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花飘然下落,并无停歇之意。
长街小巷皆不约而同地撑起了五颜六色的纸伞,热闹的灯元节似乎并没有被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所影响。
阿璃与谢无靡并肩同行。
夫君漂亮的手握着竹质伞柄,阿璃偷偷抬眼望向他,小小的纸伞不足以在完全罩住她的情况下,再将夫君高大的身体容纳,他的肩头已经落上了一层薄薄的白色。
阿璃小心地向夫君那边靠近了些,然后轻轻握住了他撑伞的手。
谢无靡停下脚步,疑惑地看向阿璃。
阿璃温柔一笑,手腕轻动,将纸伞向谢无靡那一侧倾斜过去,“夫君你莫要……”
片刻时间,纸伞表面已经积攒了厚厚的一层冰雪,冰雪随着阿璃的动作尽数滑向伞沿,“唰”地一声落满了谢无靡的肩头。
谢无靡:“……”
阿璃的笑容僵在脸上:“……被雪淋了。”
谢无靡面无表情地将伞打直,随手拂去了肩头白雪,冰冷一层水汽已经浸湿了他的肩膀。
但是他穿着黑色衣装,从外看不出什么。
阿璃很是愧疚,她知道自己好心却办砸了事,夫君的衣衫只怕已经湿了,眼见大雪越下越大,连忙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所温暖明亮的茶楼道:“夫君,我们去那处稍作休息吧。”
谢无靡没有拒绝,四周骤降的温度使得街头逐渐人烟稀少,此时已经不再是引人注意的最佳场所。
或许是因为天气的原因,人们都往街边店铺内避寒,往常有条不紊的一品居今日有些手忙脚乱。
阿璃和谢无靡站在大厅等候了一会,才有一个店小二慌忙地赶过来招呼。
店小二将两人引至三楼雅间,对谢无靡恭敬道:“望大人莫怪,这会儿确实有些忙不过来了。”
阿璃在靠着窗边坐下,房间内点了炉火,鼻尖丝丝木炭香气,木窗敞开着,微凉的风裹着细雪落在窗檐。
阿璃舒适地眯了眯着眼,一品居建在湖边,她通过这窗口可以将湖中景色一览无余。
湖中有一亭台楼阁,灯火通明,湖面上有许多小舟,张灯结彩地三两游行。
热水在炉火边滚起白雾,谢无靡提壶为阿璃砌上了一杯甘甜茶水,还不忘叮嘱:“小心烫。”
阿璃双手捧起茶杯,感受着飘起的热气扑撒鼻尖而后又余下一片淡淡的清凉,她忽然抬手指向一艘窗外华美的船只,“夫君,那人头上的东西是什么?”
船只上,几名男子正在把酒言欢,坐在中间的那名男子发髻上所戴的头冠与旁人有些不同,上面簪着一根蓝色的孔雀翎羽,远远看去,的确有些扎眼。
“那是孔雀翎,”谢无靡耐心解释:“男子成年时行冠礼,他的家人便会在当天往他的头上簪一根孔雀翎。”
“原来是这样。”
阿璃收回视线,原是成年行冠礼时用的东西,她原还以为是根奇怪的鸡毛,还好奇那人不好好过节,在头顶上插一根鸡毛是做什么。
阿璃抿着手里的茶水,不由地看向对面的谢无靡,脑中突然多出来一个夫君头顶鸡毛的滑稽画面,她强忍着笑意问:“夫君,你成年时是不是也簪了这个鸡毛?”
谢无靡神色一黯,他紧捏着茶杯,许久没有回答。
无关其他,他只是……不知晓自己是何年所生,又何谈成年礼。
对于阿璃而言,这本就是一句玩笑话罢了,她其实无所谓夫君回不回应,只当他不喜这个玩笑。
于是,她转头向窗外,继续看那些从眼前缓缓游过的船只,还有各种形形色色的人。
谢无靡缓缓抬眸注视着少女的侧颜,他动了动唇,轻轻吐出了两个字:“未曾。”
对面的少女眨巴了一下眼睛,却仍望着窗外,良久没有后话,也不知她是听到了还是没听到。
雪停之时,阿璃指着湖边一些正往湖水中投放花灯的人,“夫君,雪停了,我们也一起去放花灯吧!”
谢无靡并非有意要浇灭阿璃的好兴致。
只是,今天该到此为止了。
好夫君带着妻子外出过节的把戏,到此为止了。
“该回去了。”谢无靡站了起来。
阿璃愣了一下,期待的表情逐渐从她的脸颊上消失,“好。”
她乖顺听话,绝不会令谢无靡为难。
雨雪过后的长街再度热闹起来,窗外风景也愈加多彩斑斓。
谢无靡领着阿璃往雅间门口走去,就在他准备伸手推开门的瞬间,门口传来一道细微的响动,谢无靡瞳孔一缩,拉着阿璃躲向一边。
一支短箭刺穿门纸几乎擦着他的鬓角划过,“邦”地一声没入后方墙壁。
阿璃心跳得飞快,拽着谢无靡的衣袖藏在他身后。
木门在此时被人从外推开,两名持刀蒙面人从外行入,他们的身后,一身水蓝色长袍,手执水墨折扇的祁元隐随后步入房中,木门随即合住。
祁元隐歪了下头:“谢指挥,别来无恙。”
阿璃早在目及祁元隐的瞬间睁大了双眼。
她这鬼奸夫怎么跟牛皮癣似的,甩都甩不掉?
谢无靡神情淡漠:“这里是京都城,可不是你那艘破船。”
听他提到自己的那艘兰舟,祁元隐瞬间黑了脸,当初他不得已弃了爱船离去,不当人的监察司不仅把他的船充了公,还以廉洁为由将里里外外的装饰拆了个稀巴烂。
祁元隐恶狠狠地说:“杀你又不必挑地方。”
他话音落下,那两名蒙面人已经抽出了白花花的刀子。
阴森的寒光闪过眼前,阿璃担忧地唤了一声:“夫君。”
到底是她招惹了这奸夫,才屡次三番给夫君招来了杀生之祸。
谢无靡缓缓撤步,将阿璃护至窗边,“找机会先走,叶凌在下面接应。”
说完不等阿璃有所回应,已和攻杀上来的两名蒙面人缠斗起来。
阿璃极为忐忑地望向窗外,果不其然看到了街道旁在马车边等待的叶凌。
只是,好高啊……
看看风景还行,用来逃跑未免有些过于为难她了。
阿璃冲叶凌挥舞着手臂,想将房间里的事情传递出去,叶凌警觉性极高,他看着阿璃反常的动作,隐约从映照墙壁上却不断摇曳轻晃着的烛光看出来什么。
叶凌眉心一折,食指拇指捏成圆环,吹响了哨声。
下一瞬,路边的人群动了起来,黑暗中也有身影走出,不一会儿整装严肃的羽卫军已将茶楼团团围住。
看着下方突然出现的列队整齐的羽卫军,阿璃:“!”
今天出门,夫君居然带了这么多人吗?
祁元隐自然听到了外头的哨声,他此举的实际目标其实是阿璃,但每当他想往阿璃那处靠近,本该自顾不暇的谢无靡却总能腾出手来阻止他。
待谢无靡终于解决了两个难缠的黑衣人,房间外也传来了一阵匆忙却整齐的脚步声,他捡起地上的一把长刀,冲站在角落里的祁元隐挑了挑眉:“这一回,你要怎么跑?”
祁元隐面色紧绷,目光忽然越过谢无靡看向他后方:“阿璃,小心!”
谢无靡眉眼一沉,迅速回身看去。
只是站在窗边,并没有打算真的跳下去逃跑的阿璃,她沉默着与惊悸回头的谢无靡四目相对。
阿璃:“……”
谢无靡:“……”
木门一声开合,谢无靡回身之际,祁元隐已经不在房间里了。
他追出去时,恰与领兵上楼的叶凌撞上。
“封锁一品居,把人给我找出来!”
“是!”
灯元节当天,监察司的突然造访令一品居的茶客们惊恐万分。
一品居的老板是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子,往日里给所有人的印象都是岁月静好、与世无争,今日却一反常态,先是当着众人的面训斥了几名店小二放了不干净的人进来,接着甚至直言要让监察司把他们直接抓走还他一品居的清白。
这些个店小二今晚大多忙得脚不沾地,一边委屈着一边担忧着自己的命运。
监察司办案的场子,又怎会由着旁人大呼小叫。
谢无靡站在二楼木栏边,垂眼睨着一楼大厅里那个正上蹿下跳的茶楼老板,他有些不耐地转了转手指上的青玉戒指:“闭了他的嘴。”
“是。”
叶凌得令下楼,命人堵了那老板的嘴,然后把人压制在了地上。
谢无靡复才满意地收回视线,有属下在此时过来禀报:“大人,有间雅间不好进去。”
一品居在京都城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地方,有权贵之人来此消遣不足为奇。
谢无靡面色如常,“带路。”
位于二楼尽头处的雅间,门口立着一名专程服侍的店小二,哪怕外面事态已经如此,他依然不能擅离职守。
见一身肃穆寒气的谢无靡走至门前,那店小二尽管心中害怕,依旧上前一步拦住了谢无靡:“大人……”
谢无靡给予了他一个安抚的眼神,他这才犹犹豫豫地从门口让开。
属下上前一步叩响房门,“监察司办案!”
门后的乐声戛然而止,未等里面的人给出回应,谢无靡已经将门推开。
房中,有一年轻男子正歪着身体靠坐在软榻之上,他一手提着银质酒壶,一手捏着白玉酒杯,面带不悦,很明显被人打扰到了饮酒作乐的雅兴。
谢无靡在目及男子容颜的瞬间,微一颔首:“三殿下。”
贺衿舟冷哼了一声,慢慢坐直身体,“本王倒是从未想过,谢指挥有一天查案会查到本王头上。”
“事发突然,望殿下见谅。”谢无靡冷冷下令:“搜。”
“且慢!”贺衿舟放下了手中杯盏,晃晃悠悠地从榻上站起身,“谢指挥这是要和本王作对啊。”
房中一侧的小室像是做贼心虚般被放下的纱帘阻隔,谢无靡面不改色:“卑职不敢。”
他对身后的属下使了个眼色,属下得令上前一把拉开了纱帘。
纱帘后坐着一名女子,一袭红衣,怀里抱着一把琵琶,方才在门口听到的乐声想必便是出自她手。
女子容貌姣好,似乎是被这突然发生的一切吓到了,一双眼睛显得楚楚可怜。
谢无靡见此忽然就联想到了阿璃失忆之前的模样,心中疑心愈重,他上前靠近带着压抑的气息,在女子面前停住,“你不是这一品居的乐妓。”
那女子缓了缓脸色,答道:“奴家名唤红拂衣,是万春楼的人,今日,是特来为三殿下弹琴奏乐的。”
谢无靡心下了然,原来是位青楼女子,难怪贺衿舟要这般藏着掖着。
一旁的贺衿舟早就变了脸色,他上前一把将纱帘重新拽下,“本王日后若是在外头听到任何不好的风声,谢无靡,本王定不会放过你。”
堂堂皇子同一个青楼女子纠缠,这传出去的确不是什么好名声。
谢无靡抿了抿嘴唇,“殿下放心,卑职不打扰殿下雅兴,告辞。”
说罢,带着人离开了。
谢无靡走后,房间内却许久没有传出琵琶乐的声音。
贺衿舟在软榻上坐下,眼神清明无比,并无半分醉意,另一侧木柜后方,一身水蓝色长袍的祁元隐走了出来。
贺衿舟看他一眼,气不打一处来,上前一步给了祁元隐一巴掌。
祁元隐白净的脸上瞬间多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你知不知道你今日在做什么?!”
祁元隐抬手蹭了蹭染血的唇角,“我不得不这么做。”
要不是今日在茶楼意料之外撞见了阿璃,他不会这么草率行事。有关阿璃,他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不得不?”贺衿舟冷笑,抬起手就要再打。
帘后的红拂衣连忙冲出来握住了他的手臂,“衿舟,够了!”
贺衿舟看了她一眼,这才缓缓放下了手,冲祁元隐凉声道:“下一回你再如此贸然行动,没有人救的了你。”
祁元隐表情冷涩,轻声道:“知道了。”
谢无靡搜查了整个茶楼,却依然没有找到人。
有羽卫军发现茶楼后门的小厮被人打晕了,这般看来,那人应该已经逃离此处,他已命人去追,但只怕希望渺茫。
谢无靡面色阴沉,铜矿一案进展缓慢,而禁书主要涉事之人也已经来到了京都城,这二者背后究竟有何联系……
正率领羽卫军离开一品居,谢无靡忽然感到下腹传来一阵极为陌生的绞痛。
他眉心一凝,快步走向早已将阿璃安顿在内的那辆马车。
掀开车帘之时,他敏锐地闻到车内一股血腥的气息,他望向正虚捂着肚子面色有些苍白的阿璃,“你怎么了,受伤了?”
轻颤的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
阿璃伸出手无力地抓住正弯下身体坐到自己身边的谢无靡,“夫君我……”
她的声音很轻,好像一用力就会消散,愈靠近她身侧,那股血腥味便愈重。
谢无靡的视线凝在阿璃苍白的脸上:“你说。”
阿璃:“我……我应该是来月事了。”
谢无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