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洲,神主神宫。
大雨倾盆,神宫恢弘磅礴,笼罩在朦胧水雾中,水声被结界过滤了一层,依旧噼里啪啦,回荡在空荡的大殿里,到达月满的耳畔。
她立在窗边,透过雨帘看向窗外,指尖触上墙壁,感受着仙木传来的细腻触感,贪恋似地抚摸着。
她从昨夜来到神宫,就被安排在这处的宫殿。
这里何其的雕梁画栋,仙气漫漫,清贵堂皇,灵侍与灵卫不计其数,是她连想象都想象不出的画面,而这,是神主的幺儿自幼便生长的地方。
而她呢,从记忆起,便被困在昏暗的铁笼里,终岁不见天日,浑浑噩噩……
身后传来脚步声,月满下意识从袖中滑出一只匕首,藏在掌心里,警觉回头,见来人只是一位灵侍,微松一口气。
然而来人开口的一句话,又让她全身紧住。
“小满姑娘,您已休整了一夜,神主方才传令,唤您过去一趟。”
月满:“好。”
灵侍手贴着腹部告退,仿佛这里的空气多么沉重,以至于她们始终垂着头颅,不敢直起腰来。
月满目送着她离去,看到了从殿外走进来的朝晔。
“昨夜你可曾被吓到?”
他走到她面前,笑道,“我也未曾料到父神会突然造访仙宫来探望我,倒是害你和我一同来一趟,不用担心,我的父神只是好奇你,等会你随我去见父神,随便回他几句话便好。”
羲灵去西洲办事后,将她一人独留在学宫,朝晔怕她再受欺负,就将她接回了自己的院子。
昨夜,他本是说好,带她出仙宫去附近的镇上游玩一番,谁想他炼器课结束回来,就瞧见突然造访的父神,和跪在父神面前的小满。
既然被父神撞见了,他也没必要避着,便正好借着这个契机,来向父神介绍小满。
“你不要怕,有我在,父神不会说你什么,他对我素来宽容,见完他后,我就带你回学宫。”
月满看着面前男子俊朗的面容,垂下眼,“昨夜我们来,刚好碰见灵卫门押送西海鲛人去见神主,今早我听闻,那几位鲛人已经被剁下了鲛尾……”
也是因为此事打岔,神主昨夜并未立即召月满,多给了月满一夜时间。
她道:“昨夜你陪在神主身边吗,看到那些西海鲛人了吗?”
朝晔微微皱眉道:“我也是今早才知道此事。”
他看出她心中所想,垂下头道:“不要害怕,我的父神只是为了处置那些不听话的鲛人,他不会这样对你,他……”
月满眼中晦暗的光微闪,垂覆着眼帘,不让神色被他看到。
他们从前谈论过这事。
朝晔对此的态度是:“父亲做的并无不对,如若不能立即镇压西海鲛人的反叛,便会让四洲其他有异心之人争相效仿,四洲从上古历经了战乱,直到我父神才彻底平息战火,继续闹下去,便永无平静之日。”
她轻轻开口,“殿下当真这么以为?”
那时,他在她的目光下,微默,点了点头。
月满道:“我倒是觉得他们很是可怜,生来便是奴隶,被锁链钉穿鲛尾,还要被迫熬鲛人珠献给神主。”
“熬鲛人珠?”
他似乎从未听过这样的话,惊奇不已,让月满详细说给她听。
也是,他这样的人,哪里当真了解过海下囚奴的疾苦?
朝晔只是叹了一声,“我的父亲本意未错,只是手段太过极端,若换作是我,西海鲛人已经被囚禁了万年,世代为奴,是时候放宽责罚了,我曾经奉命去西海,追捕那些出逃鲛人……”
他话音欲言又止,“他们的确很可怜。”
他和他的父亲不同,是有一点善心,却是出于高位者,为了维系统治角度出发。
可如若他知道眼前的月满,就是那西海叛乱的始作俑者,还会这样吗?
月满微微一笑,从袖摆中滑下一把匕首,送到朝晔的面前,“喏,这个给你。”
那把银亮的匕首,柄以鱼鳞皮制成,布满蓝色清透的鳞甲,周身源源不断散发出清寒的灵光。
朝晔惊奇道:“这是何物?”
“是特地给你父神的礼物。我虽来得匆忙,但是为了见你的父神,若是什么也不准备,是不是太不礼貌了?”
朝晔一愣,看着她,抬手一下将她深深揽入怀里,抬手将那匕首,按在心口上,“你这样在乎我。这匕首这般精致,父神定然喜欢。”
是的,这是她亲手剜下的鱼鳞片做成的匕首,她因此永远失去了鲛人的真身,至今下雨身上还会作疼,怎么会不精致呢?
朝晔道:“只是你给我父神送礼物,那我呢?”
月满一愣,手被他扣住,一下拉到了身边,他低下头,手指轻轻刮着她的肌肤,道:“有吗?”
月满对上他火热的眼神,感觉手上他的力道加重,仿佛她不说他就一直不回松开一般。
月满这才低声道:“自然是有的。前些日子我做了一个灵剑穗,注入看护身符咒,可以护着你的安危,做好了但一直没有送,是怕你嫌弃,等回到学宫,你若想要……”
“怎会?”朝晔迫不及待打断,“既然是你的一片好心,我又怎会辜负?”
他后退一步,让红透的耳根藏在阴影中,“那等回去后,你亲手帮我将那剑穗带上?”
见月满点了点头。他拉过她的手腕,笑道:“快走吧,待你去见我父神。有我在,他会喜欢你的。”
月满身形踉跄,被拉着大步往外走,裙摆涌动泛起褶花,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他发红的耳根。
她为了今日,已经准备了许久。
到这一步其实并不容易,自己为此,受到了羲灵许多次问责。
她不想看到羲灵眼中流露出失望的神情,但有些事,她必须做。
在羲灵去过生辰时,她大胆地为他打开了院门,用了鲛人族那颗灵珠的力量蛊惑他,第一次让他独自进入了自己的屋子。
在四洲清宴比试上,所有人都在观赏着比试,她让朝晔留下,教她符篆,想尽办法与他多相处,试探自己在他心中的地位。
在羲灵离开仙宫做任务,她终于没有了限制,可以自由随着他去宫外,去那些灵市、山野、森林,这些再寻常不过的地方,可对她一个被困了万年的鲛人女奴而言,却足以产生由衷的震撼。
那是自由,是西海鲛人一族渴望了万年的自由。
她记得,他们第一次接吻,是在树下,她踮起脚,拉过他的袖摆,主动勾住他的脖颈。
朝晔红透了脸颊,颤着眼睫躲避,道是第一回 有女子对她这样。
“是吗?”月满笑着问道。
从第一眼见到他,听到他的名号,月满便确信,他定然能为自己所用。
所以等到时机成熟,他对她卸下防备后,她就毫不犹豫给他种下了那蛊。
事成,鲛人族就可以主宰命运,成为自己的主人,事败,则整个鲛人族永无翻身之日,尽管现在,他们已经是丧家之犬般,处处逃难。
朝晔回过头来,眉眼肆意张扬,眸里面中倒映着月满的面庞,那样的炽热,月满心漏了一拍,旋即握紧了掌心。
他生为神主的儿子,也并不无辜。
在即将到达神主的殿外,月满忽然从朝晔手中抽出手,停了下来。
朝晔回头:“怎么了?你脸怎么这么白?”
月满脸上已无一丝血色,越往神主的寝殿走,她越控制不住身子,血液里一道惊惧的声音喧嚣叫着,让她停下,停下。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颤着唇道:“父神的殿内会有旁的灵卫吗?那么多人在,我怕不适应。”
她那双手紧攥住他,就仿若溺水之人在握着最后救命的稻草。
朝晔安慰她道:“真的不用这样害怕,父神只是和你说说话,我先进去,让那些灵卫们退下,等会殿内便只有你、我,还有父神。”
月满仍旧有些魂不守舍,对上朝晔探寻的目光,这才扯起一个勉强的笑容,“好。”
月满见朝晔进入大殿,退到门一侧,突然间,后背伸出的一只手,将她用力一拽。
月满下意识回头,见握着自己手的是一女侍者。
那人道:“雨下得大,姑娘这边来候着吧。”
然而她靠近了,却在月满耳边道:“西海鲛奴,我知道你的身份。”
月满全身都浮起了一层冷汗,正要逃脱,那人却道:“我乃玄玉少君手下,此前被安排进了神宫,他已经得知了事情始末。”
月满的心跳骤然加快。
那女使道:“他派我来,传授你一法,助你暂且保命。你切记谨慎行事,千万不要暴露身份。”
话音落,那女使翻开月满掌心,将法咒渡过去,月满脖颈青筋涨起,冷汗直流。
此情此景,只能用这样的办法,强硬传授功力,她的丹田骤然承受庞大的法力,便要遭受一番苦痛。
须臾的一瞬,月满仿佛经历了凌迟之刑,大汗淋漓,踉跄后退一步。
这一处动静细微,在外人眼中,便只是,月满被雨水打湿,不小心没站稳,被身后女使轻轻拖住,又站直了身子。
女侍对她微微示意,道,“等会我陪你一同入殿,我尽量协助你。”
协助?这要如何协助?
月满不及多想,旋即,听到了殿内的传唤声。即便昨夜已经见了神主一面,可真要见面时,她仍旧控制不住地双腿打颤,整个人如同绷紧的弦,等回过神来,才惊觉已在在大殿中央。
殿内安静,气氛仿佛凝滞。
上方响起一道低哑的声音,“阿晔,你不是小童了,自然知道心该用在哪里,四洲清宴上的比试,你连前三甲都未能进,这可是你的水准?你近来总是分心。”
那道深沉的目光打下来,月满的脖颈也渐渐弯了三分。
大殿清冷,寒意逼人,八仙柱上雕镂着各色神兽画像,仿佛都活了过来,狰狞地瞳孔盯着她。
朝晔笑着道:“孩儿只是四洲清宴没发挥好,一次失利而已,并未落下功课,实在不行,您再检验检验孩儿的功法或是剑术。”
神主默了一瞬,问道:“再说说那女子。”
朝晔听他终于问到正题,道:“她叫小满,她我在学宫里的同窗,此前在学宫受人欺负,我便将她救了下来。”
他有意将羲灵从这事中摘出去,便是怕神主多疑,父神的心思一向深,没有的事也会往深了想,就譬如月满若和羲灵扯上关系,父神只怕会觉得,是不是凤鸟族让月满,怀揣目的接近他。
“可孤怎么听说,她此前一直在那凤鸟族王女的院子。”
朝晔蹙眉:“父神从何听说?”
神主冷着眉眼:“是这样吗?”
“是,我与她男女有别,到底不便,当时就让羲灵先代为照顾,想着是女孩子,倒也方便些。”
朝晔语调已经有些不悦:“父神您派人打探我?”
“非孤打探,是有人将你的事说给我听。过来。”
最后的两个字,回荡在大殿中央,是说给月满听的。
月满准备过去,还没迈开一步,便觉一股强大的法力袭来,将自己一下拽到了神主的身边。
神主的冷瞳望着她,刹那间,侵入了她的识海,搜刮她的过往记忆。
朝晔:“父神?”
下方的女侍观此一幕,不由屏住了呼吸,一旦叫神主窥探到此女过往记忆,牵连的将会是整个鲛人族和凤鸟族。
也不知,谢玄玉给她的保命法咒,能派上用场吗?
神主松开了手,月满犹如断了线的木偶,跌跪在地,长发铺在身后,捂着脖颈,面色涨得绯红,大口大口喘息着。
神主背往后靠了靠,“孤看了她的记忆,你倒是所言不虚,”
朝晔低下身去搀扶她,起身道:“她长于西洲的一座渔村,生来就是人形灵修,后来入了学宫修炼,我已经和您说了!父神,您不该如此的!”
朝晔明显已经动怒,目中聚集不满。
月满垂在袖摆里的手,则握紧了那一颗汇聚全族之力孕出的灵珠。
方才,谢玄玉派来的女侍,给她渡来了一个咒法,强硬抹去了她原本的记忆,在她识海植入一个幻象,渡入新的记忆,和月满此前编纂的对外声称的身世一样。所以,神主才没有察觉出来。
此招虽险,胜算却大。
难怪谢玄玉说,这个咒法可以保她的命。
而现在,那些原本的记忆又涌了回来。
她默默退到一旁,让自己缓下来。
朝晔抚了抚她的后背,看向神主,还是走上去。
神主面容冷峻,双目幽湛,不怒自威,看着儿子手中呈上来一物。
神主:“这是何物?”
“是送给父神的一件宝器,此匕首……”
月满缓缓抬起头,看着朝晔张口,给神主介绍,随后看向她,月满耳畔听不清,只能听到胸膛巨大的心跳声。
她盯着那把匕首,心中好像有一只鼓,擂鼓声越来越响,逐渐盖过了她的理智。
在神主细细打量那把匕首时,朝晔忽然握着匕柄,朝着神主的胸膛送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间。
连下方的女侍也没有弄清楚状况,为何朝晔会突然向着神主动手。
那刀刃已经刺入血肉!
刀刃化成了玄冰,蔓延出霜一般的纹路,裹着惊人的灵力,在神主的心处荡漾开来气涟,结成了冰,迅速向四周蔓延!
朝洛面目扭曲,被抵在宝座之上,生生用掌握住了匕首。
月满袖摆无风而动,三指掐诀,指尖闪烁焰火,召唤匕首,念出了震碎心脏的咒法!
在念出咒法最后一句时,月满看到了神主目底阴鸷浮起,投来狠厉的一眼。
那眼中写着“杀”字。
月满出了一身冷汗,忍着巨大的痛楚,抬手念咒,拼尽全力,逼着那匕首,往神主胸膛的胸膛再进一寸。
神主不似,西海的鲛人便永无出海之日。
她以蛊术,逼父子相残,博取一线生机!
一场无声的灵力风暴,在殿内骤起。