颍州的政事虽说清闲,但也并非完全无须作为。苏轼在任,不过短短半年,可也着实做了几件大事。
当时,开封各县常闹水患,官吏不究本末,将原有坡塘凿破,决水于惠民河;惠民河涨了,使陈州也闹大水。这样一路推下来,最后又计划要开凿邓艾(八丈)沟与颍河,凿黄堆注水于淮,认为这样可以疏导积水,消灭水患,其实这是“以邻为壑”的办法。幸而尚书省行文各有关地方勘会,苏轼通晓水学,适至其任,马上派人用水平实地测量,查得淮河的涨水线,高于新沟几一丈,假使凿破黄堆,注水于淮,则低于淮河的颍州各县,尽成鱼鳖之乡了。
而且,与八丈沟相关联的万寿、汝阴、颍上三县,旧有坡塘,久已化为民田,或由政府永租与佃户使用,为时都在五六十年以上,几与自产无异。假如一旦强制收回,则那三县的农民失业者必众,人情骚动,为害不小。
苏轼以《论八丈沟利害不可开状》申复尚书省,打消了这个为害地方的计划。
颍州农田收成,经常不好,这年又苦干旱,苏轼虽也遣官向张龙公庙祈雨,但认为根本的工作应该是办好水利工程。为此他奏请朝廷将原来派修黄河的夫役,留一万人开掘辖境内的沟洫,顺便构筑清河三闸,通焦陂水,浚治西湖。经诏许施行,直到他离任以后,才次第完成。
这年秋天,与颍州相邻的庐州、濠州、寿州都大闹饥荒,老百姓吃树皮草根为活,盗贼蜂起。逃荒的难民,扶老挈幼,络绎于途,万一北来,颍州首当其冲。苏轼说:“若流民至颍,而官无以济之,则横尸布路,盗贼群起,必然之势也。”抚辑难民,政府必须先有准备。所以,他于十二月二十五日上《论淮南盗贼,乞赐度牒、籴斛斗,准备赈济淮浙流民状》,打算卖了度牒,购储小麦、粟米、菉豆(绿豆)、豌豆四色,封桩斛斗,候有流民到州,逐旋支给赈济。
这时候,腊月严寒,久雪不霁,苏轼与通判赵令畤登女郎台远眺,只见白茫茫一片银色世界。晚上耽念着,如此冰封雪冻的日子,那些无衣无食的饥民怎么得了?兀是睡不着觉,心想先拨出百余石粮食来,做炊饼救济他们。将这主意和王夫人商量时,夫人说:
“你从前曾听傅钦之(尧俞)说过,赵签判在陈州时,办赈济有功,何不与他商量办法?”
天还未亮,苏轼便派人折柬相邀。令畤到后,便说:
“这问题,我心里早已有了腹案。目前小民的困乏,不过是粮食和燃料两项,义仓有积谷数千石,便可支散,以救贫民。作院有酒炭数万称,酒务有柴数十万称,可以照原价出卖。贫民得此两项,困难就解决了。”
苏轼大喜道:“吾事济矣!”立刻草放积谷赈济奏,一面便叫赵令畤去办。教授陈师道卧病在床,听到这事,非常感动,寄了诗来,题名“雪中”:
掠地冲风敌万人,蔽天密雪几微尘。
漫山塞壑疑无地,投隙穿帷巧致身。
映积读书今已老,闭门高卧不缘贫。
遥知更上湖边寺,一笑潜回万室春。
苏轼和作,但说:“忍寒吟咏君堪笑,得暖欢呼我未贫。”充满了民胞物与的热情。
灾荒是盗贼的温床,百姓的饥寒固然需要救济,而盗贼的缉捕,确保治安,更其不容疏忽。
本州旧有管三、陈钦、尹遇等一帮剧盗,打家劫舍,为民大害,虽经前任剿灭大半,但头目尹遇始终在逃,依然结伙为盗,自称大王,白昼骑马于镇市中劫人,凶悍无比。
苏轼访闻汝阴县尉李直方,素有干才,忠勇负责,就将此事责成于他,对他说道:“君能擒此贼,当向朝廷力言,给予优赏;不获,亦以不职奏免。”
直方惶恐受命,他有老母,已经九十岁了,母子泣别而行。
直方先在就近处缉获尹遇的党羽,侦得尹遇已经远逃到寿州霍邱县的成家寨去了。他就亲率弓手追缉,化装为贩牛小客,到尹遇匿处掩捕。尹遇持械抵抗,直方亲手将他刺倒,遂一举成擒。
苏轼认为直方儒者,却能捐躯奋命,忠义可嘉,应该给予奖励。但是宋朝的法律,官员躬亲获盗,须在半数以上,才合恩例,是只论人数,不讲首从的,所以官吏捕盗者少,而大盗漏网者特多。苏轼没有办法变更法律,无以酬直方。
直到自己积资应该迁升朝散郎一官时,他便请求朝廷将此一恩例,移给直方充赏,“亦使臣今后使人,不为空言”。不料仍为吏部所格。人谓苏轼不欲参加磨勘,是他不在乎爵禄的高处,其实他只是对李直方负责实现他的诺言而已。
匆匆过了新春,元祐七年二月,朝廷告下,调苏轼以龙图阁学士充淮南东路兵马钤辖知扬州军州事;晏知止来代。
苏轼决心俟机求退,不料还有这次调职的新命。不过心想到扬州去转一转也好,希望从扬州一直回家乡去,等候子由回来,就这样独自做着非常朴素的还乡之梦:
今年吾当请广陵(扬州),暂与子由相别。至广陵逾月,遂往南郡。自南郡诣梓州,泝流归乡,尽载家书而行,迤逦致仕。筑室种果于眉,以须子由之归而老焉。不知此愿遂否?言之怅然也。(《东坡志林》)
但是,每一想到独在朝中孤军奋斗的老弟,心里总有说不出的迷惘,寄一阕《满江红·怀子由》词给他,重坚旧约:
清颍东流,愁来送、征鸿去翮。情乱处,青山白浪,万重千叠。孤负当年林下意,对床夜雨听萧瑟。恨此生、长向别离中,凋华发。
一尊酒,黄河侧。无限事,从头说。相看恍如昨,许多年月。衣上旧痕余苦泪,眉间喜气占黄色。便与君、池上觅残春,花如雪。
然而,苏辙在热烘烘的政场中,并不那样想。距今三个月前,他们兄弟俩的第一号政敌刘挚已经罢官离京,那些台谏官们失掉靠山,也不会再想兴风作浪了。此时倒真希望苏轼能回到朝中来,一同施展他们的政治抱负,上报太皇太后的恩宠,尽一份从政士人应尽的责任。
因此特派专差送信到颍州来,约请苏轼趁此交接之间,先往京城一行,见过太后,再赴新任。苏辙的用意非常明显,因为依照宋朝定制,大臣移守,例可奏请过阙上殿,本意固如现代的回京述职,但过阙上殿的大臣,十九会被留京供职,得除二府六卿不等。
殊不知苏轼不但无意于此,对于汴梁这紫陌红尘,避之唯恐不远。他立即决定,取道下淮,径赴扬州。给范祖禹信说:
到颍半年,始此上问,懒慢之罪,踧踖无地。中间辱书,及承拜命贰卿,亦深庆慰。然公议望公在禁林,想即有此拜也。春暖起居如何?某移广陵,甚幸。舍弟欲某一到都下乞见,而行路既稍迂,而老病务省事,且自颍入淮矣。不克一别,临书惘惘。
三月初三,苏轼已经离开颍州,到了安徽的怀远县,与迨、过二子游了涂山和荆山,过濠州、寿州和楚泗之间,沿途屏去吏卒,亲自深入村落,访民疾苦。当时新麦初熟,政府催收人民的积欠,十分紧迫,农民还不出钱的,宁愿流走道途,不敢归乡。一路上看见很多很多这样的游民,苏轼不禁感叹道:“苛政猛于虎这句话,向来不敢太相信。现在亲眼见到的事实,则是水旱之灾,杀人百倍于虎;而民畏催欠,又更甚于水旱灾荒!”
十二日到泗州,因为淮东淮西,连年闹旱荒,祷于大圣普照王灵塔,求雨。
途中,得晁补之以诗来迎。
晁无咎是苏门四学士中受知于苏轼最早的一人。元祐初,在京为秘阁校理,现正通判扬州,得到老师移守本州的消息,只因限于职守,不能出境往迎,所以呈诗为代。他已听到了老师在泗州维舟祷雨的事,所以说:“麦如栉发稻立锥,使君忧民如己饥。”又说:“世上谗夫乱红紫,天教仁政满东南。”苏轼读了,不禁拂髯大笑,心中充溢着快慰的感情,次韵诗说:“每到平山忆醉翁,悬知他日君思我!”
三月十六日,到扬州任。大家料想不到这诗人太守办的第一件公事,竟是停止举行正在轰轰烈烈筹备中的万花会。
当时,洛阳牡丹,扬州芍药,名冠天下。每年春,洛阳举行花会,万人空巷,赏花作乐,这风气传到东南来,扬州也跟着以芍药为主,作万花会,一次用花十余万枝,既使花圃凋残,而胥吏缘此为奸,借这名义剥削老百姓,苏轼说“以一笑乐,为穷民之害”,不该再办,毅然禁止。虽然他心里也知道这是大杀风景的事情。
苏轼沿途访见地方官吏催缴民欠的凶暴,与农民多年灾歉之后,无力归偿,流离道路的悲惨,心里一直不平。这件事情,他在杭州时,朝廷曾因灾殄诏求直言,他即应诏论列四事,其中即有宽免民欠一项。不料事为执政所格,初则诿称未见此状;经苏轼别录再奏,朝廷准赐缗钱百万,籴米备赈;而发运使王觌又坚称米贵不籴,致使次年水灾,无粮可救。宽免民欠一项,也未曾实施。
这次亲历颍州、扬州,虽然麻麦如云,收成很好,但是淮东西诸郡,累岁灾伤,近者十年,远者十五六年了,一岁之熟,不过是百死小民的一线生机而已,并无能力归还陈年积欠;而监司高呼催收,“胥徒在门,枷棒在身”,人户求死不得,纷纷逃亡,尽成流民。这旧欠中十之六七,早经朝廷恩赦了,而官吏刻薄,照样催收,皆因可以从中渔利之故。国家收益无多,而老百姓却被逼得走投无路。因此,他上奏朝廷,乞降内诏“权住催理”,仍下诸路安抚钤辖司,类推讲求,与天下疲民一洗疮痏。
这奏状,迅速得到朝廷明诏:“淮南东、西、两浙路诸逋负,不问新旧,有无官本,并权住催理一年。”正是听从苏轼的请求而发。扬州得此讯时,苏轼时作《和渊明饮酒诗二十首》,因此,有“诏书宽积欠,父老颜色好。再拜贺吾君,获此不贪宝”的诗句,即系咏此。
苏轼一生有三大目标:一是艺术的创造冲动,二是善善恶恶的道德勇气,三是关心人类的苦难。这三者,构成他的生命热情。做地方长官,不仅可以避免小人的围攻,脱逃个人的祸患,最大的好处是亲民之官,至少有机会为老百姓做些事情,清弊除害,直接从水深火热中拯救人命。
譬如说,七月下旬,苏轼毅然上《论纲梢欠折利害并劾仓部金部发运转运官吏情罪状》,即是他在扬州兴利除弊的一大政事;士大夫中,也只有他这样刚直不屈的人,才有那种一举参劾内外大吏,取怨一身而不悔的勇气。
宋以开封为首都,而开封则是个四通八达的地方,无险可守,所以必须驻扎重兵于京师,以拱卫国家根本之地。兵需食粮,粮食都赖漕运。嘉祐以前,每年运输总额六百万石,欠折(短缺)不过百分之一。苏轼查得去岁全年载运量只有四百五十万石,而欠折总数却高到三十余万石,几达百分之八。苏轼不禁大叫:“运法之坏,一至于此!”
研究这弊端的由来,因为从前的发运司,听任纲运的船夫们搭载部分私货,征商(包税的人)不得留难,所以船上都很富厚,视官舟为家,自行弥补缺漏,货皆速达而欠折绝少。但自熙宁以后,执掌库藏、金宝、货物权衡、度量等事,隶属户部的金部官吏与转运使却要点检私载,因为从中可以“留难需索”,把纲运梢夫敲诈得穷困骨立;富商大贾既不肯冒险交漕船载货,船夫们只好专门偷盗官米。因此漕运欠折,年年增加,纲本漕法,两皆败坏。
苏轼到任不久,审判粮纲欠折人犯,徒流者不可胜数,那些人“衣粮罄于折会,船车尽于拆卖,质妻鬻子,饥瘦伶俜,聚为乞丐,散为盗贼。窃计京师及缘河诸郡,例皆如此”。苏轼认为,这是朝廷的大计,生民的大病,我辈岂可坐视不救?
火上加油的是户部执掌仓廪的仓部,不问情由,认定纲运欠折皆因仓司头子向纲梢要钱要物的缘故,遽然立一仓法,命令真、扬、楚、泗转般仓依该仓法行事,将各处斗子(仓库出纳)裁汰一半。命下之日,扬州转般仓的斗子四十人全部陈请归农;虽然暂时留住了,如此法必行,现任的斗子必致星散。这种倒果为因、因噎废食的办法,只使纲运更加紊乱而已。
苏轼状请朝廷撤销仓法,追问金部官吏不取圣旨、擅自立法、刻剥兵梢的罪行,并查发运转运司吏的责任和情弊。
苏轼续又听得泗州也和扬州一样,转般仓的斗子逃掉了十二人,他认为这仓法不废,听任各州斗子们纷纷逃散,则纲运前途不堪设想。八月一日续上《乞罢转般仓斗子仓法状》。
八月初五,苏轼又上《乞罢税务岁终赏格状》,他的观点非常有趣。
状言:“臣至淮南,体访得诸处税务,数年来刻虐日甚,商旅为之不行,其间课利虽已不亏,或已有增剩,而官吏刻虐,不为少衰。”认为这原因并不完全由于国家财用窘急,转运司督迫所致,显然是税务官吏希望年终奖金,借关市法来敛百姓,饱私囊;还有一个怪现象是盐酒税务监官,虽是卑职,但缙绅士人、公卿冑子,也未尝没有由此晋升的,现在他们却与专栏秤匠一处分钱。这位最重士人气节的老臣实在看不顺眼,不禁大喊:“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四维不张,国乃灭亡!”要求朝廷悯救风俗,全养士节,废除这个“税务岁终奖格”。
税务官以“超收”为功勋,官与役一处分钱,为现代人所习见的常事,但是宋代的苏轼却大为诧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