着甲胄的卫队侍卫,喊羲灵卫郡主,或者说,更应该喊她公主。
大齐立国两百年,王气已经走到尽头,帝王暴虐,大概是天降下惩罚,年年天灾不止,同时四方起义纷起,而北方又有外族戎族侵边。
外忧内患之时,朝堂为稳住外乱,与戎族达成盟约,暂时止戈,送和亲公主以示诚意。
而那和亲的之人,便落在了,坐拥西北上郡的魏王,羲鼎长女羲灵身上,她被封为公主。
羲鼎不从,压下了朝堂送来数道诏书,始终不肯松口答应。
与此同时,王朝已经大势已去,到处都是起义兵,不久,中原有叛军攻城北上,羲鼎亲自守城,终是不敌被杀,长子亦死在战事中,只留下了长女,带着妹妹弟弟逃生。
羲灵眼前蓄泪,最后一次回望故都,随后转身策马,跟上护卫队。
道路上都是流离失所的百姓,羲鼎的封地已经被叛军占据,城池每一个关隘口,都布下了官兵,搜查进出城的百姓。
叛军在通缉羲灵。
作为羲鼎之女,她的身份不仅仅是郡主那么简单,更像是一个政治符号,谁能得到她,宽和待之,便可展现仁厚之风,若磋磨杀之,便可震慑王室贵族,又或者是,送她北上和亲,便可窃取朝堂外交的果实,来谋取北戎的兵马……
她的存在,尤为微妙。
护送她的这一支卫队,人数虽不多,但在流民中十分明显,故而不愿被发现,一路就只能走人烟罕见的小路。
即便处处小心,可还是不可避免,遇到追击兵马。
他们进入荒漠,暂时甩开那支追兵,然而也被逼进绝路——
这一处荒漠寥无人烟,千里黄沙漫漫,时值夏日,天气燥热,马儿又累又渴,就算他们暂时躲避追兵,没有水源补充,又能活多久?
羲灵看不到路的尽头。
她问身边将领,“昔日,跟随我父王来到封地的将士有多少?”
“数万。”
“如今呢?”
“五十。”
陪在羲灵身侧年轻军官,名唤霍羿,答完后,久久不语。
他虽年轻,却跟随羲灵父王,已有数年,立下斐然战功,与羲灵更是自幼相识,论血缘称得上是表亲,在城破危难之时,被羲鼎强行调离前线,要求护送郡主出城,不许回头。
只是亲眼看着城破,又怎会心中不悲愤欲绝,这一路,霍羿忍着巨大的苦楚,咬牙前行。
霍羿开口道:“公主放心,我必然誓死护卫公主,我知公主连日来惊惧不安,惶恐不安,只待南下后,那帮追兵便鞭长莫及,到那时候,公主便可到,一安全之地栖身避难。”
“南下就能好吗?”
“什么?”霍羿愣住。
她目光悠远,仿佛透过前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乱世开启,便不会轻易结束,各路兵马如同锁妖塔中放出的群魔,是经历十年、百年乱世?还是让每一片土地都沾满血与泪,才会生出下一个一统的王朝?
去南方就能好吗?
霍羿道:“可若不去南方,北方时局更乱,叛军攻克得极其快,在您父王城池沦陷后,周边城池的将领,都相继献城投降了。”
“全都投降了?”
“也不都是。”霍羿顿了顿,“那位姓谢的君侯,还不曾传出消息。”
这位年轻的君侯,名号如雷贯耳,羲灵亦然听说过。
一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在毫无家族助力情况下,短短几年内,建立功勋,被朝堂封赏为仅次于宗族王的“君侯”,必然不是什么简单角色。
三年前,边陲有军官勾结外敌起兵,朝堂要求羲灵父王,前去协助官兵平叛,然而兵马尚未到,反军已经被镇压。
就是那时,他开始崭露头角。
彼时他还是一位年少籍籍无名的军士,在战中,一箭射穿反军首领头颅,夺下头等功劳,就如一颗流星般横空出世,此后更是声名鹊起,一路扫荡贼寇,镇压平叛,被破格擢升被提拔。
不久,他又带兵,驱除敌虏,竟一路长驱直入敌方地盘,短短几月之内,交锋数十场战役,全胜。
所过之处,敌虏逃生,尘土飞扬,让“千军万马避趋之”。
说来也是机缘,如若不是他,只怕三年之前,羲灵便要被封为和亲公主,送往敌戎那里,以平息边关战事。
可惜,羲灵只听闻过他的名号,并未亲眼见过。
霍羿道:“叛军在围攻打他的地盘,只怕他也是独木难支,公主去不得那里,且更不知,他是何态度。”
乱世虽乱,也意味着机遇,谁手上有兵马便握有筹码。
若可以起兵,谁不愿意称王?谁还愿给这腐朽一眼看到尽头的朝廷效命?
霍羿道:“北方局势莫测,南下对公主而言,是最好的去处。”
羲灵却不言语。
霍羿只当她仍旧惶惑恐惧,道:“公主,不要感情用事,故土已在身后,走好脚下的路,才是最重要的。”
话音才落,身后便传来哭闹之声。
羲灵回头,身后马匹之上,七岁的男孩童哭闹着,对羲灵道:“阿姊,我们怎么才能出去,已经进来好几日了,我好渴!”
他身后,坐着稍大一点十五六岁的少女,拍拍他的后背,安抚着他的情绪,正是羲灵的王妹。
可他们连沙漠都出不去,又谈何日后?
羲灵拿出自己的水囊,将所剩无几的水,送到妹妹手中,却见身后地平线尽头,一片尘土飞扬。
“公主,追兵追来了!”
两方迅速交战。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霍羿将一把匕首送到羲灵手上,“此匕首留给公主护身,如若我等遭遇不测,此匕首如何用,公主决断之!”
他咬牙说出这一句话,便转身投入战斗中。
数日来追击,那群追兵也损伤了大半,几乎是吊着这一口气,要捉拿羲灵去讨赏,此刻如同饿极了的饿狼,双眼冒着光扑来。
护卫们断后,让羲灵快走。
士兵砍杀了一人,“骨碌”一声,头颅落地,滚到羲灵马儿脚边,头颅翻过来,一双眼睛还透着惊惧。
那是跟随他们一同逃生,霍羿幼弟的头颅。
四目交汇,羲灵麻木的目光定住,旋即涌起痛色,然而她不能多等,策马扬鞭,带着妹妹弟弟离开。
追兵首领,看到她离开,连忙追上,单独绕开队伍追来。
羲灵落下马,滚入黄沙中,听到身后那首领下马来,握紧手中匕首。
霍羿说,如若被追兵追上,她自己决定怎么用这把匕首。
可叛军暴虐,抢掠淫奸,她若落入他们手中,被献上给叛军的王,必然不会有好下场。
在那追兵要将她拿住时,她转身,握住手中匕首刺过去。
他脖颈之下,都是坚硬的盔甲,只露出了一点肌肤,可就是这堪堪露出的肌肤,被羲灵的匕首刺入。
鲜血喷射出来,羲灵侧身躲过。
一场交锋,以护卫队惨胜结束,他们到底解决了这一行追兵。
霍羿也在战斗中腹部受伤,忍着痛,看向前方山坡上,躺在那里的少女。
她一动不动,身边躺着那具尸首,血渗入了身下黄沙。
连日来,她麻木消沉的样子,他都看在眼里,此刻她仿佛疲累到了极点,躺在那里,也没了生气。
她动了动,手撑着地面,艰难爬起来,往上走去,在到坡顶时,踉跄跌跪在地,抬起头看着那刺眼天空。
她整个人浸在刺目阳光中,回首看了一眼身后。
这样悲悯的眼神,霍羿在她离开故都,回望城池时,见到过。
随后她举起刀鞘,从中抽出匕首。
“公主,不要!”霍羿意识到她要自裁,心口急跳。
她身后妹妹,也扑了上去。
时间仿佛凝滞,在这短短一刻,霍羿心口仿佛凝滞了,然而,他以为的事没有发生。
她手臂上,一道殷红鲜血流下,顺着雪白的肌肤滑落,落入她仰起的口中,她去接那血,大口地吞咽。
没有水,她割破手臂,用血喂自己。
那张脸转过来,布满泪痕:“我不想离开西北,我要留下,回到故土,然后……”
她涣散的眼中聚起光亮,话音在最后一句,蓦然加重:“迎回我父王母妃的尸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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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魔劫世界,发生了什么,此刻一五一十展现在灵界羲媱眼中。
她透过光晕,望着光幕后那道身影,这个世界的羲灵,性格有明显变化,心魔劫放大了她消沉的一面,弱化积极一面。
也就是说,无论羲灵做什么决定,都要克服更多的消极阻力。
羲媱抬手触上光晕,被显露出来的一道结界隔绝在外,这个三千世界由她构造,自然,她也能触碰到世界的法则。
结界告诉她,羲灵的目的是活下去,不要失去斗志。
这是对她心道的磨砺,但,不仅仅是这么简单,从她是亡城和亲公主的身份便可以看出。
羲媱眉心蹙起。
她没有感知错的话,心魔劫竟然要让羲灵要从这片废墟上,重新建造家园。
羲灵是和亲公主,亡了国,那便从建国开始。
她可以吗?第一步,走得就如此艰难。
至于谢玄玉?
羲媱移动目光,看向这个世界,另一头那年轻男子,半晌,却完全看不透,他的心魔是什么,只依稀察觉,他性格之中冷硬一面被放大得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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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蜿蜒,黄沙如涛,被风吹成海浪形状,延伸至地平线尽头。
一行人再次上路,迎面风沙大,羲灵以红纱覆面,遮挡口鼻。
他们折损十一人,还剩下三十九,同时,收获敌军马匹二十。
然而,没有水。
不安、绝望、恐惧,在这支队伍中蔓延。
尤其是,霍羿的状态十分不妙,他将幼弟的头颅用一块布包起,挂在马身上,血腥气一路蔓延着,刺激着一路上士兵们神经。
水已经耗尽,下一步,等待他们的是什么?
人性经不起考验,羲灵知道,若今日走不出这沙漠,很快手下便会自相残杀。
经历方才一场厮杀,队伍之中萦绕着诡异的沉默,连羲灵的幼弟也不再说话,一切好像都到了要爆发的边缘。
霍羿让众人先停下,稍作休整,羲灵也先下马。
忽然间,霍羿抬手,示意身后人莫要动。
地面隐隐震动,山坡那一头传来动静。
是一队骑兵!
那一行队伍,来得如此快,几乎一个瞬间就从山坡上出现。
护卫队疲累至极,慢了半晌,做出反应,却来不及了。
对方看到他们,如同鹰张开翅膀,迅速列队成一字阵法,不费吹灰之力,将他们团团围住。
对方军官,策马环绕,“什么人,速速报上名字!”
不妙的是,他们被围困,庆幸的是,遇到的不是胡人,是汉人。
霍羿将羲灵护在身后,对方人头胜于他们一倍,数量悬殊太大。
他余光给羲灵示意,让她等会如方才一样想办法逃开,交给他们来断后。
霍羿搭在身侧剑柄上的手,慢慢握紧了,静静等候着时机。
却在这时,对方军官侧过身,恭敬看向身后,马背上的男子。
只见赤烈阳光下,一道玄袍玉带身影,策着马缓缓走出。
那人生得高挑,眉目昳丽,坐于汗血宝马之上,气度凛凛,令人不敢直视。
脸上遮挡风沙的黑布,遮住他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然而从黑布覆盖下,那高挺的鼻梁,下巴流畅的线条,也可看出样貌极其出尘。
众人朝着他行礼,这是他们的首领。
身边人皆穿黑色盔甲,他却只穿了一身劲装,想来是为了夏日赶路方便,可他不要甲胄防身,孑然一身,也实在是轻狂。
他抬起手,身边人便都让开一条路,那只手骨节分明的手,尾指带着一截银色指环,在光下光芒刺眼。
军官对他道:“看样子,他们是逃亡的护士兵。这女子,是他们保护的对象。”
“有六十匹骏马,甲胄,刀具。”他缓缓开口,声线清贵。
他目光一一扫过伤痕累累的护卫,最后才落在羲灵身上,说那话时,声音含着笑意,唇角微微翘起,羲灵却敏锐察觉到了危险。
那分明是看中了猎物,满意的语调。
他身侧军官下令,“你们,去扣押他们的马。”
霍羿拔出长剑,道:“这是何意?”
“我需要战马,甲胄。”年轻男子开口,“你们的士兵伤亡惨重,被困在了沙漠,找不到路,这片地带,只有我成功横穿过,我带你们出去。”
但,交换条件便是战马和甲胄。
可对于被逼到绝路的护卫们来说,这个条件极其诱人。
能活,谁愿意死?
霍羿明显感觉到,身后众人气氛松动,犹豫之间,那些士兵们已上前来,要扣押他们的马。
霍羿退开一步,羲灵却一把拉住马,挡在马面前,道:“你们的意思是直接抢?”
年轻男子笑了笑,“是,我做的不明显吗?”
他手下道:“你们得庆幸,遇上的是我们首领,今日恰好大胜回营,路过此地,可以带你们出沙漠,他愿意救你们一命,已经是极其心善,你们将马匹甲胄给我们,不也是天经地义吗?也算报恩了。谁也没有吃亏,你们自己选,我们没有逼你们。”
说得冠冕堂皇,羲灵直视男子那双眼睛,里面虽带着笑意,却充斥着淡漠,和不耐。
马匹在战争时,是稀缺物资,中原少大规模养战马,因为养一匹战马,消耗的田地,数倍于农耕,而中原王朝光靠农耕带来收益,就能覆盖战马的开销。
但那是在和平时期,现在是战时。
战马紧缺,拥有更多的马匹,就是拥有先机。有再多也不为过。
王朝和西域贸易通道,被敌戎切断,他们无处去买西域上好的战马。
她身后那些马匹,虽然疲累不堪,但从品相上来看,就不是凡品。
没有人会放弃这送上门的肉。
男子低下头,看出少女眉眼间浮起愠怒。
军官也在紧盯着羲灵的一举一动,却见那女子忽然伸出手,去握住男子身下马的缰绳,马儿被她用力一带,猝不及防俯下头,连带着马背上的男子,也被迫俯向她。
她一字一句,开口道:“马,我可以给你。”
“但你记住,不是你施舍给我的恩情,我们是合作关系。”
男子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眼尾轻轻勾起上扬,玩味似地看着她。
羲灵道:“这是我的兵马,不是你的,它们性格极烈,你驾驭不了,就算它们被耗死,也不会轻易认主,只要我一个哨声,它们都会朝我奔来。”
男子点了点头,“那我将你劫持走呢?”
靠得太近,彼此的神情都映在对方眼里,谁露怯,谁退让,都逃不过对方的眼睛。
羲灵道:“我身后,三十九人,皆是精兵,都是上阵打仗的好手,你若想要他们,就得听我的。”
“我有的不止这些,你带我出沙漠,我知道哪里有更多的兵马甲胄,可以助你。”
她拉着缰绳,一寸寸用力,任由那烈马如何挣扎,呼出热气,充满敌意望着她,做攻击姿态,她也分毫不动。
分明他在上,她在下,却仿佛二人在平视。
一旁的军官,眼皮直跳,她知道她面对的是谁吗?没人敢在他们首领面前,说出这样的话。
有风拂来,掀起她面上火红纱幔,轻轻飘起一角,露出少女侧颜,本就美貌,覆了一层纱,更如雾中花,妍媚艳绝。
羲灵又拉低一寸缰绳:“你听明白了吗?”
年轻男子眸光落在她脸上,轻笑一声,片刻后,直起腰身,道:“走吧。儿郎们,将他们捎带上。”
缰绳从羲灵手中脱手,“哗啦”,倒刺在她掌心划开一道极其深的伤口,渗出了血。
羲灵上马,等马动起来,才隐隐感觉疼痛。
霍羿跟上她,回想只觉后怕,以对方的优势,大可杀他们而夺马,全然不必听羲灵的。
但显然,对方不是那般暴虐之人。
这一路,前途也未可知。
对方会怎么对待他们,怎么对待羲灵?公主貌美,仰慕者众多,可性格傲烈,绝对不会轻易臣服。
羲灵不再做声。
霍羿看向那军官,道:“你们何许人?”
军官露出矜色:“黑鳞军,可曾知道?我们君侯的大名,西北人莫不知晓。”
“君侯”二字一出,羲灵抬起头,看向前方马背上那道颀长的身影。
那个让敌戎“千军万马避趋之”的黑鳞军?
他们的首领,便是君侯,谢玄玉。
羲灵回想方才那人狂傲之举,心中冷笑一声,将面容隐于面纱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