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皇十七年元月,地处西南的益州被阴云覆盖了多日,加上空气潮湿寒冷,让人身心极度不适。
蜀王杨秀近年来郁郁不得志,唯有以骑猎玩乐麻痹自己,这日一早他又带着董美人出府去了。蜀王妃长孙蓉起床后寻不见丈夫,只得愁容惨淡地坐在前厅里,就这样从清晨等到了正午。
浸在阴冷的大厅里多时,长孙蓉不禁觉得浑身骨痛难忍,一边艰难地搓着膝盖,一边有气无力地向旁人询问:“玥儿,殿下和董美人究竟去哪了?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侍女玥儿日日见王妃这般萎靡,心中不忍却又爱莫能助,于是好言劝慰道:“奴婢也不知道殿下何时能回来……王妃,我们还是回房间等吧,这里前后通风,你身子弱受不了的!”
长孙蓉对玥儿的话置若罔闻,她呆呆地望着门口的方向,坚定地坐在原地。
又过了一个时辰,前院忽地传来杨秀昂扬的声音:“这个记里鼓测量的数据还是不准啊,得让他们好好改进一下!”
长孙蓉顿时来了精神,赶忙起身相迎,正巧见到蓄着胡须的丈夫大步流星地迈了进来,便立刻行了一礼:“殿下……”
杨秀不由一愣,倒是相随在侧的董蓁反应迅速,大方乖巧地向长孙蓉请安道:“王妃好……”
随后,杨秀调整了状态,不冷不热地对妻子说了句:“你在这作甚,这里多冷啊!”
“我在这等了殿下几个时辰了!”长孙蓉的神情异常严肃,说罢又扫了一眼柔柔弱弱的董蓁,认真提醒道:“董美人前日高烧才退,外面风寒露重,殿下贪玩也要顾及妹妹身体啊!”
杨秀瞬间慌张起来,立刻转向董蓁,使劲儿抓住她的双臂,紧张询问道:“蓁儿,你病了吗?怎么不告诉我?”
董蓁低眉浅笑,柔声回答:“殿下不必担心,妾身已经大好了!”感受到杨秀的手劲松了几分,她才放心抽出身来,彬彬有礼地看着长孙蓉,识相道:“王妃等了这么久,定是有话要跟殿下说,妾身就先告退了。”
杨秀没有阻拦,吩咐婢女送董美人回房,随后直接走向主位,仰身瘫坐下去,自顾自地喝起酪浆。
长孙蓉有些无奈,喟然叹了口气,又将所有下人屏退,方才走到丈夫身边,低声询问:“殿下,你和董美人干什么去了?”
杨秀露出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一边抓着案上的小点往嘴里送,一边敷衍道:“匠人新做了一个记里鼓,我去野外试试好不好用。”
长孙蓉顿感心塞,明知会惹杨秀迁怒,仍然苦口婆心地相劝:“殿下,你之前已经造了浑天仪和司南车,现在又有了记里鼓,这些器物都是朝廷官司掌握的,私造属于违反制度,若是让陛下知道了,恐怕会觉得你有僭越之嫌!”
“呵——”杨秀嗤之以鼻,将吃剩的点心撇回案上,又以轻浮的语调掩饰满腔怨念:“我规规矩矩的时候,陛下有喜欢我吗?他一向都看我不顺眼,不是觉得我戾气太重,就是觉得我心怀不轨,既然如此我又何必在意?”说到这里,他突然收了声,斜眼瞅着长孙蓉,话锋一转:“蓉儿,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疏远你?你现在真是越来越迂腐,越来越唠叨,小时候天不怕地不怕的机灵劲儿都去哪了?”
这话锋利得如同用刀子戳长孙蓉的心窝,她却只能暗吞苦水、避而不答,继续为丈夫忧虑:“殿下,想当年你初镇蜀地时,也是勤于政务,独当一面!可自从元长史去世后,你就开始恣意妄为,先前让刘炫和刘焯二位学士执杖做门卫,这几日又生剖死囚取胆,实在是说不过去了!”见杨秀的脸色越发难看,长孙蓉放缓了语速,平和道:“其实我都明白,你是因夏蔓之事受了打击,才如此自暴自弃,可是……”
一提那名字,杨秀顿时变成失控的暴兽,发疯一般将案上的器具全拂到了地上,然后怒瞪着妻子,咬牙切齿地大吼:“我说过多少次了,不要再提夏蔓这个名字!”
长孙蓉吓得浑身轻颤,默默低下头,不敢再多言,二人之间的气氛凝滞了半刻。
杨秀不停地大口喘气,努力平复情绪后,冷“哼”了一声:“你根本什么都不懂!陛下令二刘来益州,他们却迁延不往,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我为什么还要对他们客气?还有那死囚,你知道他生前犯了多少重罪吗?千刀万剐都不为过!我取他的胆汁做药,算是为他积福了!”说罢,他气冲冲地拂袖而起,看也不看妻子,径直往自己房间走去。
长孙蓉急忙跟随丈夫脚步,一路追到其寝室外,杨秀却毫不留情地想将她关在门外:“我不想听你说话!”
长孙蓉奋力顶在两扇门之间,她双眼噙满泪水,楚楚可怜地唤了声:“秀哥哥……”
杨秀见到这番情景,心中不禁一软,手上也使不出力气,于是松了房门。
长孙蓉赶紧闪进屋内,关紧门后,拉住杨秀的衣角:“秀哥哥,我最后一次问你,你和夏蔓妹妹是否真的不可能了?”
杨秀极度不悦地甩开长孙蓉,背对着她,隐忍而冷酷地说:“是她背叛了我们的约定,我还等她一辈子不成!”
长孙蓉听罢,深深地吸了口气,沉稳而坚定地说:“好……既然如此,我也不会再劝你们和好!但是秀哥哥,我有一个请求,是关于我自己的!”
杨秀不置可否,走到几步外的红木架子旁,摆弄起自己收藏的珍贵器物。
长孙蓉看不到丈夫的神态,但能感觉到他明显心不在焉。这一刻,她的心在剧烈跳动,燃起一团躁动不安的火焰,长孙蓉沉默了良久,终于鼓足勇气向前一步,娓娓道出心事:“当初,我提议和殿下做对有名无实的夫妻,是为了方便殿下纳妹妹为妾。可是这些年来,你先与何田田有了孩子,后又纳了董美人,一切竟是事与愿违……既然你和妹妹注定无缘,我也不想再平白牺牲,我希望可以拥有自己的亲生骨肉!”
杨秀猛然一惊,手上把玩的匕首“咣当”坠地,他僵硬地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妻子,只觉得她遥远又陌生,仿佛瞬间变了个人一般。
话已出口,长孙蓉便无所畏惧,她缓缓走到丈夫身边,情真意切地说:“秀哥哥,我知道你对我自始至终都没有男女之情,但是我真的想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你现在有董美人陪伴,楷儿也长大了,不像小时候那般和我亲近了,我只是想有个孩子陪伴我,这不算奢求吧?”说到最后,她的泪水决堤而出,一颗一颗像珍珠般串联在一起,铭刻着心中无法言喻的伤痛。
杨秀深知多年来亏欠了长孙蓉,他仔细打量着她的样子,赫然惊觉眼前的面容竟是苍白得透着病态,他不由责问自己有多久没有认真看过她了……想到这里,杨秀内心也泛起一丝痛楚,他想替妻子擦拭那孤苦无依的泪水,又觉得难以出手,一时之间呆愣在原地,无所适从……
与蜀地相比,并州的气候更是天寒地冻,但秦王杨俊在藩府兴修了一座水殿,殿内热气蒸腾、香烟缭绕,杨俊置身其中,仿若处于与世隔绝的仙宫,全然不知人间寒冷。
这日,秦王和往常一样,又在水殿中纵乐歌舞,他身穿一席飘逸白袍,半散着头发,赤.裸着双足,倾身于桌案前。
与此同时,一群身穿彩衣的年轻舞女和着靡靡之音,妖娆地摇曳在玉砌金阶之上,演绎出伎乐天女的曼妙身姿,外围更有一众乐姬,分别演奏着琵琶、箜篌、长笛、腰鼓等乐器,如此绚丽的光影映射在水晶明镜之间,勾勒出一幅极乐世界的画卷。
杨俊看得如痴如醉,眼底衔着庄重的崇敬,嘴角勾着失魂的微笑,不知不觉地缓缓起身,被牵引着来到舞女之间。
下一刻,一抹轻盈纤瘦的身影从金碧辉煌的梁柱后闪出,她头顶雕刻繁复的宝冠,上体以轻纱半遮半裸,项间挂着纯金嵌有珠玉的莲花璎珞,白皙单薄的肩头缠绕着两条飘飘然的金丝彩带,手臂上玲珑剔透的白玉双环与腰间所系的丝绸长裙交相辉映,此女子正是秦王的爱妾陈妧。
陈妧绽放着甜美的笑容,周身萦绕着浮香,一边扭动腰身,步步生莲花,一边微颤薄唇,喃喃吟唱九天梵音。
刹那间,杨俊有一种窒息的感觉,脑中闪过一片刺眼白光,那光晕渐渐消散之后,他看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杨俊凝望着爱人,从那清澈而纯真的双眸中得到了神明指引的灵感,他不由神魂颠倒地迈步上前,与她共舞。
其他舞女见二人共舞仙乐,纷纷托来七彩花盘,扬手散花以作礼赞。杨俊觉得自己仿佛沐浴在佛光之下,此情此景与声色无关,他只是一名虔诚的信众,供奉着他心中的菩萨。
这时,陈妧念完一首经文停了下来。杨俊注视着她深深一拜,起身后又扶住她的双肩,满足而热忱地说:“阿妧,谢谢你,让我看到了干闼婆和紧那罗合而为一的形象……”
陈妧微微凝眉,刚想开口,却骤然被一阵熙攘打断。众人循声望去,原来是秦王正妻不顾守卫的阻拦,携着腾腾杀气闯了进来。
秦王妃身穿一套艳红色的锦袍,火急火燎地迈着大步向杨俊走来,一边走一边气势汹汹地瞪着簇拥在周围的人,犀利呵斥道:“都滚开,滚开——”
这声音如穿云之惊雷,钻入杨俊的耳朵,轰的一声炸裂开来。杨俊阴沉着脸特别扫兴,却又有些手足无措,倒是陈妧懂得察言观色,恭敬地向王妃行了一礼,主动带领一众歌舞乐姬退下。
秦王妃如视敝屣般瞟了一眼擦肩而过的陈妧,而后又怒目转向杨俊,愤然教训道:“你天天在这里纵情声色,还算得上是统领二十四州的长官吗?”
杨俊依依不舍地望着陈妧等人离去的背影,直至所有人都退出了大殿,才拂袖回到座位上,不悦地嚷嚷道:“不是你想的那样,这是飞天舞,展现的是佛陀说法的场面!”
“呵——你别故弄玄虚了!”秦王妃嗤之以鼻,她傲慢的眸光中燃起一片滔天大火:“我是看明白了,这陈妧不愧是陈叔宝的女儿啊,就想用这些亡国之音来迷惑殿下!”
杨俊受够了妻子咄咄逼人的气势,腾地一下站起来,理直气壮地高声辩驳:“你说什么亡国之音?什么迷惑?我自幼就崇尚佛教,要不是陛下逼我娶你,我早就出家当和尚去了,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跟陈妧有什么关系!”
秦王妃感觉自己受到了莫大的折辱,气得浑身颤抖不止,她重重喘着粗气,直指丈夫的脸,歇斯底里道:“怎么没关系,你明明说过出家都是以前的事了,说舍不得扔下我,要不是陈妧出现,你根本不会如此佞佛!还有,你当初说对陈妧没有意思、不会碰她,结果却跟她生完女儿又生儿子!你有多久没同我和浩儿、阿璎一起吃饭了?”
杨俊只觉这质问荒唐不已,不禁狂放一笑,又向妻子投出鄙夷的眼神:“我和阿妧经常带阿璎、阿珞一起吃饭,是你自己介意,不愿参加!”
“我为什么要跟那个亡国俘虏一起吃饭?”秦王妃伸出的手如魔爪一般,她用力收回食指,整个手扭曲地握成拳,在空中狠狠挥舞:“杨俊,我希望只有你、我、浩儿、阿璎,我们一家四口欢聚天伦!”
杨俊眼见妻子如同疯妇一般,可悲地摇了摇头。这举动令秉性要强的崔氏更加失控,她不仅面目狰狞,连声音也变得阴阳怪气:“我知道了,你根本就不疼浩儿,你从来都不为他考虑,就因为你醉生梦死、碌碌无为,儿子到现在还没被封为郡王,你好好想想你兄弟们的嫡长子都是什么待遇!”
“够了!”杨俊被激得忍无可忍,也发起疯来,他嚎叫着掀翻整张桌案,又狠狠地将地上破碎的瓷具跺得更碎,一边跺一边肆意宣泄自己的情绪:“你永远只会叨念着郡王、郡王、郡王……这么一件事,你要不眠不休地吵闹多少年!我告诉你,等我死了,浩儿自然是秦王,你根本不必在乎,他现在有没有郡王的封号!”
面对如此情景,秦王妃不由感到震惊,她眼中的丈夫一向懦弱斯文,即使跟自己顶嘴,也总会留有理智,从不敢如此失常。这一刻,崔氏突然被噎得说不出话,场面一度十分尴尬,直到杨俊的喘息不再剧烈,她才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丈夫的衣角,试图缓和道:“我听说晋王长子定于下个月末大婚,我们回京去向晋王道贺吧!”
杨俊吞了吞口水,慢慢也平复了情绪,他有气无力地瘫坐回软垫上,看着眼前一片狼藉,恹恹地说:“不必了,我已命人给二哥送了礼物,我们关系融洽,我不回去他也不会介意。”
“你是不是根本没有留意到河南王妃的人选?”秦王妃有些气急败坏,直接撕破脸道:“现在阿昭要娶的是我弟弟的女儿,是我的亲侄女,这可是我崔家光耀门楣的大事,我必须要回去!”
杨俊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完全不为所动,淡漠地回了句:“那你自己回去吧!”
秦王妃胸中的怒火再次被点燃,但这一次并没有爆发,她咬牙切齿地压制住自己的愤恨,半晌后眼中透出一丝诡异而绝望的寒光,冷笑道:“殿下可知道菟丝子?文人骚客怜爱其纤弱缠绵,常借它来吟咏爱情,可事实上那是一种寄生花,它会吸取寄主的养分,会令寄主枯竭而亡!”
杨俊觉得莫名其妙,以为妻子又在含沙射影地讽刺陈妧,不想再跟她废话,于是不耐烦地挥手撵人:“你别在这发疯了!我想一个人静静!”
秦王妃一言不发,只是轻轻勾了勾嘴角,发出如鬼魅一般的笑声,绝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