陛下尝尝糕点吧,都是臣妾亲手做的,但愿陛下没有厌倦这些味道。”

杨坚看着满桌熟悉的点心,愧疚和感激的情绪同时涌上心头,他不禁泪流满面,拉住妻子的手,深情地说:“夫人,这次是我对不起你,可是我说过,我只爱你一人,这话绝没有假!”

独孤皇后听了这话,神色并没有异常,只是轻轻褪下杨坚的手,微笑着说:“陛下言重了,还是吃糕点吧!”然后,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块桂花糕,送到丈夫嘴边。

杨坚目光中闪烁着喜悦,满怀期待地咬了一口,但那软糕入口的一刻,他却略微愣住了,有些疑惑地道:“诶,这次的桂花糕怎么一点咸味都没有?”

独孤皇后面不改色,收回筷子,淡然自若地说:“臣妾觉得桂花糕还是甜的好吃,陛下不喜欢吗?”

杨坚并未觉得那糕点难以下咽,只是心中有点奇怪,但好不容易和妻子缓和了关系,他也不想追究这些琐事,于是连声附和道:“喜欢,喜欢,只要是夫人做的,我都喜欢!”

“陛下喜欢就好!”独孤皇后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句,又催促丈夫继续吃点心,许久后才话锋一转,云淡风轻地说:“臣妾蒙陛下宠爱,亲定妇官制度,虚设后宫。眼下,臣妾身体大不如前,想尽心照顾陛下,也是有心无力,所以选了几名从南朝没入宫中的女子为臣妾分忧,希望陛下不要嫌弃。”

杨坚心里猛地一“咯噔”,起筷的手也极不自然地抖了两下,他急忙放下筷子,深切地注视着自己的妻子,严肃认真道:“夫人,你是不是仍然不肯原谅我,我真的只爱你一人,你不相信吗?”

独孤皇后瞬间绽放出如花般灿烂的笑靥,主动拉起丈夫的手,温柔地拍了拍,然后貌似真诚地回答道:“我相信,我真的相信!夫君就当我为你选了几个贴身婢女,不必多想……”

杨坚眼中衔着一抹不痛不痒的凝色,淡淡地回了声“好吧”,也没有再多说,只是片刻前的欣喜早已消散不见。

这时,独孤皇后却是将头靠到丈夫的肩膀上,似乎又恢复了以往的亲昵,但她知道自己的心底还是多了一层芥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