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恨海 情千万重,到底恨海难平。……

渊龙一族的眼睛,是世间最明亮的眼睛,唯有明亮才能探视无穷无尽的深渊。

若说世间称得上至宝的,渊龙族琉璃心为其一,眼睛便是其二。若将那眼睛剜出来,摆放在精致器盘上,是宝石也无法比拟的潋滟夺目。

偏偏这样的种族,武力与容貌全然不符,天生亲近武器,个个都是打仗的好手

褚慧漫长寿命中,见过不少渊龙族人,即便如此,谢玄玉的眼睛,也是他见过最漂亮的。

如若他与谢玄玉交易,会要谢玄玉什么?

谢玄玉看向褚慧。

褚慧撩袍在雪池旁坐下,“看神君的神色,是想起来了?”

谢玄玉道:“在天命书里,我分明见过神君,但天命书外,却记不住神君的面庞。”

褚慧笑道:“羲灵也这么说。其他人见我也是如此,我会特意抹去别人与我相处时记忆,防止被人记下模样。”

“你去见过羲灵了?”

褚慧抬手,指了指身边摆放的天命书上下两卷“这就是她给我的,我去凤鸟族时,从她口中得知你寻圣山雪,又了解到这天命书,便知晓你一定是从我这里知道的解法。天命书上虽是渊龙族与凤鸟族文字,倒并不能难倒我。”

谢玄玉看一眼天命书:“所以,神君今日来见我是为了?”

褚慧道:“我在天命书上也看到了我的天命,与如今世界走向不同,但若我告诉你,我记忆中隐隐约约,仿佛经历过这段事呢?”

谢玄玉眉心微蹙。

褚慧沉着面庞:“我的识海承受了不该有的庞大记忆,就譬如你二人联合在一起,集结灵兽灵卫,要对抗神主,这段经历,我总觉得发生过。”

“今日,还望玄玉神君留下来,与我细细谈论一番,以解我心中疑惑。这天命书的真相,或许也能水落石出。”

褚慧注视着他,片刻后,谢玄玉也在雪池边坐下,“愿闻其详。”

雪池中水声潺潺,交谈声低低,混杂在一起,回荡在空荡荡的山洞之中。

许久之后,谢玄玉与他交谈完告别,走出山洞,洞外夜幕已经降临。

星辰璀璨,雪山皑皑,天地都是一色耀眼的纯白。

谢玄玉呼出氤氲薄气,往北洲行去。

褚慧刚刚所说种种,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他说,神主背后另有其人,乃是古神刑古,刑古已与天道融为一体,庇护神主朝洛。

一旦神主濒临危险,刑古必定会出现。

二是,刑古有两大上古秘器,一是刑古斧,二是刑古法盘。前者可以凿开虚空,令空间动荡,时空扭曲,后者可以吸入天地万物。

两者结合,便可来逆天改命。

褚慧提醒他:“你与羲灵必须小心,与神主作战,万不可被卷入刑古法盘之中。”

“逆天改命。”谢玄玉口中呢喃着这四个字,不由轻哂。

至于天命书存在的意义,与背后真相,褚慧与他说了一个猜测。

但那个猜测是否属实不得而知,或许等二人杀了神主与刑古,就能知道了。

谢玄玉在与他分别前,让他不要告诉羲灵,天命书上二人交易一事。褚慧挑了挑眉,看穿他的心思,还是应下。

谢玄玉思绪回到当下,继续往北赶路,迎面风雪大,清雪拂过眉眼。

他身边跟着那头神兽雪狮,雪狮毛发雪白,坚硬如铁,仰头对他摇了摇尾巴。

它被驯服后,执意要与他一同离开,任由他怎么劝说,也非要跟随。

谢玄玉轻笑一声,倒也并不介意它跟着,与神主那一战,除了灵卫兵外,还有大型灵兽对阵。

在此时刻,他们多一份力量,便多一份胜算。

大战即将到来的氛围,越发浓重。

在谢玄玉到黑鳞军大本营外,军营外候着一人,迎了上来。

“主上,您回来了。”

谢玄玉看向他,“北洲天寒,我与你说过,不用在外面等我。”

下属笑道:“谢主上关心。”

“有何事禀告?”

“您不在这几日,神主那边发现您将长姐带走一事,震怒之下,要彻查神宫中人员。属下听您的此前吩咐,让夺舍了祝衡神尊的墨烛,在神主发觉前,去浊漳海域,放出浊漳之鬼。”

那些被流放浊漳海的灵修,个个与神主有着血海深仇,因不尊崇神主的规则,与神主对抗落败后,才被冠上魔修的名号。

他们一出,四方大乱,神主更无暇顾及神宫内部之事。

谢玄玉点头。

下属又道:“此外,您要我查的,朝晔殿下母族一事,我已经查到。”

谢玄玉一目十行扫完他递来的信纸,道:“朝晔人呢?”

“神宫里的眼线说,神主回去后,将他关进神宫牢狱中一处阁楼中思过,至今已数日。”

谢玄玉抬手,指尖萦绕蓝金色光芒,片刻后,一只信蝶飞出。

“将此信去给朝晔送去。”

“是。”

蓝色信蝶在雪夜散发幽寂光芒,离开男子的指尖,朝着东南方飞去,它一路跃过茫茫雪山,一日后的傍晚,飞进了神宫。

神宫牢狱,一处楼阁中,微弱光芒从狭小的窗户透进来,照着窗下年轻男子。

一只信蝶悄无声息地落在桌边。

在它要飞到朝晔身边时,外面传来锁链哐当声,锁链被抽开,一人走了进来。

信蝶藏匿起来。

“殿下,”来人将一托盘放在桌上,转头看到朝晔脚边散落的酒盏,道,“殿下这几日酒饮得太多,实在伤身,这是可以缓解忧思的丹药,望殿下用下。”

朝晔不回答,只问道:“你是我父王的得力心腹,我听说,他找了东海鲛人来?”

“是,医师查出来,君上的伤势或许和那女鲛奴下的蛊有关,须得鲛人来看。”

那灵卫垂下眸,道:“殿下如此颓唐,君上见了必然不悦。”

朝晔嗤笑一声:“有何不悦?他杀了人,我不能伤心几日吗?”

朝晔起身,踉跄扶着桌子,道:“我知道,从我握着那把匕首刺向他后,他在心中,就没有这个儿子了。”

“你很恨孤?”

一道冷沉幽寂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室内灵卫让开一条路。

朝晔回头,看那人从黑暗中缓缓走出。

这位睥睨天下的四海之主,气势实在太过强大,衬得身后一众身强体壮的侍卫,卑躬屈膝如蝼蚁一般。

朝晔笑道:“父亲。”

神主道:“不是说,不认我这个父亲了吗?为了一个鲛奴,便求生求死如此?”

“她不是鲛奴。”

一旁手下听得都屏住呼吸,“殿下,与君上好好说话。”

“父神,你已经杀了她,还想要什么呢?”

朝晔当着神主面,给自己倒了一杯酒,送到唇边,却不是饮下,而是“哗啦”尽数洒在地面上。

他将酒盏扔到一旁地上。

这酒是敬给谁的,不言而喻。

神主眼中狠厉与不耐,渐渐往上浮起。

“孤恨不能挖去你的记忆,你为了一个区区奴隶,与孤百般对着干。”

“区区?对你来说,那是一条再卑微不过的贱命,可我呢,我的命与她有何不同,被您囚禁至此,日日只对着一小窗透进来些许光亮,我和那些鲛人奴隶比如何?日后会有恢复自由的一日吗?”

“你好好待着,孤自然有原谅你的一日。”

“原谅?”朝晔轻笑道,“在此事之前,我做错过事吗?”

神主道:“没有。”

朝晔道:“我自小顺着父亲的意愿,从不让您担忧,长大之后去学宫修炼,如今父亲却囚禁我,要是母亲在,会让你这样对我吗?”

神主道:“你敢提你的母亲?”

“我怎么不敢提?母亲是怎么死的?您都忘了吗!”

朝晔不避不让,与朝洛对视。

“你巡幸四洲,探看四方领地,那一日在西洲,有暴民从人群奔出,是母亲挡在我的身前,给我挡下了那一剑!”

神主道:“你还记得你母亲是为你而死。”

朝晔双目泛红,“为我而死?可笑!父王,她是死在你的暴政之下,若非您压榨四洲百姓,草菅人命,压迫诸多灵族为奴,那日,怎么会有恶修冲出来?”

朝晔走上来一步,“母亲身负重伤,在床榻上缠绵数日,死前握住我的手,让我劝劝您,那时候我才多大?”

“后来,您又收编我母族,因他们不愿为你东讨西伐,我的外祖父亲自求到我面前,让您高抬贵手,您用雷霆手段以正威望,杀了我母族多少人,此后他们再也不敢忤逆你。”

神主冷眼看着,静静道:“你这副嘴脸,令孤恶心。你自小锦衣玉食,不必如那些贱民求生,是因为谁?”

“成为你的儿子,我应当感激吗?您灭我母族,害我与亲人感情淡薄!您杀我倾心之人,让她魂飞魄散,永无回天之日!学宫之中那些同窗,是真心对我吗?只是碍于您,不得不奉承我,剩下的几个友人,如今你的铁蹄还要踏破凤鸟族,让挚友与我为敌,我什么都没有了,我明明因为这个身份,失去的更多,可天下人都觉得我与你一道,是同样的人!”

灵卫听得浑身绷住,看向朝洛,神主往往露出不耐的时候,就是要杀人了。

灵卫劝道:“殿下,莫要再说了!”

朝晔红着眼,身子轻轻颤抖:“我没有了母亲,没有亲人、友人,连爱人也死在我父亲的手上,最该恨的就是你!”

神主盯着那张与自己眉眼相似,却又截然不似的面庞,道:“你以为,四洲能和平这么多年是因为什么,我压迫了他们?昔年羲媱射杀统治神刑古,之后四洲乱了多少年?没有孤,哪里有今日?孤对得起这天下所有的贱民。”

神主道:“够了!”

他看到桌上散乱堆放的画卷,所画尽是那鲛人女奴,抬起掌,指尖之下,一团烈火骤起。

朝晔连忙去扑火,那烈火燃烧得剧烈,将画卷烧成灰烬,他愠怒抬起头来。

神主反倒笑了,走上前一步,“恨孤吗?孤告诉你,孤身上有鲛人女奴下的蛊,这蛊无非要孤的命,且你那日被操纵,定然也与蛊有关,此蛊术使你我父子相残,你说,孤接下来要怎么做?”

朝晔愣住,道:“以你的行事手段,是要杀了我?”

“孤倒是真的想杀了你,你若真心悔改,孤看在你母亲的份上,或可饶你一命。”

神主走了,牢房再次归于沉寂。

朝晔在黑暗中站了太久,颤抖的手拿起面目全非的画纸,触及到灰烬,火的残温,从指尖传递到心尖。

画纸灰烬下,还有一张完好的纸,朝晔拨开灰烬,却只看到半张残缺不堪的纸,上面少女面庞已被烧毁一半。

这是在学宫,他为她画的画像。

窗外最后一丝黄昏日光也泯灭。他脱力般坐在墙边,不由大笑,恍惚间泪水模糊眼前。

夜深人静时刻,一只蓝金色蝴蝶飞舞落在他面前。

朝晔抬手让信蝶落在指尖。

信蝶即将展开,这时候,门被“笃笃”敲了两下,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明显。

“朝晔殿下。”门外人喊他。

朝晔收好信蝶,走到门边,还没开口,“咔哒”一声,灵锁已被从外劈开,一灵卫打扮的男子走了进来。

“朝晔殿下,我是玄玉少君的人,带您离开这里。”

“他带我走?”

“是。殿下您快收拾一二,现在正是灵卫队换班交接的时候,过了这个空隙,今日便没有机会了。”

朝晔却后退一步要关上门:“不必。我无脸面见他二人。”

那灵卫上前卡住门,道:“玄玉少君说,他和凤鸟王女,需要您。”

朝晔苍白面庞,神色几多变化,眼眸微动,仿佛下定了莫大的勇气才说出,才道:“好。”

朝晔没有什么东西要带,唯一要带的,就是那半张画。

朝晔与他离开牢房。

这里是神牢最高的阁楼,出门便是台阶,往下延伸十几层,下方是一个巨大的炼器坑,火光照亮了整间神牢。

朝晔问道:“谢玄玉派你来的,你可知道外面的事,那鲛人女奴的魂幡被我父神捏碎,她的尸首可还在?”

灵卫回头:“此事正是我要说的,那鲛人尚有一息在,少君和王女在想办法救她。”

“是吗?她还能醒来吗?”朝晔眼中浮起一丝光亮。

灵卫道:“但她能否活,全看殿下您。她给您与神主下了蛊术,蛊术能成,她便能活,蛊术亡,她便亡。”

“她要殿下亲手弑父。”

亲手弑父。

朝晔手心收紧握成拳。

二人沿着台阶一路向下,朝晔终于走到最后一层台阶,抬头看着四周浮在空中的牢球,道:“这些里面关押的是什么?”

“殿下从前没来过这里吗?”

“父神从不让我踏足。我也是被关入阁楼前,头一回踏足此地。”

灵卫道:“那里面,都是被神主抽去灵智的灵兽。”

他目光定住一般,从一个个牢球身边走过,起初牢球里封锁还是灵兽,走了一段路后,牢球中便就变成了一个个目光空洞的修士。

灵卫在一座单独的牢狱面前停下,将牢门破开。

这间牢房,与旁的都不同,独独关押一人,可见此人重要程度,绝对不一般。

幽寂牢房角落中,坐着一披头散发瘦弱的老者,朝晔走进来,下一刻,那人如同野兽一样扑出来,无形锁链声哐当作响。

朝晔看清人模样,眼里闪过震惊之色,一下蹲下身来:“外祖父,您还活着,不是……”

朝晔回头看向身后人。

灵卫道:“玄玉少君给殿下的信蝶,殿下看了吗?”

朝晔变出那信蝶,蓝金色字迹争先跃入眼帘,如一根根尖利的针,刺得他心如充血皮囊,鲜血尽出。

那信上说,昔年朝晔母亲,神后,并非因暴民而死,她没死在病榻上,而是因规劝神主,触怒神主逆鳞,死在神主的炼器炉中。

神后所在灵鹿一族,吸纳天地灵气而生,与渊龙一族一样,是上好的炼器材料。

万年来,神主聚集四方极品灵髓,想要锻造出一把绝世灵剑。

神主清算朝晔的母族,一部分人死在炼器炉中,剩下不知内情的,则畏惧神主,继续为神主南征北战。

面前被锁链扣住的男子,被斩断了口舌,咿咿呀呀,话音含糊不清。

那气若游丝的声音,是让他快走。

朝晔眼中浮起热泪。

灵卫强行将朝晔带离,“殿下,走吧。”

牢狱外,朝晔挣开他,几步远外,就是那座巨大炼器坑。

他走到坑边,能感觉到,火浪熊熊涌来,那火坑中烈焰如海水翻腾,有几粒火星飞溅,落在朝晔的面颊上。

他已经忘了疼痛,看着炼器坑上方,那把悬着的巨剑。

灵卫道:“玄玉少君的长姐,此前也曾被神主关押在这里,抽出龙髓。”

“是吗?”朝晔眼中掠过悲痛之色,轻声,“我的父亲与他隔着血仇,那他此前怎么看我?”

灵卫立在他身后,不语。

他也觉谢玄玉此举太过冒险,此人毕竟是神主之子,与神主是打碎骨头连着筋的,这父子二人血浓于水,万一反过来坑害少君与王女,也未得知。

朝晔道:“我与月满没有可能,我的父王杀了她的无数族人,此恨如海难平。可让子弑父,我就算杀了我的父亲,我身体里也流着他的血,四洲子民,羲灵谢玄玉,还有月满,他们便能原谅我吗?”

他看着那把汇聚无数无辜性命的宝剑,泪从眼角滑落。

“这把剑中的人,都是我父王口中贱民,我若弑父成功,日后也会忍受着众人异样目光,如若失败,注定也会被他囚禁,他已经对我动了杀心……”

灵卫正要劝说他尽快离开,忽有一阵热风拂来,将朝晔手中那张纸吹走。

朝晔道:“你替我将那纸捡来。”

灵卫转身,去捡画纸,却听身后人道:“替我收好,转交给月满。再将我父亲的这把剑,转交给谢玄玉。”

灵卫预感到什么,转过身来。

熊熊烈火照耀,坑边那道身影如披上一层炽烈的光芒,衣袍在热风下轻拂,青年侧过脸,再看了他手中画纸一眼,纵身跃入火海。

“以我之血,来锻宝剑,结束一切!”

灵卫飞奔过去,可还是慢了一步。

炼器坑中,烈焰熊熊,火光耀目。

火苗如同汹涌浪潮涌上,吞噬那人身影,再也不见。

灵卫心头大震,跪在炼器坑边,久久不能回神,清醒之后,抬手强行去取剑。

剑魂在苏醒,仿佛是这些亡魂有眼,并未阻拦他取走剑。

牢狱外传来动静,灵卫收起剑,走到一半,才想起来,未带坑边那画纸。

一阵热风吹来,火坑边画纸被吹动,飘入炼器坑中。

那画纸一面烧得枯黄,另一面是立在浅金色桂树之下,浅笑盈盈的少女,肩上落着桂花,若披一层明丽霞光。

画像被烈火吞噬,终究与那烈焰融为一体。

一点灰烬不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