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沉。
细雨润湿卷卷黄土的官道,道路上了无人烟。
一侧的草棚茶馆,是来往旅人方圆几里的唯一歇脚处。
这样的雨天,茶馆高朋满座。
此时却无人交谈,安静异常。
茶棚内。
身穿黑色锦衣的男子敞腿坐于木制长凳上,他的容颜如玉雕砌,丝丝华光却冷淡疏离。狭长的凤眼半眯着,黑色眸子没有温度地扫视着草棚中一个个战战兢兢的茶客。
一名黑衣下属走上前,“监察司办案,还望各位好好配合。”
说罢,展开手中卷轴,上面是一张中年男子的画像。
“搜!”
几名监察司羽卫军受令走入人群中。
“把头抬起来!”
“你,把帽子摘了!”
近月,京城中大街小巷盛传着一些流言,多为皇宫轶事,言说当今圣上的皇位得来不正。
皇帝得知后勃然大怒,命监察司指挥使谢无靡全权查管此事。
一时间,京城中无论朝官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各个谨言慎行,生怕被监察司的人给盯上。
监察司受皇帝管辖,不会被其他任何势力摆布。
无论男女老少,清白与否,只要落入监察司手里,结果要么是死,要么是生不如死。
谢无靡垂眼,百无聊赖地把玩着左手拇指上一枚色泽莹润的青玉戒指。
阻断京城中的流言蜚语并不难,抓几个人杀鸡儆猴处理了便是,难的是寻到源头,断案。
查案期间,谢无靡发现那些皇宫轶事是被印刷成了书册,所以才广为流传,源头便是位于燕都的城邦书局。
抓了这书局老板提审,得到他背后的指使人,这一切便可水落石出。
只是这书局老板甚是狡猾,乔装打扮从燕都一路逃窜至临安。
可他再怎么逃,也逃不过监察司的眼线。
“大人,有人不愿配合。”
谢无靡把玩戒指的动作一顿,掀起眼皮望向声音来源。
那道投射过去的视线冷如寒冰,就连回禀消息的羽卫都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羽卫的身边立着一位白衣少女,她头戴烟青色帷帐,帷帐由细纱所制,层层密密完全遮住了她的容貌,尾端向下垂落在少女的腕处。
在大越,只有未出阁的女子才会在出门时戴这种东西。
他们要找的嫌犯明明就是个中年男人,如今却揪住一名花季少女不放。
茶馆里众茶客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却没有一人敢同杀人不眨眼的监察司讲道理。
“民女多有不便,望大人体谅。”
静谧的空气中,少女独特的声音清脆悦耳,犹如翠玉击石,掷地有声。
谢无靡这时才注意到,眼前头戴帷帐的少女虽说打扮素净,但一袭白衣站在一群布衣茶客之间却格外惹眼。
此地远离城镇,甚是偏僻,那白衣却干净清爽不染一丝尘垢。
奇怪。
可疑。
谢无靡从长凳上站起,清俊的黑色身影带着令人窒息的威压,一步一步向少女走去。
人群中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性命攸关之际,这女孩何必在意那些微不足道的名声。
谢无靡在离她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下,握着剑柄的手指渐渐收紧,“噌”地一声抽出腰间佩剑。
剑锋扬起一阵凛冽的风,将青色头帷掀起一角。
某一瞬间,他得以窥见少女精巧的下巴和淡淡微笑着的唇角。
可那少女分明被他的举动吓到,连话音都带着颤:“还望......大人怜惜。”
谢无靡偏了偏头,锋利的眉梢染上了一丝兴味。
他抬起手,银白的剑尖指向她,蹭着烟青色的一角,缓缓向上抬去。
“杀、杀人啦!”
或是谢无靡的举动导致周遭气氛太过紧绷,人群中终是有人难以扛住这生死一线的沉重压力,大叫着往茶棚外跑去。
毫不意外地被羽卫抓住,压制在地上。
绵密细雨无声下落,空气中满是黏腻潮意。
这样的小插曲在监察司办案期间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总有那么些人,胆小如鼠。
谢无靡只淡漠地睨了一眼,视线再度落回眼前少女。
长剑上挑,帷帐飘然落地,展露出少女脆弱易碎的容颜。
她眼眶红红,神情慌乱,无措地攥着衣袖,好似受到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柔弱、娇嫩。
无一不是谢无靡腻烦的特征。
他收剑入鞘,有些不耐地冲一旁的羽卫摆了摆手,示意他继续搜查。
回身之际,却听到少女的一声惊呼。
一名脸上长满络腮胡子的中年男子手持短刀,当着众羽卫的面就这样劫持了白衣少女。
少女惊慌失措下,眼角流下一滴清泪,锋利的刀刃已然划伤了她脖颈,艳红的血在白皙的肌肤上显得异常扎眼。
但谢无靡的注意力却不在她,他望向那名男子,唇角溢出一抹嘲讽笑意,“齐老板,真是让我好找。”
眼看嫌犯自己站了出来,茶馆众人心下一松,只道那刚出狼穴又入虎口的少女命数不好。
齐老板双目赤红,“都别过来,再过来我杀了她!”
“杀了她?”谢无靡好笑道:“请便。”
在监察司的准则里,就没有人质这一说法。
茶棚众人见状,皆慌忙地离那齐老板远了些,生怕被波及性命。
齐老板见状神色骤变,握着短刀的手心渗出缕缕细汗。
被劫持的白衣少女似乎也没料到谢无靡竟是这番做派,她有些迟疑地眨巴了一下眼睛,或是已经接受了自己悲惨的命运,看上去比一开始镇定了许多。
齐老板碎了一口,咒骂道:“真是个没有人性的畜生。”
他在少女耳边压低了声音,“姑娘,对不住了。”
紧接着,白衣少女瞳仁一缩,她的后背传来一道极大的力量,将她瞬间推向了前方几步之遥的谢无靡。
而齐老板却借此机会,往茶棚外奔袭而去。
几名羽卫反应迅速,未得命令已然步入雨帘之中。
谢无靡垂眸,摔倒在他脚边的少女正揉着手肘艰难坐起。
她低着头,衣领之外露着一截雪白的脖子,皮肤细腻光滑,可以清晰地看见淡青色的脉络,还有伤口处的那一点猩红。
女孩似乎察觉到了他的视线,探究地仰起了脑袋,清亮的眼眸里有水光闪烁。
目光相交的那一刹那,谢无靡心头一跳,率先移开了视线。
身为监察司指挥使,喜怒不显于形,更不该有任何歉疚。
片刻后,几名羽卫押着满身血污的齐老板回到了茶棚。
看着一脸惨状几乎看不出人样的齐老板,众茶客内心骇然,连大气都不敢出。他们很想离开,可没有受到允许,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大人,已挑断了此人的手筋脚筋。”
谢无靡坐在长凳上,手指一下一下轻点着桌面,听完下属的汇报,他面无表情,“带走。”
闻此,茶棚老板如释重负地从一旁走上前,他一边安抚着受了惊吓的茶客,一边向羽卫们陪着笑脸,“各位大人慢走,慢走。”
但他还未将这几位瘟神送走,一支短箭穿过雨帘从外直直朝茶棚射入。
不偏不倚地没入已成废人的齐老板的眉心,瞬间将其毙命。
谢无靡眉眼一沉,视线向外,就见无数冷箭如雨纷至沓来。
“大人小心!”
突如其来的变故令刚松下一口气的茶馆众人又瞬间慌了心神,箭矢无眼,慌乱中夺取了几名无辜茶客的性命。
众人惊叫着乱作一团,互相推搡着如无头苍蝇往四处逃窜。
人群中,那抹纯净的白衣被瞬间淹没。
几名羽卫负了伤,有属下冲谢无靡道:“大人先走,卑职垫后。”
茶棚几乎空了,谢无靡在角落木桌下找到了惊魂不定的女孩。
她的白色裙角沾满了丑陋的鞋印,发丝凌乱不堪,楚楚可怜地缩成一团。
鬼使神差,谢无靡向她伸出了手。
“起来。”
少女怯生生地将手放入他宽厚的掌心。
谢无靡正欲使力,掌心却在此时传来一阵极度清晰的尖锐刺痛,他旋即甩开了对方的手。
似乎是被某种利器划伤了一道小口子,却不见鲜血,伤口处一个米粒大小的白色东西蠕动了几下,伤口随之愈合,方才一切仿佛是一场错觉。
谢无靡抬眼,对面的白衣少女已然好整以暇款款而立。
只见对方神色坦然,脸上哪里还有半分惧意?
“你做了什么?”
少女乌黑的眼睛一眨不眨,“一些能让你乖乖听话的小手段而已......”
她话至此处,忽然感到一股浓厚的杀意突刺过来,她堪堪侧身躲避,肩膀仍被刺伤,白衣染血。
冷剑指着她的脖子,谢无靡危险地眯了眯眼:“不知天高地厚。”
话毕,雪白的长剑直直刺向少女。
半途中却觉右肩皮肉开裂,似是莫名受了伤。
谢无靡动作一僵。
他错愕地发觉不远处白衣女人右肩的伤口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愈合,几息之间只余那破裂的染血衣衫和一道浅浅的疤痕能证明方才那处有伤。
而他右肩的衣衫之下,平白无故地恰好多了一道在她身上消失的伤痕。
谢无靡不适地捂住肩膀。
简直是妖术!
饶是他这么多年见惯了离奇之事,此时此刻依旧惊骇不已。
少女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弯唇浅笑:“我若伤,你便伤,我若死,你也活不了。”
“所以,我劝你收起对我的杀心。”
她步子向前靠近谢无靡,忽然抬手捏住了他的下巴,左右偏了偏,仔细打量了一翻,满意道:“大人这般好皮相,不如以后跟了我,莫要可惜了。”
少女语气娇俏,表情乖张,行事奸诈难测,占了上风后有意用话语来挑衅他。
这与她方才柔若无骨的模样形成了极大的反差。
被她欺骗,中她圈套,还要遭她调笑。
谢无靡面部紧绷,脸色已然阴沉至极,若放往常,他恐怕早已经将面前之人碎尸万段,可如今,他却不敢轻举妄动。
他的手掌在身侧收握成拳,手背青筋爆起,原本冰冷的眼神此刻更是犹如剜人的刀子。
见他这般模样,白衣少女却是心情大好。
“大人恐怕未曾料想到自己也有今日吧,”她伸出手不知死活地覆上他的手背,拇指轻抚那凸起的青筋,眼神格外轻佻。
“还是省点力气吧,”说着她望向茶棚外:“不如先把这帮人给解决了。”
外头,箭雨已停,所剩无几的羽卫军各个神色严峻,他们对面十几个蒙面死士在雨中向此处逼近。
谢无靡身为皇帝手中一把杀人的快刀,明里暗里得罪了不知多少人,想要他性命的人无数。
这一回的仇家却有些不同,因为他们先是准确无误地射杀了掌握着关键信息的齐老板,如今还要灭监察司的口,并不是单纯地只想要杀他。
但很显然,眼前这个未向他下死手的女人同那些人并不是一伙的。
谢无靡握着剑柄的指节泛着森森的白。白衣少女仍在火上浇油,她轻拍了拍他的脸颊:“乖,听话。”
“用性命护我,臣服于我,”她笑着歪了下头,“哄得我高兴了,本姑娘就考虑赏你个名分,如何?”
谢无靡长睫倾覆,压抑住眼里波涛汹涌的暗潮,他似是怒极了,唇角溢出一抹轻笑,紧握住那只作乱的纤柔小手,咬牙切齿,“好啊。”
白衣少女听到这阴沉沉的语气不由眉心一跳,若非知晓他不敢再轻易伤她,她毫不怀疑自己被他捏住的那只手会被他残忍地折断。
她回神之际,眼前俊逸的黑色身影已经杀入雨幕中。
几名羽卫就觉后方袭来一股滔天的杀气,从不轻易出手的指挥使大人,利落地挥剑斩杀贼寇,那速度与力道好似在泄愤一般。
而茶棚中的白衣少女悠然自得地寻了一处位子坐下,她寻了一只未被打碎的干净杯子,为自己满上了茶水。
这蛊虫她也是第一次使用,从方才的情况来看,效果很不错。
只是不知为何自种下蛊后,她的身体就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不适感。
总归她的计划成功了,想起那人从不许她擅自行动,只一味叫她等待布局,这一回她偏要证明给他看,她自己一人也能成事。
一杯茶水的功夫不到,谢无靡已经解决了外头的杀手。
羽卫军皆负了箭伤,那箭矢有毒,无一人幸免于难。
谢无靡带着满身尚未褪去的肃穆杀气步入茶棚,一双鹰眼锐利无比,他淋了雨,鬓角黑发贴在脸侧,平白多了一丝破碎感。
他低头擦拭着染血长剑,掀眼望向那正悠闲饮茶的白衣女子:“你究竟想要什么?”
少女放下手中瓷杯站起身,她弯了弯唇:“很简单,只要大人......”
话至此处,却忽然感到一阵眩晕,她扶住木桌才勉强站稳身形,艰难抬眼望向对面的黑衣男子,眼前却逐渐模糊,随即陷入一片黑暗。
少女从起身到摔倒在地不过短短几息。
谢无靡冷眼瞧着倒地不起的那一抹白衣,眉梢不经意地微微挑起。
这是……又在演哪一出?
他的后脑勺却突然传来一阵闷闷痛意。原是那女人摔倒时脑袋磕到了桌角。
谢无靡顿时黑了脸。
但此地不宜久留,他强忍着把这女人捏死的冲动,将她抱起,离开了一片狼藉的茶棚。
雨点渐密,磅礴而下。
谢无靡领着她在林中寻了一处岩洞,打算在雨停之前,藏身此处暂做庇护。
搜她身时,找出了数十枚藏匿身体各处的精巧暗器。
谢无靡皱眉审视着昏迷不醒的女孩,瞥见她颈间落出一枚小巧的白玉掉坠。
他伸手取过。
莹润柔和的玉质上工整地篆刻着一个小字。
谢无靡抬眼望向女孩恬静的面容。
“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