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无靡敲响房门时,阿璃正合上木窗,阻隔了窗外带着冷意的晚风。
在谢无靡开口之前,阿璃一言未发。
两人在桌边坐下,烛火静静地燃烧着。
“我们的人里混入了奸细。”谢无靡说。
阿璃已经猜想到了,她并未接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谢无靡继而道:“日后我会让迟荣贴身护你,其余人若有任何异动,你定要同我讲。”
“除了迟荣之外的……任何人?”
“对,任何其他人。我自知许多人视我为眼中钉肉中刺,他们或许不能奈我何,却能从我身边的人入手。”
谢无靡目光如炬:“阿璃,这都是为了你好。现在只有你是我的软肋,我唯一的软肋,你保护好自己,便是保护好了我。”
“我们……曾经也是这样吗?”
闻言,谢无靡眼神微闪,眉心轻轻拧起,却很快舒展开,他肯定道:“是这样。”
阿璃便不再多问,她垂下眼轻声道:“既如此,过去是怎样,日后我便怎样。”
说罢,抬眼向谢无靡:“夫君,我定不会成为你的负担。”
谢无靡一滞,他似乎没有预料到自己先前一番话的威力会至此,面上却未显出异常,只唇边漾出一抹浅浅笑意。
接着又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关心话语,嘱咐阿璃早些休息便离开了。
雕花木门合上的瞬间,阿璃收回了视线。
既然今日白日里给她送葱花饼的那名羽卫军是奸细,那他接近她的目的是什么呢?
为什么他会惊讶地问出她不记得他了这样的问题?
莫非自己同他过去是相识的?
既如此,那夫君又为何要说他是奸细?
无数的疑惑令阿璃的脑子里一团乱麻,她平躺在床塌上,怔然地望着帐顶。
那被她遗忘掉的过去,究竟是什么样的……
监察司一行人马抵达京都城时,已是六日之后。
阿璃在一个假石山水环绕的别院安顿了下来。
迟荣领着她去到一个诺大的房间,有几名侍女打扮的女子有序地从房间中出来。
阿璃走入良木所筑的房间,琉璃珠链将房间分隔为内室和外室。
入门处是一顶香炉,透白的香薰正缓缓溢散房中。
外室有一方书桌,正对木窗,是饮茶读书的好地方。
内室有一张桦木软榻,藕色的床幔悬置床头和床尾,侧方置一方山水屏风。
阿璃在窗边驻足,鼻尖满是炉中升起的清香,却依然能够敏锐地捕捉到空气中一股霉腐的气息。
窗沿上水渍未干,房中也从地面升起一股潮湿之意。
方才从房间出去的那些侍女各个手中提着扫洒之物。
这屋子久未有人居,是才清扫挪腾出来的。
阿璃面色如常,转而对门口的迟荣道:“谢无靡呢?”
迟荣终是习惯了这女刺客直呼自家大人的名讳,耐心解释道:“大人回京复命,这几日公务缠身,一时半会恐怕挪不出时间来见夫人。”
阿璃一默,行至桌边坐下,桌面上的茶水正冒着热气,“我同谢无靡,过去一起住在此处么?”
迟荣想起谢无靡提前交代好的事宜,他点了点头:“夫人与大人同住这方院子。”
阿璃便不再疑问,拿起茶杯饮下一口。
或是她与夫君久未归家,故而此处才显得如此萧条吧。
另一边。
谢无靡自抵达京都后,直径前往了监察司司署。
药阁是司署中单独分隔出的一个旁支,单独占据了一处机关楼。
谢无靡快步行于砖墙高砌的机关道中,偶有下属从旁经过向他恭敬颔首行礼。
他行至一木门旁停下,房中传来两人的交谈声。
“庄先生,您就再给我一瓶吧。”
“不给。”有些苍老的声线带着不容质疑的威严,从门内传出,听起来他似乎已经被软磨硬泡许久了,声音里满是不耐烦。
谢无靡上前一步叩响了房门。
“谁呀?!这个月的蛊虫都没了,别来了!!”
对方带着怒气的声音传入耳膜,谢无靡却面色如常,“庄先生,是我。”
房间里的空气一凝,不单是庄长淮,那名缠着他讨要蛊虫的羽卫军也立马辨认出了这道声音的主人。
那名羽卫军对着庄长淮微微颔首,转身行至门口推开了木门,对立在一旁的谢无靡恭敬道了一声“大人”后,快步离开了。
房间里剩余的那人是位老者,他穿着监察司的官服,领口翻折着,明明是严肃的衣装却叫他穿得有几分落魄之意。
不知是对方才快步离开的那名羽卫军不满,还是对此时出现在门口的谢无靡不满,老者冷冷地哼了一声,他抚摸着下巴上的白胡须,睨着谢无靡:“谢指挥这段日子不在,那王文贤手底下的人尾巴都快翘上天了。”
谢无靡也不恼,直径步入房中:“给你传书一封都没回,才见到我,倒是先告起状来了。”
“若如你书信中所言,我给你回信也无半分用处。”面对谢无靡的质问,庄长淮满是皱纹的那双眼睛神色未变,他指着一旁木椅:“指挥使大人,还是先坐下吧。”
谢无靡似乎早已习惯了他的做派和语气,听他的话在木椅坐下。
庄长淮这才缓和了脸色,将一只巴掌大的精巧木盒递与他,“那功法你再用上一次,我保准阎王庙立刻就收了你。”
谢无靡接过木盒,“生死关头,我别无选择。”
庄长淮叹出一口气,不再多言,而是上前一步展开了谢无靡的右手心。
不同于他身上其他已经愈合的从阿璃那边转移过来的伤口,当初被她中下蛊虫的右手心处看不到任何疤痕。
“这便是蛊虫的奇妙之处,”庄长淮边说着边取出一个白玉瓷瓶,打开红色的塞子将里头细白的粉末倒至谢无靡手心里。
白色细粉接触皮肤的瞬间,化为半透明的水状快速融入皮肤,最终在手心中凝聚成猩红的一点。
庄长淮笑了笑,“素碱草所制的干粉,能让你的血脉显出颜色,追踪蛊虫绝不会出错。”
谢无靡就见手心中那红色的一点慢慢化作一条红色的细线沿着他的手腕缓缓向上攀爬至袖口中,在庄长淮的示意下他褪去了衣物,就见那条红线行至他的胸口停了下来。
“停在了心口,”庄长淮摸着胡子道:“看来我的推测没有出错。”
谢无靡沉默地将衣服穿好,问道:“所以,这究竟是什么蛊?”
庄长淮便不再卖关子,“此蛊名为君臣。”
“君臣蛊?”
“大人可曾听过这样一句话?”
“为人臣子当以性命护君,而不得生出二心。”庄长淮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你身上的应当是臣蛊,而那女刺客身上的便是君蛊。”庄长淮语气忡忡:“转移伤口只是其中一种作用,此蛊应当还有蛊惑人心之效。”
他复看向谢无靡,“大人可曾对那女刺客生出某些异样感情,例如莫名感到亲近?”
“未曾。”
谢无靡不假思索地回答,心中却隐隐觉得,那个女人似乎是对他产生了这种所谓的异样感情。
“此蛊阴险霸道,实属罕见,我也只是在书中见过,也不知那女刺客是从何得来此蛊。”
闻此,谢无靡深吸了一口气,“依庄先生所言,岂不是没有解蛊之法?”
“非也。”庄长淮冷冷一笑:“既然能中进人体内,自然就会有拔除之法。”
“君臣之谓大论,君不仁,则臣不义。君有大过则谏,反复而不听则去。[1]”庄长淮看向谢无靡,“弃君易位,可为——弑君!”
杀死君,臣便可取而代之,蛊即可解除。
所以,解蛊之法便是他亲手杀了那个女人。
“弑、君。”
谢无靡薄唇张合,轻声重复着这两个字。
房间里灯光昏暗,他半张脸沉在阴影里,漆黑眼底翻涌起幽深的暗潮,似不经意地抬手抚上身侧的剑鞘,带着青玉戒指的拇指在剑柄上轻轻摩挲着,旋即唇角溢出凉凉的笑。
“这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