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大度 他谢玄玉,还没有大度到如此。……

君侯在傍晚时分,进入公主帐篷,商谈事务,却被送膳食的厨娘和炊事兵,撞见君侯和公主相拥。

军中事务一向就传得极其快,更何况涉及君侯,即便那厨娘和炊事兵不曾多嘴,但当时帐外有不少走动巡逻士兵,都听到动静。

厨娘知道误闯入,退出去,和炊事兵端着菜肴,在外面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过了许久,才等到君侯从内出来

裘朝是在次日清晨,从手下口中听闻此事。

他正在穿衣,震惊得手一顿,手中靴子落在地上,发出沉闷一声,半晌才道:“你说君侯和公主?”

“是。”

裘朝讶然。

他们君侯年少封侯,有超出年岁的冷静沉着,但说到底也才弱冠,也是血热年纪,遇到公主,貌美聪慧,二人若真有什么,倒也不是没有可能。

早在君侯起势时,便有几位军官有搭桥牵线之意,想将家族中适龄女子介绍给君侯,以成一段姻缘,君侯却无意于此。

却没想到,君侯中意的是这款——

脾气大而烈,颇有主意,极其不驯。

不过今日议事,军营中气氛诡异微妙,几位军官心照不宣,也知道彼此心中想着什么。

可君侯今日心情极其不佳,神色冷沉,到后来明显心不在焉,只简单吩咐军务,便让他们退下。

众人不敢多问。

但裘朝作为他身边老人,自然察觉出反常。一直以来,他都反对君侯与公主有牵扯,可君侯什么事下定决心,便不会轻易改变。

可就在裘朝等待一个合适时机,劝解此事时,接下来数日,君侯不曾去见公主,且这一不见面,便是一整月。

羲灵在忙着督促建造新城。

一月过去,一座新城从原本土地上拔地而起,城池沿用原本地名“庭州”,居民正在往新城中搬迁,由士兵们帮忙一同搭建民房。

庭州城能建造得如此快,羲灵可以说是居功甚伟,无论是建材的选择,还是军民调度,都是她在第一时间协调,亲力亲为。

庭州城内,军民忙碌,热火朝天。

今日,一道策马身影出现在城外。

建造城墙的士兵,瞧见君侯前来,上来行礼。

“见过君侯,小的去唤长官来。”

谢玄玉抬手,“不用。”

他才从前线回营,庭州不是必经之路,但听说新城已建造大半,思量一番,还是选择绕道前来。

他微微眯眼,抬起视线,望向城楼。

身后一行士兵,亦望着这座恢弘城墙。

裘朝也在其中,却听身前人问:“公主呢?”

小兵一愣,旋即道:“回君侯,今日公主亲自来督工,就在这里,君侯要见公主,小的这就去禀告!”

见谢玄玉没有开口,小兵立马转身小跑往城楼里去。

裘朝眉心跳了一跳。

却说新城建造看似神速,却也没有那么顺利,开工不久,便有一次大争执,原因便是公主争夺监工权,与负责这次建造的军官,相持不下。

那日公主的意见被全盘否决,一气之下,竟然扯下身边马背上鞭子,当着众士兵面,向对面之人甩了一鞭,命令那军官从马上下来,和自己说话。

事情闹到君侯面前,谢玄玉在前线作战,并无暇处理,后来事情也平息下去。

裘朝抬起头,瞧见城门口那道身影,公主正在与身边军官说些什么,那军官本是暴躁脾气,如今却耐心听着公主叮嘱,言行间毕恭毕敬,前后态度变化之大,令人诧异。

公主能在短时间内造出新城,众人有目共睹,她更是拿出钱财,令士兵帮百姓建造民房,城中百姓莫不归顺。

四周士兵和百姓对她恭敬行礼,唯公主是尊。

她能将人治理得服服帖帖,也是本事。

此前有军官,劝谢玄玉娶公主,可借魏王宽厚仁义之风的名义,来收拢北地百姓民心,可魏王名号,到底还是裨益公主,她自己就能收服民心。

裘朝道:“公主如今行事高调,她在君侯这里的事,瞒不了多久。”

谢玄玉默而不语。

只见小兵跑到羲灵身边禀告。

羲灵抬头,朝他所在之处看来。

距离那一夜,她当着他面脱下衣裙,已经过去整整一月。

他曾在离开后,数次试图将那旖旎画面从脑海中抹去,可强迫自己不去想,有些事更加反复出现。

男人的劣根性,在他身上发挥到了极致。

谢玄玉心中自嘲冷笑,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着她。

她慢慢收起手中图纸卷轴,却未动身,显然不打算过来。

片刻后,终是谢玄玉策马过去。

“有事吗?”她仰起头道。

谢玄玉低下头,薄唇微启。

羲灵道:“听不见。”

谢玄玉又弯腰说了一遍,羲灵仍旧摇头,“听不见。”

身侧众人倒是愣住,不明所以,君侯分明说得极其清晰,他们听得一清二楚。

谢玄玉凝望着她,翻身下马,她这才道:“你问我建造进度,城墙已经差不多了,后日就好了。”

她要的是他下马,不许以一种高高在上姿态与她说话。

谢玄玉从这段时日不多的相处,已经清楚她的脾性,目光落在她身上。

少女今日的打扮,和从前都不一样,衣袍是郁金色,双袖用布条捆起,露出小臂,方便干活,上面还沾着泥土灰尘,显然才从建造地下来,长发挽成发辫垂在身前,发尾坠了点珠串。

身边人已全部退开,只留下二人,还有一个裘朝。

羲灵被他目光看得微微不自在,道:“君侯有话直说。等会我还要再去城楼上监工。”

谢玄玉道:“北方传来情报,敌人正在调派大军,准备攻打叛军。”

羲灵愣住。

谢玄玉道:“和亲公主嫁妆被劫一事,传到北戎大可汗那里,大可汗勃然大怒,准备以大齐迟迟不交出和亲公主为由南下,这些时日,草原部落已在暗中调集兵马。”

羲灵此假扮叛军,去劫嫁妆,便是为了挑起戎敌和叛军的矛盾。

她道:“叛军手段残暴,所过之处,十室九空,横征暴敛,搜刮民膏,如同蝗虫一般,北地百姓苦不堪言,且叛军强行征兵,强迫每家必须出一人入伍,实在可恨!但……”

她眼中愤恨之意翻涌。

“我是想让两方真打起来,可一旦戎兵突破边境,叛军败退,让对方长驱直入南下,于百姓而言便是灭顶之灾。”

谢玄玉道:“大可汗调集全线兵马,此次出击,有备而来,不达目的不罢休。叛军抵不住。”

羲灵抬起头道,“不能让这样的事发生,如今北戎,有东西南北,四位可汗。以北方阿势奇可汗,最为尊贵,被尊称为大可汗,我要嫁的便是他。但他的王位是从父亲那里继承而来的,年纪太轻,无法服众,不如他几位叔叔战功丰盛,那三位可汗,分别统帅东西南部,对大可汗之位虎视眈眈。”

她靠近一步,“这是阿势奇即位后第一次军事行动,必然要打出自己名号,来证明自己的能力,敌戎内部也想必各怀鬼胎,我们决不能让他们凝聚起来”

谢玄玉看到她眼中浮起光亮,道:“你想趁机,内乱他们一族?”

羲灵道:“对,君侯派遣使者前去草原,去结交西可汗。西可汗兵力最为强大,若君侯给以好处,暗中与之达成盟约,称接壤之地,两边各不打扰,暗中助他起势,西可汗野心勃勃,必然不甘久居侄儿之下,君侯此举,便如瞌睡时递枕头,他定然会同意。”

“且不止如此,我们还要让西可汗,去劝大可汗停止发兵。”

能处在他们这种位置上人,自然心思活络精明,洞悉各方势力,只要对方一句话,便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谢玄玉道:“在此时候,大可汗必然会觉得,西可汗不愿出兵,出发前就心生嫌疑。”

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有爆发的一日,尤其是在出兵这样大的军事活动上。

大可汗一面要出兵,一边还会提防西可汗,而西可汗处境尴尬,一旦失利或哪里稍做错什么,便会被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西可汗必然也知道这个道理,他安享西方草原,此次军事活动,还要出自己的兵,劳兵伤财,根本不愿掺和。

羲灵道:“大可汗性格刚硬,若受阻拦,必然会想办法证明自己,到那时候,西可汗必然会去找兄弟南可汗联盟,一路消极怠工。我们让他们这样一路南下,如同一把悬在叛军头上刀,震慑敲打叛军,再在之后——”

“离间让他们瓦解。”

她顿了顿,“等戎兵大军到达边线,就让西可汗散播消息,道后方部落有乱,如此,西可汗可以趁机收兵,而大可汗才上位,定然不想内部生乱,必然又得抽出心思对付,这样戎兵内部出现动乱,势必土崩瓦解。”

谢玄玉道:“戎兵第一次出兵,就有如此动乱,大可汗便无法树立威望,军心动摇,此后出兵更是困难,而我可趁此攻打叛军。”

羲灵没想到他与自己想到一处,她随意捡起地上一根树枝,在地上描画出,草原部落分布。

裘朝在一旁听着,这一番计谋,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到最后,直接瓦解对方,实在是巧妙至极。

谢玄玉看着地上图示道:“公主很熟悉草原势力?”

“很久以为,我和我父王就打算来瓦解草原势力,我曾打扮成男装偷偷跟随父王使者,前去游说过西可汗,那时将草原部落情况大致摸清楚了。”

谢玄玉道:“所以那日在草原,公主才这样确信,嫁妆队伍必然就在附近。”

羲灵收回树枝:“是,我当时估计他们速度,达到的地方不会离我们太远,只不过雨水太大,我们迷了道路而已。”

说了这么多,羲灵终于道出最后的目的。

“所以,此番君侯若要派遣使者去结盟,我可以去。”

裘朝道:“公主不可,草原虎视眈眈,您被定为和亲公主,怎可只身犯险,羊入虎口!且这一次未必能成功,使者素来危险,稍有不慎,只怕……”

“草原部落未曾见过我真容,将军无须担心,至于将军所说危险,我也不是待宰羔羊,岂有畏惧就不去的道理。我必然要不费一兵一卒,瓦解这次敌戎出兵。”

她说话时,发辫上珠玉轻晃,亮光浮动在面颊上,那双眼睛灿亮无比。

在亡城、家破、人亡,突逢人生大变后,谢玄玉好像没在她身上,看过彻底消沉下去的样子。

“你要如何去?”他道。

“我父王养了不少戎奸,这些日子来我已经联系上他们。他们会给我带路做内应。”

谢玄玉打量着她,她身上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气。

短短一个月,她又是建造城池,又是亲自去朔方郡抚慰军民,还能抽出空联系戎奸。

戎奸这种东西,存在便必然有它的道理。中原富庶,对草原人有着巨大吸引力,引得不少戎人投诚。

羲灵道:“难道君侯军中,没有养戎奸吗?草原没有人带路,极其容易迷路。”

谢玄玉懒洋洋道:“没有。我打仗从没有迷过路,沙漠,草原,都是,用不上戎奸。”

不用戎奸,也能让“千军万马避趋之”,这便是天生的将星。

羲灵道:“戎奸能省下许多精力,君侯是怕被戎奸反咬,毕竟骑墙派能值得多少信任?但有时候,太过挑剔,也不是好事,我只会想办法让利益最大。”

羲灵说完,去准备出使的事宜。

不远处,一道男子身影已在那里等候许久,正是霍羿。羲灵快步到他身边,霍羿点头,随她一同往城中走去。

就在离开前,霍羿回头朝谢玄玉方向看了一眼。

羲灵说,谢玄玉对感情太过挑剔偏执,便是不好。

可谢玄玉无法忽视,她与表兄之间关系。很显然,霍羿比起自己一个外人,与她自幼相识,青梅竹马,即便突逢大难,亦不离不弃。这样共同历经生死的感情,绝非外人可以相比。

羲灵是为了合作,才提出要结亲的荒诞解决之法,来打消谢玄玉疑虑。

他谢玄玉又凭什么,一定要接受?

日后一辈子,忍受着她仅仅是“合作”这个疙瘩,朝夕相处?

他是欣赏她,可没有大度到如此地步。

裘朝见君侯一直盯着那道身影,正欲开口。

“回营。”谢玄玉冷淡的一声,已然响起。

他翻身上马,腰间环佩刀剑相撞,发出泠然清越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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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臣队即将出发,羲灵为谨慎起见,还是派出一人,去探西可汗口风,得到的却是对方模棱两可的回答。

但正是模棱两可,昭示有机可乘。

清晨雾气朦朦,羲灵已打扮成草原女子模样,在戎奸的带领下出发,一行人出营地,却见前方关隘口,有一队士兵身影。

而为首那人,一身玄袍,虽然披着清晨白霜,不损贵气和优雅,应当等了许久,

“走吧。”谢玄玉听到动静,慢慢回首,发尾随晨风轻轻飞舞。

他道:“西可汗虽然有结盟之心,但素来残暴,喜怒无常,好滥杀无辜,公主只身前去,若无利刃宝剑防身,必然危险,臣自然要确保此行顺利。”

他口中利刃宝剑,是在指谁?

羲灵策马上前去,“君侯不必相送,我有表哥陪同足矣。”

谢玄玉散漫的眸光从她面颊上掠过,看向她身后的霍羿,没多说一句,只扯了扯缰绳。

马儿在晨雾中迈开了马蹄。

“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